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姑娘

第十一章 闯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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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村人说,人闲没好事,狗狂挨砖头。人闲了,是非就多,狗狂了,肯定要挨揍。秋天收获的季节过去之后,农家开始准备猫冬,地里的活少了,勤快的还知道抽点时间到自留地里务弄点秋菜、土豆,翻翻地松松土,以此来增加土地储存冬天雪水的能力,为春天的播种准备更好的墒情。不勤快的干脆就提前猫冬,白天聚在一起蹲在墙根下面晒太阳,夜里就聚在某一家的炕头上,喝着茶水喷黄烟。我们工宣队开始利用这段时间完成宣讲计划,分配对口支援的农用物资。这些事情用不到一天八个小时的去做,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如果偷懒,根本不去做也没人过问。

我跟队长驴拐拐的关系和天气的变化成正比,天越来越凉了,我们也越来越冷了。理智评判,驴拐拐不是个坏人,但是这并拦不住我讨厌他。我讨厌他的根本原因如今回想起来,主要还是观念的冲突。农村的生产队长以及各种可以算得上干部的人,对农民的管理方式基本上是一骂二扣三噼嗙,噼嗙是扇嘴巴子的象声词,引申为打人。当地农民就把打人叫噼嗙,骂谁的时候就说:妈妈个日杂巴怂给你个噼嗙。这里原文纪录的粗话,就跟长在驴拐拐嘴里的大龅牙一样,一天到晚龇在嘴外边,这让我非常讨厌。虽然所有农村干部都是这副德行,可是别的人没有在我跟前整天对农民骂骂咧咧,也不会那么真切、贴近引起我的反感。驴拐拐整天在我眼前身后晃悠,整天把骂人的粗话挂在嘴边,对谁都是妈妈个日杂巴怂,从七老八十的老头,到刚刚学会走路的孩子,从村里的男女老少,到饲养棚里的牛马驴骡,他是一概平等,一视同仁,都这样不骂不说话。这个毛病让我对他深恶痛绝,心理上极为厌恶,当他辱骂别人,尤其是辱骂那些老实巴交的年长者时,我常常盼望他骂我,那样我就可以借机揍他一顿,治治他的毛病。现在回想起来,在这种心理状态下在队里当驻队干部,我跟他发生冲突是迟早的事儿。

在我跟驴拐拐的关系中,我对花姑娘也很生气,花姑娘清晰的显示出了多边外交的特长,并不偏袒我或者驴拐拐。花姑娘一见到驴拐拐,就把屁股后面那根狗尾巴摇得好像恨不得甩掉一样。而驴拐拐明明知道我很讨厌他,却又非要对花姑娘作出一副疼爱有加、亲密无间的鬼样儿,抚摸拍打,如果兜里揣了什么好吃的,就掏出来喂给花姑娘。多亏花姑娘是条狗,如果是个人,我真的要严重置疑驴拐拐居心不良。那个年头,脑子里灌输的外交概念是: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所以每看到这种场面,我就觉得他们俩是故意合起来窝囊我,招我生气。所以每到这个时候,我常常会踢花姑娘一脚,骂一声:“妈妈个日,杂巴怂又溜须舔腚呢。”

我之所以这样骂,是跟驴拐拐学的,有意无意的也让他尝尝听骂声的感觉。然而,驴拐拐好像对这套口头语已经习以为常,反应麻木,从来不把我骂花姑娘给他听的骂声当成事儿。看到我踢花姑娘,还常常抱怨我:“孟同志,花姑娘就是一条狗么,你踢它做甚呢。”倒好像花姑娘是他的。

我曾经多次向公社和工宣队反映过以驴拐拐为代表的队干部们,任意辱骂甚至动手殴打农民的行为,要求抓一两个典型狠狠整治一下,彻底消除这股歪风。所有公社干部,听到我反应这个问题,都睁圆了眼睛惊诧地看我,好像我是从月亮上掉下来的怪物:“这咋了?谁当干部也都是这个样子么。”

