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大魏黄初二年(公元221年)六月。
香风亭中,曹丕和曹彰隔着一张青玉案几,相对坐在凉席上。
案上放着一坛美酒,两个玉杯,数盘佳肴。
“二弟,朕最喜欢的地方,还是这邺城之中啊。当年朕每逢盛夏,便想到这香风亭中坐坐。可惜那时候武皇帝家规甚严,不许朕与诸弟擅自进入此亭。如今好了,朕可以随时召来诸弟,在这香风亭中饮酒赏乐。哈哈哈!”曹丕说着,大笑起来。
曹彰神情肃然,拱手说道:“微臣远在封国,难得有见到陛下的机会。今日蒙陛下不弃,召见微臣,使微臣得沐天恩,实是微臣之幸也。微臣有一句肺腑之言愿告知陛下。”
“你有什么话要说,尽可直言?”
“微臣不愿老死在封国。”
“你想干什么呢?”
“微臣愿做一前锋大将,战死沙场。”
“二弟言重了,你是朕的骨肉兄弟,朕怎么能让你到沙场上去冒险杀敌呢?”曹丕笑着说道,心中恨恨地想——这家伙还不死心,居然想再掌兵权。哼,难怪他这次如此听话,让他来就来了,原来他仍是包藏祸心,不怀好意啊。
看来朕今日的召见,实在是一个英明的决断……
“微臣不喜欢做领兵主帅,只愿做一个前锋大将。”曹彰说着,有意把“领兵主帅”几个字说得很重。
这句话,去哄三岁的小儿吧。曹丕心里冷笑着,口中却道:“二弟也不必太急,下次朝廷南征之时,朕定当拜二弟为先锋大将。”
大哥怎么会如此痛快地答应了我?曹彰心中有些疑惑,但还是立刻离座向曹丕行以大礼:“谢陛下!”
“坐,坐!今日朕与二弟只叙兄弟之情,这些朝堂上的俗礼就免了吧。”曹丕说着,一挥手,“来人!”
两个艳装宫女应声走进了香风亭中。
“斟酒!”曹丕命令道。
两个宫女提起酒壶,注满玉杯。
“二弟,请!”曹丕举起了玉杯。
曹彰坐回席上,恭恭敬敬地端起玉杯:“谢陛下!”说着,已把玉杯送到了口边。
曹丕却仍是举着玉杯,似乎并无饮下之意。
“慢着——”亭外忽地传来了一声大喝。
曹丕、曹彰转头向亭外望去,只见白发苍苍的卞夫人手扶着一个健壮宫女的肩头,急匆匆奔了过来。
“彰儿,别喝……别喝!”卞夫人一边急奔着,一边气喘吁吁说着。
曹彰心头大震,放下手中玉杯,逼视着曹丕。
曹丕毫无惊慌之意,他缓缓放下玉杯,站起身,迎着走进亭中的卞夫人深施一礼:“孩儿拜见太后。”
曹彰亦是站起身,向卞夫人深施一礼。
“我有话告诉皇帝,彰儿你且下去吧。”卞夫人竭力以平静的语气说道。
“孩儿遵命。”曹彰带着满腹疑惑,退出了香风亭。
卞夫人凝目注视着曹彰远去的背影,直到看不见了,才猛地转过头,盯着曹丕。
曹丕心中大跳了几下,强自笑道:“太后有什么话要教训孩儿?”
“去,把那杯酒喝了!”卞夫人指着青玉案几上的玉杯,厉声说道。
“这个……”
“你为什么不去喝?”
“孩儿……”
“我在问你,你为什么不去喝?”
“太后!”曹丕陡然提高声音,大叫道。
卞夫人一怔,眼中忽地流出泪来:“原来……原来我竟忘了,丕儿已是皇帝了,丕儿已是说不得了。”
“太后这……这么说,置……置孩儿于何地?”曹丕脸色红涨地说道。
“我说你一句你便受不了,可是你却要把我的……把我的**都挖了。也罢,你既是不容我活在世上,我也只好去找武皇帝了。”卞夫人边说边扑向青玉案几,伸手就去端那斟满了酒的玉杯。
“太后!”曹丕大急,陡地跃上一步,抬腿踢翻了青玉案几。
砰——酒壶摔得粉碎,两只玉杯也翻了个底朝天。
酒泼在地上,发出刺鼻的异味。
卞夫人怔住了,身子颤抖着,摇摇欲坠。
“太后,孩儿知罪,孩儿知罪了。”曹丕跪下来,向着卞夫人行以大礼。
卞夫人好不容易才稳住了身子,哽咽着:“武皇帝啊武皇帝,你睁开眼睛看看,看看吧!你尸骨未寒,就……就有人谋害你的儿子……”
“太后,孩儿决无谋害兄弟之心。孩儿今日召见二弟,只是为了一叙兄弟之情,只是为了一叙兄弟之情。”曹丕磕头说道。
“你真的无谋害兄弟之心?”卞夫人目光若刀一样盯着曹丕。
“孩儿决无谋害兄弟之心。”
“你愿对天发誓?”
