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湘军(全六册)

第十五回 张裕钊访贤果城 秦定三山寨聚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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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万春知道自己不行了,派弟子章舒凝去广西凌云县天鹅岭,请至善法师下山。

凌云县位于广西西北部,东接凤山、巴马,西邻田林,南连右江,北枕乐业。这里交通闭塞,巫教盛行。

至善法师已经 103 岁了,布袍竹冠,鹤发童颜,是这里有名的“老神仙”。

章舒凝去找至禅法师,至善法师让他找朱洪英,还说天地会内部的大小事情都由他处理。朱洪英闻讯,请师叔至正禅师下山。

至正禅师神力惊人,能操起一百多斤的太极石球把玩一个小时,铁头功可穿墙壁而过,能前蹿一丈,后跳八尺。他闻命即行,率两个弟子赶往江西。

消息传到武昌,胡林翼非常惊讶,看来兴国擂台又有一番恶战了。经过前次擂台会,韦昌辉必有防备,谁去破擂需要深思熟虑。

胡林翼心中十分着急,问计曾国藩。

曾国藩收到胡林翼来信,招张裕钊前来商量对策。

张裕钊,字廉卿,湖北鄂州人。二十四岁中举人,曾国藩主持国子监考试,张裕钊中选后授内阁中书,在京供职两年后弃官南归,在武昌勺庭书院教书。咸丰四年,曾国藩进兵武昌,写信叫张裕钊来投。张裕钊连忙到武昌拜见老师,被曾国藩安排在军中做了个文案。张裕钊平时专攻书法,湘军大营起草的各种文告都由他来书写,再拿出去张贴。

张裕钊见老师问起兴国打擂的事,说道:“兴国东接九江,南达义宁,西接大冶,北临长江,自古以来是湘、鄂、赣的交通要道。幕阜山横亘南北,地形复杂,民风彪悍,江西武宁、湖南平江、湖北大冶如“品”字形排列,是朝廷抵抗长毛的桥头堡。历次长毛攻不下这三座县城,原因何在?老师应该清楚。若韦昌辉在兴国摆百日擂台,民间青壮尽投,可成为长毛西进武昌,东攻九江,南去南昌的力量,对朝廷和湘军有百害而无一利。”

曾国藩一听,十分惊讶,但马上镇定下来,说道:“你说得有理,不知三省境内有哪个英雄好汉能去破此擂台?”

“我有一个异姓兄弟,叫朱善根,字阳阶,湖北大冶人。文武举人,此人武艺高强,力大无比,在富池口曾以一敌十,救过学生,收服过长江水盗盗魁震三省韩玉刚。若有此人相助,兴国擂台可破。”张裕钊说着说着,情不自禁地竖起大拇指。

曾国藩暗喜,忙问:“你跟他还有联系吗?”

张裕钊将头垂了下来,说:“前几年还有书信往来,这几年跟了老师,忙于军中事务,没有跟他联系了。”

曾国藩沉思有顷,说:“润帅从武昌来信,说兴国擂主白云歌极有来头,润帅与官文商量,暗中物色黄州府、德安府、荆州府、襄阳府各路高手云集武昌。兴国州设擂百日,我们不能破擂,朝廷颜面何在?湘、鄂、赣周围三府六州十八县的青壮岂不都去投了长毛?长毛突增十万雄兵,这仗还怎么打?”

张裕钊觉得事态严重,急忙说:“学生明白了,学生回去就请义兄出山,破了兴国擂台。”

曾国藩反复交代道:“马上收拾行囊去武昌拜望润帅,由润帅安排。”

“是!”张裕钊应了一声,起身离去。

拜别老师,张裕钊出了大帐,收拾行囊。次日一早,亲兵队长韩正国带了四个卫士进来,商人打扮,张裕钊扮作教书先生,五人一起离开南康直奔武昌。

听了张裕钊的分析结果,胡林翼认为有道理,下达新任务:“廉卿准备一下礼物,明天与秦定三一起去果城里,务必找到朱善根,请他出山。他有什么要求,本抚全部答应。”张、秦领命,离开武昌到大冶,大冶团练局长冯国桢前来迎接。

在通往果城里的大路上,张裕钊与秦、冯两人谈起往事——

道光二十年春,张裕钊从梁子湖乘船沿江东下,前往江西省庐山白鹿洞书院求学。船靠黄石港,船老大正要拔锚离开,只见一位儒生打扮的青年匆匆赶来,高声叫道:“船家,我有要事去九江,停一下!”

