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炜诚在暑期里改了名。
暑期里有一天,杨柳照例在银行里坐着吹免费的空调,等着上补习班的儿子下课。她听得另两个同道的家长闲聊,说是小孩子的学习好不好,跟叫什么名字大有关系。如果名字笔画不好,是会影响孩子成绩的。
“这事吧,信则有不信也没办法。我有个亲戚的小孩,挺聪明的孩子,上个学磨死人。后来找人一算,说是他的名字里头,有个小鬼压着。家里人回家一想,孩子名字里头有一个巍字,可不是有一个小鬼吗?立马就找人算了个新名字,结果,孩子跟换了个人似的,成绩好得很,奥数也学得顶呱呱,人安静的呀,什么时候都捧本书在看。”
杨柳厚了脸皮凑上前去,一番寒暄交流之后,她拿到了一个地址,专门替人排周易算名字的一个老头儿的地址,第二天傍晚,她就领着儿子摸上门去了。
苏炜诚从此成了苏望。
从前的苏炜诚奶奶、现在的苏望奶奶武小慧,把一盘清蒸鱼放在饭桌上,鱼雪白葱碧绿,黄的是老姜,粉的是火腿。
苏梁伸筷子就夹了块鱼肚子肉,放在自己碗里,又夹了块给儿子,一块给了杨柳,鱼立刻支离了。
武小慧望他一眼,突然发问:“刚才我听你们叫‘苏望’‘苏望’的,觉着耳生得很,哪个是‘苏望’?我们家没有叫‘苏望’的人。”
正是中秋节,苏梁哥俩都带着老婆儿子回家吃团圆饭。
苏梁不肯搭母亲的腔,把鱼头掰下来吸鱼脑,“嗞嗞”有声。
杨柳说:“就是我们家苏炜诚,我给他改了个名字,现在他叫‘苏望’。”
武小慧脸皮底下浸出一个笑来说:“我们苏家这一辈的小孩是炜字辈。”
“现在哪有人还讲究这些,什么名字有意义就叫什么。”杨柳说。
“我们班有人的名字是四个字,好像日本人的名字,他叫陈杨秋胤。”苏望含了一嘴的饭菜说。
“我管不了人家叫硬还是叫软,我连自己家人都没权利管。从来没有听说过名字可以随便改来改去。”武小慧更不高兴了。
“妈,”苏梁皱了眉头,“改都改了,就别说了。”
武小慧冷哼一声:“自然是改了就改了,我能说什么?我不过白说说,你叫苏梁你儿子叫苏望,听起来是父子呢还是兄弟呢?你们自己不在乎,我一个当老的白操什么心。今天你改明天他改,我们老的给起的名你们想怎么改都可以,等我死了以后你也可改个名,也别费事,就用你儿子原来的名字就行,反正这个家没规没矩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许月娟一直一言不发,听得武小慧说到“你们”二字,竟然也从脸皮底下浸一个笑出来。这两年她越发练得不动声色,只款款地给儿子布菜。那雪白皮肤精巧眉眼的小孩子苏炜奕挑食得厉害,一桌子菜挨个儿用筷子蜻蜓点水点了一遭,什么也不肯吃。
苏梁的大哥苏群永远是绷得紧紧的一张脸皮,十分不耐烦,接了个电话后说声有事,抬起脚来就走了。
杨柳看看这僵掉的场面,看看武小慧面前只动了一点点的一碗米饭,有点儿过意不去,拣了菜放进武小慧的碗里,说:“妈,您别生气了,不管叫什么名字反正都是您孙子,这个错不了就行了。吃饭吧。”
武小慧一言不发,站起来连饭带菜全折到垃圾桶里去了。
足足过了两个礼拜,武小慧才肯搭理苏梁。那天苏梁买了些她爱吃的送过去,外加一条羊绒围巾。
武小慧说:“你跟我说实话,杨柳给你儿子改名字,花了多少钱?”