公社革委会主任更是直接了当的反驳我:“孟同志,不骂着管,你说咋管呢?就这样整天追在屁股后头骂,那些杂巴怂都混阳阳,你看看有几个上工扎实出力干活的?再不骂,人都变成稀屎蛋,地都变成荒草滩了。”

驴拐拐还学会了对我耍奸,有意无意地把一些麻烦事儿往我这儿推,最终发生了花姑娘咬人,我赔钱的倒霉故事。

在农村,经常会发生一些家长里短争争吵吵的事情,作为驻队干部,没有明确的调解任务,也没有明确的处理权力,这种事情一般都是由队长处理。可是驴拐拐却往往把这种狗皮袜子没反正的夫妻纠纷家庭矛盾朝我这儿推。在农民心目中,我是上面派下来的干部,所以每到驴拐拐把这些事情朝我这儿推的时候,农民就会稀里糊涂的扭头来找我,似乎队长驴拐拐解决不了的问题,我就能解决。

村东口有一对小夫妻,是村里自由恋爱成功的范本,这种自由恋爱结合的夫妻在农村属于珍稀品种。可是,自由恋爱并不能保证他们婚后幸福,这两口子结婚蜜月里就开始打,准确地说不是打架,而是男人打女人。这家男的确实不是东西,长得浓眉大眼人摸狗样的,可是打起老婆来毫不手软,随手捞到什么就用什么往老婆身上招呼。这家女的也确实不是东西,长得杏眼柳眉樱桃小嘴,如果不是脸蛋上的红二团,就是拿到城里也算得上美人儿。这个女人骂起人来声音像利刃一样能把人心头肉剜下来。而且一恼不光骂她男人,男人一家大小都得给捎带上。这两个冤家好起来恨不得一口把对方吞到肚子里,孬起来也是恨不得一口把对方吞到肚子里,三天两头打闹就成了这家人的便饭。过去,这两口子闹腾起来找到队长驴拐拐,驴拐拐连骂带劝糊弄回去了事。后来驴拐拐烦了,人家找到他,他就劈头一顿臭骂,根本不再搭理他们。那天晚上,我刚刚吃过饭,正在院子里训练花姑娘跟人握手,我想,回到城里,人都挺文明,如果见了亲朋好友,花姑娘能够跟人家握手文明一下,该是一件特别好玩的事儿。

可惜花姑娘在这方面太笨,我朝它伸出手,嘴里一个劲地喊着:“握手,握手……”它就舔我的手,我抓起它的前爪作示范,它就让我抓着,脑袋扭向一旁,满脸是无奈和无聊,活像一个弱女子正在遭受轻薄。正在这时候,农村自由恋爱范本中属于女性的那一半披头散发,哭嚎叫骂着冲进了院子,把我和花姑娘吓了一跳。她跑进院子,“扑通”一声跪到了我的面前,我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人向我下过跪,这个待遇让我发懵,不知道该怎么应付。后面,她那个浓眉大眼的丈夫拎着一根镐把追了进来,抡起镐把就朝女人脑袋砸了下去。如果这一镐把下去,不论招呼到女人身上任何一个部位,女人都承受不了,更别说砸到脑袋上了。

那个年代当地农民打老婆揍孩子都是天经地义的事儿,人人也都认为那是稀松平常的家务事儿,打轻打重都是人家自家的事情,外人一般不管,即便管也是双方劝劝,和和稀泥抹抹光墙,根本就没有什么惩治家庭暴力、保护妇女儿童之类的念头。所以,一些有家庭暴力倾向的男人就把打老婆当成了天赋特权、生活调料,而且如果动了火气,打起来那可真是没轻没重。所以,这个男人打老婆绝对不是虚张声势,那一镐把可是朝要命处抡下去的。当时,我在院子靠里手我住的房间门口,男人从院门外头冲进来,女人在我和他的中间,面朝着我跪在地上,对后面砸下来的镐把毫无察觉,此时我即便冲过去阻拦也来不及了,眼看着男人的镐把就要落到那个女人头上,我忍不住喊了起来:“住手、别打……”