只见这青年十八九岁年纪,穿一件白色长衫,身材魁梧,一张国字脸十分端正,两道剑眉上扬,相貌出众。见与自己同路,张裕钊心生好感,让船老大把那青年接上船来。

那青年不待木船靠岸,纵身一跃跳上船头,拱手向船老大、张裕钊称谢。进了船舱,他与张裕钊重新见礼。张裕钊说:“听兄台口音是大冶人,却不知道去九江干什么?”

那青年见张裕钊也是儒生打扮,说:“实不相瞒,奉家父之命前去白鹿洞书院求学。”

张裕钊笑道:“巧了,我也是去白鹿洞求学。不如我们结伴同行,如何?”

那青年欣然同意,报了姓名年庚。张裕钊说道:“原来是朱善根世兄,小弟家住梁子湖,在幕阜山以西。咱们同靠一座山,共饮一湖水,不如结为异姓兄弟,到江西以后相互有个照应,如何?”

朱善根点头同意,两人交换了年庚,朱善根长一岁为兄,张裕钊为弟。朱善根将身上带的食物都拿了出来,又向船老大要了一壶茶。一只烧鸡,一条武昌鱼,两盘素菜,在船上摆开,以茶当酒,迎江风邀日月,两人谈古论今,非常愉快。

船过苇源口,前方就是江西地界了。这时候旁边有一条小船掠过,船上站着两个汉子,朝张裕钊狠狠地盯了几眼。张裕钊被他看得心里发麻,猛呷了一口茶,这才压住心跳。

黄昏时分,船泊富池口。兴国半壁山富池口,武昌西山樊口,大冶西塞山苇源口称“江南三口”。半壁山高耸入云,兀立江面,江中暗流汹涌,水下漩涡到处都是,船家不敢晚上行船,在富池口过夜,说要等到次日天亮才敢放舟东下。

张裕钊想去看看长江风景,邀朱善根一起下船。好在富池口距离江岸不远,两人到岸上转了转,回到船上,船老大已经睡着了,两人到船舱一角解衣就寝。

半夜时分,江上有唿哨声传来,朱善根不敢大意,穿好衣服后悄悄爬起来。有两条小船很快靠了过来,四五个汉子手中抄着钢刀跳上船头,只见到一个麻脸汉子喊道:“船上人等听着,我乃长江水盗震三省手下沙猛舵。姓张的小子听着,交出那只破砚台。其他人等识相的,将金银财宝交出来放在船头,免得老子动手,否则别怪我手中钢刀不认人!”

船老大已醒,见船两边站着几个持刀汉子,吓得面无人色,瑟瑟发抖。

张裕钊扯住朱善根的袖子,结结巴巴地问:“大哥,怎么办?”

“兄弟别怕,不就是图点银子吗?给他们便是!”朱善根说得轻松,提着包裹来到船头,其他乘客见有人带头,纷纷效仿,各自颤巍巍地去寻找包裹。

朱善根立在船头上,将包裹放在铁锚旁边。这时有两个水盗手持大刀跳了过来,准备取走包裹。朱善根飞起一脚,将一个汉子踢到江中。另一个汉子想退回已经来不及,稍一分神,立足不稳,朱善根连环腿又起,那汉子躲闪不及也跟着掉入江中。

见自己人落水,小船上的水盗赶紧取了两根长竹篙伸入江中。两个落水汉子抓住竹篙,湿漉漉地爬上小船。

沙猛舵见有人出头,冷笑几声说:“想不到船老大还请了高手护航,兄弟们给我上。”

众水盗齐声答应,七八个人拿着大刀跳了过来。朱善根喊了一声起,将二百斤的铁锚提在手。那铁锚舞起来如同流星锤,威力无比,众水盗不是被铁锚砸掉兵刃,就是被铁链扫到江上,无一幸免。

沙猛舵见状,带头跳回小船。其余几个没有掉进江中的水盗见势不妙,也先后跳回小船,救起落水者,驾着小船头也不回地朝九江方向逃去。

朱善根将铁锚放在船头,叫船老大收拾水盗的兵器,将船驶进富水。船老大不敢不依,扬帆起锚。

船内众人过来称谢,张裕钊叫船老大取来一壶酒,摆了一张小桌两条木凳子,邀朱善根坐在船头上谈心。朱善根欣然答应,也不提刚才打斗的事。张裕钊自述往事,说道:“张家有一方祖传的砣矶砚,十分珍贵。相传北宋熙宁二年,苏东坡因乌台诗案被贬登州,好友吴复古采了砣矶岛上的石头加工成砚,送了一块给他。苏东坡被贬黄州,游西山,将这砣矶砚留在鄂州,后辗转至张家。我三岁进私塾读《四书》《五经》,老师讲读一遍,我即能背诵,这次到白鹿洞求学,家人寄予厚望,让我将砚带上庐山,指望我能中举。”

