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委会的电话忽然整天响个不停,都是打听葡萄、订购葡萄的。问那些打来电话的人,原来都是看了《湖北日报》上的文章,叫《天露湾农民的葡萄梦》。可是村里看不到,因为这里只能看隔天的报纸。洪家胜知道是省报驻荆州记者站的王站长来采写的,就在前两天,没想到刊登得这么快。这帮了天露湾村的大忙,来村里采购葡萄的车明显多了,镇上在湖边搭建的临时销售中心也竣工了,国道恢复了往日的畅通。省报的采访是赵向明县长安排的,威力太大了。
第二天,村干部就等着乡邮员。自行车铃铛一响,乡邮员送来了报纸,几个人就迫不及待地翻出《湖北日报》,洪家胜指着报纸说:“就是这篇!”大家一看,在第三版,大标题《天露湾农民的葡萄梦》。洪家胜读了,兴奋得嘴唇直颤说:“写得真好,这个王站长真有才呀!”
许会计去抢,钢子说:“别把报纸抢坏了,摊在桌子上大家都能看。”
“还有金满仓、袁世道和潘忠银他们的照片哩,为啥没有我们洪书记的?”甘梅问。
洪家胜说:“我让王站长拍的他们,我没资格上报,只要是咱们村的,都一样。”
许会计说:“这下我们可出名了,省报一登,省委书记、省长都知道了,咱们天露湾终于出名了!”
洪家胜说:“做人要低调,低调,再低调,不可嘚瑟。”
许会计说:“问题是,你想低调也低调不了呀,谁让咱是江南葡萄第一村呢?”
许会计说:“差点忘了,这里还有一封我签了字的挂号信,好像是洪大江的,我看看……华中农业大学,录取通知书,书记,你公子的大喜事!准备请客!”
洪家胜拿过信封,一看,傻眼了,说:“搞错了吧,我儿子六百三十八分,他报的第一志愿是武汉大学呀。”
许会计说:“莫非别人把大江的学籍换走了?”
洪家胜赶紧拆开,以为人家寄错了或是别的信,拆开一看,大红的录取通知书,他的腿一下子软了。
洪家胜赶紧骑车回家,将通知书丢到桌子上,说:“秋莲,你看看这。”又问,“大江呢?”
黄秋莲看洪家胜脸色就知道事情不对,从桌上拿起来一看,说:“这不是大江的录取通知书吗?终于来了!”
洪家胜说:“你还是仔细看看,高兴个什么。”
黄秋莲终于看出了门道:“……华中农业大学,问下大江是咋回事呀。”
洪大江回来,洪家胜把那通知书甩给他,问:“这是你自己报的,还是别人偷换了?”
洪大江看了录取通知书,冷静地回答道:“是我报的。”
洪家胜气得说不出话来,敲着桌子,半天才说:“你、你给我滚!都说你是村里最聪明的人,全校也是第一,你咋就报这个学校?”
洪大江说:“爸,您郎嘎先别生气。”
洪家胜拍着桌子:“你想当农民,搓泥巴果子,还用得着读大学,干脆从明天起你就下地劳动,给老子省一笔学费!”
洪大江说:“我可以不找你们要学费,我自己在学校勤工俭学打工挣。”
洪家胜一听说打工,更加暴躁:“打工,打工,跟甜甜又搅到一起了,你的理想就是打工?!你这个狼心狗肺的家伙,气死我了!”
黄秋莲悄声给大江说:“大江,这究竟是咋回事,心平气和给你爸说,你明明答应我们报武汉大学的,又不是没过分数线,你咋就……”
洪大江低着头,也不知如何说服他们,说:“华农大不是你们想象的就是学种地,如果我被武大录取,专业不好,我怎么办?我报考华农大可以选择我喜欢的专业。”
洪家胜说:“不就是园艺系吗?”
