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满仓是怎么回家的,他都不敢想了。回到家里,他疼得满床打滚,只好要余翠娥给他端酒来止疼。他一口气喝了五杯酒,想把自己灌醉,灌迷糊,喝了一杯又一杯,余翠娥给他按摩着,又找出两颗去痛片让他吃了。
田里还种有一些棉花,余翠娥惦记着家里的丈夫,就将一些未炸好的棉蕾摘了回来,在院子里晒干后掰。
院子里的小桌上放着十几条晒着的小刁子鱼,是潘忠银拿来的,用防蚊罩盖着,以免苍蝇叮。家里的小猫扒着桌腿,想上去吃鱼。余翠娥见了,将小猫掀下桌去。
一辆农用车停在门口,是潘忠银买来一车牛粪,他停车是来要茶喝的。金满仓迷迷糊糊,听到潘忠银的声音,就在房里喊他。潘忠银端着一碗“三匹罐”茶去房里,金满仓痛苦万分,金满仓说,你若到镇上,给我买两盒去痛片。潘忠银看到了床边血糊糊的绷带,说,满仓哥,得送医院瞧瞧啊!金满仓连连摆手说没事没事,躺两天就好了。潘忠银说,你这样,咱们的葡萄又生病虫害,村里不得安生哪!金满仓问,这虫害,袁世道是怎么想的?潘忠银说,那只有我跟他一起去洪书记家了。
卸了牛粪,潘忠银叫上袁世道一起去了洪家胜家,将葡萄生了透翅蛾的事讲给他听。洪家胜说,他家的高墨也有此种虫害,藤稔还好,如果全村的葡萄爆发虫害,咱们的心血就付流水了,希望葡萄协会赶快拿意见,并问金满仓会长怎么说。潘忠银说,甜甜刚回来说复读的,结果又跑了,这丫头不听话。满仓本来股骨头坏死了,还骑自行车去找甜甜,这下躺在**不能动了。洪家胜说,节骨眼上,他一躺下,病虫害咋搞,不就有问题了么?便和他们来到了金满仓家。
一见到金满仓,袁世道就说:“我当过几天赤脚医生,以我的经验和书上讲的病案,你这要出问题的,股骨头坏死,还出现了窦道长期流水,光贴膏药没有用的,你今天骑车一折腾,不会有好结果,迅速去医院拍个片子,消炎,以免造成严重后果。”
洪家胜立即找人去叫周师傅,让村里的拖拉机把金满仓拉去县人民医院拍片,他们硬是将金满仓抬上了拖拉机。
到了县医院,拍了片来到骨科,江主任在灯下看了片子,又让金满仓扒开创口,结论就几个字:换髋关节。
袁世道问:“要多少钱?”
江主任不耐烦地回答:“我记得给你们说过N遍,国产的要四五万。”
潘忠银问:“有没有一种更便宜的?”
江主任摩着秃顶说:“那就雕一个木头的装进去,顶多一点木料钱……还是先让他住下来吧,把炎症赶快消下来,你们再做决定……”
金甜甜重新上班的第一天,正在打扫办公室的卫生,就接到袁世道打来的电话。这电话号码是袁世道在给金满仓翻身时,从他口袋里掉出来的。袁世道觉得还是应该让金甜甜知道,而且这一次,直接肇祸的就是她金甜甜,袁世道告诉她,你爸又住院了。
金甜甜后悔不该有这个手机,后悔不该从家里又出来,后悔当时应当走慢点,如果让爸爸追上,兴许就没有今天再住院的事,她希望的是坚持一年,等她赚了一些钱,再给爸换关节,但现在……她必须马上回去。她的精神崩溃了,她哭着告诉艾晓兰,她爸要换髋关节,四五万块钱,她哪儿弄去?
