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之芸说,她就要结婚了。
这消息未免太突如其来了,方宁颜与何倩茹惊得半天回不过味来。好一会儿,宁颜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说:“是什么人呢?你什么时候认识的?都不跟我们说一下。”
倩茹也说:“真是的,我们一个个自己弄得焦头烂额的,都忘了关心你的事儿了。”
“哪能怪你们,那段时间你们自己也是难处多多,再说,是我自己说要独身的。也是真没想到,到这个年纪了,这个情况,还会有机会。”
这个机会来得的确有些戏剧性。之芸去参加市里的一个教研活动,她的一篇论文得了个奖,会后,有个外区的老师拉住她,之芸跟对方并不熟。
那老师说:“虽然有点儿冒昧可是还是想问下,魏老师是不是还没有对象?”
之芸多少有点儿诧异,点点头。
那老师高兴地一拍巴掌:“呀,真是,我这里正好有个人,想介绍给你呢。你给我留个联系电话,等过两天他来的时候,我打电话给你。”
之芸留了电话,随即就把这事儿给忘了个精光。
那老师的电话打来时,之芸正在给母亲剪发洗头,涂了满手的泡沫,两个指头捏了话筒来,那老师急急的大嗓门儿传过来:“魏老师吗?上次我跟你说过的那个事,那个人他来了,你来见一见好不好?”
之芸一时想不起来是什么事儿,有点儿发蒙。
那老师听她不答,更急了:“哎呀,他因为只有周末才有时间过来,就见一下嘛,行不行都不要紧。”
之芸说:“呀,因为太突然,我妈我还没安排好,我不能留她一个人在家。”
那老师说:“要不这样,我替你照看一会儿你妈妈。来吧来吧,你告诉我地址,我来替你。”
之芸想了想,便告诉了她地址,没一会儿,那老师真的过来了。
之芸换了件衣服,要出门时,那老师又拉住她:“对了,我忘了说清楚,这位周老师呀,他不在南京市,在下面的一个县里,可是,现在来回是十分方便的,也不过是两个小时的车程。而且他现在已经是特级了,刚给他奖励了一大套房子。反正你去见一下,成不成的,给我个回话就成。”
之芸听到她说的那个县城名,心里倒微微动了一下。
那正是她两次支教的那个县。
之芸赶到约好的地点,一眼就看见了树下站着的那个人。
那个人背对着她,异常地高大魁梧,一身半旧的衣服。
之芸走过去问他:“请问,是周老师吗?”
那人面容平常,一双眼睛倒是非常地亮,显得精神头儿很足,下巴与脸颊刮得青青的,胡子若长出来,想必很可观。那位介绍人说,他今年四十二岁,并不显老,可也并不显年轻,似乎是那种年龄可以在身上停驻的男人。
他笑起来,声音厚厚的:“魏老师是吧?周厚德。”一口非常标准的普通话,十分郑重地与之芸握了握手。
之芸笑起来:“魏之芸。”
周厚德从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来,快活地说:“今天来这儿做了个讲座,他们给了这些书票,呵呵,一起去买?”
“好呀。”之芸答得也很爽快。
两个人果然去了大众书局。周厚德说:“小魏老师,喜欢什么书尽管挑,别客气。”
于是两人分头去挑书,约好了一个钟头后在一楼的收银台碰面。
时间到时,之芸捧了书过来,周厚德也笑眯眯地下了楼。两个对了账,发现还多出五十块钱来,周厚德叫之芸等一会儿,又跑上楼去,一会儿拿了套书过来了。之芸一看,原来是一套梅子涵的戴小桥系列童书。
周厚德笑:“你喜不喜欢这个?嘿嘿,我每次看都觉得好玩得很。送给你。”
快分手的时候,周厚德问之芸要电话。之芸说:“有件事我不晓得你清楚不清楚,我有一个老妈,她……”
周厚德打断了她的话:“我晓得我晓得。我父母也都健在。”
之芸说:“我妈的情况,有点儿特别。”
周厚德还是那样笑着,大力地点着大脑袋,说:“我晓得的。”
这次约会,之芸觉得挺轻松的,两个人相互留了联系方式。
之芸回去跟那介绍人老师说了下,老师高兴地说:“看看,有希望啊有希望。”
看着手边一摞书,想到周厚德那种厚笃笃的笑声,之芸笑起来,自己都没有发觉的一种好心情笼罩了过来。
这之后,两个人开始不紧不慢地交往起来,周厚德每到周末就会坐车过来,一般他是下午到,因为他上午还有补习。周六他在南京这边住一晚,星期天会约了之芸出去,星期天的下午再坐车回去,说是晚上还有学生的自习课。
周厚德第三次过来的时候,带来了一样奇怪的东西。
是一辆改造过的自行车,车侧挂了一个轮椅,后座上加焊了一个座位。他笑着跟之芸说:“我自己改造的。今天正好有学生家长的顺路车,就运过来了。”
之芸一时有点儿想不明白这个车子是做什么用的。
周厚德说:“叫伯母一块儿出去玩。”
之芸有点儿吃惊地扬了扬眉毛。
周厚德真的叫之芸把妈妈带了出来,叫老太太坐在那个轮椅上,叫之芸坐在后座上。之芸忍住笑问:“你带得了两个人?”