洪大江说:“园艺系有什么不好,如果以后是高级农艺师,不是一样吗?我可以从事农业科研,也可以在大学教书,还可以从事自己喜欢的农产品种植,搞自己的庄园,培育新的果蔬品种。”他说着从口袋里拿出两个“乙烯利”包装袋,放在桌上,说,“你们看看,这是干什么,这就是你们种地的方式。”
洪家胜一见心就虚了,这正是他用了的,藏得很好,用后的空袋子,他是在哪儿找到的?就说:“与我们有什么关系,是我们家的?”
洪大江说:“不管谁用的,村里肯定许多人在用,我不是说完全不用这些制剂催熟,但你们使用超标,又不用农家肥,你们是在种水果吗?从种棉花、稻谷到种葡萄,你们还没有完成身份转变,你们这样种葡萄,是糟蹋葡萄,糟蹋农业,农业是你们这样做的?也不到外面去看看,知道夏黑、藤稔、高墨为什么是日本和欧美培育出来的么?人家的才叫农业,您郎嘎这叫农耕!”
洪家胜火了:“崇洋媚外,你还来教训老子!白养了你一场!”
不管洪家胜高不高兴,从外面进来了一些人,都是来贺喜的,有提了鸡子和鸡蛋的,有送红包的,有送大鲤鱼的,谓之“鲤鱼跳龙门”。都说恭喜恭喜!说大江中了状元!有讲大江的古的,说他初一还尿床,秋莲天天在门口晒垫絮……对乡亲们的一番情义,洪家胜算是领受了,送的东西坚决让他们拿回去,像打架一样推托了。
晚上,黄秋莲让洪家胜吃了降糖药,劝他想开些,说大江还是给你们洪家争了大光,看看金家的甜甜还没个音讯,肖家的小安考了两百分,大江是六百多分,咱们还是有面子的。让他去选择。选择对了,是他的福;选择不对,怪他自己,到时怪不到咱们头上。可洪家胜就是不说话,自个对着墙壁睡了。
金满仓签名卖葡萄的事让村里知道了,这可是新鲜事儿,眼红也是善意的眼红,嫉妒也是善意的嫉妒。有人去金满仓的园子里取经说,为啥沙市人就爱吃你的葡萄,咱们不是一样种的吗?你如今的园子管理还赶不上我们哩。可看到拄着拐杖的金满仓在里面采摘,时常疼痛得要坐在沟垄里,人家的葡萄藤的造型,牵引、绑扎和剪枝的技术,根本就与众不同,高了他们几个档次。金满仓身体不好,瘸着一条腿,但沟垄、葡萄还是收拾得清清爽爽,让你看到,种葡萄的确是一门技术活,跟种谷种棉的人干的不是一种事。
在肖丙子看来,金满仓的葡萄种得还没有自己好,咋就能卖大价钱?自己种了,还差点让老婆吴红英被车撞死。他在院子里给吴红英熬着汤药,熬好之后端给吴红英。吴红英头上裹着厚厚的纱布,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吴红英喝了一小口,马上吐出来,咝咝地吸着冷气大骂道:“肖丙子,你要把老娘烫死的,连药都煎不好,要你有什么用?”
肖丙子赶快给她将药吹冷说:“好好好,我没用。”
吴红英说:“跟人家金满仓学学,你种的什么烂葡萄唦,差点把老娘的命都丢了。”
肖丙子说:“这是能学的么?莫非要我瘸掉一条腿?行行,明年不种了,也没脸在村里待了。”
吴红英不屑地说:“你还有脸,你讲个屁脸!”
肖丙子说:“没脸,脸跟茅房的踏板一样,我走呗。”
吴红英警惕地问:“到哪儿去?”
肖丙子说:“你不是要把我撵出去挣钱吗?”
吴红英说:“你的心可是野了。”
肖丙子叼着一支烟往外走,留下话说:“不挣钱,你会把我嫌死……”
吴红英一激动头就疼,天地就晃,看到一个架着拐杖的人,提着个壶,是金满仓,说是要打十斤粮食酒。吴红英就说:“你今年签名卖葡萄赚了大钱,打什么酒啊,买瓶装酒泡药酒不好么?”
金满仓反问道:“我卖了多少钱?”
