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甜甜回来了。坐在客车上的金甜甜,脸贴着车窗,看到了路边熟悉的风景。金黄的稻谷、洁白的棉花、连片的葡萄园……既陌生又亲切,就像离别多年回来一样。她拿出照片看着,跟洪大江在一起的合影,两个人玩得太开心了。一张张,看了又看。车要过沙市汽渡了,才将照片收好,心里充盈着满满的幸福,一路想,就一年的分别复读,再怎么也要到武汉去与大江会合,他的心里有我……
到了岔路口,金甜甜下了车。她拖着拉杆箱,站在巨大的广告牌下,广告牌依然写的是“天露湾千亩葡萄基地”,但已经换了一张崭新的彩色喷塑。
熟悉的村道,平整的水泥路。她停下给乔汉桥发了一个短信:“乔叔,我已顺利回家,谢谢您,我走上社会碰上的第一个好人。”乔汉桥立马回了她的短信:“甜甜,回家真好,回到校园更好,祝福你。”
金甜甜读着短信,会意地笑了。
走到小卖部,被眼尖的肖小安认出了,有点吃惊地喊她:“哎,甜甜你怎么回来了?”
金甜甜绕不过去,只好回答:“是呀,就是回来了。”
肖小安傻傻地看着金甜甜,问:“你在哪儿上班?”
金甜甜说:“武汉,怎么啦?”
肖小安一副狐疑的样子,问:“大江在武汉读书,你见着了吗?”
金甜甜说:“我不知道啊。”
肖小安说:“那你究竟在哪儿打工?不说实话!”
金甜甜“哼”了一下。
肖小安还是要问:“你这次回来是休息?”
金甜甜说:“复读,你不复读吗?”
肖小安来了精神:“我现在从事经营,当老板,搞农资销售。你要是复读,那我也复读,陪你。”
金甜甜边走边说:“你还是当你的老板去吧!”
吴红英听到儿子在同一个女孩说话,跑出来,看到了金甜甜的背影,问:“好洋气的一个丫头,谁家的?”
肖小安说:“甜甜。”又说,“妈,给我拿条烟。”
吴红英问:“干啥?”
肖小安说:“去甜甜家。”
吴红英不拿,说:“瞎子点灯白费蜡,给狗抽狗还舔你一下,给甜甜爸,人家感谢你呀?甜甜从哪儿回的,问了没?”
肖小安说:“管他哩。”
吴红英说:“你个苕货,不提醒你你会上当。”
肖小安说:“你又想让她做你儿媳妇,又这样说人家,你这不是变态吗?”
他拿上一条红金龙就走了。
夕阳西下,天露湖波光粼粼,枯荷摇曳,芦**苍茫。田野上,炊烟腾起。
余翠娥在厨房做饭,听见院子里有响动,揉着烟熏的眼睛出来一看,是女儿拖着箱子回来了,她喜出望外,大声说:“甜甜,你回来了?”
金甜甜放下箱子,说:“妈,是我回来了。”
余翠娥忙给女儿取下背包,高兴地说:“你咋不说一声就回来啦?”她围着女儿看了两圈,“甜甜,你这身打扮,妈都不敢认了。”
“妈,是好是不好?”
“当然是好呀,漂亮,我家甜甜一打扮,更加洋气漂亮了。”
“妈,别这样说,不好意思。”
“快洗把脸,饭马上熟了。”
金甜甜惦记着她爸,就说:“妈,我去园子里喊爸回来吃饭。”
葡萄园里,金满仓将养牛场送来的一车牛粪一锹锹往葡萄垄边铲,准备沤肥,牛粪沤熟了才能用。他正在铲着,突然车立了起来,牛粪就顺着往下哗哗坠地,一下子全部倒空了。金满仓吓了一跳,一看,是袁世道和潘忠银两个在帮他。
金满仓说:“吓我一跳!”
这时潘忠银拿出一根葡萄老藤干递给金满仓,说:“满仓哥,请教你来的,你看一下,里面都空了。”
金满仓看了,脸色兀变,说:“这应该是透翅蛾吃的,这蛾坏,如果出现,就是灾难!”
袁世道说:“那咋办,我园子里也有。”
潘忠银说:“咱们葡萄减产,肯定与这个有关系,藤子和叶子都打蔫。”
金满仓说:“它钻进去将藤子吃空,外表看不到,等吃空了,葡萄营养跟不上,葡萄必然减产。”
袁世道说:“藤稔葡萄还没有,这个病虫害在高墨,不然传染开来,我们的葡萄准会完蛋。”
金满仓看着那条藤子,心事重重。此刻,有两个葡农过来,同样拿着锯下的葡萄藤干。
潘忠银问他们:“你们怎么了?”
