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丙子不见了。听说肖丙子已经不见了两天,小卖部一片混乱,吴红英哭得死去活来,鼻涕把门口的大枫杨树皮都涂满了。树上的乌鸦都吓得不敢张嘴,瑟瑟发抖地缩在树叶中听树下的女人哭诉叫骂:
“你个该死的流氓呀!不顾家的老混蛋呀!你个贼性不改、吃里爬外、嫖赌成性、好吃懒做的二流子呀!……”
先是,金满仓拐着腿痛不欲生地来找洪家胜,说他会长不能搞了,无法胜任,要村委会换个人来负责协会的工作。洪家胜好劝歹劝,说关键时刻你满仓不能抽腿。再是,来了好几拨外村人来村里告状:你们村肖丙子欠我们钱不还,我们讨了一年,今天拖明日,明日拖后日。洪家胜问是什么钱,来人说是肖丙子生产的水泥立柱倒了,答应赔他们一半钱的,至今没兑现。要钱的来了,许会计就跑,说是拉肚子。洪家胜让他们去村口的小卖部直接找肖丙子,可他们说怎么找也不见人,说他老婆不管,还骂他们是来敲诈的。后来,吴红英就来村里闹了,说他家死鬼肖丙子不见了。这村里的烂事糗事!
“呃呃呃,他死了,我就不活了!呃呃呃……”吴红英的这一个哭,夸张得像是湖上的鸟群遭了土铳,惊天动地。
洪家胜让她冷静说。
吴红英说:“他两天没回了,我在柜子里一看,他衣服鞋子都清走了,连毛巾也拿走了,这怎么得了啊?”
钢子说:“净身出户,跟你离婚啦?”
吴红英说:“他敢!晓得是不是被哪个女人勾魂勾跑了!呃呃呃……”
许会计说:“我希望他是去浙江倒腾葡萄苗去了。”
吴红英说:“就是你们天天逼债把他逼死的!”
这是啥话嘛,许会计说:“父债子还,告诉你,肖丙子欠的钱,肖小安肯定得还。只是让你红英得了便宜,终于解脱了,可以改嫁再找个年轻男将啦。”
有个找肖丙子讨债的人在村委会待了一整天,对吴红英说:“你们这是两口子在演戏,故意让肖丙子躲起来的。”
吴红英气翻了,说:“我故意?故意让他躲起来?你品品我的眼泪,是淡的还是咸的?”
她抹了一把泪就往那人的嘴里填,那人躲着绊了一跤,差点摔到地上。
洪家胜说:“吴红英别闹了,报警!”
烈日下的沥青路晒软了,路边的榕树摇曳,有海风不紧不慢地吹,但腥味重,湿气大,人难受。这初冬的天气还这么热,肖丙子热得浑身冒烟,将衣裳全脱了,只剩下个背心,还是汗流浃背,张嘴喘息。
肖丙子背着帆布旅行包,还背着脱下的几件衣服,在一条狭窄混乱的小巷里走着,按照纸片上的地址询问和辨认。他疲惫不堪,对眼前的景物感到排斥和警惕。一辆摩托像鬼魂从他身旁呼啸而过,把他吓了一跳,他嘴里嘟囔着骂了一句:“赶去火葬场烧去的!托生去的!”
一栋老楼房前,到处是横七竖八的电线和累累的小广告,他踏上黑咕隆咚的楼梯,昏暗的楼道里堆满了各种纸箱、旧物、煤炉,不小心就绊了脚。一只老鼠从他脚下窜过,吓得他寒毛倒竖。他往上看了看,头上是蛛网、没有灯泡的灯头、剥落的墙顶……
他去敲一扇生锈的铁门,门开了,出来一个高个子、尖下巴的人,他就是肖丙子的表弟肖庚子,亲热地喊:“丙子哥!”
肖庚子跟肖丙子一样长着一张刀削脸,加上光线不好,看上去就像肩膀上扛着把杀猪刀,加上两颗大哨牙,眼睛通红,更像是个屠夫。他老婆在一旁笑着,像个痴呆,也不开口说话。
肖丙子哼哼着将大包放下,肖庚子说:“丙子哥你搞突然袭击自己来了,我派车去车站接你呀。”
肖丙子用手扇着风说:“不用不用,我也没给家里你嫂子说。”
肖庚子的老婆给肖丙子倒了一杯茶,肖丙子坐在一个刨花板钉的小凳上,看了下屋内,乌漆嘛黑,脏,没有家具,桌子也是几块板子拼接的,或是垃圾堆里捡的。肖庚子掀开T恤用一只手在肚皮上搓着。
肖庚子见肖丙子到处瞄,说:“丙子哥,条件不好,租不到好房子,正准备搬家,租的两室一厅,到时候你可以住我那儿。”
肖丙子疑心大了,直截了当问:“庚子,你的车呢?”