“孩儿愿意对天发誓:如果孩儿有谋害兄弟之心,上天必会降下大祸,让孩儿不得好死。”曹丕一边发誓,一边在心中说道——朕为天子,即是上天也,朕岂能自己给自己降下大祸?
“皇帝言重了,言重了。皇帝和彰儿、植儿都是一母同生的兄弟啊。我决不会容许彰儿、植儿冒犯皇帝,也盼着皇帝宽大为怀,爱护彰儿、植儿。”卞夫人边说边扶起曹丕,心想丕儿身为皇帝,而能发此毒誓,已是十分不易了。我须得见好就收,不能再逼迫他了。
“孩儿定当牢记太后的教诲。”曹丕垂手站立着,用眼角扫视了一下亭中站立的宫女,心中道——今日之事,决不能传扬出去,这两个宫女,还有跟随太后来的人,都得找个借口尽快杀了……
“你究竟能不能记住我的话,还得往后看呢。哼!丕儿你就算做了皇帝,一言一行也逃不过我的眼睛——有宓儿替我照看着你呢。”卞夫人说着,似是甚为得意。
“孩儿……孩儿怎敢……怎敢不记住太后的话呢。”曹丕说着,心中震怒至极——啊,难怪太后能在此时赶到这儿,原来竟是甄宓在监视着朕。
朕身为皇帝,号称天子,谁能监视,谁又敢监视?
甄宓如此猖狂,莫非是想“妇人干政”,夺了朕的大权?
“你能记住就好。”卞夫人点点头,心中的得意几乎无法掩饰——好,好!丕儿终于要发怒了,为那个贱人发怒了!
这一次,还有谁能庇护那个贱人?
2
乌云一片又一片叠在大堂的屋顶上,望过去沉甸甸的,似欲塌下来。
几只紫燕低飞着,不时从大堂的梁柱间掠过。
曹丕站在大堂高高的屏风下,脸色铁青如同天上的乌云。
甄宓面对屏风站立着,清瘦的身子似是山谷中的一竿孤竹。
“对于一个女人来说,她最大的荣耀是什么?”曹丕问道。
“成为皇后,母仪天下。”甄宓答道。
“你还记得朕说过的话吗——朕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能够得到一个女人最大的荣耀。为了这一天早些来到,朕什么都能够忍受。”
“臣妾记得。”
“这一天来到了吗?”
“来到了。”
“可是朕为了这一天,都忍受了些什么,你知道吗?”
“自古成大事者,必有坚忍之心。”
“是的,必有坚忍之心。可是……可是有些事情,朕无法忍受,朕无法忍受,你知道吗?”
“臣妾知道——做太子时能够忍受的事情,做了皇帝就未必能够忍受。”“你知道,你什么都知道,却为何还不满足?”
“臣妾没有什么不满足的。”
“不,你一定有不满足的地方。”
甄宓默然无语,目光中隐隐透出悲哀之意——子桓他身为天下之主,却依然是如同从前一样,几乎没有任何改变。
这是丞相大人的不幸,还是曹家的不幸……
“你说,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还有什么不满足的?”曹丕被甄宓的沉默激怒了,咆哮着问道。
甄宓仍然是默默无语。
“朕最不能忍受的,就是你的不满足。朕什么都给你了,什么都给你了啊。如今你已经是皇后了,还想得到什么?难道你把朕的皇位得去了,方才心满意足吗?”曹丕厉声吼道。
“陛下,有些东西,哪怕是身为帝王者,也不能得到。”甄宓面对暴怒的曹丕,十分平静地说道。
“是什么东西?”
“人世间的真情。”
“真情?”曹丕的脸色变得苍白起来,“难道……难道朕身为帝王,也不能得到你的真情?”