周厚德搓着大手掌,说:“绝对没有问题。”
这一辆怪模怪样的充满了喜剧感的车子,就这么向着东郊风景区行进,一路上吸引无数路人的目光。
那一天,母亲特别高兴,拉着周厚德,非要拉他回家吃晚饭。周厚德看看之芸,之芸笑着没有反对,周厚德就上了她们家。
晚饭是周厚德做的,他围着之芸的花围裙,太小,吊在肚子上。之芸站在厨房门口看着他忙碌,这个身躯庞大的人物如同凌空而降,之芸非常地恍惚,恍惚里生出一种快乐来。
周厚德的饭菜做得很好,好得有点儿不可思议。之芸在他的询问下评价说:就是那种不当老师的话开饭店也会很挣钱的水平。
周厚德大笑。
他很喜欢笑,笑起来嗡嗡的,让人觉得,他真是高兴啊,于是也跟着高兴起来。
“不过,”周厚德说,“这辈子,不会不当老师的。”
“我也是奇怪,你一个清华的毕业生,怎么会想到去教书?”
周厚德又笑:“我喜欢。”
“这么简单?”
“本来就是很简单的事。”
周厚德做的那个车子,从此就停在之芸家的小车棚里,占了老大一块地方。
之芸第一次过去看他,是带着妈妈一块儿去的。
周厚德在车站等着接她们,手里握了一大把野花,看见之芸下来,就递给她,张开的手掌上染了绿汁。
那野花有一种很浓郁的香味。周厚德说,其实那是一种作料,可以用来腌肉。
他说他腌了一些,冬天的时候可以送给之芸吃。
周厚德的父母并不跟他一起住,这一次,之芸也并没有去见他的父母。周厚德住在县教委分给他的一大套房子里,还没有装修,到处都是书,有一间屋子里放着课桌椅。周厚德说,那是给偶尔来请教功课的孩子们预备的。
他的新房在一楼。周厚德说,当时想的是,等以后爸妈过来的时候,住着方便。老人都恋着自己的老房子呢,只偶尔来住个两三天。可是,等以后年纪再大些,总还是要接过来的。
门前有一大块空地,周厚德种了许多蔬菜,一片绿油油的,只有最东面的那块地是空的,新翻的地,有泥土的咸湿气。
他指着那空地对之芸说:“那里,你想种点儿什么都可以。”
之芸转头看看他,他的脸上渐渐地晕出红色来。之芸微笑,但是并没有作答。
下一个星期,周厚德过来看她。这一周天天都下雨,他来的时候,倒放睛了,地上还有大块的水坑,到处都是湿漉漉的。
两个人走在街边,突然有车子从水洼里开过,溅起的水柱足有半人高,之芸被周厚德护在里面,可是他自己的裤子全糊上了泥点子,一直到腰际。
周厚德拉着之芸在街边的打折小店里,花了三十块钱买了条裤子,全无样式,连裤缝都是歪的,他照样爽快地穿在身上,自如得很,还真是一点儿也不难看。
之芸看他,个头高大,厚实的肩背,微显富态,但绝不臃肿,全因着骨架宽大。
那一刹那,之芸的心里噗地燃起一小朵的火苗,她想:得了,就是他了吧。
这朵小火苗慢慢地,在之芸心里头燃成一堆红红的蓬勃的热的火堆。
之芸给周厚德打电话:“那块地,种向日葵好不好?”
周厚德快活的声音传来:“好!”
他们俩的事儿定下来后,周厚德的父母到南京来,算是替儿子提亲。
之芸看到他们时,非常惊讶。这样一对身材瘦小的父母,怎么会生出周厚德那样大块头的儿子来?