肖庚子刀削脸皱成了老苦瓜,说:“呃……朋友借走了,你来了好,走,请你喝酒去!”
两个人在一家路边小餐馆坐下,里面是一些口音各异的外地人。
一个外地人头发蓬乱,手上拿着一大扎广告资料,来到他们桌上说:“欢迎你们加入我们的销售队伍。”
肖庚子一把将那些宣传单打开,有的就散落在脚下,对那人恶狠狠地说:“走开些!”然后咕哝道,“这些鬼人!”
肖庚子点菜时,又凑过来了一个,对他们宣传说:“先生,你们来自哪里?……看看我们的营销提成,是全国最高的,你销我一套产品五千,提成一千八百八十八元……”
肖庚子烦了,鼓着发黄的眼珠子说:“走走走!滚远点!”
撵走了这些人,他问肖丙子:“丙子哥吃点什么?”
肖丙子在火车上就在想肖庚子是不是在搞传销,大约也清楚是传销,那么多人,发财的还是不少,说不定自己就发财了哩。但这里的菜已经超出了他的想象,很排斥,就说:“随便,随便……回锅肉吧。”
肖庚子说:“好,回锅肉,再来个红烧鱼块。”
两个人喝着难喝的散装白酒,直呛喉咙,辣心。肖丙子面红耳赤,心慌气短,神情恍惚。搛了一筷子大蒜苗,有东西磕牙齿,拿出来,蒜梗里有泥巴。这心里的憋气正无处发泄,就举着带泥的蒜梗喊老板:“老板,你这菜里是什么?”
朝天鼻子大眍眼的老板过来了,一看,知道了,说:“没有戏(事)的嘛,一点点泥巴没戏(事)嘛。”
肖丙子因激愤叫声更大:“那可不行,我不能吃你的泥巴,说不定是粪便!你说怎么办?”
肖庚子吓得拉住肖丙子,让他别动火,忙对老板说:“你走啦,没戏(事)的,没戏(事)的,没你的戏(事)啦。”
那老板已经变了脸,被肖庚子推走了。肖庚子对肖丙子悄声说:“丙子哥,出门在外,能忍则忍,别穷讲究,你说你带了多少钱来?”
肖丙子说:“我吃出泥巴与我带钱来有啥关系!”
肖庚子压低声说:“算了,算了,你声音小点。”
他付了钱,拉着肖丙子匆匆离开了。
可肖丙子不依,想闹事,想把事闹大,依然大声叫唤,故意呕吐,“为啥不找他赔?我吃了粪便,我他妈吃粪便还付钱么?!”
他在那儿干哕着,肖庚子有些恼火又发不出,说:“丙子哥,你醉了,我带你去醒醒酒。”
肖丙子说:“我醉了?我会醉吗?这点小酒能打倒我?”
肖庚子说:“你真的喝多了,一点泥巴算么事!等你赚成百万富翁了,你会怀念在海边一个小镇上吃过带泥的蒜苗哩。”
肖丙子双眼通红流着泪说:“百万富翁,就这破地方我能成百万富翁?”
肖庚子说:“这个小镇如今走出了十万个百万富翁,你信不信?跟我走,你就是下一个百万富翁!”
肖丙子几乎是被表弟肖庚子架着进入一个废弃的旧楼房,踏上楼梯,有摇摇欲坠的感觉,还有四处的垃圾和发臭的水。爬上半道,就听到一片喧闹混杂的声音,好像是个集贸市场,有人在大声吵架。
肖丙子吐着酒气问:“这是哪里,你把我搞到哪里了,庚子?”
肖庚子说:“这就是财富大楼,你药(要)发财啦!”
肖丙子短着舌头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我么,我肖丙子?我天露湾的倒霉蛋肖丙子,要发财?”
肖庚子嘴角吃力地扯着怪笑说:“当然是你,肖丙子,听明白了么?”