艾晓兰也没有办法,给了她两百元,金甜甜不要,艾晓兰坚决要她收下了。
艾晓兰在想着怎么帮帮金甜甜,这丫头命苦,刚回来上班,父亲又住院了。一个小孩,还是个女孩,家里的所有事都落在她身上,独生子女,连兄弟姐妹也没有,一个小女孩,谁能扛得住呀。心里想着这事,乔汉桥进店来,问艾晓兰金甜甜走没走,艾晓兰说走了,她爸住院了。乔汉桥说,她请了假。艾晓兰说,她刚来又走,是什么原因,乔总,她跟您说了吗?乔汉桥往楼上去,回头说,不是她爸病了么?艾晓兰忙说,什么病没给您说?乔汉桥说,不就是腿断了没好吗?有反复吧。艾晓兰说,她爸是股骨头坏死,要换髋关节,要四五万。她把后面的两句话说得特别重,让他听清。乔总终于听清了,在楼梯上停了一下说,噢,是这样的。艾晓兰说,甜甜是个好姑娘,不会把难处告诉别人,但她没钱,她老爸的腿就保不了,可怜哟!终于,乔汉桥会心一笑说,你的意思我明白了。这话让艾晓兰好高兴,觉得金甜甜的父亲会有救了。她很想给金甜甜打个电话,忍了忍,还是没打。按乐善好施的乔总的性格,这事他不会不管的。她心里的石头落地了,亮堂了。几天的连阴雨,也真的停了,太阳突然照在街道上,马路亮晶晶的。
金甜甜风尘仆仆,满脸倦容推开病房门。余翠娥看到女儿从天而降,吃惊地问:“甜甜!你怎么知道你爸住院?”
金甜甜强迫自己笑笑说:“我有千里眼。”刚笑了两声就哭了,“爸,妈,我对不起你们……”
余翠娥端着要洗的衣裳,将金甜甜拉出病房。到了洗衣台那儿,小声问:“究竟是哪个告诉你的?”金甜甜说:“世道叔。”余翠娥生气了,“这个世道,真是多事。那你既然又回了,还是去复读,你这就去学校,我听说冯老师给你注册了。”金甜甜急了,说:“妈,爸躺在医院我还能读书吗?……你歇着,我来洗。”
金甜甜搓着衣裳,问爸的伤情。余翠娥说:“得等你爸消肿消炎,伤口好转了再说。说来说去,就是股骨头坏死。”金甜甜说:“妈,怪只怪我,没有能力报答你们,你们白养了我一场。”余翠娥说:“甜甜你咋这么想,你才十八岁,还是个小丫头,本应该上大学,哪个怨你了。”金甜甜流着泪说:“我唯一的幸福就是能为你们分担,如果能把我的腿给爸,我也心甘情愿。”余翠娥给她擦去眼泪,说:“傻丫头说傻话。”
这时,一个护士来喊:“十五床的家属,帮下忙给病人换药。”
金甜甜进去,看到一个护士按着金满仓,一个护士在清理创口,用镊子拉扯,痛得金满仓张着嘴大叫。金甜甜帮压着她爸的腿,她爸的腿在抽搐,疼得大汗淋漓。
换完药,金甜甜来到骨科办公室,她想问问爸的病情。那个正准备去手术室做手术的江主任对她说:“这病除了置换关节,没别的法子,换关节一劳永逸。”
金甜甜问:“别的经济的法子都没有了?”
江主任说:“当然有的是不必换关节,你爸的股骨头已经塌陷变形,还有反复炎症,不换不保腿。如果你以后报考医学院当上医生,找到不换关节的办法,那你就可以造福社会了……”
江主任去了手术室,金甜甜站在那里,忽然一阵绝望。她守着老爸,心乱如麻。她爸让她看看复读的课本,她哪有心思。翻看着存下的几个电话,这世界上的朋友太少。后来手机铃声响了,是乔总的,她到走廊去接。
乔汉桥先问了她爸的病情怎样,她含糊地说了几句,装作无事。乔汉桥说:“给你说一件事,事不大,但有点烦,看你认识不认识这个人。我给林老板五千块钱定金,让他进一批荆江县的藤稔乒乓球葡萄,是代一个公司订的。林老板找过你爸,说没有,后来不知怎么找到你们村一个人,他说有,林老板病急乱投医,竟鬼使神差地将钱打给他了,到如今,葡萄没有,钱也没有了。”
金甜甜问:“这个人是谁?”
乔汉桥说:“姓肖,你们村里开小卖部的。林老板放不下事儿,为这五千块钱急死了,你能不能问问情况,帮他一下……”
乔汉桥交代订葡萄的事,有点复杂。林三富先是找到金满仓,金满仓说现在他们没有冷库,到哪里找葡萄去,要三两斤有,要几吨是不会有的。林三富又将电话打到了小卖部,顺便找肖丙子问问。吴红英说肖丙子不在家,你若要找他,你留下电话,我让他给你打。
吴红英就将电话打给肖庚子,要他转告下肖丙子,那个林老板找他有事。
肖丙子在南方的榕树镇等着家里打给他的钱。那天,钱到了账。他去银行一查,有五千元。他忽然很愧疚,特别是由那个小代陪着。他拿着存折,呆坐在银行门前的路肩上,说:“无缘无故地骗家人,我这是要下地狱的!”