我喊也是白喊,镐把已经砸了下来,即便他听到我的喊声,而且听从了我的命令,等到这个命令从他耳朵传到大脑,再由大脑通过神经传递到他的手上,镐把也早就落到女人脑袋上了。我实在不忍心看到一个男人用镐把砸女人,而且这个女人还是他自由恋爱骗到手的老婆,我本能地闭上了眼睛,我怕看到镐把落到女人脑袋上,血花飞溅、脑浆四射的惨剧在我面前上演。因为我闭上了眼睛,所以当时花姑娘做了什么我没有看到,但是我却听到了花姑娘愤怒的吼声和那个男人的惨叫,等我睁开眼睛的时候,镐把扔在地上,男人捂着右手跳着脚骂花姑娘,花姑娘浑身的毛都竖了起来,好像突然间长胖长大了,尾巴翘得活象桅杆,怒气冲冲的对着男人汪汪汪地回骂。女人跪在地上懵懵懂懂的跟我一样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男人则向我冲了过来,表情被怒火和痛楚扭成了狰狞的脸谱:“工宣队员养狗是咬贫下中农的吗?你管不管你的狗?”

这时候我的脑子才转过弯来,八成是刚才就在他的镐把砸向女人脑袋的瞬间,花姑娘扑上去咬住了他的手,拯救了那个女人,咬伤了这个男人。男人朝我扑过来要跟我计较,花姑娘拦在他面前,向他发威,男人让花姑娘咬怕了,隔着花姑娘向我发火:“妈妈个日的,工宣队养狗咬贫下中农,我要到公社告你,你要赔我的手,我干不成活了,你得赔我的误工费。”

如果这句话没有前面“妈妈个日”四个字,我还有心给他赔个不是,然后跟他好好说,赶紧带着他到公社卫生院治伤,他那骂骂咧咧的口气让我非常反感,我也没好气地说:“你爱上哪告就上哪告去,我就在这儿等着,妈妈个日,是狗咬的又不是我咬的。”

那个男人便扭头离开,村道上传来了他一路吆喝的声音:“工宣队养狗咬贫下中农呢,工宣队养狗咬贫下中农呢,我要到公社告他杂八怂去,告他杂八怂去……”

这时候李老汉和他儿媳妇花叶叶才从房间里出来,李老汉惊魂未定的说:“方才我隔着窗户看见了,要不是花姑娘,这女人就日塌了。”

日塌是当地方言,相当于普通话的完蛋、作废的意思。

花叶叶搀扶起了女人,李老汉问她:“你们到底咋了么?前天刚刚打过了,今天咋又打上了?”

女人说出来的话让我面红耳赤:“那是一个驴日下的驴……”为了避免读者跟我一样面红耳赤,此处省略。女人提及她的丈夫,一律用“驴日下的驴”来指称,描述事情的经过完全是农村妇女那直白、**的语言,如果原话照录,难避诲**之嫌,故而只好省略。但是,从那以后我才惊诧地得知,男人和女人结婚以后,并不像外表上那么简单单纯,仅仅是**、炕上那么点事儿,就能演绎出各种各样的悲喜剧来。女人大概的意思是,天还没黑,男人就要求进行人类自己生产自己的那种劳动,她正处于生理周期,加上白天在自留地里干了一天活,非常疲劳,就婉言谢绝了。男人就非常气愤,强拉硬拽强迫着跟她“做”一回。她忍痛接受了这一次,然后想睡觉休息。没想到那个“驴日下的驴”抽了一会烟,歇了一阵,又来了精神头,死乞白趔地又要“做”。这一次她坚决不让了,那个“驴日下的驴”竟然怨望她跟别的人做过了,已经吃饱了,不想再吃了,于是就开始打她。她以为从家里跑出来,跑到工宣队驻队干部的住处就能避开殴打,没成想那个“驴日下的驴”居然撵到驻队干部的家里来打她。

花叶叶听她叙述吃吃吃地讪笑,李老汉不好意思笑,憋得下颏的胡子一个劲颤抖,那撮胡须活像正在遭受风吹雨淋的茅草。面对这种情况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就劝女人去找生产队长驴拐拐述冤情,女人说:“我去过了,妈妈个日的驴拐拐不管,让我来找工宣队的干部,孟同志要是再不管,我就跳河上吊去,反正我不活了。”

