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姑娘

第十二章 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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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几天没开什么大会,队长驴拐拐就开始犯病,非要让我配合他组织农民们政治学习。他的说法是:人怕晃,狗怕狂,猪怕壮,现在冬闲了,妈妈日的杂巴怂们不组织起来找些事情做,人闲狗狂,容易招惹是非。队里那些青皮二愣子,娶不上媳妇一个个憋得嗷嗷叫,不是上寡妇炕,就是爬大姑娘墙,再这样下去万一出一两个搞破鞋的甚至强奸犯麻烦就大了。还有的青皮混混白天躺到家里睡大觉,一到晚上就像孤魂野鬼一样四处游**,跑到别的生产队里偷鸡摸狗。队里的婆娘们没事情就聚到一起家长里短的扯老婆舌,破坏抓革命促生产的大好形势。队里的老年人还有的偷偷跑到南面的山岗子上烧香拜神,搞封建迷信。种种事情都要在学习会上批判一下,不然六号生产队迟早要出大问题。

其实我心里明白,驴拐拐开大会训人的瘾又犯了。他说的那些现象,纯属夸张,如果不是他愁眉苦脸作出那副忧国忧民的样子,我真会以为他患上了狂想癔症。我整天生活在生产队,队里的青年人跟我混得不错,虽然大家到了青春年华,难免想女人,嘴上也整天挂着女人的零部件,可是农村青年终究比较传统,也比较老实,只要神志健全的,谁也不会真的去搞性犯罪、性骚扰,尤其不会在本乡本土搞这种事情,起码我经常来往的那几个,比方说洋芋头、四癞子之类的不会。女人们辛苦了大半年,农闲了仍然不得闲,仍然在继续辛苦,抓紧这短暂的时间为家里人拆洗棉衣、被褥,捻毛线织毛袜子,做越冬的准备。她们也扎堆,不过人家都是在自家的院子和炕头上,女人们聊天的内容,除了家长里短还能有什么?至于说老年人偷偷跑到南山岗上烧香拜神搞封建迷信,那更是无中生有的猜测。老人们能动弹得了的,到南山岗上就是放羊,那里有一座小土地庙是不错,可是自从解放初出了庙里有女鬼的传说以后,庙早就烧成了四堵黑砖墙,哪个老人会跑到有女鬼的庙里烧香拜神?除非他有神经病。

驴拐拐有开会训话的瘾头,除了平时敲钟上工、骂骂咧咧的督促农民干活以外,最能体现他权威的场所就是生产队队部外面那个场院,最能体现他权威的时间就是生产队里开大会,最能体现他权威的行为就是对着村民们连损带骂的训话。他不但特别爱对着村民讲话,他讲话还有一个特点,就是不太在意听众爱不爱听。只要有人坐在台下扮演听众,驴拐拐就可以开场,骂骂咧咧东拉西扯的嚷嚷上一两个小时,就像吸毒者刚刚注射完海洛因,心满意足舒畅无比。至于听众们到底听没有听,驴拐拐倒也不十分介意。

在农村当干部,开会讲话容忍听众的漫不经心和窃窃私语是必要的素质,不然全部精力就得花在整顿会场秩序、强调大家听讲话上,根本就别想再有时间发表讲演。生产队里开大会,也是村民们大聚会的机会,男人们聚在一起抽黄烟瞎谝,女人们聚在一起做针线活瞎聊,孩子们聚在一起东跑西窜满地乱跑,狗们站在会场边上看热闹,这是村民们开会的常态。除非是关系到村民们生死存亡的大事件,或者是关系到村民们生计利益的具体问题,才会引起村民们的关注。可惜,这种大事件和具体事务太少,所以一般性的讲话内容谁也不会当成正经事而去专心致志地听,除了花姑娘这只会给驴拐拐溜须拍马屁的狗。

驴拐拐开会训话成瘾,几天不开会不训话就浑身难受,活像瘾君子没了大烟。农忙时节,怕耽误农时,驴拐拐还有所收敛,农闲了,他就开始犯贱,三天两头就想开大会,连我这个专门下乡给农民开会的工宣队员都受不了,更别说普通农民了。他是队长,开不开会他说了算,跟我商量不过是想让我陪绑,给他作陪衬,提升他开会的权威性和正当性。那天晌午,他在大喇叭里喊了几十遍,说是下午要在队部场院召开大会,所有村民都必须参加,不准请假,不准迟到,不准早退,谁违反了三不准,就扣谁的工分。