那两个葡农说:“你们看呗。”
金满仓拿过去一看,比潘忠银的还严重,藤干完全吃空了。情况紧急,金满仓说:“必须迅速跟书记他们通报,这透翅蛾很凶,现在正是剪枝的时候,凡是蔫了的葡萄藤,一律锯掉,集中烧毁,防止虫卵繁殖。明年到了四五月份,要喷氟氯氰菊酯,高效的氟氯氰菊酯药能治它,防止它从孵化期长到成虫期。”
袁世道说:“现在就去?”
这时听到有人喊“爸爸”,他们转过头一看,是金甜甜。
这让地里的几个男人高兴坏了,金满仓偷跑出去的女儿又回来了,大家说着祝福的好话,让金满仓快回家与女儿先团聚吃饭再说。金满仓扯了一把茅草点燃,将那些有虫的藤子丢进火里,烟火在田垄边腾空缭绕……
父女俩刚回家,看到肖小安站在门口,像个门卫,战战兢兢、畏畏缩缩地夹着一条烟。金甜甜问他:“小安你站这儿干什么?”
肖小安递过香烟说:“给你爸的一点心意。”
金甜甜拒绝道:“我爸不抽烟,你这是做什么呀,拿走。”
肖小安说:“拿来就不拿走了。”
金甜甜笑了:“小安哪,学会行贿了!我可不敢收,收了你爸又得去镇里举报。”
肖小安说:“我爸在外地医院,再说,你爸又不是个什么官,一个会长还是民间的,我行什么贿呀?我现在大小也是销售农资产品的老板,一年少说有几万块的收入。小安我智商不行,情商不行,但经商行。老师不是经常鼓励我们,‘天生我材必有用’。”
金甜甜笑谑说:“后面还有一句‘棺材板也能装死人’。”
肖小安快哭了,说:“求求你收下,你这样,我、我是不是第三者插足呀?”
金甜甜问:“你后一句是什么意思?”
肖小安说:“你是不是与洪大江已经定了?”
金甜甜哈哈大笑起来:“我可是单身,还是个高中生,我不是回来复读的吗?复读期间不谈爱情。”
肖小安诚惶诚恐,可怜巴巴地说:“我莫非命中注定了一次次被你羞辱?”
金甜甜还是笑着说:“哈哈,不要你的烟就是羞辱?那就老鼠拖木锨,大头在后头,你等着更大的羞辱。”
话音未落,外头一阵喧嚷哭喊道:“肖小安哪,肖小安!你这个砍脑壳的在哪儿,把我害得好惨哪!”
抬头一看,不是鲁七宝的妈大土铳么,好个大土铳,粗吼着喉咙就闯了进来,手上拿着一个空的百草枯瓶子。金甜甜一把抓住了那个农药瓶子,说:“土铳婶,你可别瞎来!”
金甜甜将她扶坐下,这大土铳冲上前一把就揪住肖小安的胳膊和衣服说:“找了半个村,终于逮到你了,我想死,死不成,你给我个说法!”
从院子里出来的余翠娥劝她说:“哎哎,大土铳,啥事这么激动,坐下慢慢说……”
大土铳呼地吐了一口涎沫说:“余嫂子你评评理,我那老公好吃懒做,我在家勤扒苦做,当牛做马,他把我的钱全败了,还不归家,你说活着有什么意思?干脆就喝了百草枯,喝光了躺在**等死,等了一天还没死,就是小安的假农药害的,哇嘿嘿……小安你好害人啊!”
大土铳号啕大哭,要跟肖小安拼命。金甜甜说:“土铳婶,这不是害你,是救你呀。”
余翠娥也说:“是呀,有什么过不去的坎,不要动不动喝药上吊,好吓人。”
肖小安在墙角吓得不敢动,说:“大土铳,不许血口喷人,我啥时候卖了假农药,你喝的是我卖的吗?”
大土铳举着农药瓶说:“这不是你卖的?你还想抵赖!我说了假话死一户口本!你卖了假农药也死一户口本!”
这时围过来许多村民,给大土铳帮腔,一个村民说:“小安,我上次在你家买的敌杀死,鸡当水喝了也没毒死,是咋回事?”