小代说:“咋这么说哩。”
肖丙子突然泪水飞溅,在空旷的大街上大喊:“骗亲人,这是魔鬼干的事!要下地狱的!”他撇开小代,在大街上疯一样地跑着。
那天表弟肖庚子来到他租住的房子里,那个出租屋在一个养猪场的隔壁,三十元一个月,臭还不说,吃饭时苍蝇直往碗里扑,好歹有个便宜住下的地方,也就不管那么多了。肖庚子给他说:“红英嫂子问你的腿接上没有,我说接上了,恢复得蛮好,她让你给这个人打个电话。”肖丙子一看,写的是林三富和电话号码。他于是趿着拖鞋去找街头电话亭。
打通了电话,他问林三富找他何事。林三富早把这事忘了,反问道:“我找过你么?”肖丙子觉得这人奇怪,莫非不是他?但电话是他。肖丙子就让他再想想,说现在他拿的就是他的电话号码。林三富想了一会,就说:“哦,这样,你这人神通广大的,我想帮朋友采购点藤稔,你想一下荆江县哪些人田里会有。”肖丙子立马就应允了,说:“你找我就完了,这算个事么?”林三富说:“我要救个急,而且人家还要有条件,穗重一千克以上,果粒重三十克以上。”肖丙子说:“你只管说多少钱一斤。”林三富说:“农残指标还要符合国家标准。”肖丙子紧咬着让他说价,他在想着加盟摇摆机还差多少钱,说:“你说个价。”林三富说:“你若没有,我说价有鬼用!”肖丙子只想着钱,还是问:“你就说个价。”林三富说:“一块八。”没想到肖丙子又爽口答应了。林三富说:“我以为你加价的。”肖丙子说:“我为什么要加价?薄利多销,为你效劳我很高兴。钱打我,立即发货。”林三富问:“货在哪儿?”肖丙子还想扯谎的,看到小代走来了,灵机一动,向她招手。同时对电话里的林三富说:“林老板,正好,我湖南澧州的朋友小代是个葡农大老板,人家种了五十亩晚熟藤稔,你知道澧州现在快超过咱们荆江县了,藤稔种了五万亩。你等等,别挂电话,我问下小代,让她跟你讲。”
肖丙子捂着话筒,让小代靠近,附在她耳边传授,然后让她接电话。
小代就说:“林老板好,我是澧州的葡农小代,我家还有符合您标准的藤稔葡萄至少可采摘五千斤,您要多少?保证穗重一千克,果粒重三十克……一块八可以接受。好,您把钱打给肖哥,我们是好朋友……”
肖丙子拿过话筒,对林三富说:“林老板,你想几天发货?……两天?可以可以,明天通知采摘,我在这边学习人家的藤稔栽培还卖一点专用葡萄肥……你放心,放心……账号我报给你,先打五千定金,多退少补……”
肖丙子报了自己的账号,放下电话。小代问他:“你还在做葡萄生意,有能耐呀,你有没有葡萄?”
肖丙子说:“我现在要钱加盟,以后还人家就行了。”
小代挽着肖丙子的手臂,亲昵地说:“肖哥,你真有本事,我好佩服你,咱们搭伙吧,一起做一家区代理……”
就这样,半推半就,半明半暗,小代就与肖丙子住一起了。小代先是说搭伙,后来住下就不走了,事情就这么顺理成章。
再说林三富打了钱,第二天就给吴红英打电话来了,问肖丙子给他发葡萄没有。吴红英以为他喝醉了,说:“葡萄?明年吧。你卖葡萄的不晓得?”
林三富急得浑身发炸,说:“我只问你,肖丙子在不在家?”
吴红英冷冷地说:“死了。”
林三富一惊:“死了?肖丙子死了?咋死的?”
吴红英说:“咋死的我哪知道,反正死了。”
林三富说:“我说妹子呀,可开不得玩笑,人命关天。他死不死我不管,你们得给我发葡萄呀,你给肖丙子打电话,要不,你告诉我电话,我亲自打给他。”
吴红英问:“你把钱打他了?”
林三富说:“稀奇话!不打他钱,我要他发葡萄?”
吴红英说:“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祝贺你呀!”
林三富说:“我去报警!骗子!”
吴红英说:“报警好,把那个肖丙子抓回来,不过林老板,他在南边被车撞断了腿,钱估计交到医院了……”
吴红英丢下电话,想想不对,真将肖丙子抓住那得吃牢饭,关号子,她还有啥脸面在村里晃?儿子只怕找不到老婆,名声就臭了。虽然她吴红英脸皮厚,破罐子破摔,但肖丙子真被警察抓去,祖宗十八代的脸都丢尽。这肖丙子究竟伤没伤?她马上就给肖庚子拨电话。她问,肖丙子有没有遭车祸,你们是不是在那边搞传销?肖庚子矢口否认,但钱他说不知道,等他去问问表哥。吴红英说:“你们不要合伙骗我!”
