等苏梁一个人旅行回来的时候,他儿子苏望已经快开学了。
苏梁看见杨柳,觍着脸笑,也不说话。
苏望因为爸爸竟然弃自己而不顾一直在生着气,看见苏梁回来竟然忍着没有扑上去,只白一眼爸爸,扫一眼他鼓鼓的行李包。
杨柳飞快地收拾着碗筷。
苏梁伸头看看锅里还剩着一些蛋炒饭,拿了个碗盛出来,大口地往嘴里划拉,一边讪讪地笑着,隔着碗沿拿眼勾看杨柳,却见杨柳面色不善,严丝合缝,一点儿笑也没露出来,心里有点儿无趣。
吃完了,苏梁捧出蜜饯和玩具来堆到儿子面前。苏望看着这样一大堆吃的,立刻原谅了爸爸。
苏梁又把一件新大衣直捧到杨柳面前,讨好地说:“老婆,专门给你买的,老婆消消气消消气。”
杨柳看看苏梁,长叹一口气。
苏梁被这一声长气弄得心神不宁的,一连几天,杨柳虽没有再跟他吵嚷,却也没什么笑模样。
苏梁忽地记起自己临走时的那一句狠话,有点儿惴惴地等着杨柳跟他算账,可是竟然没有。苏梁有心解释一下,又怕越抹越黑,一天拖一天,苏梁也有点儿丧气了。
日子还往下过,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
新学期开始后的第一个周六,杨柳又去替儿子报了课外补习班,学奥数、作文和英语,上课时间是每周六下午,一点到五点。
报名的时候,又碰到了儿子的班主任老师姜丹华。姜丹华只替儿子报了奥数班,杨柳羡慕地说:“你们当老师多好,至少,姜老师,你不用让儿子上语文班了。”
姜丹华笑起来:“不瞒你说,别说语文,英语我也可以自己在家辅导儿子,我儿子这两门课学得都不错,他在学校,数学学得也很不错,但是奥数这个东西,不是专业人员还真的没法辅导,所以让他到这儿来上课。”
杨柳说:“有这么好的儿子,姜老师你真有福气。”
姜丹华笑笑,说苏望也挺好。
杨柳叹口气说:“小孩子不懂事,成绩老是上不去,也不大肯学,叫他上什么课都一肚子不高兴。有时候我想,要是真的生了一个笨蛋,也就算了,让他能学个生存的技能也满足了,可是……”
姜丹华说:“别这样说自己孩子。苏望不笨,他只是,没有全身心投入学习,等再长大点儿,懂事了,就好了。话又说回来,天生又聪明又爱学习的孩子有没有?有,可惜不是人人都有福气生到这样的孩子,后天教育弥补吧。会好的,会越来越好的。小孩子也有感情的,慢慢能体会家长的苦心。”说到后来,也不知是说给杨柳听,还是说给自己听了。
杨柳却觉得这一番话是从她的心上熨过去似的,那点儿暖一直流到手指尖。这些天老觉得自己像是一个人漂到了孤岛,前头是水,后头是水,人影子不见一个。忽地发现原来岛上不是自己一个人,立刻就生出相依相伴的心肠来。
姜丹华回家后把上课时间表给儿子看,儿子方正显得异常沉默。
姜丹华观察着儿子的脸色,一边说:“儿子,现在是四年级了,也是最最关键的时候,到了六年级上学期,有一些好的中学就开始优先录取了。你,咱们,还差一点儿,就差那么一点儿,再努努力,拿个奥数的一等奖,咱们的奖状什么的分量就更拿得出手了。儿子,我对你有信心。”
方正勾着头,细长的脖子上有一条青筋绷得紧紧的,说:“可是我对自己没有信心。”
姜丹华微微有些吃惊:“儿子,你是最棒的,怎么会没有信心?”
方正突然地就哭了起来,也没有呜咽,也没有抽泣,就只大颗的眼泪“噗噗”地从眼眶里掉出来。“没用的,”他说,“怎么学也没用的,我没有学奥数的天分。我为什么要上奥数啊,为什么呢?”
姜丹华抱住儿子瘦瘦的肩,用有点儿夸张造作的轻快调子说:“你看,你这种行为用一个成语形容就叫杞人忧天,谁说你没有天分?二等奖也不是人人可以得的。再说,你还有我呢,我会全力帮你,我已经托人替你找一对一辅导的老师了。”
方正那个小孩耸起肩,在肩膀上把眼泪蹭掉,他说:“妈妈,你是不是宁可要左文思做你的儿子?”
