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露湾

二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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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甜甜积积攒攒将自己工资的一万元现金还给乔汉桥,乔汉桥不接,说你还是存着吧,存着到时一起还我,存在银行还有利息。可金甜甜一定要他收下,还让他打了个收条。乔汉桥哭笑不得,但还是照她说的做了。

金甜甜离开的时候,乔汉桥问她:“顺便问下,甜甜你会做菜吗?”

金甜甜说不太会。

乔汉桥说:“不太会就是有点会啰?”

金甜甜说:“真的不太会。”

乔汉桥说:“你会做回锅肉吗?”又说,“算了,我去餐馆给她点一个。”

金甜甜也不知什么意思,就问了一句:“是顾老师要吃回锅肉?”

乔汉桥就说出了缘由,说他老妈对家里请的钟点工阿姨很不满意,有一次发现她在打扫房间的时候,翻楼上的抽屉。而且最头疼的是不会做菜,应聘时给他老妈按了一会颈椎,很有效果,他妈就留下了这个钟点工。说是荆州人,但不会做荆州菜,长期在江浙打工,吃的菜不放辣椒,鱼、肉,做出的味道像青菜。可乔汉桥的姥姥是荆州人,他妈也从小吃惯了辣味,到老了,还特别馋回锅肉,而且是放了荆州豆豉的回锅肉。老妈生了几天的气,宁吃方便面,也不吃阿姨做的菜。

“就跟小伢儿一样,返老还童了。”乔汉桥说。

“我是真不会做,但我可以试试。”金甜甜说。

她想,乔总那样帮我,他妈想吃荆州豆豉烩的回锅肉,我学着做一个也算是回报,在家里妈反复叮嘱她,乔总对我们太好,是贵人、恩人,要知恩图报……

师傅将她载到汤逊湖边的一家菜市场门口。她等的电话终于来了,之前她Call了老爸,留言让妈回电话。

余翠娥在电话里问:“啥事,甜甜?”

金甜甜说:“我就问您郎嘎,炒回锅肉要怎么炒?”

余翠娥说:“你问这个干什么?”

金甜甜说:“我有用,您郎嘎赶快告诉我。”

余翠娥说:“要用点荆州豆瓣酱,最主要的是用荆江豆豉炒,不就行了么。”

金甜甜问:“为什么要用荆江豆豉炒呀?”

余翠娥说:“反正豆豉要不软不硬的,有的豆豉是做了酱油的,全是壳,不能用。辣椒呢,你用灯笼椒,红的绿的两种都放,颜色好看,还要有甜面酱,蒜片不能少,酱油要放黄豆酱油,有看相,蒜苗要斜着切,多放点没事。肉呢,要选不肥不瘦的五花肉,煮熟的肉要立起切,炒的时候少用油,要烧猛火,快起锅……”

金甜甜全听进去了,说:“谢谢妈!谢谢妈!”

心里有了底,买好食材,但就是荆江豆豉没买到,在菜市场转了两圈,没有。后来她就想,荆州豆豉不是一样的么。于是就买荆州产的豆豉,果然买到了,是洪湖的,还有江陵的。她想着在家吃的豆豉,选了江陵的。

到了乔家别墅,顾老师分外高兴,要给金甜甜打下手。金甜甜不让,一个人在厨房卷起袖子切、剁、烹、炒,冷清的别墅里一下子热气腾腾,生机勃勃,锅碗瓢勺叮当响。

金甜甜买的菜有很多,她想起在家看到妈做的菜,端上桌的除了荆州回锅肉,还有火腿炒瘦肉、爆鳝丝、银鱼鸡蛋汤和虎皮辣椒。

有了辣味的家,顾老师才有了活力。金甜甜要顾老师趁热尝尝回锅肉,顾老师就搛了一块到嘴里,“咿”了一声,大为赞叹,嚼了几下,表情越来越沉醉,说:“这就是小时候我妈做的味道,丫头,你的菜做得太好了!”

汽车响,乔汉桥进门,看到满桌的菜,说:“来得好,不如来得巧。我来这边办事,要喝一杯。”

他妈顾老师说:“汉桥,你别找理由喝酒,吃饭不是最好么,这样的菜,吃一碗荆州大米饭,比什么都好,不喝不行?!”