再说肖小安自发现了他妈在墙壁上的秘密,就盯住了那个墙缝。有一次,他看到他妈吴红英又搬梯子,将钱塞进了屋梁顶上的墙缝。在一个晚上,半夜时分,肖小安爬上梯子,掏出了所有的钱,也有四千块。
肖小安本来是想揣着这几千块钱去荆州小北门进货的,他看中了一种鱼饲料,也谈好了一个中间商,这样赚的钱可以自己用,到时将本钱悄悄塞进那个墙洞。自己花销大了,他妈又不给他钱,来得快的钱不赚白不赚。
肖小安揣着钱,被鲁七宝他们发现了,加上晚上喝了点酒,就怂恿他去麻将馆小赌一把,他只好答应,准备玩一会儿就回家睡觉。哪知到了麻将馆里,有人叫他进了里间摇骰子押单双的小屋,让他看看。这肖小安头脑一热,手就痒了,就下起了注,无非不是单就是双,总能押准一次。哈,刚开始,小赢了几把,有几百块钱的收入。
那小房间无窗,就一个排风扇,烟雾弥漫,人影幢幢,污浊的空气让人窒息。押注的人不少,一个个双眼通红,头发蓬乱,就像地狱里的一群厉鬼。
庄家是镇上的牛二棍,他咬着一支烟,没有点燃。这人黑瘦,眯眼,皱鼻,阔嘴,犬牙,抖着腿,光着膀子,在瘦胳膊上刺着一个青乌乌的**,就像刺在骨头上。胸前吊一条大金链子,也不知真假,时不时地喝一口红牛饮料。
肖小安和其他赌徒包括鲁七宝、胖崽,都围在赌桌前,手上捏着钞票,叼着烟,觑着眼睛,不停地喝红牛饮料以撵瞌睡。
一个空饮料瓶子丢弃在角落里,发出咣当咣当的碰撞声,把肖小安惊醒了。他有点迷糊,还做了个梦,梦见他输掉的钱在路上捡回来了。他已经输掉了两千,主要是扳本心切,押得太多,心想,赌就赌一把,扳回了本就回家去。可是,天不遂人意,那些钱全都到牛二棍面前,堆成了小山。有的人输干了,拍屁股走了。时间应该在凌晨一两点,鲁七宝小声对肖小安说:“走不走,安哥?越输越深……”
肖小安狠狠地用肘子把鲁七宝推开,看来他是要与牛二棍决一死战。
牛二棍拿起小碗,将两颗骰子放进碗里,用一块纸壳盖住,使劲摇动里面的骰子,骰子发出清脆的碰撞声,然后他将碗翻过来放在桌子上。
肖小安数着钱,数出了五百,他在犹豫算计。胖崽提醒他说:“三次单,这次一定是双,事不过三。”胖崽抽出一张一百元的,放在赌盘的“双”那边。有几个也放在“双”那边。牛二棍只对肖小安感兴趣,撇嘴一笑对肖小安说:“可要想好,肖总哇,这一下去,就是几十袋化肥,几十瓶农药呀。”
肖小安狠狠地将钱摁在赌盘的“单”这边。
牛二棍问:“揭不揭?”
肖小安说:“等等。”
他将钱拿起来,看着那个“双”字。鲁七宝和另外一个也在“双”这边丢下一百元,可肖小安最后还是将钱拍到“单”这边了。
碗迅速揭开,双!十点!两个五点!肖小安的钱麻利地被牛二棍抓去了。
牛二棍将骰子又放入碗里,再摇,问下注的:“还来不来?”
肖小安输红了眼,厉声说:“少废话!”
牛二棍抽出烟盒的烟扔了一圈,自己点燃一支,喝了一口红牛,用手势示意赌徒们快下注。
肖小安希望押注的人给他点暗示,可那些人一个个摇着头,自顾自地嘟哝着,一个个都像在梦魇中,连鲁七宝和胖崽也不敢朝他看,怕他将输掉的原因怪罪到他们头上。肖小安感到好孤独,自己是不是被人算计了,他不敢朝这儿想,只有硬着头皮,将剩下的一千五,一次摁进“双”里。
牛二棍都赢得满脸愧怍不好意思了,劝他说:“肖总,你别急,可以分两次,这次输了还有扳本的机会。”
肖小安烦了,吼着说:“揭!”