张裕钊说完,出示砚台。此砚颜色青黑,质地坚细,有金星雪浪波纹,其浪如雪涌,着手甚沉。

朱善根说:“此砚千金难买,能见一面也是缘分,兄弟收拾好别让坏人瞧见。”

张裕钊将那砚台重新包好,放在身上。

一夜无话,第二天早晨,船老大将船重新驶出富池口,又有四五条小船从下游围了过来,大喊:“停船!”朱善根看得真切,还是昨晚那两条小船,又带了三条快艇,知道麻烦来了。他也不惧,快步走到船尾,从船老大手上抢过舵把,往右一扳,船往左偏,径直往江中小船撞去。小船没料到大船有这一手,几声巨响,有三条船被撞翻船底朝天。

一只快艇停下来救援,另一只快艇追上来靠近大船,跳上来七八个水盗,为首的是一名四十多岁的中年汉子,后面跟着沙猛舵。

那中年汉子精瘦,几根稀疏的鼠须,只见他干咳了几声说:“这位小兄弟好身手,请问尊姓大名,是哪位师傅教的?”

朱善根抱拳说道:“晚辈姓朱,不知阁下屡次找上船来为了何事?”

“明知故问。”沙猛舵抖了抖手中的月儿钢刀,铁环乱响,“姓朱的,不要过来搅老子的局,咱们井水不犯河水,你让姓张的小子交出砚台,我就此别过,否则……”

张裕钊抱着砚台不放,说:“我偏不给,你能怎样?”

朱善根也跟着问:“否则怎么样?”

“老子将你们都剁了扔到江里去喂王八。”沙猛舵说完,举刀朝船头上的桌子砍去。只听“咔嚓”一声,那张桌子被劈为两半,又一刀朝朱善根头上招呼过来。

只见朱善根“嗖”的一声,一下子蹿到沙猛舵的头上,脚踩着他的双肩。沙猛舵一看邪门了,肩膀摇摇晃晃想把朱善根给摔下来。可是朱善根双脚好像生了根似的黏在肩上,动也不动。

这时几个水盗已冲到船尾,从船老大手上抢去船舵,将船向江边撑去。

沙猛舵得意地说:“死到临头,还在为一块破石头拼命,知道大爷请了谁吗?嘿嘿,小子听好了,这位爷是长江武穴码头的总舵把子,威震三省的韩玉刚韩大爷,绰号震三省。”

韩玉刚喝道:“少跟这小子废话,今日在他身上留个记号,省得日后在众人面前碍手碍脚!”话音刚落,手持鬼头刀,“呼”的一声朝朱善根头上劈来。

张裕钊惊呼一声,躲进船舱。只见朱善根身形一闪,躲开了这招。震三省连连进招,刀刀不离要害,将朱善根逼到船旁,飞起一脚,哪知一脚踢空,震三省收势不及,将要栽进江中。朱善根此时已绕到震三省背后,随手抄起他的辫子,将他硬生生地扯住。震三省反身一刀,朱善根将他辫子一扬,那刀将辫子砍断,江风一吹,震三省头发全部散开。

朱善根见他不感恩图报,反而向自己连施杀手,如果不教训他,这一路到九江就没有太平。于是他从钱袋内掏出一枚铜钱捏在手上,“呼”的一声朝震三省打去。

震三省听到风声,用手中钢刀一挡,只见“当啷”一声,手中钢刀也掉在船上,一枚暗器落在船上打着旋。震三省脸色大变,他在鄂、皖、赣三省的长江江面上纵横了二十几年,从来没有失手,今日连败两阵,知道遇上了高手。

沙猛舵见震三省已落下风,知道讨不到便宜,不如说几句体面话收场,大声说道:“韩老大,今日碰上朱小子,就算交个朋友,我们就饶了姓张的。”

张裕钊却不知道深浅,讥讽道:“哼,打不过朱大哥,就想溜啦?你们这伙水盗,一群欺软怕硬的家伙。”

闻言,朱善根眉头一皱,心想张老弟话多,得饶人处且饶人嘛!

震三省经此一说,走也不是留也不是,非常尴尬,强装笑脸说道:“朱兄武艺高强,今日相见也是缘分。来来来,我们玩一玩拳脚,你看如何?”

震三省自幼习武,练的是鹰爪功,他的首领位置可是凭了这一双鹰爪抓来的,绝非浪得虚名。

朱善根谦虚地说:“晚辈初涉江湖,不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侥幸得手,一点小技,岂敢再露?”