乔汉桥已经从酒柜里拿出一瓶黄鹤楼,却眼巴巴地望着他妈不敢开瓶。顾老师说:“找理由呀,什么男人不喝酒,活得像条狗。什么酒是粮食精,越喝越年轻。什么男人不喝酒,枉来世上走。你一个公司老总,在下属面前请注意下形象。”

乔汉桥真听他妈的话,说不喝,就不喝。

吃过饭,金甜甜跟乔汉桥的车一起回市里去,他要金甜甜与他一起先到湖边走走。从别墅后头出去,就是湖边的步道,夕阳正往湖里滚落,像一滴巨大的金色水珠,在湖面上洇化。许多水鸟在湖上无声飞翔,白羽翩跹,轻点水波,那是湖鸥。湖跟天露湖一样阔大,一样清风送爽,一样芦苇摇曳,也有船,也有蒲草荇藻,有逶迤的湖岸,多像哪。乔汉桥一定猜到了金甜甜的心思,说:“甜甜你看看,这里像天露湖吧。”

金甜甜点头说像。

乔汉桥给她讲,第一次来这里看房,就感觉这儿太像天露湖了,就像回到了天露湖,当时想都没想就买下了。

“本来是买给二老的,如果我老爸不走,他们二老在这里安度晚年该有多好。老爸没福享受,如今这么大的房子,老妈一个人太孤单了。”

金甜甜说:“顾老师是有点孤单。”

乔汉桥说:“主要是年纪大了,但她喜欢清静,我让她在公司楼上住,她觉得市区太吵,要在湖边住,也就让她去了,想在哪儿住就在哪儿住。”

金甜甜说:“乔叔很听顾老师的话。”

乔汉桥说:“就是喝酒这件事,我不爱听,呵呵,有时在外头应酬,控制不了。有几次在大马路上睡着了,钱包、手表都被人偷走了,醒来已是早晨。”

金甜甜说:“这多危险呀!”

乔汉桥说:“是太危险了。”

乔汉桥扶着栈桥的栏杆说:“现在,我妈就是我的一切,她是我世上唯一的亲人,有时候觉得亏欠她的太多,但我也无能为力……”

金甜甜不好说这样的议题,她好像离这个议题很远,这是另一个世界的人谈论的另一种话题,她一个打工妹,不配谈。但她很想说还钱的事,就逮住了一个空隙,吞吞吐吐地说:“乔叔,我想给你说个事……”

乔汉桥要她说。

金甜甜说:“我们村的葡萄,全部更换了新品种,又都在建避雨棚……那……欠您郎嘎的钱,就靠我工资一点点地还,家里的葡萄明年初果,要到后年盛果期,只要到了盛果期,就一下子将剩余欠您郎嘎的一次还清……”

乔汉桥说:“你这是……你只怕为这几万块钱睡不着,天天吃馒头吧?”

金甜甜说:“不是,不是,我吃得很好,这几个月还胖了两三斤。”

乔汉桥说:“保证吃饭、穿衣,你那一万块钱,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你别急嘛,我又不差这几个钱,甜甜,你给你爸说,他建大棚如果还缺资金的话,给我说一声,没问题的,只要到时候,你家的葡萄不卖给别人,让我们商行包销就行了!”

金甜甜说:“没问题!谢谢乔叔!”

乔汉桥说:“我们走吧,太晚了,这湖边有点凉。”

乔汉桥在她后脑勺上拍了一下,两人原路返回。

金甜甜一路很沉闷,好像没有话题跟乔汉桥说了。没有喝酒,乔汉桥也兴奋不起来。

到了宿舍,她看到艾晓兰敷着面膜躺在**,闭着眼睛,就说:“晓兰姐,还没睡呀?”

艾晓兰问:“约会了?”

金甜甜说:“没有呀,我去汤逊湖给顾老师做了个饭,钟点工阿姨请假了。”她扯了个谎。

艾晓兰睁开眼说:“哦,有特别任务。”

金甜甜说:“哪里,晓兰姐,我只是去送菜做饭。”

艾晓兰问:“喝酒了吗?”

金甜甜说:“没有。”

艾晓兰一个翻身起床,在金甜甜身上嗅了嗅,又躺下了,说:“嗯,甜甜,我说呀,你得提防点哟。”

金甜甜问:“提防啥呀?”

艾晓兰说:“你一乡下小妞,有点姿色,到了有钱人成堆的城里,肯定会成为别人猎杀的目标,加上你完全没有在男人堆里滚的经验,千万当心!”

金甜甜一笑说:“谢谢晓兰姐提醒。”

艾晓兰说:“我只是尽一个姐姐的义务,没有嫉妒心。你既然叫我姐姐,我就得像个姐姐,看住小妹,对不对?”