苏梁支吾着说不清楚。
武小慧冷笑道:“你就是个糊涂虫,要不就是装呆就骗你妈一个。我问了人了,说那个老师替人批周易很有名的,一次少于五百块钱你去了根本连门都进不了。”
苏梁也微微吃了一惊,杨柳告诉他是花了两百块的。
武小慧看他的样子心里也有了数,说你不要怪你妈多嘴,这个小女人,主意深花头多,总有一天跟你离心离德,你把手里的钱看紧,多长一个心眼儿,将来不要吃了她的亏。
苏梁顶烦他妈说这种话,从小到大,没少听过她这么说,一家子人,就被她这么说成了陌生人,非得在你的心里插进一棍子她才舒服似的,她一辈子都这么毛毛剌剌地活着,谁也不信,现在也要让他谁也不信。
苏梁这回回家来讨好自己的妈花掉了所有的零花钱,口袋空了,心里头却横进了一根刺。回了自己家之后看见杨柳不由得没好气起来,劈头就问她:“你给儿子改名字到底花了多少钱?”
杨柳一愣,马上就明白过来:“你这是从哪里听来了消息?你妈当家庭妇女都屈才,她该去当新闻观察员,就没有她不晓得的新闻,要不就当卧底,余则成都没有她厉害,没有她打听不着的。我花我自己挣的钱,跟她有什么关系?”
苏梁气呼呼:“反正你就是事多。好好的改名字,叫我受气!”
婆媳之间因为这件事别扭了很久,终于有一天当面锣对面鼓地大吵了一通,牵三扯四地,把陈年的旧账全翻了出来,扑腾了一屋子记忆的灰尘,杨柳因为苏梁一句腔也不帮她,跟苏梁也生起气来。
苏梁比她更气,两个人在回自己家的路上就又开盘吵了一架。
苏梁觉得,这日子像放久了的腌肉,走了味儿,可是,肉到底还是肉,又还没有霉变生蛆,吃了不痛丢了痛,只好一口一口吃下去吧。
好在苏梁很容易转移目标,他跟单位的小年轻学会了玩网游,立刻交了一整年的网费,一到晚上坐到电脑前玩起来。
虚拟的世界很好地安抚了苏梁烦躁的心,他想,难怪男人婚后都想找一个情人,当然先是为了享受一个新肉体,更是为了享受一种新的活的方式。
如今,电脑就是他的情人,丰富,聪明,声色俱全,知情识趣,万事听命于他,要她出声就出声让她闭嘴就闭嘴,最重要的是,你跟电脑再亲热也搞不出一个需要上学考试补习改名的小孩子来。
苏望三年级第一个学期的期末考试来临了。
考完三天之后,苏望拿回来不上不下、不漂亮可也不见得难看到哪里去的成绩。
被请到学校与数学老师单独交流时,杨柳才知道,原来这次苏望的数学成绩在班级的排名又是倒数。
有那么一瞬间,杨柳的脑子里像蒙了厚的牛皮纸一样,只听见那纸外头言语的水滴滴答答坠落,但是水却透不进来。
也就那么一刹那,杨柳又找回了声音与思维,小心地问:“苏望这次的数学不是九十一分吗?听说,试卷有点儿难度。”
数学老师笑笑,说苏炜诚,哦,苏望妈妈我给你看看我们班的试卷吧。
老师的办公桌向阳,洒了半桌面的阳光,试卷被晒得温热,落到杨柳冰冷的手里,几可当作取暖之用。
杨柳一张一张地把试卷翻过去。
试卷是按分数的高低放的,杨柳翻到儿子的那一张,细看上头的红色分数。
苏望一开始还是写了旧名,后来又涂掉了,苏与望两个字之间,有两小点极圆的墨团。
又翻了几张,就翻完了。
“分数有的时候要放到一定的标准下看才更客观。这次,我请了一些家长来详谈,都是因为孩子在数学学习上,存在着比较大的问题。比如,苏望……”
杨柳回到家,在推开门的之前几秒,她调出自己最温和的语调与最平和的表情,把它们一一装备上身。
“儿子,”杨柳对儿子说,“老师说你还是有一些进步的,比如,你的计算题,错误率就大大降低了。可是,在应用题的理解上,你还有所欠缺,做之前,一定要好好读题……”
“我读题了。”苏望说。
“读一遍不够,要多读几遍。”
“我多读了。”
“你不要不虚心,我认为老师对你的问题分析得很有道理,你有的时候就是因为读题马虎,没弄清真正的题意就动笔做。”
“我虚心的。”苏望小小的尖削的下巴扬起来,“我虚心的。”他又说。
“行,你虚心,喏,老师好心给了你几张同类型的试卷,你今晚写好作业再做做,让我瞧瞧你有多虚心。”
“啊——”苏望拖着凄惨的长调,“今天的作业就很多啦!”