震三省听了心里喜欢,这姓朱的年纪虽轻,却很讲交情,说道:“你放心,大家点到为止,绝不当真。”

张裕钊哼了一声说:“刚才上船,你招呼也不打一声,抬手朝朱哥就是一刀,你说当真不当真?怕是黄鼠狼给鸡拜年。”

震三省听到这话,怒气冲天:“以后再找你这个臭小子算账。”话音未落,一爪朝朱善根抓去。朱善根侧身躲过,跳到船头中间位置,摆开架势,用的是岳家拳。

震三省开始没有摸清朱善根的武功套路,见他使用的是黄梅、武穴一带最流行的岳家拳,心中暗喜。他不再打招呼,双爪如飞,前后攻击。朱善根暗叹震三省这双鹰爪三省独步,不让他赢一招,今天收不了场,这场打斗会没完没了。

震三省趁朱善根不留意,一爪抓向后背,将衣服撕下一片。朱善根一跃跳开,说:“我输了!”

震三省面带微笑:“承让!承让!”

沙猛舵诡秘地走到张裕钊身边,一个小勾腿将他绊倒。张裕钊失手,包裹掉进江中,沙猛舵笑道:“叫你不给我,你也别想要。”

朱善根见沙猛舵如此卑鄙,正要发作。震三省喊道:“陈氏兄弟,你们过来。”船尾两名汉子应了一声。

震三省说道:“刚才这位姓张的兄弟不小心将包裹掉到江中,你们哥俩去捞起来。”

“是!”陈氏兄弟答应一声,双双跳进江中。

张裕钊叫道:“真卑鄙,背后使绊子。”

沙猛舵也不搭话,走到那破桌子旁边,挑起半张桌子朝朱善根扔去,口中喊:“接好了!”朱善根一低头躲过,那半张桌子打着旋朝震三省背后飞去。

眼看桌子就要砸到他的后背,只见震三省随手一抓,五只爪子嵌进桌面,他借着桌势,在船上打了一个旋,又将半张桌子抛入江中,对陈氏兄弟喊道:“抓住桌面,歇一歇。”

朱善根见这伙人没完没了,还不知道后面有多少麻烦,遂足踏铁链,暗中运气,叫声起,将铁锚拉起。铁锚离开江底,那大船就开始移动了。

震三省见他功力如此深厚,知道再纠缠下去得不到任何好处,遂招呼大家撤离。沙猛舵听见招呼,立即朝小船跳去,另外几个水盗见状,也各自跳回小船。震三省自恃功夫好,见众人撤离后,提气朝小船纵去。哪知此时江水快急,震三省落下时又不见小船,脚下是茫茫江水,心中大急。此时又有半张桌子飞落在脚下,震三省刚好落在桌面上,他提气一纵,如大鸟一样跃上小船,众人一齐鼓掌。

震三省跃上小船后,屹立船头,朝朱善根抱拳说道:“多谢壮士出手相助,山高水长,后会有期!”五只小船随江流而去,很快不见身影。

位于庐山五老峰南的白鹿洞书院,四周青山环抱,中间低四周高,地形如一个山洞,书院隐于山谷与清溪间。

白鹿洞书院为朱熹所创,南宋书院讲学之风盛行,朱熹和陆九渊在此讲学辩论,成为理学的传播中心。

朱熹出任南康知县,奏请宋孝宗赐匾赐书,白鹿洞由此名声大振。鉴于朱熹的地位,白鹿洞书院建有朱子祠,专门祭祀朱熹。

朱善根在白鹿洞一去三年,终日苦读,任“庭前花开花落,天边云卷云舒”,早晚有时间就去贯道溪边练武。张裕钊以溪水练字,溪边茂林修竹,泉清石美,那里是一个求学的好去处。张裕钊喜欢唱《游白鹿洞歌》——