一个村民说:“我的也是,虫子没治死,倒水沟里闹鱼,鱼也没一个翻肚皮。”
一个村民说:“我说句公道话,土铳婶,是小安救了你一条命,你应该到镇里做一面锦旗感谢他,上面印八个字‘行善积德,从不害人’。”
大伙都笑了起来。小安在一片嘲笑声中把那条红金龙烟丢在桌上就往外跑。金甜甜拿起烟追他说:“小安,拿回去!”她死劲扔了过去,小安在脚下看见自己的烟,捡起来就跑得没影了。
金满仓出来,看到肖小安拼命往前头跑,说了一句话:“唉,这人呐,活成了一场笑话,也不容易。”
大土铳捏着空农药瓶子,对金甜甜说:“你回来你爸妈高兴,我们家七宝还在念叨你,说不跟小安玩啦,小安家专卖假货坑害咱们!哈哈,谢谢你们,我笑一笑心情就好了,我这喝药就给肖家喝出了笑话,我要活下去,不当笑话大土铳!”
金满仓说:“这就对了,大土铳,你看我这腿这样子还活着,你千万别想不开,活着多好嘞,好死不如赖活着。”
院子里只剩下一家三口,金甜甜给爸妈说对不起他们,明天就去学校报名。金满仓从柴堆里翻出来金甜甜上学的自行车,找来打气筒打气,又找来机油上油,将自行车擦得锃亮如新,说:“回来就好,啥也别说了,报名要多少钱?”
金甜甜沏了一杯茶递给爸,说:“我有报名的钱,不用你们管。”
金满仓拍拍擦净的自行车说:“你重新骑上路,明年一定考上好大学!我听说复读是好事,一般复读生都可以多考四五十分。”
金甜甜说:“我一定努力!”
早晨起来,像过去上学一样,金甜甜背上书包,去了学校。
来到高三班主任冯老师的办公室,冯老师对金甜甜回来复读很支持。金甜甜说:“冯老师,我想今天就报名注册。”
冯老师就带她去了王校长那儿。
一路上冯老师批评她不该在高考前夕跑出去打工,他说比你成绩差的,有几个考上了二本,你再怎么等考完试后决定。金甜甜觉得自己的决定是太轻率,但就怕考上了家里不让她打工,那样她会给家里带来沉重的负担,特别是她爸爸的腿更加治不了。
在王校长办公室,介绍完金甜甜的情况,王校长面露难色,转着铅笔说:“本来刚开学,你可以报名复读,但你没有学籍,无法注册。无法注册,就无法高考,这事怎么办?”
校长的座椅绑过的,吱吱呀呀响,磨得金甜甜心里好难受。她一下急了,眼泪往外冒,说:“王校长,我太想读书了,当时是家里困难欠考虑没有参加高考,现在好后悔,希望校长能原谅我。”
王校长笑眯眯的,说:“如果开学前你提前上报,还有希望恢复学籍,现在很困难。要不,只有再等一年,到时提前报告恢复学籍,一年也蛮快的。”
金甜甜哭得稀里哗啦,走出办公室,在学校操场上,金甜甜哭得蹲下来,路都走不了了。
冯老师劝她说:“甜甜,你不要急,我教育局有同学,把你的情况反映一下,你把你的联系方式告诉我,我有了消息第一时间通知你。”
金甜甜就留下了她的手机号码,也希望冯老师一定要帮帮她。
金甜甜推车进自家院子,就听到了一阵可怕的呻喊声,是她爸爸发出的,“哎哟,哎哟”非常痛苦。她蹑手蹑脚地进屋,看到她爸在房里撕髋骨伤口上的膏药,那些黑红的脓血水往外渗,看得触目惊心。她爸用卫生纸擦拭,疼得脸扭成一团,一颗颗的汗珠从腮前往下掉。这种疼痛和呻吟直戳她的心窝子,就像自己的皮肉被捅出了一个洞。
“爸!”
金满仓一抬头,见是女儿,慌忙用卫生纸将伤口捂住,吃力地朝她笑着。
“爸,您郎嘎那里烂成啥样了?!”
“没有没有,不是的,没事,甜甜,你去外面休息,我换张膏药,没事的……”
金甜甜看着爸爸消瘦的脸,突出的颧骨,紧拧的眉头,因疼痛而深陷的眼窝,哭喊起来:“爸!爸!您郎嘎不用骗我!”
“出去!”金满仓不让女儿靠近,他不会将伤处给女儿看,他一把粗暴地推开了她。
金甜甜到了自己房中,伤心地抽泣。她看到的太让她震惊了,伤痛将爸爸折磨得不人不鬼。她一阵阵地浑身颤抖,筛糠般地感到寒冷。
晚上,匆匆吃过晚饭金甜甜就回到房间,躺在**想心事。她妈进来了,坐在床沿上没说话。看到妈,金甜甜就泪水淌涌,但她不想让妈看到。可突然,她听见了妈的啜泣,鼻子直抽。金甜甜想安慰妈,喉咙却噎着,什么话也说不出口。
母女俩就默默地坐着,后来她妈说话了:“……甜甜,你好好复读,为我们争口气,你爸的腿我来慢慢帮他治疗,会慢慢好的。天无绝人之路,只要葡萄种好了,争取两三年帮你爸换髋关节。”
金甜甜痴呆呆地望着墙壁没说话。
但金甜甜还是得问:“爸的腿非得要换关节?”