“真情只能以真情去得到。”
“难道朕就没有真情。”
“臣妾不知道,一个人成为帝王之后,还能不能拥有真情。”
“不,朕对你是一片真情,一片真情……”曹丕说着,声音忽然弱了下去。
甄宓的脸上仿佛透出了少见的笑意,那笑意似是锋利的剑刃,猛地刺进了曹丕的心中。
曹丕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甄宓依然是默默不语。
潮湿的热风不停地吹进沉寂的大堂,拂动着甄宓的衣袖,也拂动着曹丕的衣袖。
不,朕不能让甄宓压倒了,不能,不能!曹丕在心中叫着,陡然问:“这里曾经是什么地方?”
“曾经是大将军府的大堂。”甄宓答道。
“你为什么不肯说,这里是朕第一次见到你的地方?”
“臣妾已忘记了过去的一切。”
“但是朕永远也忘不了过去,永远也忘不了。朕在这里遇到的是一个只会在梦中出现的美丽姑娘,朕为那个姑娘……”
“那个姑娘并不存在。”
“她存在。在朕的心中,她永远存在。”
甄宓又是默然不语。
“你为什么不说话?”
“臣妾无话可说。”
“这么说,你是知道朕为什么将你召来了?”
“臣妾知道。”
“你知道,为什么……为什么还是这样,还是这样……”曹丕不知他该如何说下去,只是在心中叫道——甄宓啊甄宓,你只要跪下来,求朕饶了你,朕就一定会饶了你。
你为什么不跪下来求朕,为什么还不跪下……
甄宓无言地望着曹丕,脸上似乎又透出了笑意。
“你还在笑,还在笑!”曹丕不觉叫出声来,心中溢满了恐惧。
“其实陛下用不着召见臣妾,只需赐给臣妾一句话就够了。”甄宓缓缓说道。
“朕……朕要当面告诉你——朕不是汉室的那些昏君,朕决不会容许妇人干政!”曹丕大吼着,急步向堂下走去。
他再也无法面对甄宓。
他不明白——为什么他身为皇帝,竟会在甄宓面前生出恐惧之意?
甄宓听着曹丕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眼中顿时盈满了泪水,心里不停地呼唤着——睿儿啊睿儿,娘终于是要离开你了。
睿儿啊睿儿,你休怪为娘狠心,为娘既是走到了这一步,不离开你就会害了你啊。
睿儿啊睿儿,娘这样走了,你就能够保住嫡子的地位,就能受到父亲的信任。
睿儿啊睿儿,你已经懂事了,也许能够明白为娘的一片苦心。
只是,只是为娘还是对你不放心啊。你可千万不要过于悲伤,更不可露出任何怨意。
你一定要顺从父亲,顺从太后,顺从……顺从……
呼——疾风陡起,扑进了大堂。
郭姬幽灵般出现在大堂上,双手捧着长长的白绫,一步步逼向甄宓。
甄宓望着那白绫,眼前恍然出现了满天飞舞的雪花。
雪花中,曹植骑着高大的白马,向着甄宓飞驰而来……
3
河水悠悠,杨柳依依。
鬓发斑白的蔡文姬手抚玉筝,坐在河岸青翠的草地上。
几片白云倒映在清澈的河水中,缓缓地变幻着形状。
远处的绿树丛中,耸立着如山一般高大的铜雀台。
“除了那座铜雀台,一切都和过去一样啊。”蔡文姬环视着周围,喃喃念道。
阵风吹过,柳林中忽地飞出两只黄鹂,绕着蔡文姬的身子掠过。
“就连这鸟儿,也似是当初的鸟儿。只是……只是宓妹却不在了,不在了。”蔡文姬眼中泪如泉涌,哽咽着说道。
铜雀台上忽有丝竹之声响起,恍若天上的仙乐。
“宓妹。那天你在这儿对我说,如果我写出了心中想写的那首诗歌,一定要先唱给你听。
这首诗歌我终于写出来了,可是你却不在了。宓妹,你若在天有灵,能不能听到我为你弹唱的这首诗歌呢?能的,你一定能听到我弹唱的这首诗歌。”蔡文姬边说边拨动了筝弦。
清脆、悠远、激愤而又悲伤的筝音随风回**在漳河两岸……
铜雀台正殿上,曹丕端坐在高大的屏风下,神情忧伤。
屏风侧畔铺着凉席,上面坐着神情木然的曹植。
在曹丕、曹植的对面,坐着十数乐女,或弹着琴、瑟、筝、琵琶,或吹着笛、箫、笙、竽……奏出柔婉绵软而又带着些哀怨的乐声。
美丽的王姬站立在殿堂中央,和着乐声边舞边唱——
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群燕辞归鹄南翔。
念君客游多思肠,慊慊思归恋故乡,君何淹留寄他方?