我一听是驴拐拐把这麻烦事推到我这儿来的,由不得心里就有气。我是一个十八岁的青年,别说男女间的事情没有经历过,就是恋爱都还没有谈过,别的事情好说,他把这种夫妻间牵涉到性关系的问题推到我这儿,明摆着是要给我难堪,表面上看驴拐拐那家伙粗粗拉拉的光会骂人,实际上却还会斗心机耍心眼儿。我只好耐心向女人解释:“我们工宣队到农村是宣传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的,不管农民的家务事,你还是去找驴拐拐,他要是不管,你就到公社告他。”

李老汉也劝那个女人:“孟同志说得对着呢,人家工宣队到农村来又不是管你们这家务事的,再说了,孟同志自己都没有结婚,咋管你这家务事呢?快去找驴拐拐去,不然就回家,小两口打架不记仇,回去睡上一觉明天天一亮啥都忘了。”

女人追问李老汉:“那条驴日下的驴晚上非要日我咋办呢?”

李老汉一本正经的安慰人家:“日不成了,你没看他的手都叫花姑娘给咬烂了,哪还能日呢。”

他那副一本正经的样子和说出来的话,让我忍俊不已。女人瞪了我一眼,显然对我这很不严肃的态度极为不满,一本正经的告诉李老汉:“又不用手日,咋日不成呢?反正我不回去,我怕呢。”

接下来李老汉和女人非常认真地探讨起手被狗咬了以后能不能从事人生产人的活动这个课题来,这种话题我不但没有资格插嘴,连继续听下去都觉得实在不好意思,只好借口要准备宣讲稿子,躲进了自己的房间,假装温习宣讲材料,竖起耳朵听外面的对话,再后来驴拐拐就来了。

驴拐拐来了以后,连骂带哄,三拳两脚就把那个女人赶跑了。然后驴拐拐就喊我:“孟同志,孟同志……”

我恼火他把这种烂事往我这里推,就故意慢待他:“我在呢,啥事情进来说。”

驴拐拐论职务好赖是一队之长,论年龄跟我父亲差不多,我这样摆着架子慢待他他当然很不受用,当然不会进来让我召见他,隔着房门冲我嚷嚷了一句:“刘家的到公社告你去了,该咋办你自己看着啊。”刘家的就是那个用镐把打老婆的混蛋。

紧接着我听到了院门被他摔得哐啷啷响,还有花姑娘对他说再见的汪汪声。

知道他走了,我才从房间里出来,李老汉蹲在他的房门口抽黄烟,烟头在黑暗中明明灭灭,花姑娘趴在他的脚边,不时胆怯的朝我瞟一眼。显然,花姑娘还把握不准它做得对不对,怕我打它。我过去拍了拍花姑娘:“好样的,像那种杂巴怂就是要好好地拾掇他。”

花姑娘这才放心了,扑啦啦摇着尾巴伸出舌头舔我的手。花叶叶从屋里端出一锅剩饭犒劳它,花姑娘便扔下我,蹭到花叶叶身边埋头大吃起来。

李老汉鼻子里哼了一声:“还好样的呢,这一回咬得可不是狗,是人,麻烦大了。”

我蓦然醒觉,麻烦确实大了,不管怎么说,花姑娘是我养的狗,它把人咬了,尽管如果它不咬那么一口,那个女子就会被一镐把砸个头破血流死去活来,可是结果却是那个女子啥事没有,那个男的手却被它咬伤了。人们判断是非的标准不会是过程和目的,而是结果和事实。别的我倒不怕,我就怕赔钱,因为我并没有钱。

我跟李老汉商量:“咋办呢?”