金甜甜说:“对对,对对……”

又到了放寒假的时候,几个室友因考研,都不回家,他们问洪大江,洪大江说他回家去复习。因为今年的特大洪水,他心里牵挂着,父亲又因为呛水,落下了个慢性支气管炎的毛病,还有糖尿病。他收拾着东西,一个大包,全是要洗的衣物,也没钱给爸妈买什么。

听到赵怡月在楼下喊他,他下楼去,赵怡月问他回不回家,洪大江说回。赵怡月说,我爸来武汉办事,我们坐个顺风车,跟他的车一起回去。洪大江问什么时间,赵怡月说现在就走。

洪大江坐上了赵怡月爸爸的车,将一个大旅行包塞进后备箱,和赵怡月坐在后排。车上赵向明问洪大江:“大江,你毕业后有什么打算?”

洪大江说:“没什么打算,服从学校分配呗。”

赵向明说:“不用担心,园艺系是各单位争抢的对象。”

赵怡月说:“爸,到毕业的时候,你是不是准备到我们学校亲自挑选毕业生?”

赵向明说:“有可能。不过现在县城以下条件不好,吸引不了大学生,我相信随着改革开放的进程,农村产业的大发展,大学生们有了用武之地,他们就会自发地、自觉自愿地回到农村。”

洪大江说:“赵叔,您郎嘎能不能给我一点建议呢?”

赵向明说:“记得入学前,你也对我这么说过,感谢你的信任。我意还是继续读研,多学知识。”

赵怡月说:“人家大江早就在准备考研了。”

赵向明说:“这就好嘛。”

洪大江说:“我也想早点参加工作,为家里减轻点负担。”

赵向明说:“你爸的主意?那可不行,到村里了我要批评他,做他的工作……”

汽车开进村里,停在洪家胜家门口,余翠娥听到汽车声,伸出头来看,远远看到洪大江下车,又看到似乎是赵县长和他的女儿下车。她再细看,果然是的,进屋便对金满仓说:“赵县长和他女儿送大江回来了。”

金满仓说:“你别管。”可不一会,门口有叫他的声音,金满仓开门,看到赵县长端着个一次性杯子过来了。

赵县长笑吟吟地同他打招呼,后面跟着洪家胜父子和赵县长的女儿。赵向明说:“每次来,都想看看你的葡萄,走,带我们去看看你的大棚。”

一路上,跟来了不少人。

金满仓说:“我的避雨棚,没有书记和大家的好,比较简易。”

赵向明问:“资金不到位?”

金满仓说:“也是想节约成本吧。”

赵向明说:“以奖代补的资金发放到你们手上了没有?”

跟上来的葡农都说:“发放到手了。”

赵向明问:“每家应该有千元几千不等吧?”

“有的,有的。”大家说。

洪家胜说:“我们自己种葡萄,政府还给我们奖励,这实在是太感谢了。”

赵向明说:“县里财政预算有点紧,不然还可以多给点,以后以奖代补的力度会更大。”

他说这些,手中的一次性空茶杯想找个地方丢,许会计赶快上前接过来,说:“赵县长,给我,给我!”

进入葡萄避雨棚里,洪家胜让赵向明小心,赵向明看着远远近近的避雨棚,说:“很有气派,不管怎么说,比露天葡萄好,气势不凡呀。”他查看新栽下的葡萄苗,说,“全都活了,而且长势不错。”

洪家胜说:“还是县里的以奖代补激发了大家的积极性。”

赵向明说:“一起跟我回来的两个华农大大学生呢?你们发表点专业意见,评评看。”

赵怡月说:“让洪大江说吧。”

洪大江有点害羞,还是说了:“这新苗要注意防寒,多培些农家肥保温,以促进根须的修复和生长。一年没回家,看到村里有鸟枪换炮的感觉。”

赵向明说:“很对,我也是这种感觉。我们以奖代补的政策,证明比纯粹的补贴好,也初见成效了。好啦,给大家拜个早年,祝你们春节愉快,万事如意,明年更上一层楼!……”

赵向明和女儿回到荆州,闻春燕做了一大桌菜迎接女儿放假回来。吃过晚饭后,赵向明要女儿陪他们去城墙上散散步,闻春燕说晚上单位有事,赵怡月就陪着她爸,去了北门,又爬上城墙。一路走着,赵向明对女儿说:“怡月,我和你妈尊重你的选择,毕业后留在国内读研,或者出国,都行,目的只有一个,学有所成,做父母的任务就完成了。”

赵怡月说:“爸,您一直尊重我的选择,我很感动,都放在心里,不想表露。你们对我,是做父母的典范。”

赵向明笑了:“呵呵,这样夸我。我还想问一下,你决定了出国读研?”