左文思就是姜丹华的大学同学,也是她现在的同事徐银娣的儿子。
姜丹华压住心里的惊讶,马上说:“谁说的,我只要方正做我的儿子。你是我唯一想要的儿子,除了你我谁都不要!”
方正微微笑起来,他不笑的时候看起来很成熟,一笑就又成了小孩子,很小似的,这种自己还是小小的感觉让这个男孩子又满足又有点儿不好意思,他扭了扭身子,像是要摆脱母亲抚在他肩上的手,又像是更近地往妈妈身边凑了凑。
“不过,左文思真的很优秀,”方正又说,“妈你也很优秀,可是左文思他妈妈不怎么样,连我们班的同学都知道她教得差,有一回上课还念白字,人家给她指出来她还不高兴,她比你差远了,可是左文思,他很出色,全体老师都喜欢他。妈妈,我觉得我们四个人,就好像做连线题一样,位置排错了,要是用线重新连一连,把我连给他妈妈,把他连给你,”他伸出手指,在空中划两道交叉的线,“就纠正过来了。”
“乱讲。”姜丹华也伸出手来在空中划线,“不管你的位置在哪里,我的位置在哪里,我一定是把咱俩用线连在一起的。”她划了一道短线,“这样连在一起,”又夸张地从头顶到脚踝那儿虚着划了一道长线,“这样也是连在一起的。”
母子两人一起笑起来。
方正好像变成了一个更小的小孩子,笑得呵呵呵呵的。
姜丹华说,你先做作业,妈妈去洗澡了,拿了换洗衣裳进到卫生间,在花洒喷出的水流里“哗哗”地流起眼泪来。
第二天补习班就开了学,杨柳照例送儿子去。车坐得不顺,苏望还一个劲儿地说想大便,杨柳没好气地说:“你真是懒驴上磨屎尿多。忍着,到学校再大。”
下车时发现已经快上课了,车站离补习学校还有一小段距离。
杨柳拉着儿子一路飞跑。
苏望叫,妈妈我不能跑,一跑就更想大便了,妈妈,妈妈。
苏望尖细的声音毛剌剌地在杨柳耳根里刮着挠着,她一边继续拉着孩子跑一边安慰他,就到了,就到了,到学校你先大便再进教室上课。
好容易跑到学校,杨柳看看表,还来得及让苏望上趟厕所,可回头一看苏望的表情,就晓得坏事了。
苏望含着一泡眼泪,对杨柳说:“都怪你,非叫我跑啊跑的。”他一手轻轻地扶着他的屁股,好像这样就可以将已经发生的事儿给揣回去。
杨柳想,还好自己每回都记得在包里带好卷纸。厕所在一楼,紧挨着教室,可杨柳拽着儿子往楼道里走的时候,被一个年轻的男老师拦住了:“家长不能进来。”
杨柳红头赤脸地跟老师解释,那个年轻的男老师终于放行。
杨柳把苏望带到女厕,还好里面一时无人,她锁好门,拿出卷纸来替苏望收拾。
**是没法穿了,杨柳干脆替儿子脱下来,扔了。擦洗了半天,又帮他穿好外裤,让他反复地洗了手,这才让儿子去教室。
大约是生硬的牛仔裤紧贴着皮肉,让苏望很不舒服,他不由得微微叉开腿,迈着古古怪怪的步子往教室蹭,临进去时还回头冲杨柳笑笑。
杨柳发了半天的愣,直到那个年轻的男老师又过来催她赶快离开楼道。
楼道门口两扇玻璃门在杨柳离开后轻轻地掩上了,门里头,是一间又一间的教室,里头坐着一个又一个的小孩。
杨柳跑到超市新买了条**,在儿子下课时让他换上,又想到新内衣不洗就穿上也不卫生,可又没别的办法,一回到家就拉着苏望好好地洗了个澡。
苏望站在花洒下惬意地转着瘦小的身体,手里捏了一个小时候买的橡皮黄鸭子,一捏一响。杨柳笑说:“你多大了洗澡还玩这个。”
苏望说,就玩儿就玩儿。
杨柳问你要玩到什么时候。
苏望说,玩一辈子。
杨柳说,儿子啊,你最大的理想就是玩吗?