牛二棍却不急,慢腾腾地翻翻他的钱,又拿起来闻闻,说:“这钱上面全是汗水,闻闻有一股葡萄味,你们葡萄专业村,种几串葡萄不容易,你真要想好,你输了,是一车化肥农药,我输了,给你拖一车化肥农药去。”
肖小安说:“说话算话!”
话没说完,牛二棍将碗揭开了,七点!一个三点,一个四点。
牛二棍故作羞涩地笑道:“二棍我就收了。”
肖小安荷包空了,连一个钢镚儿也没了。
他沮丧地、灰头土脸地回到天露湾,正准备在货架上拿一瓶饮料,突然手腕被狠狠一击,手臂一震,一时间全麻木了,还酸疼难忍。回头一看,是他妈吴红英。只见吴红英怒目金刚,又是一棍,他一让,打在他肩膀上。要是不让,正中脑壳,说不定脑壳就要开瓢。
吴红英气得双唇在颤动,大喊道:“你这败家子,把钱拿出来!”
肖小安知道大难临头,当即抱着头喊叫:“什么钱?我没有看到钱!”
吴红英不管不顾,又抄起棍子欲抽,被一个人一把攥住了。吴红英扭头一看,是许会计。吴红英说:“你别管,我打自己的儿子关你屁事!”
许会计紧紧拽住棍子道:“棍棒底下出不了孝子。”
吴红英嘶叫说:“一天不打,骨头就痒,他偷钱,不打呀?”
许会计说:“偷钱?小安你偷钱?”
肖小安抱着头缩在墙角不吭声,许会计说:“要是真偷了钱,我倾向往死里打,来,给我,我帮你打!”
吴红英不让他夺去棍棒,说:“许会计你想得美,我自己的儿子自己揍,你敢打?”
许会计说:“你还是袒护他,这伢不学好,还不是你惯肆坏了!”
吴红英说:“我说他偷,你不能说他偷,是拿。”
许会计问肖小安:“那……拿了多少?”
“四千。”
许会计说:“那可不是小偷,是大偷,不报警,还等啥呀?”
肖小安哇的一声哭起来,抱住许会计的腿说:“不要报警,我不想坐牢!”
许会计拍拍手上的灰说:“承认了。”
吴红英举起棍子问儿子:“钱呢?”
“我不能说。”
“说!说不说的?!”
肖小安只好承认:“输了。”
吴红英顿时啼天号地,捶胸顿足,用棍子敲打着柜台:“这怎么得了,老肖让汽车撞断了腿,我正准备拿这钱去看他的,现在好了,什么都没有了!我不想活了!不活了!”
吴红英脱了外套,没命地朝湖边跑去。
要出大事,吴红英要投水了!许会计和肖小安紧跟着飞快追去,又有两个村民加入了追赶吴红英的队伍。大家一边跑一边喊:“吴红英!红英!死不得!……”
吴红英真跑起来,就跟飞一样,所有人都追不上她。眼看着要追到了,吴红英也到了湖边,她毫不犹豫,从高坎上纵身一跃,湖面上登时溅起一片大水花。
吴红英在水中乱抓乱刨,时沉时浮。几个人跳了下去救她,终于将她从淤泥里捞起来,又拖上岸。吴红英嘴里喷着泥浆,脸上、头上贴着水草,死猪一样地躺在湖边,嘴里哼哼着,也就剩半口气了。
吴红英躺在**,半夜醒来,看到她儿子傻呵呵地跪在门口。这儿子头往下垂着,一啄一啄的,头颈那儿像断了一样。这儿子跪了一夜,想让我原谅他哩。跪着就跪着吧,不争气的苕货,老娘要卖多少针头线脑多少棒棒糖才赚四千块钱,一想起就头疼,肖丙子这老杂毛的种不好呀!
金甜甜早上回村来找肖小安,看到他跪着,上前想去问个究竟,却看到小卖部门前那棵枫杨树下,有个人影在晃动。有些流雾,像水往东边流,刮的是西风,天有些凉了。再一细看,不看不打紧,一看,是一个人在那儿往上甩绳子,绳子另一头套在脖子上。金甜甜一个哆嗦,就大喊道:“有人上吊呀!有人上吊呀!”
打瞌睡的肖小安听到外头有人喊上吊,喊声凄厉。吴红英也听见了,听得清清楚楚,还是个女的在叫,有人在外头上吊。这可是咱的门口,谁要死不找地方,找老娘门口?昨天我投河,今天就有人学我上吊?不是嘲笑我吧?就起了床,对着下跪的肖小安一通叱喝:“小安,还不去外头看看,哪个在瞎喊!”