吴红英在酒缸里打着酒说:“你没卖多少钱,你女儿甜甜现在为你赚大钱呀,何必这么抠门哩。”
金满仓买个酒还怄一脑壳的气,对她说:“红英,你说话好难听,那我要问问你,你儿子录取哪所大学了?”
旁边在树下乘凉的村民说:“是呀,小安上哪个大学唦?”
吴红英逼急了眼,只见她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大信封,说:“还真不想告诉你们,我儿子比大江上的大学肯定好,大江上的是种田的大学,有什么好的。”
一个村民抢过去,看着那下面的一行字:国际太平洋警察大学,说:“这这这,这是什么大学,没听说啊。”
几个人围过来看,一个村民说:“这就叫太平洋的警察——管得宽呗。”
大家就都嗤笑起来。有一个村民发现了吴红英拉开的抽屉里有许多录取通知书,从里面抢过来一沓:“看看看,好多通知书呀,全是你儿子肖小安的!”
那个人就念了:“……华夏国际传媒大学、神州国际经贸大学、中华国际翻译大学、燕京国际外交大学……天呐,你儿子这么多国际大学抢啊,小安可成了香饽饽。”
吴红英好难堪,就去抢那些信封,说:“给我,给我,不要偷看我的信。”
可村民起哄了:“一个村里的你还保密呀,要大张旗鼓地宣传你儿子,这不是个天才吗,这么多学校抢,得了呀!”
那些录取通知书被村民丢了一地。
几个还在笑话吴红英的村民跟着金满仓一起走了,在路上议论说:“这哪是大学,野鸡大学!”
金满仓好奇怪:“野鸡大学咋都晓得小安的名字咧?……”
金满仓提着酒回到家,坐在葡萄架下,将酒倒入大玻璃瓶里,又将从中药铺开的药材放进瓶子里。
几条干鱼晾在绳子上,一只猫的前爪钩在上面,后爪悬空,正吃着鱼,这只猫为偷鱼也是拼了。金满仓看着这只猫的偷腥表演,露出了微笑,没有管它。他倒出一杯酒,咂了一口,又从头顶上摘了几颗葡萄,放进嘴里嚼着。
余翠娥收工回来,看到猫在绳子上吃鱼,她将猫拽下来,坐也没坐又去了厨房,提着菜篮,出来择菜,对金满仓说:“我昨天梦见甜甜了。”
金满仓问:“梦见她在做什么?”
余翠娥说:“在葡萄园里捉虫。”
金满仓说:“那她的心就没有走。你梦见她,她也会梦见我们。”
余翠娥说:“满仓,你说,甜甜究竟在哪儿打工?”
金满仓说:“我哪晓得,这孩子不听话,我只希望她不出事。”
余翠娥抹着泪:“要是出了事,咱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金满仓见她一哭,心情就暗了,刚一杯酒解了点愁,这下愁又上来了,说:“整天哭哭啼啼的,又不是我们逼她走的,她要怎样,你拦不住,就算她在家,还是会出嫁离开我们。”
余翠娥因为伤心,鼻子堵塞得厉害,使劲擤着,说:“不种葡萄啥事都没有,你要带这个头,看看现在,你得到了啥,腿坏了,女儿不见了。”
金满仓说:“怪种葡萄?怪人不知理!不种葡萄,这路能修吗?不种葡萄,有彩电看吗?不种葡萄,欠债能还吗?还得做栋楼房,还得给甜甜准备十万元的嫁妆……”
余翠娥说:“要是不种葡萄,甜甜就不会走;不种葡萄,甜甜总能考上个大学。就你在村里逞能,当能人的结果就是现在这样。”
金满仓瞪着眼吼道:“我就喝了杯空腹酒,你就嘀咕到现在,真烦人!”说着将酒杯狠狠地摔到地上,破碎声尖锐嘹亮,把余翠娥吓了一跳,她止了哭,却更加伤心地啜泣。金满仓拿着拐杖出去了,余翠娥用扫帚撮箕将摔碎的酒杯扫净,一个人面对着院墙边的鸡冠花继续垂泪。