赵怡月扬起手中的《托福口语》,“您看嘛。”

赵向明问:“那洪大江呢?”

赵怡月嘿嘿笑了,说:“您问这个问题不是县长的水平,顶多是乡镇长水平。”

“那我应当怎么问?”

“怎么问,我与他也没啥关系。”

“咿,你们……什么都没说?”

“我不想回答您这个问题,爸,半年没见面,还是说点别的吧。”

赵向明有点不知所措,说:“做父母的,倒是对这个问题有兴趣……好吧。说点别的,这个……农业,特别是水果种植,我总在琢磨这事儿,自古荆州这块地方就非常富裕,水果的栽培历史非常悠久,屈原的《橘颂》读过吧,就证明在春秋战国时代,这里普遍种植柑橘。荆州是农耕文明非常发达的地方,这里气候温和,物产丰富,你看,往城外看,一望无际的平原,哪里能找到这样的自然条件?加上这里的人勤劳聪明,精耕细作,我特别看好荆州的特色农产品种植……”

赵怡月晃着赵向明的胳膊说:“爸,您就不能讲点别的吗?在学校老师天天讲的是这些。”

赵向明说:“讲啥你也不喜欢听了,小时候就叛逆。我的意思是,洪大江这孩子,应该很有前途,你别看他老实寡言,我凭感觉,他心里有大志。”

赵怡月说:“毕业您就要他回荆江县工作呗。”

赵向明说:“我的庙小了。”

赵怡月说:“您果然很赏识他呀!”

赵怡月一直跟洪大江若即若离,而金甜甜和洪大江是青梅竹马,感情肯定更深一些,不然,那次演出金甜甜不会那么反应过激,简直妒火中烧。再说了,洪大江咋想的,赵怡月不清楚,他一个男生不主动,莫非还要女生主动,各自就这么焖着盖着。一个华农大毕业的诗人在学校演讲,她去听了,这个诗人说,大学四年,一定要谈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然后离开美丽的华农大。可是,有几个人轰轰烈烈过?诗人说,男生一定要为你心爱的女人写一首诗,都快毕业了,没见一个男生跟她写诗。是不是学农的学生不浪漫,不如那些文科生?她也懒得想这些,继续练托福口语吧。

在放假的前一天,汉桥果品商行开了一个小型的会议,几个中层干部都到了。乔汉桥给大家发了红包,送了“福”字,金甜甜也拿到了一个红包,估计有几千块钱。旁边的人给金甜甜说,乔总从来没这么大方过,看来过去的一年,经营状况很好。

乔汉桥说:“辞旧迎新的日子,总会让人感慨万端。在座的跟着我干了这多年,都知道我是个什么人,反正,我一生没有野心,一辈子,没啥追求。但是,你们跟着我,是要过好日子的,不是看着我喝醉了,架着我回家,我对你们及你们的家人,有一份责任。面对果品行业残酷的竞争,咱们得找活路,谋出路。成本不断上升,利润不断下降。我想了想,商行要加大自采力度,要让各种果品采购价更加低廉,利润相对增加,这就要求我们走出去,不要关在家里。大家有什么好的建议?”

有的说:“减少采购进货环节,品质依然是关键,自采他采,没有品质就卖不出价。你进一车橘子,一块钱一斤,这种劳动,费力不讨好。”

有的说:“如果自采,工作强度加大,这就要咱们与产地的关系感情联络加深,信息获得最大化,决策快速化,最短的进货渠道就是最好的竞争利器。”

有的说:“开源节流,在损耗管控上、营运费用上,我们要有严格的操作流程,鲜果销售是以小时计的,再好的果品,时间耽误了就成了垃圾……”

乔汉桥问金甜甜:“你有什么想说的?”