苏望说,是啊是啊,用力一捏橡皮鸭,捏出一声怪叫来。
姜丹华的老公方耀平又出差了,姜丹华索性带着儿子又住回了自己爸妈家。
她爸妈家住的楼房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拆迁又回迁之后分配的,中套,格局不好,有一个完全无用的窄长过道。不过,房子倒是南北向,楼层也好,最重要的是,地段好,交通无比方便。这一回,姜丹华为儿子找了一个一对一辅导的奥数老师,那老师在城西相当偏的一个地方长包了一间小旅馆的房间,拆掉床铺,弄成个简易教室。姜丹华每回领儿子去上课都得倒上两趟车,所以十点的课,她八点就要带着儿子出门。
住到爸妈家来之后,姜丹华惊喜地发现,这边竟然有直达的车,正巧车站就在那家小旅馆门前。
上午,姜丹华带儿子先去上一对一辅导课,上到十二点,母子俩在外头找地方吃点儿东西,一点半又赶去补习学校接着上奥数课。
方正的胃口并不好,姜丹华不敢在小吃店里吃,尽可能挑好一点儿的馆子,一个月下来,花费也真是不少。
方正吃饭时显得特别安静,好吃不好吃都默不作声。但是他特别喜欢吃小甜点,姜丹华每回都替他点一道,有时是南瓜饼有时是榴梿饼有时是酒酿小元宵,只要有这些甜滋滋的点心,方正就很满足,吃着,还会咬勺子笑,瘦高的小孩,老成的表情里头这时候就会透出三分孩子气来,像阴天里怯生生破出云层的一线阳光一样可爱。
饶是有直达的车可以坐,等姜丹华带着下课了的儿子回到自己爸妈家也过了晚上六点了,这一天更是遇上堵车,到家后都快七点了。
是姜丹华的父亲替他们开的门,老头看也不看他们母子一眼,脸色灰板板的,极其难看。
老爷子其实看上去并不老,头发还乌黑着,其实也快七十了。坐上饭桌后,他终于开口了,说:“以后请你动作快些,下了课别耽搁,早点儿回来吃饭!我们老两口等你们一个多小时!你是晓得的,我们家从来吃饭都有钟点,你们一来,弄得我们作息都乱了。我们年纪也大了,吃不消这种折腾。”
“一刻也没敢耽搁,下了课就往家赶,可是遇上堵车了。”姜丹华说。
父亲哼一声:“我还不晓得你,下课了总要在门口书店里转一转,从来都没有时间概念,弄得小孩也跟你一样没有作息观念!三更半夜地睡,礼拜天早上嘛又睡到十点钟,也不知吃的是早饭还是中饭!弄得我午睡都错过了,你是晓得的,我一错过了觉头就再也睡不着。我们年纪大了,长时间这样真是吃不消!”
“跟您说过多少次了,别等我们吃饭,你们先吃好了,给我们留点儿饭菜就行……”
一句话未说完,父亲暴怒起来:“就会说这种话,从来听不进别人的意见。一共四个人,还要开两桌,我们也没这个精力。”
姜丹华也不理会母亲递过来的眼神,把父亲的一顿话和在碗里吞掉了。
说是说抱怨是抱怨,母亲还是回回都弄得好菜好饭的,这回又是一大碗清鸡汤放在方正面前,只要儿子能吃得好,什么也无所谓了。
她也知道父亲其实并不是真的因为作息被打乱了才抱怨。
不全是。
他一向不喜欢姜丹华让方正上补习课,姜丹华多次想跟他解释,这年头上中学不是二十年前的行情了,可他也不大听得进,后来姜丹华也就不再解释了。
方正都四年级了,这种不咸不淡的话也听了这些年了,姜丹华觉得把心横一横,也没什么听不下去的。
到底还是觉得委屈,所以晚上方耀平的电话打到她手机上时,她还是吞吐着多少抱怨了两句。
方耀平在那一头说:“你要我怎么办?从儿子幼儿园起不就一直是这种状况吗?要不你以后再也不要住回家去,我看你爸是嫌我们给的生活费少。你带儿子回家住吧。也省得天天留我一个人在家,跟单身汉有什么区别。”
姜丹华说:“咱们家太远了,到哪里都不方便,上个学上个补习班,一大半时间都浪费在路上,儿子的精力也不够这么奔波的,在车上就要睡着了。还是住这边方便。”
方耀平语气有点儿不耐烦:“既然这样还有什么好说的。这个问题我们讨论过好多次了,都这么多年了,也没有商量出个好的解决办法。也只有这样了,你在那边住着,我一个人在家里单着,没个头。”
姜丹华“咔嗒”把电话挂了。
随后姜丹华就给老爸老妈涨了生活费。
不过是这么回事,姜丹华想,其实父亲也不是待自己跟方正不好,没少吃没少喝,自己偶尔有事,还不是老爸帮着接送方正?父慈子孝,深情款款,那是电视里头的日子。就像自己,站在讲台上,是老师,头头是道地跟家长们谈教育,谈减轻孩子负担,谈端正心态。走下讲台,也不过是个焦心焦肠的当妈的,比谁更高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