乔汉桥的母亲顾老师住在果品商行的三楼,但不是常年在此。听说乔汉桥父亲前两年在乡下钓鱼被高压线电死了。金甜甜叫乔汉桥的母亲顾老师,商行的人都这么叫,顾老师是小学的退休老师。
有一天雨下得很大,顾老师去超市买菜,被一个骑摩托的挂倒摔了一跤,肇事者逃之夭夭,乔汉桥让金甜甜照顾老母亲两天。
金甜甜在顾老师三楼的卧室,帮她擦洗身子,为她烤频谱仪,伺候她吃喝,给她当拐杖。顾老师很喜欢这个来自儿子下放之地的女孩,跟她有讲不完的话。这孩子性格好,单纯,爱笑,心细,会疼老人。两天后她稍好了,就拿出个小玉观音感谢她,非得要她戴上。金甜甜死活不要,可顾老师坚持要给她,还夸她戴着好看。
金甜甜不懂玉,但这块玉就像一块冰,晶莹玲珑,好像随时会融化似的。金甜甜看着玉观音,忽然想念起父母了。对于从来没有离开过天露湾,从来没离开过父母的她,此刻的思念像是刀子剜心,于是找出纸笔想给父母写一封信。她无从下笔。敬爱的爸妈;爸爸、妈妈;老爸、老妈……写了撕,撕了写。“……此刻我在城里给你们写信,葡萄应该已经熟了,我很想念你们。我在城里过得很好,老板的妈是个小学退休老师,她摔了一跤,我照顾了她两天,这位奶奶说我心眼好,还给我送了一个小玉观音……”
金甜甜端详着从脖子里取下的玉观音,让艾晓兰看到了,她懂点玉的知识,抢过去对着灯光照了照说:“水种好,好润呀,如果是和田玉,那可值钱了,甜甜,谁送你的?”
金甜甜先死活不肯说,后来只好说是顾老师送她的。艾晓兰的脸立马垮下来,说:“哟,顾老师咋没送东西给我啊。我看,这只怕是个B货,A货她送你?! B货知道么?”金甜甜说不知道。艾晓兰说:“B货嘛,就是假货,水货。”金甜甜拿起那块玉看着说:“不会吧。”艾晓兰酸酸地说:“好与不好,人家是个心呀,这老太太喜欢上你啦,说不定呀,是想让你当她儿媳妇哩。”
这么说金甜甜就生气了,“晓兰姐,你这是啥话呀,乔总难道没有老婆?再说他跟我父亲年纪差不多,我叫乔叔呀。”艾晓兰扑哧地笑了,说:“你这是乡下人的看法,在城里,男人大女人一辈,那算什么,现在就兴找大叔。如果乔总要娶我,我跑步到他家去报到。”金甜甜问:“这不是他家吗?”艾晓兰告诉她:“乔总跟他老婆早离婚了,人家有大别墅,就等一个女主人。”金甜甜摇着手说:“别扯我,晓兰姐,求你了,我才高中毕业,要嫁你嫁他吧。”
艾晓兰讨了个没趣,到一旁戴上耳机听歌了。金甜甜又拿起笔,不知怎么,想到洪大江,就在信纸上写下了这些话:“大江哥,高考结束了,你考得怎么样?不用说,只要发挥正常,你一定是我们中学甚至全荆江县理科状元。我还是希望你上武汉大学,到时三月份我去学校找你,咱们一起去看樱花……现在我很好,我不是不想上大学,我渴望读书,可我要赚钱给老爸治病,给家里还债,好想念你们!我等着在武汉见到你……”
这信不能告诉他们我在武汉,已经用胶水粘好了信封,她左思右想,不能寄。她好为难,将两封信悄悄地锁进了抽屉里。
早上起来,就要收货,且是荆州的货,押车来的很像林三富,的确是林三富。林三富是送葡萄来的,他一眼就认出了金甜甜,吃惊地问她:“甜甜,你咋在这里?!”金甜甜想躲都来不及了,慌乱地说:“我在这里给乔总帮几天忙。”
林三富看着她,嘿嘿地笑着不想说破,只是告诉她:“你爸妈到处在找你,你是不是忘了高考?”