金甜甜没想到会问她,觉得好突然,说:“我没有啊。”

乔汉桥说:“你还是说说吧,你家种葡萄,你爸是葡萄种植能手,你也提篮摆摊卖过葡萄,你有发言权。”

金甜甜想了一下,说:“我真的没啥说的,我只知道,顾客的口味不可欺。扩充采购渠道,要严把果品品质,让更多好品质的品种进入我们的采购清单。”

乔汉桥说:“说得好,顾客口味不可欺,这句话要写在我们办公室和店里,我们就是为顾客口味服务的。这里,我想在年关前,宣布一个任命,鉴于我们商行明年的工作需要,商行鲜果采购部主任,由金甜甜同志担任。”

大家面面相觑,看着金甜甜,接着反应过来后,争相鼓掌,向金甜甜表示祝贺。

金甜甜相当意外,腆然难当,急了,说:“乔总……”在公司里,当着人她还是叫他乔总。

乔汉桥打断她的话:“就这样了,散会!祝大家过一个好年!”

等会议室人走光了,金甜甜还坐在那儿。

乔汉桥问:“你咋还不走呀?”

金甜甜说:“您郎嘎是出我的丑咧,我哪能干这个!”

乔汉桥说:“你能行,我不是头脑发热,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我这个人,没想到这一生会进入果品行业,就想混口饭吃,渐渐摊子就大了,赚了一些钱。钱,有时是好东西,有时是害人的。起码,不当老板不会喝这么多酒,酒是伤身的。现在,我精神不佳,看到你在我这儿,我有第二次创业的冲动,希望不要叫创业,我讨厌创业二字,创业就是受罪,业创了,幸福感没了。当年,我十几岁在天露湖插队,酒没有,钱没有,可我的幸福感比现在强一百倍。我当时以为,天露湖的水就是最甜的。现在,喝什么样的酒都是苦的,二十年的拉菲又怎样,三十年的茅台又怎样,不如天露湖的一碗水。我好想回到天露湖,做一个闲人。可这些人跟着我,我又不能退却……”

金甜甜不敢看他,觉得他有点可怜。本来,按金甜甜看人的标准,当老板的都可怜,不如农民。

乔汉桥还在那儿劝她:“你在我这里好好历练,我给你平台,干成了,你去哪儿我不拦;干砸了,我认了,没你的事!”

鲜果采购部主任的事暂且放下,金甜甜回到宿舍,数了下红包,足足有五千块。她去商场给爸妈买了棉袄和毛衣,乔汉桥来电话告诉她,让她将车票退了,明天他去沙市办事,带她回家。听说有这样的好事,她又给爸妈各买了一双皮鞋,反正装好放在车上。

晚上她想如果洪大江回家,就可以一起搭乔总的车,于是给他宿舍楼打电话,可阿姨告诉她,洪大江放假回家了。

乔汉桥的车是一辆黑色奥迪,中午出发,开到天露湾时,太阳还有一树高。车在村路上开,鸣着喇叭驱赶乱跑的猪和鸡,小伢儿们跟在汽车后面跑、叫,还唱着儿歌:“小汽车,真漂亮,上面坐的花姑娘。花姑娘,一身花,怀里抱个小娃娃!小娃娃在喊,花姑娘在叫,一开开到外婆桥……”

余翠娥听到了叫“妈”的声音,又听到汽车的声音,对金满仓说:“是甜甜回来了!”一看,真的是甜甜回来了,就喊,“我的乖乖甜甜回来了!”

可与女儿一起站在院子里的还有乔汉桥,这让余翠娥有点发窘,就招呼说:“噢噢,乔总也来啦,快进来坐!快进来……”

金甜甜对爸妈说:“是乔总送我回来的。”

乔汉桥不坐,说:“不坐了,不坐了,金会长,我在沙市办事,我走了,你们忙。”

金满仓哪会放这样尊贵的客人走,这可是救了他几回命的人,说:“乔总,你一定要吃了饭走!”

金满仓说着就蹲下地,强行脱掉了乔汉桥的一只皮鞋。乔汉桥吓住了,怎么脱他的鞋哩,一想,突然想到这里的风俗:脱鞋留客。鞋被金满仓脱走了,乔汉桥穿着一只鞋,哭笑不得地站在那儿,说:“我还是走,我得去办事……”

烟、茶都递上了,乔汉桥坐下,给金甜甜说:“把我那只鞋找出来。”

金满仓拿来了一只拖鞋,硬是让他套上了。乔汉桥就穿着一只皮鞋,一只拖鞋,喝着茶。不一会,金满仓叫来了两个人,说是陪客,是袁世道和潘忠银。他们进屋就说:“乔总,还记得我们么?”

乔汉桥当然记得,武昌火车站,三个人遭遇小偷,后来又坐他的大货车回来,便说:“记得记得!”