我实在厌烦开这种大会,吃过饭又睡了一觉,才心情烦腻的去参加驴拐拐的会议,花姑娘照例跟在我的屁股后面,多亏它是一条本地笨狗,如果它是一条洋狗,我自己都觉得我这个样儿有点像电影里的日本鬼子。村子里静悄悄的,平常蹲在墙根下面呆呆晒太阳的男人们,聚在院门口做手上活、嘻嘻哈哈瞎胡扯的婆娘们,都没了踪影。八成他们都已经被驴拐拐集中到了会场上。我知道这种会议没有什么需要我发挥作用的事情,所以并不着急,等我来到会场上的时候,会场上已经东一坨、西一坨坐满了人,男人们趿拉着鞋,叼着黄烟杆子,或蹲或坐聚在一起瞎谝。女人们有的手里纳着鞋底,有的捻着羊毛,聚在一起胡说八道。

驴拐拐背着手站在会场前面,象征主席台的课桌上已经摆好了话筒。花姑娘最懂事,我还没到会场,它听到了会场上驴拐拐的动静,马上抢先冲进会场,看到驴拐拐就凑了过去,跟驴拐拐并排站到了会场前头,然后就用狗的标准姿势蹲坐在了驴拐拐的旁边,好像要帮着驴拐拐主持大会。

驴拐拐对着话筒拼命催促农民们闭嘴,集中精神听他训话:“狗日的门杂巴怂,把沟门子夹住,静下来开会了,妈妈个日,谁再嘴闲就吃屎去……洋芋头,把你的人领上好好看着,谁再说话,就拉到台子上来叫他讲个够……”

当地方言把臀部、屁股叫沟子,驴拐拐说的沟门子,就是屁眼儿,用在这个地方指的是人的嘴,把人的嘴比作屁眼,还要夹住,驴拐拐骂人确实达极具创新精神。花姑娘伴着驴拐拐的吆喝,蹲在驴拐拐身边汪汪汪的吠叫,好像在给驴拐拐伴唱。人喊犬吠,此起彼伏,相互照应,煞是有趣。放到今天,他们俩也可以搞个什么组合,跑到娱乐场所表演,说不准还真能火起来。

我晃晃悠悠来到会场的时候,并没有注意到后面跟着黄二婶。黄二婶怀里揣着一个吃奶的孩子,背上背着一个正在啃手指头的孩子,衣襟上还吊着一个拿了半截包谷秆啃食的丫头,紧跟在我后面来到了会场。

农村妇女只要有没离手的小孩,干啥后背上都背着孩子,手里都牵着孩子,衣襟上都吊着孩子,屁股后面都跟着孩子,这是农村已婚妇女劳动、生活的常态。就是眼前,会场里也有大量的孩子东跑西颠地耍闹,相当一部分妇女手里做着针线活,胸膛上还吊着吃奶的孩子,作为生产队长,对此应该已经熟视无睹了。可是,驴拐拐唯独对黄二婶带孩子看不顺眼,自从黄二婶给他喂过奶以后,驴拐拐就从来没有对她有过好脸,他把那一次过火的耍闹当成了奇耻大辱,一看见黄二婶和她那对挂在胸前松垮垮的大奶子就气不打一处来。别的人带孩子他不闻不问,唯独骂骂咧咧地训斥黄二婶:“妈妈个日的杂巴怂,开会呢还是放羊呢?通知啥时候开会呢?咋这个时候才来?偷屎吃去了还是沟子粘到炕上拔不开了?”