何言白鹿洞,正倚五老峰,五老去天不盈尺,俯视人世烟云重。我欲览秀色,一一青英莠,举手石扇开半掩,绿鬟玉女如相逢。风雷隐隐

万壑泻,凭崖倚树闻清钟,洞门之外百丈松,天株尽化为苍龙,驾苍龙,骑白鹿,泉堪饮芝可服,何人肯入空山宿?空山空山即我屋,一卷黄庭石上读。

张裕钊的字写得很好,其书法源于魏晋,尤喜练苏东坡的《韭菜帖》。看了朱善根练剑后,书体突变,铁划银钩、外方内圆、疏密相间、劲拔雄奇、气骨兼备。

三人一路说笑话,不知不觉到了马岭,进了水口就是果城里。

果城里地处幕阜山北麓,天台山、云台山逶迤全境,横亘东西,只有四个关口通往外界,东南北西分别是水口、董家口、双港口、铜山口。

自五代以来,中原一带战乱,即有人偏居云台山。后来江西填湖广,外地居民慢慢增多。有人引用宋徽宗时状元沈晦的诗称赞这里——

寒流穿曲岸,支径入翠微。

山深古木合,林静珍禽飞。

唯此桃花源,四塞无他虞。

朱家是书香门第,祖籍在江西婺源,江西填湖广时由江西迁到果城里下黎堡大屋朱,已经是第六代了。

过了水口,张裕钊就不知道方向了,正彷徨间,樟树背后隐隐传来笛声。由远而近,一个小孩骑着水牛从山坳里转了出来。那个小孩只有七八岁年纪,扎个小辫,穿件灰布短褂,腰间束条草绳,眉清目秀。张裕钊十分喜欢,上前问道:“下黎堡大屋朱在什么地方?”

小孩随手一指说:“山下有一块平地便是下黎堡,堡北去一里便是!”

张裕钊谢过,继续前行。只见下黎堡周围植被茂盛,绿树成阴,堡前溪水成泽,花香遍地。堡内村庄依山傍水,白墙黛瓦,错落有致,庄内青石衔接,依次排开。大屋朱也不例外,村庄四周水田环绕,绿树婆娑,疏竹掩门,清一色的青砖黛瓦。整个村庄坐西朝东,前面有一条小河蜿蜒而过。面对天台山,背倚云台山,有道是:“东山云蒸、西山霞蔚、天台木秀、云水屋居”,好一幅云水屋居的人间仙境。

张裕钊说明来意以后,朱善根的哥哥朱善瑜非常客气地告诉他,说弟弟外出访友未归,请他改日再来。张裕钊非常失望,与朱善瑜约期再来。

数日后,三人依约前往,朱善瑜不在家,庄客说:“朱氏兄弟去了江西,请张大人过些日子再来。”说完拿出一封信交给他。

三人回到大冶,鲍超听说后大怒道:“朱善根贪生怕死,我带一支人马去围了下黎堡,看他出不出山?”

张裕钊制止道:“春霆休得胡言乱语。”

秦定三也跟着诘问鲍超:“霆军将朱氏一族全部围剿又能解决什么问题?难道这擂台你能亲自去打?”

“去就去,我怕个鸟!”鲍超发下狠话。

秦定三笑道:“只怕你还没有到兴国,就被太平军认出来了。鲍大个子大名,谁人不知,哪个不晓?”

见秦定三夸奖自己,鲍超非常得意,笑道:“难怪韦昌辉霸占了你的榜眼府你都不敢回去,原来是害怕太平军认出你。”

“正是!”秦定三若无其事地笑了笑,又跟鲍超聊起一些趣事。

连年战争,江西成为太平军与湘军的主战场,白鹿洞书院也不安宁。

这天,朱善根、朱善瑜从白鹿洞书院返回家中,船到富池口,太平军不准西行,唐正才命令所有船只到富池码头接受检查,隔一天才能离开。

朱氏兄弟决定出来走走,刚登岸不久,前面一名女孩头发散落,衣衫不整,哭哭啼啼地朝码头跑过来,后面跟着几个汉子在吆喝,不断追赶。

那女子跑到富水边纵身一跳,准备一死了之。朱善根手快,一把将她抓回,此时,几个汉子包抄过来。

朱善根问明情况,众汉子七嘴八舌,让朱善根将那女孩儿交给他们。朱善根发现那几个汉子没有一个正经,叫他们走开。到嘴的肥肉没了,汉子们自然不依,仗着人多,将朱善根围了起来,为首的汉子发话说:“小子活腻了,敢管老子的闲事,分明是在太岁头上动土。”

一个汉子也不打招呼,冲上来当心一拳,朱善根伸手扣住汉子手腕,用力一捏,那汉子痛得杀猪似的叫道:“好汉饶命!”

朱善根喝道:“放了这个女孩!”

那个汉子连连答应,朱善根这才松开手。那汉子获得自由,使了一个眼神,将朱善根包围起来,准备动手。朱善根快招如电,几个鸳鸯连环腿,将他们全部踢倒。只见那个为首汉子怪叫一声,一招“双龙抢珠”,来挖朱善根的双目。朱善根一闪绕到那汉子背后,朝他背心猛拍一掌,那汉子飞了起来,摔去一丈多远,口吐鲜血。众汉子将他扶起,他眼光充满仇恨,指着朱善根说:“小子,你等着!”说完一拐一拐地走开了。