李老汉说:“给人家看伤么,至于你们工宣队咋处置你,我也说不清楚。”

李老汉提醒了我,即使那个男人再不是东西,人家打的终究是人家自己的老婆,不管人家打得重还是打得轻,结果都由他自己承担。如果他一镐把真把他老婆打死了,他去偿命就是了,那样就跟我没有任何关系。现实情况是,花姑娘在危急时刻拯救了那个女人,我却要为花姑娘这正义的行为付出代价,这很不公平。但是,冷静的寻思一下,这个世界上能有几桩事情是以公平不公平来做标准呢?想到这一点,我对这个世界感到非常沮丧。

我想马上就到公社去,看看那个混蛋的伤怎么样了,听说被狗咬了就一定要打狂犬疫苗,我不知道公社卫生院有没有狂犬疫苗,也不知道狂犬疫苗贵不贵,更不知道公社干部们会对这件事情做出什么反应,这些都是让我牵肠挂肚的问题。可是,天黑了,我不能去公社,我怕一个人走夜路,尤其怕一个人走农村的夜路,那种伸手不见五指、处处都有莫名其妙响动的黑夜让我胆战心惊。再说了,即便我现在朝公社赶,等我到了,公社也不会有人,公社干部们早就下班回家了。找郭大炮,他不但不会替我出医药费,还得臭骂我一通,嫌我耽误他睡觉。

我对李老汉说:“明天,明天一大早我先到刘家看看去,需要到哪治就到哪治,需要用什么药就用什么药,然后再到公社汇报一下,看看公社怎么说。”

李老汉抬头看看满天星星,长吁短叹地说:“也只好这样了,我就是替你跟花姑娘担心啊。”

我叮咛李老汉:“今天的事情你隔着窗户都看清楚了,到时候你可要给我做证明啊。”

李老汉斩钉截铁地答应了我:“这没问题,你放心孟同志,我都看在眼睛里了。”李老汉的明朗态度,让我的心里有了些许的安慰。

因为现在已经即将进入冬闲时间,我是工宣队员,冬季虽然还没有到,却已经提前闲了,所以早上就睡了个回笼觉。还在睡梦里我就听到外面院子鸡飞狗跳得闹成一片,惊醒过来李老汉声嘶力竭的喊声立刻传进了我的耳朵:“孟同志,快起来,快出来,打狗队的来了……”

打狗队……花姑娘……昨天傍晚为了救人咬了人……花姑娘就是狗……这些因为睡眠而零散的残片在我的脑子里飞快地整队集合成逻辑结论:因为昨天傍晚的事情,那个混蛋告到了公社,公社对我没办法处置,对花姑娘却有办法处置,公社派打狗队来处理花姑娘了……

这个逻辑结论让我魂飞魄散,惊悸紧张,我一轱辘爬起来,手忙脚乱地套上裤子衣裳,冲出了房间。眼前的景象让我大惊失色,义愤填膺。花姑娘真是狼狈到家了,三五个民兵挥舞着大棒子追在花姑娘后面乱打,花姑娘尾巴夹得紧紧地好像没了尾巴,嗷嗷嗷尖叫着到处乱跑,恨不得找个墙缝地洞钻进去。花姑娘长这么大,从来没有遇见过这种危机时刻,我也从来没有见过花姑娘如此这般的狼狈逃窜。它已经彻底丧失了抵抗的意志,没头苍蝇一样四处乱钻、乱闯,嚎叫声中夹杂了呜呜咽咽的哭泣。最后一跃而上,蹦到了“圈”墙上,我算是亲眼目睹了狗急跳墙的狼狈相儿。“圈”墙很窄,只有一砖厚,花姑娘没有经受过平衡木训练,在那么窄的“圈”墙上别说逃跑了,站都站不稳,摇摇晃晃、左右摇摆,它竭力掌握平衡,可是终究技术太差,稍不留神就狗失前蹄,一脑袋从墙上滚了下来。好在它动作机灵,落地前来了个后空翻,没有当众摔个狗吃屎。

我冲过去抱住了花姑娘,花姑娘立刻把脑袋藏到了我的怀里,嘴里呜呜哦哦的哀叫着。我愤怒的冲那几个打狗队员喝斥:“你们干什么?”

其中一个可能是小头领的人出面向我解释:“我们是公社派来的,说是这条狗把人咬了,要打了吃肉呢。”

李老汉在一旁胡搅蛮缠:“说笑话呢,狗不咬人难道人还咬人呢?养狗就是咬人的么,不然养狗做啥呢?”