“看情况,能做多少是多少。”苏梁插嘴。
“不行!要完成一张完整的试卷,做得断断续续的看不出真实问题来。”
苏望开始哭腔哭调了:“我们数学老师好小气的,什么试卷都宝贝得要命,才不会好心给你,一定是你问她要的。你非要来给我做,非要来。你一定说,麻烦老师再给我几张试卷,请求老师,谢谢老师。”
苏望用力地想了一想,突然说:“奴颜婢膝。”
苏梁待要捂住儿子的嘴巴已经不可能了,那四个字豆子一样“喀哆喀哆”利落地从儿子嘴里吐出来,一颗一颗地落在杨柳的心上。
杨柳的手就冲着儿子的嘴巴去了。
苏梁把蒙得忘了哭的儿子拉过来藏到身后,在父亲身体制作出来的一道围墙后面,苏望尖声哭叫起来。
“你神经病啊!”苏梁叫。
杨柳不理会他的叫喊,叫苏望:“你过来。”
苏望往父亲身体拖出来的一方阴影里又藏了藏。
“过来妈妈有话跟你说。”
“说什么说,有什么好说的。小孩儿考了九十一分你还要怎么样啊,贪心不足,贪吃蛇啊你!”
苏望在阴影里带着哭音“噗”地笑了一声。
“叫你看开一点儿,别穷折腾,一会儿补习,一会儿改名,改了名字又怎么样,除了白送给人家六百块什么用也没有。那个算命先生肯定在家里头数着钞票笑你们这种大傻子!”
苏梁看见杨柳的脸色,识相地住了口。
这个晚上,苏望到底还是没有完成那几张杨柳向老师要来的试卷。
不过,这试卷也并没有白白要来,接下来的几天里,杨柳还是叫苏望做掉了,她对照着答案给改了。
杨柳这个时候对自己承认,儿子在理解题意上的确是有问题的。
寒假的到来缓和了家里的气氛。
春节快到了。
武小慧突然对儿子媳妇们宣布,这个春节她不在南京过,回老家走亲戚,顺便“也吃两天现成饭”,叫儿子媳妇孙子们年三十晚上都不必过去了,各家自由活动,想干吗干吗,也不要到老人家里去受罪立规矩了。
许月娟笑说,谢谢妈体谅我们,漂亮地甩出一笔过年费给武小慧,他们一家三口去泰国过春节去了。
苏梁和杨柳商量,咱们没钱出国游,在国内游游还是可以的,不如去北京过春节,三十晚上要熬夜,初一睡个懒觉,初二就出发,玩他一个礼拜,反正今年过年早,过了初五开学还有一个多星期呢。杨柳一时还拿不定主意,苏梁却热火朝天地准备起来。
三十晚上前一天,晚饭的时候,杨柳在饭桌上笑眯眯地说:“苏望,我有个好消息告诉你。妈妈托人找到一个退休的数学老师。”
苏望一听到“老师”二字,小尖耳朵一下子警惕地竖了起来。
“这个老师原来也是一所重点小学的,人家可是有经验的名师,人家现在退休了,在家开小班授课,专门替小孩补数学。就针对你这种类型的,应用题薄弱的小孩,人家只肯收五个人,我转弯抹角托人,好说歹说,人家才肯多收一个,初五就开始上课,每天只上两小时,保证有效果。你就看着吧苏望,好老师一点拨你的成绩一定突飞猛进,妈妈以后到学校也扬眉吐气,再也不需要翻啊翻啊翻好多张才看到你的试卷。”
苏梁苏望父子俩愣愣地看着滔滔不绝的杨柳。
苏望突地问:“妈妈那还去不去北京啦?”
杨柳摸摸儿子的头顶:“以后再去呗,有的是机会。你看,人家在玩的时候,你在学习,有这种毅力的孩子一定能成功。”
“你有病,走火入魔了。”苏梁铿铿地插进来。杨柳坚决地取消了本来商议好的一家三口的旅行,苏梁却背起行李,一个人走了。
临行之际苏梁对杨柳说:“我再问你一遍,跟不跟我一块儿去?”
杨柳说不去,你一个人去吧。
苏梁看了她半天,咬牙说:“真是不想跟你过了。”
他一个人去了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