老两口都是之芸的同行,在县城与乡村里教了一辈子的书,非常地和善,略有些拘谨。
之芸招呼他们周伯伯周妈妈好的时候,老两口稍稍愣了一下。
周家妈妈把一个碧绿的玉镯子套在之芸的手腕上,说算是给她的聘礼,叫她不要嫌弃。
他们还说,要是之芸放心的话,他们可以把之芸妈妈接走,反正他们退休在家也没事,之芸这些年也累得很,可以歇一下。之芸当然是推辞了一番,谁知没过两天,周厚德和爸妈一同来了,真的把之芸妈给接走了。
那一晚,之芸第一次不用替妈妈洗手洗脸洗脚,不用提心吊胆地睡,不用半夜起来摸进妈妈的屋子看她有没有掀开被子,不用担心她有没有因为起来上厕所找不到卧室门而躲在家里的某一个角落,也不用担心妈妈睡到半夜会突然想起要吃点儿什么所以摸进客厅里点起火来。
可是奇怪的是,却怎么也睡不着。脑子里纷至沓来的都是些零碎的不成形的记忆,这些年日子里的点点滴滴,仿佛挑了重担走了很远的路的人,放落担子,面对突来的轻松,不知所措。
又过了一周,之芸下乡去看妈妈,发现妈妈气色好极了,跟周家老两口坐在家门口的太阳地里打扑克,玩着最简单的争上游。之芸看着妈妈胡乱地出着牌,周家妈妈替她重新发牌,周家爸爸也笑着摆出两张牌,三个人玩得乐呵呵的。
之芸这次来,除了看妈妈,还想把那个玉手镯还给周妈妈。
因为她碰到一个初中同学,那同学的老爸是玩玉的行家,这位同学耳濡目染,也颇会看玉,她一眼便看出之芸手腕上的玉很不错,非叫她上自己家去叫老爸鉴赏下。那老头儿看了连连称赞,说是很好的老坑玻璃绿,难得的是没有瑕疵啊,又问之芸愿意不愿意割爱,他出这个价。
他报出的数字叫之芸大吃一惊。
之芸把手镯退下手腕双手捧了还给周家妈妈,说实在是太贵重了,不能收。
周妈妈也不说什么,接过手镯去,突然说:“小魏,有件事儿,得说给你听啊。我呢,姓徐,我老伴儿姓陈的。厚德,其实,并不是我们的儿子。我们,是一点儿血缘关系也没有的。”
之芸呆了。
“我跟我老伴儿,没有孩子的。后来,我们抱养了一个弃婴,是个女儿。养到二十来岁,有人给介绍了个对象,那小伙子,刚从大学毕业,回到这里来教书,说是爹妈死得早,吃百家饭长大,所以读完了书还想回来。这个小伙子,就是厚德。他们两个人啊,谈了约莫有一年,可是觉得性格不相投,就分了手。当时我们老两口真是觉得可惜呀,这孩子我们都喜欢得不得了。没过多久,我们的养女,亲妈找上门来了,说是当年年轻无知,以为养不活孩子,才丢了的,现在年纪大了,想把孩子领回去。那姑娘就跟着亲娘走了,这一走,就没了音讯了。那一年夏天,正发大水,我跟老伴儿病在家里,差一点儿淹死,是厚德过来把我们给救了,接到自己家里。那时候,他住一间半房,硬是腾了一大间给我们,自己窝在小半间里,我们一住就是大半年。后来,他索性就认了爸妈,一下子就照顾我们这么多年。有好多次人家给他介绍对象,都是因为我们没有成,他也不在意,就这么耽误了下来。我跟你伯伯,都觉得怪对不起他的。小魏呀,我跟你伯伯,一辈子在小地方教书,没有见过大世面,也不敢说会看人,可是,厚德这孩子,人如其名。小魏呀,你是有福气的。相信我,厚德找到你,也是有福气的。”
周妈妈说着,拿过手镯重新给之芸戴上:“贵不贵重其实我也不懂,是祖上留下来的一点儿东西,我们除了厚德也没有别的孩子,不给厚德媳妇给哪个?他一个大男人家家的,戴起来也不像个样子啊!”说着就笑。
之芸也笑起来。
这次来,她还去了小刘夫妇的家。
小杨听到周厚德的名字,拍着巴掌大叫:“呀呀呀,就是这个人呀,就是我那年说要介绍给你的。教物理的准特级啊,现在人家真的是特级了啊!”回头又拍打自己老公,“都怪你!要不然,他们早就结婚了,孩子都要齐腰高了!要是周老师找了别人结婚了,我可得替之芸屈死!”
“人家这不是碰上了吗?这叫什么呀,缘分哪!”小刘傻笑。
之芸想,可也是,就好像这么多年来,他就专为等着她,而她,也好像是专为等着遇着他似的。
倩茹听了之芸说完,也喃喃道:“缘分哪,真是缘分。绕了一圈子,总算是给你找到合适的人了。”
宁颜说:“要我说,世上有些事儿,是定好的,不由得你不信啊。”
宁颜却又说:“之芸,那……他知道你要结婚的事儿吗?”