金甜甜这下心里更加慌乱,到最后计算时,生生地少了五十箱。
可林三富说运输中途不会少五十箱,就是一千斤,半吨,这不可能。金甜甜算了几遍,两人僵持在那里。金甜甜急得快哭起来,林三富只好请来了乔汉桥。
乔汉桥得知情况后对林三富说:“林老板,咱们是多年合作的伙伴,我断不会黑你这几十箱葡萄。”
林三富说:“乔总话说重了,别伤咱们兄弟的和气。”
乔汉桥二话不说,决定重新清点。但工人说下班了,要求增加工钱,乔汉桥又是二话不说答应了。
最后清点的结果,是金甜甜算错了。
“你心不在焉哪,莫非你的高中文凭是假的。”乔汉桥虽然是开玩笑说的,当着这么多人特别是家乡人的面这么说她,把她说了个好难堪,她小声申辩道:“我不是故意的。”鼻子一酸竟哭了。
看着金甜甜被她的老板说哭了,林三富赶忙在一旁对乔汉桥说:“算了算了,她还是个孩子,你就少说两句,怎么样,你们忙到这时候,也没吃饭,我请你们喝一杯。”
乔汉桥说:“在荆州你请我,在武汉我请你,规矩不能乱,甜甜,陪你的家乡老板,走!”
三人来到一家荆江牛肉餐馆,坐下后,乔汉桥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的报纸对金甜甜说:“差点忘了,我今天翻旧报纸,看到一张你们村的文章,写你爸爸他们的,还有照片。”
金甜甜展开报纸看,果然看到了她爸的照片,和袁世道、潘忠银一起在葡萄园采摘葡萄,文章就是那篇《天露湾农民的葡萄梦》。
乔汉桥指着文章的标题问林三富:“你晓得这个村么,采购过他们的葡萄没?”
林老板又是嘿嘿笑,指着金甜甜道:“问她。”
乔汉桥看着林三富,又看看金甜甜:“你们认识?”
金甜甜只好点头说:“林老板买过我家不少葡萄。”
林三富说:“什么叫买过?年年买,今年我在沙市用签名销售的办法,把她家的好葡萄给全卖掉了。”
乔汉桥说:“签名销售?”
林三富说:“对呀,让她父亲签名,跟明星一样。如果晓得有这张报纸,我要印一百张,贴满之后销售,影响更大些。甜甜,前几天我还在你家跟你爸喝酒哩。”
乔汉桥说:“林老板,你是个销售奇才。”
一会儿,菜就上桌了,有牛三鲜火锅、鳝鱼火锅,还有春卷、冻子鱼这些荆江特色菜。林三富说:“就冲着武汉还有咱们荆江县的冻子鱼,咱也得陪乔老板喝一杯。乔哥,你好酒量,我可不行啊,只来一杯……行了行了,一杯是福,两杯是毒。”
还没斟满,林三富就将杯子护住了。林三富下箸,问:“乔总你咋会点荆江县的特色菜?这可是地地道道的荆江土菜呀。”
乔汉桥说:“我不是半个荆江人嘛!”
林三富说:“哦,你下放到荆江县,有没有偷当地老百姓的鸡呀?”
乔汉桥的脸色有点不对劲了,将一杯酒倒进了嘴里,吞下说:“林老板,你可不要在我员工面前损我哟!你先把酒喝了!”
林三富喝了一大口,脸已经像麻辣虾子红彤彤的,瞳孔放大,雾雾腾腾地向乔汉桥求饶说:“我用几口喝行不?”
乔汉桥不依不饶:“感情深,一口闷!我怎么喝,你怎么喝。”
林三富快哭起来,喝农药一般地缩着鼻子,硬是将玻璃杯中的酒灌入口中,含在嘴里痛苦万分,久久吞不下去。可乔汉桥就瞪着他,指着他。酒终于进了林三富的喉管,就像是受火刑的感觉。
乔汉桥又将两人的酒斟满了,金甜甜看着难受,就对乔汉桥说:“乔叔,我代林老板喝行么?”