贱妾茕茕守空房,忧来思君不敢忘,不觉泪下沾衣裳。
援琴鸣弦发清商,短歌微吟不能长。
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汉西流夜未央。
牵牛织女遥相望,尔独何辜限河梁?
一曲歌罢,王姬弯下腰,向曹丕深施一礼。
“王姬,你知道朕的这首《燕歌行》是为谁作的吗?”曹丕问道。
“贱婢不知。”王姬答道。
“朕的这道《燕歌行》,是为皇后作的啊。朕与皇后,乃是患难夫妻,情深义重,情深义重啊。朕当年出征之时,独留皇后困守空房,心中愧疚,因此作了这首《燕歌行》赠给皇后。世上最难得的东西,就是真情。朕能得到皇后的真情,实是胜于得到这皇帝大位。可是,可是对朕一片真情的皇后偏偏不能与朕同享富贵,竟在这个时候走了。唉!朕没有了皇后,又要这个……又要这个皇帝大位干什么?”曹丕声音哽咽,透出无尽的悲伤之意。
“陛下,皇后病重仙去,乃是天意,非人力可以挽回。陛下为天下之主,日理万机,千万要保重御体啊。”王姬眼波盈盈,一边竭力向曹丕展现着她的万种风情,一边在心中想着——丞相大人好狠的心,他死了还不肯放过我,要我一辈子困在铜雀台上,为他的亡灵歌唱。
眼看着我就要老死在这里,皇帝却忽然来了。
啊,皇帝到底是皇帝。他根本不在乎礼法,根本不在乎我曾是他父亲的姬妾。
上天又给了我一个机会,我可要牢牢抓住啊……
“是啊,天意不可违,天意不可违啊。朕能得皇后,朕能登上皇帝大位,难道不是天意吗?只是……只是朕对皇后一往情深,心中的伤悲难以……难以言说。嗯,三弟,你是作诗的圣手,能否代朕作一悼念之诗,追忆皇后的贤德,永为纪念。”曹丕望着曹植说道。
“陛下这道《燕歌行》,开七言诗体新风,且情致委婉,哀而不伤、怨而不怒,实为古今无双之佳作也。微臣虽是能诗,然与陛下相比,无疑是萤火之光比之日月,微不足道矣。”曹植艰难地说着,极力压住几欲裂腹而出的愤怒——大嫂她绝不是病重而亡,她一定是皇帝逼死的。
皇帝逼死了她,还要在我面前如此装模作样,还要我写诗……写诗追忆。
皇帝这是要活生生撕碎了我的心啊,皇帝如此,分明是要激怒我,让我怒中失言……
不,不!我决不能发怒,决不能!
大嫂啊大嫂,你……你原谅我吧,原谅我如此懦弱无能……
我明明知道你被人逼死了,却只能……却只能一声不语。
啊,我还是一个七尺男儿吗?我还有一点血性吗?
我为什么不仗剑而起,扑过去,杀死这个逼死你的万恶之人?
不,不!我不能杀他啊,不能!
他不是人,不是人啊。
他是皇帝,君临天下的皇帝。
他是君,我是臣。这君臣的名分既是不可改变,我就只能竭尽一个臣子的忠心来侍奉他了。
作为一个臣子,我甚至连对他不敬的念头都不应该存于心中。
君为臣纲!这乃是圣人的教诲,是万古不移的天之大道。
大嫂!作为臣子,我不能对你有任何思念的表示,否则,就是对你声誉的损害,更是对大魏皇室声誉的损害!我只能忘了你,忘了你……
可是,可是我又怎么能忘了你呢?
上天啊上天,你为何这般无情地摧残大嫂……让我永远也见不到她,永远也见不到她!