肖小安猛一惊醒,爬起来就往外跑,无奈跪久了,腿麻了,一个趔趄,头撞在门框上,咚的一响,屋一震。这么撞,那不更加苕!
“你给老子喝醉了么?死货!”
肖小安摸着脑壳,被他妈轰斥了出来,一眼瞅见是个男人在朝树丫上甩绳子,绳子已经搭上了树丫,正在绾结。又看见那个大喊大叫的女人,是金甜甜。吴红英因为投河,消耗了不少体力,一副大病初愈的歪相,出来就看见一个人影挂在树上,这多晦气呀,不是一般的晦气!吴红英冲过去,看见许会计也跑来了——他正在早起读唐诗,这是他每天的功课。几个人一起上去将那个上吊的人往上托,都认出了他,林三富!
“林老板,林老板,不要这样!”
吴红英顶着林三富的胯子,气咻咻地说:“林老板你这是干什么,咋想不开?”
林三富这才出声:“你们别拉我,我今天就死在肖丙子门口!死了给他们一家守门!……”
这个门守了,全家倒霉!吴红英托着林三富,对肖小安说:“拿刀来!割绳子!”
肖小安蔫蔫乎乎的,半天才明白他妈的意思。许会计也托住林三富说:“林老板冷静冷静,你死也得选个风水好的地方!”
吴红英大骂道:“姓许的,你家风水才不好,喂鸡鸡死,喂猪猪死!滚滚滚滚!……”
许会计被吴红英撵开了,金甜甜去解绳子,说:“林老板,这是何必?!”
肖小安找来了一把镰刀,嗖的一下,将绳子砍断了,又嘭的一下,林三富像个秤砣掉下来,回到了人间,呜呼哀哉地呻吟着望天。但金甜甜看到林三富在用眼神与她招呼时,有一个怪笑。
在村里早巡的洪家胜也闻声而来,问明情况,劝林三富说:“林老板,你是有身份的人,以这种方式讨债,不值嘛。”
林三富躺在尘埃里,有气无力地说:“活腻了呗。”
许会计说:“今天不是甜甜发现,你早就见阎王,拖到火葬场烧了。”
林三富说:“老许,你的意思,我还要感谢甜甜的救命之恩啰?我寻死不是来感谢别人的。”
黄秋莲提着在园子里摘的青菜,过来看热闹,从中插了句嘴:“哟,又是投水,又是上吊,我孙子家热闹得像过年呀。”
吴红英找到了发泄的对象,冲着黄秋莲说:“黄秋莲,你这是人话?”
黄秋莲说:“姑奶奶就想看下葬呗,咋啦?”
吴红英气得脸上五青六紫,叉着腰道:“你三番五次羞辱我,羞辱我们家,你仗着你家书记的狠就不得了么?多大个官,让大家评评理!”
黄秋莲说:“哟,赖上我了?”
洪家胜将黄秋莲撵走,“这里没你说话的地方,回去做饭!”
黄秋莲还是乐呵呵的,说:“黄鹤楼上看翻船,天露湖上看起网,就看我孙媳妇怎么蹦跶!”
吴红英气得脑壳乱摆,夺过儿子手上的镰刀,端起一把椅子站上去就对着林三富上吊的那个树丫一顿乱砍:“叫你上吊的!叫你上吊的!你想死,去找肖丙子呀,找我,要逼我死呀!”
金甜甜问:“那丙子叔去哪儿了呢?”
吴红英挥舞着镰刀说:“实话告诉你们吧,肖丙子在南边搞传销!”
金甜甜来村里找肖家要钱,碰上林三富以死讨债,以为救了林老板一条命,可回县城的路上收到林三富一条短信:“谢谢你,我是吓唬他们的。”金甜甜开怀笑了。又在路上碰到鲁七宝,七宝告诉她,小安家没有钱还给林三富了,小安在镇上押单双,将钱输掉了。金甜甜想想有了主意,就给肖小安打电话。肖小安接到电话很警惕也很高兴,说,我转身找你你就不见了。金甜甜说,你妈在那儿,我不想多说。肖小安说,钱我没有分文。金甜甜说,我爸住院不会找你借一分钱,你放心。你能不能到县医院来?没啥事,请你喝个茶,吃个锅盔。肖小安说,好呀,好呀,喝茶吃锅盔我请你。两人就约好了在医院门口见面,可小安说医院门口太晦气,也不高档,你就不能选一个浪漫点的地方吗?金甜甜说,浪漫点的地方你请不起,你有多少钱,还穷讲究。来不来,不来算了!肖小安哪敢拒绝。
他推自行车出门,吴红英问他干什么去,肖小安说跟甜甜约会。吴红英说,哟,你一个赌博佬,她瞧得上?!肖小安说,那您郎嘎就等着!