女孩的父亲赶过来施礼,千谢万恩,说:“老汉贺氏,携女凤姑感谢恩人救命之恩。”并自述身世——

原来贺氏父女是江西武宁人,太平军、湘军在武宁激战,家园被毁,欲到武昌投亲,他们顺富水而下,不想盘缠被偷,流落到富池口卖唱。前几天来了几个太平军叫他去旅店唱曲,里面有一个官爷,听他唱完曲后不让贺氏父女走,还上来调戏凤姑。凤姑大喊大叫,刚好门外有一群巡逻的太平军进来,小女凤姑乘机逃出。

那官爷是谁?原来此人名叫韦星魁,绰号“飞天蝙蝠”。本来他在兴国护擂,自从南拳王伤重,白云歌成为擂主后,他离开武科场已有一个月了。闲极无聊,决定便装到富池口转转,找一点乐子。

富池口守将范元春,广西蒙自人。在北王麾下效力,与韦星魁打得火热。韦星魁认为太平军什么都好,就是有一样不好,那就是行军打仗时,男归男营,女归女营,虽然是夫妇,也禁止见面。韦星魁原来是李文茂手下部将,李文茂的花旗军没有这条规矩,自从投了北王,却要遵守这规矩。韦星魁不敢违反军纪,借口去看范元春,其实是想出来偷腥。

自从看到凤姑,韦星魁就被这丫头迷上了,准备把贺氏父女骗到旅店,不想碰到外面巡逻的太平军,不敢造次。今天又派人去盯梢,不想那女孩性子烈,逃了出去。他派人去追,却被人打了回来。手下几个喽啰都是白鹤拳高手,尤其是大徒弟林庆福被人打得吐血。他知道来者不善,打算去会一会。

朱善根决定好人做到底,知道这伙人还会再来,就吩咐贺氏父女去旅店收拾行囊,又取了几两银子送给两父女,让他们赶快逃命。然后搬了一条板凳坐在旅店门口,专等那伙人回来。

不到一炷香工夫,韦星魁、林庆福果然带着一伙人来到旅店。见有人守在门口,一个徒弟说:“师傅,就是那人多管闲事!”韦星魁一看,果然有一个中年汉子坐在门口,身材高大,相貌堂堂。

韦星魁顿时火起,厉声问:“你是什么人?”

朱善根淡淡地说:“我是专打欺男霸女的人!”

韦星魁明知故问:“谁欺男霸女了?”

朱善根用手一指,说:“你身后这些家伙就是,光天化日之下强抢民女!”

韦星魁有些窘迫,强作镇静地问:“壮士是何方人士?我不打无名之辈!”

朱善根没好声气地回答:“休得多问,今天你放了这对父女,我放你一马。咱们井水不犯河水,各走各的路。”

韦星魁一阵狂笑,说:“你在兴国到处打听打听,谁不知道我‘飞天蝙蝠’韦星魁,我专打湘、鄂、赣三省绿林好汉。我看你也有些手段,不如跟我投了北王,也好搏个荣华富贵!”

朱善根啐了一口,说道:“人都说太平军是仁义之师,翼王是智勇双全之将,哪知道在富池口冒出你这个败类,冒充太平军在这里欺男霸女,也不怕丢了北王的脸,你家中就没有母亲女儿吗?”

韦星魁被他揭了隐私,恼羞成怒,挥拳朝朱善根打来。朱善根以掌相抵,只听砰的一声,飞天蝙蝠被震退数步。他知道遇到了高手,运足力气,使出白鹤拳的绝招。

朱善根见招拆招,以快打快,退到板凳旁边。韦星魁见状大喜,运足力气一个重拳击出,却不见前方人影。他收不住势头,后脑被对方击了一掌,将板凳扑翻,摔倒在地。

韦星魁在徒弟面前丢丑,从怀中掏出三枚金钱镖,一扬手分三路打出。朱善根一个鹞子翻身,躲开两枚,随手接住最后一枚,说了一声“着”,那枚金钱镖带着风声,不偏不倚正中韦星魁左目。韦星魁大叫一声,痛得地上打滚,用手一拔带出眼球。

林庆福见状,连忙跑过来扶住师傅。韦星魁说:“在下学艺不精,今日之事,自作自受,请壮士留下尊姓大名!”

朱善根说:“还不快滚,下次再碰到你为非作歹,取你狗命!”