上天啊上天,我又做错了什么,要受到你如此残酷的折磨……
“三弟何必太谦,当初武皇帝在这铜雀台上,曾说你才思敏捷,足以惊鬼神。难道今日你的才思都不见了吗?”曹丕逼视着曹植,搜寻着曹植脸上显出的每一丝痛苦之意——有太后的庇护,朕暂且不能对付二弟、三弟,但朕决不能让他们过上一天安乐的日子。
朕要不断地逼迫他们,逼得他们去撒野,去发疯。
到了那种地步,太后也就没有办法阻止朕对付他们……
“陛下,微臣今日……今日才思已尽。”曹植已无法忍住心底迸出的痛苦,不得不低下了头,以避开曹丕的目光。
“三弟,你难道是要逼朕下旨,才肯动笔吗。”曹丕看着曹植痛苦的神情,快意地问道。
“陛下……”曹植正欲说什么,忽又停下了话头远处似是响起了歌声,随风传到了铜雀台上。
那歌声在幽咽中透出的悲愤和哀伤之意,一下子注入到了曹植的心中。曹丕也被那歌声吸引住了,目光转向殿外。
风愈来愈急地吹向铜雀台,风中的歌声也愈来愈清晰——
为天有眼兮何不见我独漂流?
为神有灵兮何事处我天南海北头?
我不负天兮天何配我殊匹?
我不负神兮神何殛我越荒州?
制兹八拍兮拟排忧,何知曲成兮心转愁?
天无涯兮地无边,我心愁兮亦复然。
人生倏忽兮如白驹之过隙,
然不得欢乐兮当我之盛年。
怨兮欲问天,天苍苍兮上无缘。
举头仰望兮空云烟,九拍怀情兮谁与传?
城头烽火不曾灭,疆场征战何时歇?
杀气朝朝冲塞门,胡风夜夜吹边月。
故乡隔兮音尘绝,哭无声兮气将咽。
一生辛苦兮缘别离,十拍悲深兮泪成血。
风声忽又弱了下来,那风中的歌声也渐渐消失了。
曹丕、曹植久久不语,仿佛魂魄已随那歌声而去。
殿堂上一时异常沉寂,似乎没有一个人。
陡然,有低低的抽泣声响起。那声音初时十分微弱,如细雨飘落,几不可闻。但渐渐的,那细雨般的声音已是呜咽着响成一片,似潮水一样漫涌在殿堂上。
曹丕恍然如从梦中惊醒,睁眼看时,见王姬和众乐女竟都是泪流满面。
“嗯。”曹丕不觉哼出了一声。
王姬慌忙跪下,连连磕头:“贱婢死罪,死罪!贱婢听了那歌儿,不知怎么就忍不住,忍不住流下泪来。”
众乐女也都伏地磕头不止,人人惊骇不已。
“你等在朕的面前居然如此失仪,的确是犯了死罪。不过,那歌声实在……实在是感人肺腑,连朕听了也是情不自禁,几欲流下泪来。”曹丕说着,大度地一摆手,“你们都起来吧,朕不怪罪你们。”
王姬和众乐女眼角还挂着泪珠,满脸却是笑开了花,又连连磕头行了一番大礼,这才站起身来。
曹丕又向曹植望过去,见曹植眼圈红红,泪水已是溢出了眼眶。
人生倏忽如白驹之过隙,朕纵然贵为天子,也难留住所有的一切啊。既是如此,朕又何必太过计较,就饶了三弟吧。
不,不!朕不能轻易地饶了他,如果不是他,朕当初怎会受了那么多磨难呢?
曹丕想着,冷冷问道:“三弟对那歌声,一定是有所感触吧。”
“听到那歌声而无感触者,必非人也。”曹植答道,心中有如浪涛奔涌——
那歌声中有匈奴乐风,且其歌词感怀故乡,伤痛至极,句句都是血泪,只有蔡文姬那样既有文才,又亲身经历过丧乱离别惨事的人,才能写出那样的歌词,唱出那样的歌声。
蔡文姬为何在这个时候唱出了那样的歌声呢?
这一定是因为大嫂,是大嫂的惨死,引发了蔡文姬心底的伤悲。
啊,蔡文姬只是一个弱女子,却能唱出她心中的伤悲,寄托她对大嫂的哀思。可是我呢,我却什么也不能写出,什么也不能说出……
“既有所感,必有所思,三弟这次一定能写出佳句吧。”曹丕说道。
“陛下,臣不能写。”曹植竭力使心中平静下来,缓缓说道。
“此地并非朝堂,朕以长兄的身份请求你写,也不行吗?”曹丕脸上带着笑意,语气却十分傲慢。
“臣不能写。”曹植答道,心中不停说着——我已没有了长兄,没有长兄!在我面前的这个人,只是一个皇帝,大魏皇帝!
“如此说来,朕只有下旨让你写了。”曹丕说着,大喝一声,“曹植!”