肖小安骑车到了县城医院门口,东张西望,金甜甜出来了。肖小安从自行车篮中拿出纸包着的锅盔说:“甜甜,给!”金甜甜说:“锅盔冷了像棉絮,咋吃呀?吃锅盔要趁热吃,才外焦里嫩。你吃吧。”肖小安看着金甜甜,又看着医院牌子说:“你真不是找我借钱吧?”金甜甜说:“小安同学,一说钱你就五脏发抖,四肢抽筋。我就直说了吧,林老板打给你爸的五千块钱定金,是我们果品经销商行的,我今天是代表我们商行向你讨要,看你给不给我面子。”肖小安顿时大汗滚滚:“这个……这个,不谈钱行不行?谈钱太俗,我们吃高档的锅盔,就谈高档的话题,行不行?”金甜甜掏给他一张餐巾纸:“哈哈,看你的汗,你不用紧张,告诉我是不是赌博输了?”肖小安眼睛都直了,连忙否认:“你、你听谁说的?不要听人瞎说!”金甜甜紧逼:“是不是牛二棍的麻将室?”肖小安这时身子就抖起来。金甜甜说:“林老板没死成,他报案是可以的,就说是他的钱你赌博输了,你跑得了吗?”肖小安大喊冤说:“那个钱不是林老板的钱!”金甜甜说:“到时,只怕你浑身是嘴也说不清,我可以劝住他,他这人死都不怕,还怕报案!直接刑事案件,还牵出一大串,瓜连子,子连瓜,你一家三口只怕都得在牢里大团圆。另外,林老板说了还会到你家门口去上吊,他真死了,你家门口大树上有个吊死鬼,哪个女孩子还敢嫁过来,出门就是鬼,你肖小安只怕永远讨不到老婆了……”肖小安冷汗直流,说:“不要吓我,不要吓我!甜甜你说我怎么办?”金甜甜拿出一张纸来:“你想办法,找你妈将钱打给林老板,这是他的账号。”金甜甜拿出手机拨通了林三富的电话,故意当着肖小安说:“林老板吗?我是金甜甜,肖丙子的五千块钱,他儿子肖小安答应还给你,他是我高中同学,好朋友,他说话是算数的,真正的男子汉大丈夫,绝不会哄我这个老同学,您郎嘎就先不要报案了,我求您郎嘎了。”然后对肖小安说,“谢谢你小安,就这样了,现在,我们去吃高档锅盔!”肖小安哪还有心思吃东西,骑上自行车苦着一坨脸说:“我回去筹钱呀!”
过了一天,林三富就打电话来告诉金甜甜,他收到了五千块汇款。金甜甜电话肖小安还是表示了感谢,肖小安说,那钱他妈藏在鲊辣椒坛子底下几年了,准备给他相亲的,是最后不能动的钱,但为了救儿子小安,她把这笔钱也拿出来了,按吴红英的说法,“肖家的盐罐子都涮干净了”。
金甜甜处理好这件事,就回村里喂了猪喂了鸡,打扫了猪屎鸡粪满地的院子,早晨又赶到县医院,老远就听到她爸在发脾气。人有病,脾气就不好。在病房门口,她爸邻床的病人家属跟她说,你爸要出院,你妈不让,吵了一夜,咱们也没睡好。金甜甜都没有勇气进病房了,她踌躇着,妈冲出来,见金甜甜站在门口,哭着说,甜甜你来了正好,管着你爸,我回去找两个舅舅借钱。金甜甜问妈怎么了,她妈说,你爸不能出院。金甜甜说,妈你别急。
她进去,她爸正准备下床,在床头柜边找拐杖。金甜甜喊,爸,你是不是要上厕所?她爸横着眼睛,也没看她,说,没你的事,回学校复读去!
金甜甜扶他,他不让扶,又说,还不去收拾外头晾晒的衣裳,赶快去结账,迟半天又得涨出几百块,要住你们住,我这条破腿值不了这么多的钱!
金甜甜无力反驳老爸,也无力帮老爸,只能让他出院。她也知道两个舅舅家里不富裕,不可能借到钱,她就去走廊外收衣服。爸妈那些被泥土染得灰不溜秋的旧衣服,跟垃圾没啥两样,想到城里人光鲜的生活,她边收边掩面嘤泣。
天无绝人之路。妈喊她接电话,说她包里的手机响了。金甜甜跑去拿出手机,是乔总,她跑到大门口去接。乔汉桥在电话里夸奖说:“甜甜,你真行啊,比林老板有本事,得好好表扬你维护我们商行的利益!”