菜上桌了,酒斟上了,火锅点上了。但乔汉桥说:“各位,酒我是不敢喝的,我开车。”

金甜甜说:“是的,乔总开车,不能喝酒。”

袁世道有些遗憾地说:“喝一杯问题不大吧。”

乔汉桥说:“这可不行,很危险的,这样,我就以水代酒敬大家,以后找机会,我请你们。”

吃过饭之后,金满仓送还了乔汉桥的皮鞋,将家里的豆豉、鲊辣椒、腊肉、腊鱼、灌肠装了一大袋放在乔汉桥车上,乔汉桥像打架说不要,但不要不准走,乔汉桥满载而去,开车去了沙市。

黄秋莲等候金家门口的那辆车,终于有人上车,是个中年男的,有许多人在送别。车发动了,灯打开了,把黄秋莲照得睁不开眼睛,她用胳膊护住眼,再一看,那车在路上远去了,只剩下一个亮点。

她进屋喊儿子说:“大江,甜甜回来了。”

洪大江在看书,没在意地“噢”了一声。

黄秋莲又说:“人家是专车送回来的,风光啊。”

洪家胜说:“别人坐个车,碍你什么眼唦!”

洪大江听见了敲门声。他好像有预感,抢着去开院门,果然是金甜甜。

两人在门口的路上,金甜甜问他:“大江哥,你都回来几天了?”

洪大江说:“有几天,你刚才是专车送回来的?”

金甜甜笑着说:“哪儿,我们乔总在沙市办事,把我捎带回来的。昨天晚上,我给你打电话约你一起回来,你们宿舍的阿姨说你回家了。”

“噢,我临时说回来的。乔总呢,走了?”

“人家有事呀,你还好吗?”

“你呢?”

“很好啊,大江哥,明天我们能不能去县城吃锅盔,我好想吃锅盔。”

“你刚回来,不帮你爸妈做事?”

“你只说去不去?”

“考研的同学都不回家,我回来,是想混几顿好吃的,但书还得看。”

“那就是不去啰。”

这时黄秋莲在院子里喊:“大江!大江!”

余翠娥也在那边喊:“甜甜呢,甜甜!”

洪大江只好回院子里,说:“明天再说吧。”

金甜甜说:“好,我妈也叫我有事。”

她伸出手,洪大江握住了,她的手软绵绵的,他有点舍不得放。余翠娥还在喊,黄秋莲也在喊,两边的母亲像喊魂一样。洪大江放开手说:“甜甜,你回去吧!”

金甜甜往家里跑,说:“好,大江哥,晚安!”

金甜甜洗了个澡,用电吹风吹干了头发。余翠娥说,甜甜,我来给你梳头发。金甜甜说,妈,睡觉了,别梳了。余翠娥不干,说,妈想给你做点事,特别想像小时候,膝盖夹着你,给你梳头。金甜甜笑着说,您郎嘎梳头,皮筋扎得又上又紧,头皮都要拉下来,疼得我不敢说。余翠娥说,你咋不说哩,傻丫头!金甜甜说,哪敢说,说了怕您郎嘎骂我。余翠娥说,我啥时候骂过你,你这么怕我?金甜甜说,看到您郎嘎就像看到母老虎。余翠娥说,瞎说,瞎说!

金甜甜到了自己房里,余翠娥跟进来,金甜甜铺开被子,余翠娥早已给她插上了电热毯,**又软又暖和。她感叹说:“还是家里舒服。”

余翠娥说:“家里好吧。”

金甜甜说:“太好了。您去睡呀。”

余翠娥说:“话还没说完,我问你,甜甜,是不是乔总在打你的主意?”

金甜甜说:“没有的事!人家很规矩。”

余翠娥说:“那他咋对你那么好哩,你说当上了什么采购主任,咋回事?”

金甜甜说:“我哪知道,主任不主任的,都是干活,打工。”

余翠娥说:“男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等上了当后悔就来不及了,你一定要留个心眼,女孩子家,要有防备之心,妈蛮担心。”

金甜甜说:“我知道,妈,我要睡了,好困。”

余翠娥起身离去时说:“你盖的是今年新棉花弹的被子,六斤,很暖和。”

金甜甜说:“新被子太舒服了,有一股阳光的味道。妈,去睡吧!”

余翠娥说:“妈就一句话,也是你爸的意思,你要是跟乔总,咱们绝对不同意,他年纪太大,会让全村人耻笑的。”

金甜甜说:“妈,怎么会呢,您啰嗦个啥呀!”

金甜甜将被子蒙上头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