曹植从席上站起,对着曹丕深施一礼:“微臣在!”
“朕命曹植立刻作诗一首。”曹丕边说边向王姬望过去,“曹植以才思敏捷闻名天下,朕今日让他大显才能,七步成诗,王姬你且仔细数着。”
“贱婢遵旨!”王姬兴奋地叫着,向曹植望去。
曹植抬起头,凝目注视着殿外苍茫的天空,缓缓走出一步。
“一!”王姬高声叫道。
随着那声“一”字,曹植口中的诗句如火山迸发,愤然涌出——
煮豆持作羹,漉豉以为汁。
萁在釜下燃,豆在釜中泣。
本自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王姬呆住了。
曹丕呆住了。
殿中所有的人都呆住了。
除了从铜雀台上掠过的风声,天地间似是空无一物。
杀,杀了他!曹丕心中大呼着,口中却无法说出那个“杀”字。
冥冥之间仿佛有谁扼住了曹丕的咽喉,压迫得曹丕气都喘不出来,眼前一片昏茫……
4
夕阳西斜,暮云沉沉,一队队飞鸟从天空掠过,没入柳林深处。
曹植站立在高高的漳河河堤上,极目远望。
崔福满脸忧色地从远处走来,对着曹植深施一礼:“三公子,您该走了。这一次皇上发怒,将您贬为安乡侯,是……是一个不好的兆头啊。”
曹植仍是向远方望着,似乎并未听到崔福的话语。
“三公子,安乡是个穷地方,百姓也没有几户,您……您须得做好吃苦的准备,早作安排啊。”崔福又说道。
曹植还是望着远方,一声不语。
“三公子,您在看什么?”崔福忍不住问道。
曹植眼中忽地闪出异样的光彩:“我看到她了,看到她了!”
“她?她是谁?”
“她……她是女神,行走在水中的女神。”
“女神?怎么我看不见啊。”
“你看不见的。在这个人世上,只有我看得见她,只有我才看得见她啊。”
“竟有这等事,她是个什么样子?”
“她翩若惊鸿,宛若游龙,菪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回之回雪……她体迅飞凫,飘忽若神。凌波微步,罗袜生尘……”
“啊,小人虽是听得不怎么明白,也知道这女神是极为美丽。”
“其实,世上的任何言语,也难以形容她的美丽。”
“这女神有名字吗?”
“名字?有的,有的。传说洛水女神的名字中有一个‘宓’字,她的名字,也有一个‘宓’字。她就是洛神,洛水女神。”
“洛水女神,怎么到了漳河呢?”
“既然是水神,只要是有水的地方,她都能去?”
“这么说,没有水的地方,她就不能去了?”
“是的。没有水的地方,她不能去。有水的地方,我不能去。人神之道殊,水中的她,走不到岸上,岸上的我,走不到水中。”曹植喃喃说着,依然凝视着远方。
远方已是一片昏黑,惟有天水相接之处,闪烁出几丝跳动的光芒。
大魏黄初四年(公元223年),任城王曹彰朝京都,暴亡于邸舍。
大魏黄初七年(公元226年)夏五月,皇帝曹丕崩于洛阳嘉福殿,终年四十岁,遣命太子曹睿继位。以中军大将军曹真、镇军大将军陈群、征东大将军曹休、抚军大将军司马懿辅政。
大魏太和元年(公元227年),皇帝曹睿追谥生母甄宓为文昭皇后,并建立祭庙,以最隆重的礼仪加以祭祀。同时大封甄氏家族,拜甄氏嫡子甄像为虎贲中郎将,赏赐之物以铜钱计达万万之巨。
大魏太和六年(公元232年),陈王曹植请求皇帝单独召见,以献上治国大计,被拒,忧郁而亡,终年四十一岁,其子曹志承袭爵位,改封为济北王。
大魏景初三年(公元239年)皇帝曹睿崩于洛阳嘉福殿,遗命太子曹芳继位。以大将军曹爽、太尉司马懿辅政。
大魏嘉平元年(公元249年),太傅司马懿奉皇帝诏令,杀大将军曹爽,执掌朝政大权。
大魏景元四年(公元263年),皇帝曹兴拜大将军司马昭为相国,封为晋公,加赐九锡之礼。
大魏咸熙二年(公元265年),司马炎重演“曹魏代汉”,以“禅让之礼”登上皇帝大位,建国号为晋,改大魏咸熙二年为大晋泰始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