我并没有看到身后的黄二婶,驴拐拐骂黄二婶的时候,黄二婶跟在我的身后,所以驴拐拐骂她的时候脸冲着我,骂人的内容又刚好跟我当时的行为状态——开会迟到相符,我自然而然的认为驴拐拐是骂我。我那个时候才十八岁,正是年少气盛的时候,当着全生产队男女老少的面,让驴拐拐这样臭骂,别说我是工宣队干部,就是普通的社员,仅仅因为开会晚来了一会儿,就让他如此詈骂,怎么可能忍气吞声?我当时脑子一胀、浑身如火,立刻回骂:“去你妈的蛋,你个老狗日的,没事干老开什么什么破会,你要开你自己开去,我不参加了。”

我回骂驴拐拐的声音很大,话筒离我很近,别人都明白驴拐拐骂的是黄二婶,唯独我以为他在骂我,所以我一回骂驴拐拐,包括驴拐拐在内的所有人都愣了,会场好像突然断电的喇叭,所有声音顿时静默,连花姑娘都满脸茫然地停止了吠叫。我正在气头上,根本没有注意会场发生的变化,只想着让驴拐拐狠狠地狼狈一次,扑过去抓起话筒大声宣布:“散会,该干啥的干啥去,今天这个会不开了,散会。”

就在我宣布散会的同时,我看见了愣怔怔站在那里,身上挂满了孩子,活像动物园里母猴一样的黄二婶,也才蓦然意识到,可能我误会驴拐拐了,稍微冷静地想一想,退一万步说,驴拐拐也不至于当众对我这个工宣队员那样破口大骂。

农民们不知道谁喊了一声:“工宣队孟同志散会了,走啊,散会了……”

很多人立刻响应,站起来,做出要离开会场的样子,却又踯躅不走,等着看下面的热闹。

这无疑是对驴拐拐权威的极度挑战,就是生产队党支书,也从来不敢当众让驴拐拐这样下不来台。驴拐拐顿时气急了,真的冲着我骂了起来:“妈妈个日杂巴怂,啥狗屁工宣队,跑到农村来捣乱胡闹,滚球,谁敢散会就抓谁的典型,洋芋头,叫武装民兵给我看着,谁走就抓谁。”

洋芋头连忙指派民兵维持会场秩序,把那些想趁机“散会”的农民堵了回去。驴拐拐直接骂我,这一回可是真的,我愤怒了,我不是你驴拐拐手下的顺民,你骂别人我管不着,可是如果骂我,那我可不能充耳不闻,你骂工宣队,那我就更不能置之不理。我回到了“主席台”,拿起了话筒,对着全场农民大声回敬驴拐拐:“妈妈个日的驴拐拐,你是一个杂巴怂。这个杂巴怂这么老了还吃奶呢,他吃过黄二婶的奶,不信大家当面问他。这样的杂巴怂跟吃奶娃娃一样,不配当队长,我宣布,撤去驴拐拐队长职务,从今以后,大家谁也不要听驴拐拐的话,他说话就是放臭屁。”

其实,我根本就没有撤掉驴拐拐队长职务的权利,这一点驴拐拐非常明白,不然他也不敢那么当面骂我。可是我终究是领导阶级派来的工宣队驻队干部,在乡亲们心目中还是很有分量的人物,而且,大部分乡亲们也弄不清我到底有没有把驴拐拐撤职的权利,我现场宣布,今后八成就会没人听驴拐拐的了,驴拐拐指挥任何人,人家都会说:“你叫工宣队撤职了!”驴拐拐还得费尽唇舌拿出证据来证明我没有权利撤他的职,这将是一个很大的麻烦,麻烦程度就跟现如今在法院里打官司一样。

驴拐拐急眼了,跳着脚朝我大骂,我掌控了话筒,我的音量活像正在扫**大地的大黑风,他没有掌控到话筒,他的声音就像大风中的落叶,根本泛不起任何波澜。我拿着话筒任意嘲弄谩骂驴拐拐,驴拐拐跳着脚回骂,结果声音全部被我压住,看上去好像他在一部拙劣的默片里上演蹩脚滑稽角色。驴拐拐气疯了,张牙舞爪地朝我扑了过来,挥起老拳朝我打来。说句不敬的话,当地农民把自己养的狗叫笨狗,把自己的摔跤把式叫笨跤,把他们打架使用的套路叫笨拳,这种笨跤笨拳实质上就是扭在一起乱打一气,毫无章法,一靠体力,二靠运气,谁多打谁一下,谁就占了便宜。我从小到大也没有少打架,尽管我没有受过系统的格斗训练,可是不管是实践经验,还是打了人或者被人打了以后的理论总结,都比这种笨跤笨拳要高明得多,讨巧得多。面对驴拐拐挥舞过来的老拳,我冷静应付,沉着应战,我印象深刻,当时我的脑海里还出现了一个带点高尚味道的念头:今天替长年累月受驴拐拐谩骂殴打欺辱的乡亲们出一口恶气,我要当着全村老少爷们的面,把这位看上去有六十岁,实际上才五十岁的生产队长打得满地找牙,嗷嗷大哭。