基于“治安基本靠狗”的生存状态,村里养狗非常普及,几乎家家有狗,尽管村里的狗都认得村里人,或者熟悉村民们的气味,有时候也会对看着不顺眼的村民汪汪几声,可是一般情况下不会真的下嘴咬。即便偶尔发生了狗咬人的事儿,也不能因此就打狗、杀狗,被咬的人到公社卫生院打一针狂犬疫苗,狗的主人给被咬的人送一篮子鸡蛋、一布袋麦子也就了事,这既是民风淳朴、厚道,也是因为几乎家家都有狗,自家的狗可能会咬人,自家的人也可能会被狗咬,所以相互之间都不太计较。

我说:“我是工宣队的驻队干部,这条狗是我们养了防贼的,你们没有权力打。村里家家都养狗呢,你们还能都打了?”

公社打狗队的人听说我是工宣队驻队干部,不敢太耍蛮横,告诉我说,这是公社派出所下达的任务,因为昨天有人到公社告状,说工宣队干部养狗伤人,派出所就派人下来打狗,关键还是怕这是一条疯狗,万一再伤了人,对公对私都不好交代。我告诉他们,花姑娘不是什么疯狗,昨天那个男人要杀他女人,镐把子眼看着就要砸到那个女人脑袋上了,花姑娘是为了救那个女人才咬了那个男人一口,那个男人让花姑娘咬了一口,镐把子掉在了地上,女人才保了一条活命。

打狗队的人听我这么说,将信将疑,李老汉连忙出面证明:“对着呢,就是的,我亲眼看见的。”

奇怪的事情发生了,正说到这里,花姑娘从我怀里钻了出来,对着打狗队员们汪汪的打了声招呼,让后连连点头摇尾巴。

李老汉惊叹不已:“我就说么,这花姑娘通人性呢,这不是,它在给你们说,事情就是我说的那个样子。”

打狗队员们也大为惊讶,领头的半开玩笑的问花姑娘:“你是不是为了救那个女人才咬了那个男人?”

花姑娘再一次让人大为惊诧,它连连点头,尾巴摇个不停,打狗队员们哄堂大笑,纷纷称赞花姑娘真是一条通人性的好狗。看到危机过去,我连忙跑回屋里,抽出一条百花烟给他们每人塞了一盒:“好了,你们就别打了,狗是一条好狗,绝对不是疯狗,回去给派出所把事实经过说一下,不行我亲自到公社去说。”

打狗队员们接受了我的贿赂,又有李老汉在一旁证明,花姑娘又连连表演,打狗棒再也举不起来,一哄声的撤退。花姑娘总算逃过一劫,还要跟到门口恭送人家,我按住了它,教诲它:“你是一条狗,不是人,人的事情不归你管。”

花姑娘怔怔地看我,深棕色的瞳孔那么纯真、无邪,对了这种眼神,我不能再抱怨它。归根到底,它没做错什么,用管制人的法律来考量,充其量它不过是“防卫过当”而已。用约束人的道德观念评价,它还应该算作见义勇为呢。作为一条狗,它不采取那种方式保护别人不受残害,又能做什么呢?联想到夏天在打麦场上花姑娘带领群狗救援花叶叶的事情,我由不得怀疑,花姑娘上一辈子是哪个行侠仗义的侠女托生的。

打狗队刚刚撤离,昨天还披头散发、狼狈不堪跪在地上求我保护她、给她一个公道的女人冲了进来,今天她没有下跪,一进门就扑到我面前气狠狠地质问我:“你凭啥叫你的狗把我男人咬成那个样子了?这件事情我跟你到公社说去。”伴随着热辣辣的质问,窝了一夜的口臭、暴雨一样的吐沫星子搅拌在一起朝我扑面而来。

我后退一步,尽量避开她那一大早没有刷牙的口臭和瓢泼大雨一样的吐沫星子,回答她:“第一,我没叫我的狗咬你男人,是它自己咬的。第二,如果当时狗不咬你男人一口,你脑袋就开花了,不信,你回去再让你男人冲你脑袋上抡一镐把子试试。”

女人凶巴巴地说:“我男人跟我是我们家里头的事情,轮不着你的狗来管,你要给我一个说法,我男人不能下地做活了,还有,昨天到公社卫生院看伤的医药费你说咋办呢?”