韦星魁不敢多言,在众人的搀扶下,狼狈而逃。

张裕钊二访朱善根没有结果,决定三顾。

这天天还没亮,张裕钊、秦定三、冯国桢三人离开堤塍冯,到了军田畈,前方就是下黎堡。

晨雾中已经听到琅琅的读书声,朱太公年近七旬,须发皆白,又起得早,正在督促几个孙子读书。张裕钊见过礼后说明来意,朱太公颤巍巍地说道:“阳阶今天在王枚寨等廉卿,可速去!”说完交给张裕钊一块腰牌。

三人出了庄门,很快消失在晨雾中。

幕阜山北麓是云台山,山寨林立,山中有一处险寨叫王枚寨。王枚寨四面环山,只有一条羊肠小道可通山寨,山寨三面都是悬崖峭壁,坐北朝南,易守难攻。王枚寨方圆百里范围内,有大大小小山寨四五十个,其中最有名的就是猫儿伏、龙凤山。两山一南一北,可虎视王枚寨,猫儿伏是王枚寨的西北门户,龙凤山则是王枚寨东南的屏障。

张裕钊无心赏景,三人累得气喘吁吁,尤其是张裕钊腰酸背痛,走到中天门,根本爬不动。山上喽啰验过腰牌,用一根滑竿将张裕钊抬起,再转过前面一座大寨。寨前摆着刀枪剑戟弓弩戈矛,四周堆满了滚木礌石。一个小喽啰前去报关,又过了两重关隘,才到寨门口。张裕钊见王枚寨四面高山,三关雄壮,暗暗称奇。

一声炮响,只见寨门大开,朱善根率少林派弘一禅师、云盘山青山道长、蛾眉派正一师太、三岩八寨的二十多名好汉前来迎接。三岩是白石岩、挂板岩、挂山岩,八寨是龙凤山、打虎岭、黄茅尖、胡家山、沙帽山、屏风峡、大龙头、黄石寨。

众人见礼已毕,张裕钊说明来意。

一个三十几岁的汉子器宇轩昂,越众而出,正是龙凤山庄主饶天罡。他手拿一把纸扇摇了几下,说道:“朝廷请我们去打擂,只是兄弟们闲散惯了,受不了约束,乱了朝廷规矩岂不麻烦?”

张裕钊当着众人面,不无恭维又不无愤慨地说:“饶寨主也是考了秀才的,又知书达礼,湘军中的秀才、举人、进士不少,大家在一起早晚交流学问,岂不是一件美事?何况饶寨主文武双全,将来出将入相也未可知。兴国擂台上,那些白鹤派高手十有八九都会点穴打穴,湖广两省就有不少壮士打擂时被他们用点穴功夫所伤。”

饶寨主神色自若,笑哈哈地说:“张大人,这不是逼秀才去考进士么?”

张裕钊摆摆手,又摸了摸官帽,说道:“非也,小弟读书不成,到京城考了三次,考来考去始终没有考取进士,惭愧得很。只好改投曾老师门下,到目前只混了个六品顶戴。”

打虎岭的杨大成是江西绿林豪杰,说话喜欢直来直去,他说:“没想到朱哥的兄弟也是个举人,完全没有读书人的文酸气,讲的都是实在话。秦将军是大清朝的武榜眼,怎么不回家去,在擂台上跟长毛一争高下?”

“秦将军跟会匪长毛打了七八年,认识他的多得很,兴国州三岁小儿都知道龙港有个秦定三,只要他进入兴国地界,马上就被人认出来了,到时候恐怕连上擂台的机会都没有。”冯国桢反驳杨大成,又对大家说,“上次破擂打败常万春,我与秦将军都在出力,想必有人见过。”

众人点头称是,大龙头万凤岷身高七尺,面黄睛赤,站起作证说:“冯团总当时真是英雄盖世、神勇得很。”

“真正神勇的是秦将军。”冯国桢向幕阜山的英雄好汉说起秦定三的往事——

秦定三高中己丑科榜眼,同年进士张利兴不服,认为秦定三的力气不及自己,向道光帝提出要求跟秦定三加试一场。道光帝问秦定三是否愿意?秦定三当场答应。

张利兴,山东曹州人,他提出双方比力气。张利兴站在一只四五百斤的石狮子面前,运气走了三圈,把石狮子举过头顶绕场一周,返回原地时将石狮子朝秦定三抛过去。秦定三伸手接住,又将石狮子放回原地,还称赞他好功夫。道光问:“张进士,你这唱的是哪一出啊?”

“回皇上,这叫狮子抛绣球!”张利兴慌忙跪下。

秦定三出场时,举起石狮绕场三圈,两次经过张利兴身边,张利兴非常紧张。旁边有人喊:“抛绣球、抛绣球”,张利兴面如死灰。秦定三没有抛绣球,而是将石狮放回原位。

道光不解,问:“秦榜眼,你怎么不抛绣球?”

“回皇上,张进士也是栋梁之材,臣怕有闪失砸伤同年,国家丧失一个将帅。”秦定三如实回答。

道光又问:“秦榜眼,你这一招怎么称呼?”