她妈说:“也许不换的,我说了要换么?”
妈的话说出口了,不好收回。她看到妈有点后悔说了那句话。妈离开了。
金甜甜起身来,整理准备复读的书本。电话铃声响了,是高中班主任冯老师打来的,冯老师说:“甜甜,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帮你找到了人,把学籍补上了。”
金甜甜拿着书本沉默着没有回话。
冯老师说:“甜甜,你说话呀,是你吗?”
一会,金甜甜说:“冯老师,我辜负了您郎嘎,算了,我不想复读了。”
冯老师有点生气,说:“你怎么孩儿脸一天三变?高考不考,跑了,复读不读,推了,你不能把读书视作儿戏呀,甜甜同学。”
金甜甜解释说:“不是的,冯老师,我……我对不起您……”
金甜甜下定了决心。她放下手机,用被子捂住嘴,怕哭出声,她强忍住伤心,坐起来。少顷,她从包里拿出来钱、书本,开始收拾。将放上柜顶的旅行箱取下,又往里面装衣物。
她妈在房门口瞄到她在收拾,问:“甜甜,准备去学校住读吧?”
金甜甜说:“我清清东西,妈,您郎嘎早点睡。”
她妈问:“甜甜,你到底需不需要钱呀?”
金甜甜说:“不用,乔总给我多发了一个月工资还有奖金……”
天亮了,余翠娥听到响动,以为是金甜甜上厕所。后园小树林的鸟叫声非常吵,特别是乌鸫,这种噪鸟,不停模仿其他的鸟叫,在早晨显得亢奋异常。还有一些在这里做窝的白鹭,嘴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叫声,就像是在呓语,不像叫,可能是嫌自己的窝不舒适,或是有蛇爬上树取鸟蛋它们在反抗。余翠娥平时睡得安稳,但这天不瓷实,心里装着事,就想着甜甜要去学校,得给她做早餐。她爬起来先放笼里的鸡,让鸡出去觅食,发现大门是开的!
她心里嘀咕,甜甜这么早就去学校了?再一看,院子里的自行车还在。余翠娥有种不好的预感,忙去甜甜房间,推门一看,**是空的,被子叠好了,桌子收拾了,箱子拖走了,桌上还放着一摞钱。余翠娥一下子瘫坐在门槛上,哭喊道:“我的天哪!”
金满仓听见哭声,起床过来一看,明白了。金满仓问:“翠娥,你昨天没给她说什么吧?”
余翠娥说:“我没说什么!”
金满仓说:“是我的伤处让她看到了,我也没想到她突然从学校回来……”
金满仓推上自行车就往外走,余翠娥喊道:“满仓,你不能骑!你回来,我去找她!”
可金满仓骑上自行车走远了。
这一路,金满仓疼得双眼黑蒙,双脚像绑着石头,而大腿那儿冰凉。他知道,是血水从窦道渗了出来。管不了,他没看。
村道上、湖岸边,没有人影,只有一条流浪狗在往雾霭深处走着。雾霭茫茫,湖风哗哗,他一路喊着:“甜甜!甜甜!……”
这一路,如过刀山。他是怎么骑到长江大堤下,推车上堤的,他不知道。他的双腿没有了知觉,疼到最后,就是没有知觉,一条木头腿。一只脚颠簸着,跳着,以自行车当拐杖。推比骑还舒服点儿,但推得东倒西歪,几次果然倒了,再爬起来,希望赶上女儿,劝她回家。
他看到已经徐徐离岸的轮渡,但他没有看到拖着拉杆箱的女儿,没见到她的身影。也许女儿躲着他,还没有上船。那就等等,他瘫坐到旁边的石头上,喘气,一个劲喘气,不让人发现,一个一个看着往轮渡上去的人。
没有。没有他的女儿甜甜。
轮船拉着汽笛,朝对岸开去,机声隆隆。一阵江雾,船隐去了,船渐渐变小。
再等一艘,一个一个看,没有。女儿已经远走了。金满仓望着空旷的江面,捂着创口,淋漓的虚汗已经被风吹干。他张着嘴,还是喘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