金甜甜正伤心着,回答说:“这是应该的,乔叔。”
乔汉桥似乎听到她的抽泣,问:“你是不是在哭啊?”
金甜甜说:“我没有。”
乔汉桥说:“甜甜,我看到你了!”
金甜甜一抬头,乔汉桥站在她面前。金甜甜瞪大眼睛问:“乔叔,您郎嘎是怎么来的?”
乔汉桥说:“肯定不是天上掉下来的。现在闲话少说,我刚才去问了骨科主任,你爸换髋关节的手术费我已经先交了。等几天消炎好了,还要全面检查身体,就可以做手术了,你们不用担心。”
金甜甜喜极而泣,不知所措,说:“乔叔,这怎么行呢,不能这样,您郎嘎不能这样啊!”
乔汉桥笑着说:“算是我借你的,行吧。所以呀,你不用在意钱,按咱们商界的话说,钱是王八蛋,花了再去赚。腿保住了,一切都会有的,面包会有的,牛奶也会有的。再说,你爸爸是荆江县种葡萄的能手,是你们家的顶梁柱,不能没有他。”
金甜甜越哭越伤心。
乔汉桥拍拍她的头说:“好了好了,擦下眼睛。救你爸的腿要紧,你是我公司的员工,我不能见死不救,不管不顾吧。你这样哭,好像我做了一件什么伟大的事,让我不好意思。我还要到荆州去办事,我走了,你别把我当外人,你快回病房里去照顾你爸,我一个人到县城逛一逛。回到荆江,我特别开心。”
金甜甜说:“那我陪您郎嘎去。”
乔汉桥说:“不用不用,这个地方我太熟悉了,都是我过去拖粪的地方。我呀,先去买一块大锅盔吃,然后再到菜场里买点豆豉,还有糍粑、豆皮子和牛肉炉子。我妈特喜欢吃荆江县的糍粑煮豆皮和牛肉炉子,我带一点回去,难得来一趟。对了,我还得找个早酒馆点个牛杂煨锅子,喝两杯早酒,荆江县的早酒,我都快想疯了,我走啦!”
金甜甜擦着眼泪,向乔汉桥的背影深深鞠了一躬。
背后她妈在喊她:“甜甜,你在这里!”
金甜甜跑过去一把抱住妈,说:“妈,咱爸有救了!”
余翠娥却叹了一口气:“唉,都晓得了,病房的人都好羡慕,这个乔总咋这么好哩,救苦救难的活菩萨呀!”
金甜甜说:“妈,您郎嘎叹什么气哩,钱我是找乔叔借的。”
余翠娥说:“你还得了啵?这事麻烦一定大了。”
金甜甜说:“妈,真的没有事,等爸的腿好了,种更多的葡萄,钱我来还就行了,不用你们操心好吧!”
金甜甜想到还是得陪下乔总,人家一口气帮他们交了这么多钱,不能让他一个人在县城,就给她妈说,我去找找乔叔。
金甜甜在大街两头到处找,在小巷里也找,脚打起了水泡。终于在菜场旁一家早酒馆门前的小桌上,看到了吃牛杂煨锅子、喝早酒的乔汉桥。乔汉桥就像个老县城人,喝着酒跟其他食客说着话,一口地道的荆江腔。金甜甜喊他:“乔叔!”
乔汉桥沉浸在早酒的醉意里,听到喊声,猛回头,见是金甜甜,说:“来来来,甜甜,再点个菜,来一碗面!”
金甜甜说:“我吃了,您郎嘎喝,然后我陪您郎嘎去菜场买东西。”
乔汉桥喊服务员,女老板过来了,乔汉桥说:“再来一碗面,有什么面?”
女老板说:“有肉丝面、牛肉面、牛杂面、鳝鱼面、鸡杂面、肥肠面、三鲜面、财鱼面、鸡汤面、谷鸭面、猪肝面、腰花面、炸酱面、热干面……”
乔汉桥问金甜甜:“你吃什么面?”
金甜甜说:“我真的吃了,老板娘,不要,谢谢!”
乔汉桥举着酒杯对金甜甜说:“那就……你回去,我得慢慢吃,等车来接我。”
乔汉桥不让她再说感谢的话,要她先走了。金甜甜一步三回头,招手离开,眼泪又止不住流出来。
一周以后,金满仓做了手术,换了髋关节,手术非常成功,并且很快出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