之芸说:“我……走之前,是想见一见他的。”
之芸是在三天后打电话给袁胜寒的。
这么多年,胜寒说到做到,他的电话号码,一直没有变过。
他们是在一个小公园里见的。
之芸先到了半小时。
胜寒还是像从前那样,喜欢提早十分钟到。之芸并没有等他很久。
胜寒穿了一件长风衣,深色,衣角在风里被掀起来,在身畔扑打着。
跟多年前他初到类思时穿的一件衣服很像。
当然,不可能是十年前的那件。
之芸看着他走过来。
我这样地爱过你,她想,这样地爱过你。
隔着爱情,隔着岁月,看着你,还像第一次见时那样好。
胜寒走过来,看着之芸,脸上是一如既往的笑意。
胜寒问:“天这么冷,你穿这么少,冷不冷?”
“不冷。”
“我们找个背风的地方说话。”
胜寒买了热热的红茶来,递一杯给之芸,自己咕嘟嘟一气儿喝了。
之芸笑他:“你也不怕烫!”
胜寒捏着那纸杯,低头笑。忽然说:“要结婚了吧,之芸?”
“嗯。”
“之芸,恭喜你。”胜寒说,“要幸福。”
“好!”之芸说。
胜寒站起来,之芸也站起来。
胜寒过来把之芸搂在怀里。
之芸贴着他,还是那么暖。
这是十年以来他们之间最亲密的动作。
却只不过是为了道别。
之芸说:“胜寒,有小肚子啰。”
胜寒轻轻地笑,之芸可以感到他胸膛轻微的颤动。
胜寒说:“老啰!”
之芸在他的背上拍了一巴掌:“你才不老。”
永远不。
之芸说:再见了胜寒,再见!
胜寒的下巴磕在她的头顶,之芸听得他说:再见了,我的两千分之一。
尾?声
快过年了,之芸过年要带着母亲下乡。因为要凑着宁颜从凤凰赶回来,她的婚礼定在了正月十六,之芸说,他们也不会大办,就只两家父母,还请几个亲近的朋友。周厚德的学生们倒是兴头十足,说是要给周老师周师母办一个大大的热闹的派对。
三个人过年时不会在同一个城市,所以商量着,年前先聚一次,算是替之芸送行,宁颜也要带女儿上爸妈那儿去了。
三个人聚在之芸家里。
都穿了新衣服。之芸是一件黑毛衣配宽摆的长呢裙,墨绿里夹着橙色。宁颜身材小巧,穿了条连身的羊毛裙。倩茹一身中式的打扮,玫瑰紫的小袄,宽脚裤,长发编成一根粗粗的大辫子。
她们互相化妆打扮。
宁颜替之芸上粉。
之芸脸上的皮肤还算紧绷,只是有点儿干涩,不似年轻时的光滑蜜润,有点儿不抓粉了。
年轻的面孔,一般的百十来块钱的粉擦上去,立刻与皮肤融为一体,光滑水嫩。
不像现在,稍差一点儿的货色用上去,马上现了原形,粉是粉脸是脸,全无干系似的。
好在,我们有高级货。
好的粉可以修补皮肤的缺陷,就如同好的婚姻,可以修补爱情的伤痛。
倩茹替宁颜把新洗的头发吹干,吹风机的声嗡嗡地响着,微微的伤感的节奏。
她们三个,只是朋友,但是比姐妹更亲近,比夫妻更厚密,多少年来她们相互扶持,相互抚慰伤口,从来没有分离过。
而如今,有一个要远走了。过了寒假,之芸会正式调到曾支教过的那所小学去。
之芸给了倩茹与宁颜一人一把自家房子的钥匙,叫她们遇到事儿,有个退步的地方。
倩茹说:“之芸,好好过日子。”
宁颜也说:“是啊,之芸,多想想如何举案齐眉、白头到老,别想意难平,别想!”
之芸忽然就湿了眼睛:“我知道的。”
三个人躺在厚厚的地毯上,手拉着手。宁颜缓缓地说:“我们三个,都要好好地过,人也不算太老吧?”
之芸说:“当然不老。”
“也不算太难看吧?”宁颜问。
倩茹说:“当然不难看。”
“那还来得及吧?”
“来得及。”
好在,还来得及。
倩茹的手机响了一下,打开一看,是苏豫的短信,只几个字:“倩茹,下雪了。”
倩茹叫:“下雪了!”
三个人拥到阳台上,冷风一下子扑过来,清冽的,混着微腥的雪气。大片大片鹅毛般的雪花轻轻地落下来,那雪片实在是大,真少见,在空中无声地绽开,缓缓落下,地上已是一层白,那白色一点点儿厚起来,一点点儿饱满起来。
然后,她们看见,楼下的树下,站着一个人。
是苏豫。
树上落了雪,好像开了一树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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