我心里恼火,暗暗诅咒她:“你这个婆娘就是欠揍”,表面上却不敢这么说,我反问她:“你跟你男人的家里事跑到我这里干啥来了?是你来找我的,不是我没事干了跑到你们家找你们的。”

女人蛮不讲理:“我来找你是让你调解我们的事情,不是让你派你的狗咬我男人。”

李老汉在一旁看着直摇头,却也不敢插嘴,都是同村的乡亲,在这种时候谁也不好出面帮着我这个外人说话。我也没法跟这个女人讲道理,因为,道理只是为讲道理的人准备的,在不讲道理的人面前,道理就是由舌头来回搅和的一口食物,既可以吃下去经过消化变成屎,也可以吐出来变成一口痰。

我无心再跟她讨论是非,反问她:“你说该怎么办呢?”

“赔我男人的医药费和误工费。”她说得斩钉截铁,我也回答得斩钉截铁:“好,赔就赔,你赶紧走,让公社派出所出个赔款证明,我就把钱给你。”

女人听到我这么轻易的就答应了她的要求,倒也不再纠缠,扭头就走。花姑娘还傻乎乎的跟在后面送人家,蹲在门口朝人家汪汪汪地打招呼。

经过公社派出所认可,我赔了那家人医药费、误工费三十五块钱,等于我一个月的基本工资。那个年头,不光在农村,就是在城里,这也不是个小数。三十五块钱够两个城里人美美的活一个月。其实,那个混蛋男人在公社卫生院总共才花了五块钱,一针狂犬疫苗那个时候三块钱,伤口包扎费两块钱。四癞子知道了这件事情,专门跑到我这儿,千方百计想让花姑娘咬他一口:“花姑娘这一口值钱得很哪,每个月我让它咬一口,我就发财了。”花姑娘任由他挑逗,就是不咬他,这让四癞子非常遗憾。

过后驴拐拐见到我,嘿嘿一笑,对我大放马后屁:“孟同志,你也真是的,管球他们家的事情呢。我就知道那个杂巴怂婆娘是个煮不熟、嚼不烂的皮鞋跟,撒泼耍赖村里头一号,不把她男人气急了,她男人咋能下那个毒手呢?下一回再不要搭理她。”

明明是他把那个泼妇推到我这儿来折磨我,让我大出血一回,过后又说这种话,我认定这家伙不但霸道,还不地道,我抓住他的话反唇相讥:“那好,下一回他们两口子要是再来找我,我就让他们找队长去。”

驴拐拐紧张了,连连摆手,好像我已经把那两口子推到了他们家:“孟同志,你可不敢朝我那里推,你是不知道,那两口子到我们家闹过多少回了,到了我们家,别说我了,连我们家狗都朝外头跑。”

我进一步对他施加精神压力:“我还要给那个女人说,队长驴拐拐说了,那个杂巴怂婆娘是个煮不熟、嚼不烂的皮鞋跟,撒泼耍赖村里头一号,让我不要搭理你们。”

驴拐拐拍着大腿哀叹:“我的孟同志啊,你咋是这么个人呢?男子汉大丈夫可不敢传闲话扯老婆舌。”

我学着他的模样嘿嘿一笑:“谢谢队长指点,今后再遇上这种事情,我就叫他们去找你,本来这种事情就不应该归我们工宣队管,我们是来宣传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的,又不是来给你们调解家庭纠纷的。”

驴拐拐连连说着“那是、那是……”扭头跑了,他是怕我再说出什么让他窝心的话来。

花姑娘把刘家的咬了一口的事儿,在村民中当作饭后茶余的谈资,给这个生活单调、枯燥的村子增加了一点新闻的趣味,过后也就没有人再提起了。平静了大概有二十来天,其间,我还到驴拐拐家吃过一次派饭,怎么也想不到,紧接着就发生了驴拐拐被我一巴掌推死的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