“回皇上,这一招叫班师回朝。”

道光心里高兴,说:“有赏,着工部在兴国州建一座榜眼府,赏给秦定三。”

万凤岷感慨道:“难怪韦昌辉、张子朋赖在榜眼府不想走,秦将军是有家回不得。”

张裕钊笑了笑,说:“朱哥常跟我讲,龙凤山的饶寨主今天在寨上等候,可要小心在意,还有打虎岭的杨大寨主,屏风峡的方寨主,胡家山的胡寨主、白石岩的卫寨主等都是幕阜山方圆数百里的英雄好汉。今天是个好日子,小弟沿途思量,东张西望,想看看龙凤山的饶寨主是哪一位?朱哥说到了山寨自然知道,今天相遇,实属三生有幸。瞧饶寨主白衣白袍,玉树临风,秀才功名,以后再进京赶考,我们结伴而行,一路谈古论今,吟诗作赋,也不寂寞,还有酒喝,又不怕别人抢我银子,你看如何?”

饶天罡被他说得高兴,笑着说道:“朱哥说张裕钊是一个书呆子,我看这个书呆子一点也不呆,倒是十分可爱。”

屏风峡的方步云,字子烈,相貌古怪,说道:“我等都是大清子民,占领王枚寨是结寨自保,并非与谁为敌。只是韦昌辉、张子朋在兴国的搞法算不上光明正大,他们输了一次,又推出一群娘们在家门口搔首弄姿,使用的都是阴招,这还不是欺负湖广无英雄么?”

“那确是,云台山三岩八寨死伤五六个,我的儿子胡文衡、徒弟刘应魁就死在那个贼婆娘的手上。”胡家山的胡寨主说起兴国擂台,一脸悲愤,“贼婆娘收擂之日,就是我出手之时,到时候兄弟们去给我收尸就行。”

“我认为此事还是按照老规矩办!”白石岩的卫南辉很有主见,提出意见。

大家纷纷赞成,弘一禅师、青山道长、正一师太拿出三个陶罐,其中两个罐子里面装有红、黑两种颜色不同的黄豆,一个是空陶罐。弘一禅师将空陶罐摆在香案中央,上了三炷香,口中念念有词。

朱善根从容坐定,声如洪钟,说:“今天招集大家公议是否参加兴国打擂一事,请大家投票解决,各位寨主手里拿两粒不同颜色的黄豆,投一粒到陶罐,红色代表出征,黑色代表弃权,少数服从多数。”

青山道长按照规矩将黄豆倒在香案中央,结果出来,红十黑一,下面一片掌声。

大家推举秦定三为幕阜山武林盟主,朱善根为擂主,饶天罡为副擂主,弘一禅师、青山道长、正一师太为护法,十一位寨主为使者,然后向幕阜山九宫十八寨发出英雄帖,准备参加兴国打擂。

秦定三将人马分为五路:第一路为前哨,卫南辉、青云道长为前锋,一有情况赶紧回报;第二路:打虎岭寨主杨大成,胡家山胡寨主,大龙头万凤岷率领白石岩、挂板岩、挂山岩各路头领分别出发;第三路:朱善根率领一群徒弟准备打擂;第四路:饶天罡、郝光甲、弘一法师、正一师太护擂;第五路:秦定三领龙凤山、黄茅尖、沙帽山、屏风峡、黄石寨五支精兵沿途接应。

距结擂之日还有十天,胡林翼秘密来到大冶,调陕西陕安镇总兵郝光甲到军前效力,各地武林高手云集龙凤山。

再说常万春已经是油尽灯枯,知道自己不行了,对白云歌说:“给我唱一支歌吧!”

白云歌点点头,于是开口唱道:“壮乡美,壮乡美,壮乡三月好晴天,朝阳散金发,壮乡展新颜,山青青水蓝蓝,朵朵红棉花儿鲜,欢乐的壮乡姑娘,歌唱爱情春天。”

白云歌唱完《壮乡美》,又将《木棉树下两相依》唱完,接着又唱《月亮》,这唱的是白云歌与常万春在歌圩结束以后,面临分别,两人的无限依恋之情。听着听着,常万春头一歪死了,死时嘴角还带着一丝微笑。

白云歌心如刀绞,满腔仇恨,直冲她那颗五味杂陈的心。她白衣素缟,发誓为夫报仇,天天上擂,一连数日,天天有人死在她的鹰爪下,死者均被挖心。知情人说,白云歌每天要取一颗活人心脏给常万春献祭。正是:

龙凤山上鸾凤鸣,凤去兴国战云腾。

三山英雄齐心战,五路人马作援兵。

不知白云歌又将如何为夫报仇,请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