肖丙子趴在肖庚子肩上,“那、那我就靠你庚子老弟了,你要帮我一把,成为天露湾村的首富……”
烂醉如泥的肖丙子被表弟扶进了一个屋子,很大,很空旷,许多人席地而坐,身边是各种各样的旅行包、被子,屋里乌烟瘴气。台子上有一张歪歪欲倒的桌子,有一块黑板。
肖丙子被肖庚子引领着在一个角落坐下来,一个穿着宽大西服、打着一条红色领带、脑袋尖如竹笋的光头男人上了台,那台子也是空箱子垫的。竹笋头西装男人拍了拍手上的麦克风,几声啸叫,平息下来,他说:“各位新老朋友们,兄弟姐妹们,大家好!”
台下发出雷鸣般的应和声:“非常好!”
那气氛热烈,肖丙子酒劲上来,情绪亢奋,也跟着喊:“非常好!非常好!”
一些人转过头来看着他,像看史前怪物,肖庚子将肖丙子的头狠狠压下去。肖丙子在迷迷糊糊中算是听明白了,这竹笋头男人是推销摇摆机的,他把摇摆机吹得天花乱坠,号称“给你生命的能量,还你伟大的青春”……
竹笋头男人跳上摇摆机,几个女孩也站上摇摆机。竹笋头男人说:“大家跟我喊:万年摇摆机,生命能量机,每天摇一摇,活到一百一!”
台下的人群浑身摇摆着疯狂呼叫:“万年摇摆机,生命能量机!每天摇一摇,活到一百一!”
肖丙子跟着这股势力喊叫:“万年摇摆机……”突然一阵反胃,吃的带泥的蒜苗全稀里哗啦吐出来了……
肖庚子一看坏了,忙问:“丙子哥!你咋的了?”他架着肖丙子就往外走,肖丙子身上已经沾满了秽物,坐在走廊里,后头屋里的喊叫声依然如狂潮一样往外喷涌……
南方海边的夜晚,有海潮追赶的声音,很像有风的天露湖夜晚发出的浪涛声。星空格外安静高远,海风格外平缓柔和。楼边的椰子树被风推搡着,枝影婆娑。肖丙子和表弟肖庚子坐在楼顶平台的凉席上喝茶抽烟,啪啪地打着腿上的蚊子。
肖丙子头疼脑涨,吐过之后喝了几杯解酒的茶,稍微清醒了点,时不时地呜呜喘着气。肖庚子对他说:“我说丙子哥,你还是回去算了。”
肖丙子本来就觉得这个表弟是在哄他,就是让他来成为下线的,但他的确没带钱来,寻找了好久,没发现老婆吴红英将存折放哪儿,老婆守口如瓶。他是想来看看,投靠表弟让他帮帮自己,可这个表弟却在打他的主意,见他没带钱来,就明显对他冷淡了。唉,人情淡薄哪!就说:“是你让我来的,又要撵我回去,我还等一百万买车咧。”
肖庚子用手搓着肚皮说:“丙子哥,你知道这是靠钱生钱的,你不投入,你就没有业绩,你没有业绩,就没有提成。”
肖丙子跟他杠上了:“我不回去!”
肖庚子龇开哨牙干笑着:“那你连带泥巴的蒜苗也没有吃的。”
肖丙子纠正他道:“应该是带粪便的蒜苗!”
肖庚子说:“丙子哥你火气大,不是在外头混的性格,我断定你一场空。”
这话太瞧不起人,简直是羞辱他。肖丙子已经忍无可忍,起身道:“行!我不靠你!我非不走,我非要搞出点名堂来不可!”说着拍屁股往楼下走。
肖庚子喊他:“哎,丙子哥,这么晚了去哪儿?”
肖丙子甩下一句:“死活不用你管!”
肖丙子提着旅行包走上街头,街上游弋着一些穿拖鞋短裤的年轻人,打台球的地方很热闹,也有消夜的人。但这里一切是陌生的,今晚到哪儿歇息呢?他突然有了一种无家可归的漂泊绝望情绪,就像个游魂。
肖丙子想到那个破旧的讲课楼,想着它的位置,是从哪儿来的,凭记忆,他走到了那个荒弃的楼前,见楼上有人声和灯光。他黑灯瞎火地摸索着上楼,因为醉酒,四肢乏力,腿上就像绑着两个磉磴。终于爬上了那个讲课的楼,里面果然还有一些像他一样刚来没地方住的人,他心里才有了一点儿暖意。
他在一处避风的地方放下旅行包,找了两块隔热的泡沫板,把旅行包当枕头,在地上斜躺下来。
有几个女人在电灯下凑一堆说话,好像是在讨论加盟费的事儿,肖丙子就凑过去听她们说。
一个说:“……加盟这么多钱,咱到哪儿弄去呀?”