乔汉桥说:“没你的事,你是女伢儿,这是我们男将之间的事。”
林三富说:“乔哥,这样灌死了就好?我说错了话还是怎么?”
乔汉桥说:“你说错了话,只要以后你不说武汉知青偷鸡摸狗的事,你的酒我替你喝了。钱,纸嘛;酒,水嘛。”
林三富说:“我没有说你,我只是说笑话。”
乔汉桥说:“你只看老百姓丢了几只鸡,说不定是黄鼠狼叼走了呢,知青在那里重活苦活脏活啥没干?防汛堵管涌,双抢夜插秧,上街拖大粪,水利修长渠,哪样不是我们知青干的?哪个没得过血吸虫病?我就得过两次,弄成个肝大四指半,当兵当不成,回到城里就待业,啥苦没吃过,你说!”
林三富说:“哎呀,那你不能喝酒,身体重要,我也不说了。我晓得,现在荆江县可是消灭了血吸虫。”
乔汉桥说:“那我们就继续合作。”说完,将林三富面前的酒拿过来,脖子一仰,倒进嘴里,抹了下嘴说,“我最烦别人说武汉知青的坏话,明白了吧。”说着说着,竟唱起了伤感的知青歌曲:“亲爱的江城,我的故乡,我哪年哪月才能回故乡?雄伟的大桥,横跨龟蛇山,想起了故乡我泪水流……”
唱着唱着,乔汉桥就哭了。
菜还没动,这乔汉桥就哭得稀里哗啦,弄得金甜甜也跟着哭了,也想起了父母和家乡,虽然出来才月余。
等乔汉桥伏在桌上安静了,林三富对金甜甜说:“甜甜你的遗憾是错过了高考,千不该,万不该。你误了你终身的前途,换来你的孝心,赚钱替父亲治病,可你晓不晓得多伤你父母的心!”
金甜甜泪水又流了一脸。
林三富说:“我劝你尽快给你父母一个信,别让他们牵挂。我这里有洪书记家的电话,我告诉你号码……”
金甜甜抄写了洪大江家的电话,问林三富:“您郎嘎应该知道洪书记儿子洪大江考取了哪所大学吧?”
林三富想了一下说:“……好像是华中农业大学,为这事跟他爸闹了一场,你快打个电话……”
这时伏在桌上的乔汉桥抬起头,将一个手机递给金甜甜:“这是工作手机,你拿着去用,报纸也拿上。”金甜甜推辞不要,但林三富帮着将那个手机装到金甜甜荷包里了。乔汉桥对金甜甜说,这本来是给你的,是前面的员工用过的……
金甜甜回到宿舍,艾晓兰假装睡着了,却突然坐起来说:“到哪儿喝酒了?这大的酒气。”
金甜甜说:“晓兰姐,我没有喝酒,是别人喝了。”
金甜甜突然摸到了荷包里的手机,又摸到纸片,上面有洪家的电话。于是来到阳台上,摁了那个号码,一下子就拨通了。
正好是洪大江接的,洪大江问是谁,金甜甜深深呼出一口气说:“大江哥,是我。”那边的洪大江用高分贝的声音喊:“甜甜,你在哪里?我到武昌去找了你,你爸妈为你急死了,我还为你背黑锅哩,你为何不参加高考?你太轻率了!”
金甜甜大颗大颗的泪珠子往腮上流,“大江哥,听说你考上了华农大,是什么系呀?”洪大江告诉她是园艺系,并反复追问她在哪里。金甜甜说了句“等开学了我去华农大看你”,就挂断了电话。
进了屋,艾晓兰问:“甜甜,你有手机了,手机哪儿来的?”
金甜甜说:“是工作电话,你没有吗?”
艾晓兰说:“那就是乔总给你的,我可没有,你刚来就发手机,这可是特殊待遇呀!”
金甜甜没再答理她,自个上床睡了。她反复想着洪大江说的到武昌来找了她,在哪儿找的?跑了哪些地方?她哭了,躲在被子里哭了,不敢出声,怕艾晓兰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