一个女人拿着一张“万年摇摆机代理收益简表”,用近似荆州的口音指着上面的内容说:“加盟和成为区代理,最低六个摇摆机,差不多两万四,然后发展下线,发展一个提成三千,经营按业绩的百分之十五领取,有的一年轻松赚几十万……”
肖丙子借着昏暗的灯光看了一下,插话道:“这钱哪里筹咧?”
那个女人说:“我也说哩,两人三人搭伙,一年赚一二十万也了得呀。”
肖丙子听那口音与他们近似,就问:“你是哪儿人?”
那个女人说:“我是湖南澧州的,你好像也是俺那里的?”
肖丙子说:“我荆州的。”
那个女人说:“喔,我们隔得不远啰,你贵姓?”
肖丙子说:“姓肖,你呢?”
那个女人说:“噢,肖哥,你叫我小代就行了啰……”
人逐渐散去,肖丙子回到自己的泡沫板地上。这时那个小代又过来,递给他一个芒果,说:“肖哥,给。”
肖丙子问她:“你加盟了吗?”
小代说:“钱不够,我都急死了,你呢?”
肖丙子说:“唉,我只带了一点生活费,不知道要这么多钱,钱其实我家里也有……”
小代说:“得先加盟才是……”
小代在黑暗中隐去了。肖丙子看到里面有几个房间,还有床,有一块大布当了门帘,撩开时看到有些女的,小代就在里面。
肖丙子睡着了,醒来闻到了蚊香的气味,看到一点红,不知是谁给他点了盘蚊香。敞开的窗户里有大海吹来的风,潮湿但舒服,肖丙子睡不着,点燃一支烟,望着黑魆魆的大海。
吴红英整天守在电话旁,这天晚上刚躺下,依稀听见电话铃声响了。卧房和小卖部还隔着个院子,但铃声异常响亮,这么晚的电话,肯定是肖丙子。她穿了件衣服就去小卖部接,果然,肖丙子哼哼哧哧地在那头说:“红英,哎哟,哎哟……我被车撞了,医院里要钱,没有钱腿就要锯掉,你得赶快给我打钱来,我这里有护士给你说话……”
电话里有一个女的对她说:“你是肖丙子病人的家属吧,我是这里人民医院急诊科的护士长,现在老肖腿还在流血,没有钱连片子也不能拍。”
吴红英哭着说:“护士长同志,你让老肖接电话……我说肖丙子,你腿撞成什么样了?撞成几截了?……我刚被汽车撞成脑震**,你到外头又撞断腿,咋这么倒霉!你到那里去干什么?你不是茅坑里打灯笼,找死?”
肖丙子说:“我、我想贩海产品,听说很赚钱。红英,你一定要救救我……哎哟,我的腿好疼啊!哎哟,哎哟!……”
吴红英问:“你要多少钱?咱哪里有钱?”
肖丙子说:“你打一万块钱来,要接骨头……”
吴红英说:“你杀了我也没有一万块钱!我去偷,去抢?!”
肖丙子说:“有多少打多少。”
吴红英还在哭着:“丙子你可不能出事,你要挺住!……就五千块钱,准备给小安定亲的,我现在打不了,明天早上去汇行不行?”
那个护士长说:“只要你答应汇,我们可以先抢救,你一定要汇呀。我们医院的账号你记一下,是……”
吴红英将账号记下了。
肖小安也跑来了,在后面问:“妈给我定亲的?”
吴红英一抹眼泪,说:“定鬼!一切给那老死鬼治病!搬梯子来!”
肖小安搬来梯子,进屋,梯子竖在墙上,吴红英往上爬,肖小安傻傻地张着嘴扶着梯子。
吴红英停下了,对肖小安说:“别扶,到别处去,离我远点,别看!”
肖小安乖乖地走了,在门边往这里看。
吴红英爬上梯子顶,将一块砖抽出,在里面摸索出一个塑料袋,再把砖复位,看不出痕迹。下来,对肖小安说:“明天一早,你去镇上银行汇款,也不知你爸这老鬼的腿能不能接上,天天笑人家金满仓,这下落到自己头上了,现世报呀!呜呜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