我从容不迫的让过了驴拐拐那笨拙的、动作像扇耳光却又握掌成拳的一击,准备按照我打架的通常套路,先朝他的脸上捅一杵子,给他个满脸开花,等他被打得发懵的时候,再使个绊子把他摔倒,然后骑在他身上痛打一顿……

就在我挥动拳头的瞬间,他那黧黑、皱纹纵横、胡子拉碴的脸突然让我心软了下来。这个人能算坏人、恶人吗?他本质上就是一个厚道、倔强、勤劳的农民,骂人打人固然不对,固然令人愤恨,可是,所有的生产队长管理农民不都是这样吗?如果我今天真的按照计划,以我十八岁生龙活虎的年纪痛打他那样一个未老先衰的农民,我实在难以下手,下手了也是一种耻辱,而不是荣耀。瞬间的念头,电光闪烁的从我脑海中掠过,让我把挥出去的老拳改成了巴掌,让我把打他的动作改成了推他、搡他一巴掌。

驴拐拐此时正在拼命想打我一下解气,我连连躲闪,他根本就沾不上我的边儿,我推他的时候,刚好我躲避到了他的身侧,他朝前扑,我从侧面推搡了他一巴掌,顺势还伸出脚绊了他一下,他失去平衡,实实在在地跌倒在地上,沉重的一声“扑通”活像一面墙坍塌在地上,震得地面都微微颤抖,也许当时地面并没有被他震得颤抖起来,那仅仅是我的感觉,但是,他摔得很重却是真的。倒地时,他的脑勺磕在了地面上,场院的地面经过长年累月碾子的反复碾压,再加上冬季寒冷的冰冻,硬得像一块铁板,脑袋磕到那上面,跟撞击到铁板上的效果完全一样……

驴拐拐没有爬起来,他口吐白沫,眼睛紧闭,手足抽搐一阵,然后好像突然松了劲的皮筋,四肢舒展开来,脑袋一歪就没了动静。我刚开始还以为他是装死,想讹我一笔医疗费,还站在一旁虚张声势地吆喝:“装死啊?有本事爬起来再打啊……”

一直到围拢过去察看驴拐拐的乡亲们发出了让人心悸的“死掉了、死掉了……”的惊呼,我才感到情况不妙,大事不好,连忙跑到驴拐拐跟前伸出手探他的鼻息,他却已经气息全无了……

我懵了,旁人手忙脚乱的张罗着传唤队里的赤脚医生过来抢救……张罗着送驴拐拐到公社医院……整个场面混乱不堪,我的意识也跟这场面一样混乱,在我脑子里反复出现的概念只有两个字:完了。

驴拐拐的家人闻讯呼天抢地的跑了过来,他们家人一般不参加生产队的大会,我不知道这属于特权,还是为了避嫌,反正好像队里一向就是这么个规矩,他家的人从来不参加生产队大会。此时,不知道谁给他们通了消息,他的老伴、孩子一窝蜂的涌进了会场,看到驴拐拐那副死样儿,哭喊起来。我愣在当地,不知道该做什么,脑子里除了“完了”两个字,啥也没有了。

身后有人捅我,我回过头去,是芦花嫂,她挺着大锅一样的肚子,满脸的紧张、担忧,及时提醒我:“赶紧到公社投案自首去,不然驴拐拐家里人会跟队里的人把你打死,赶紧走啊,投案自首去。”

芦花嫂是个好人,她的及时提醒让我避免了一顿暴打甚至私刑,于是我拔腿就跑,跑到公社找带队的郭大炮汇报。也许当时的场面过于混乱,人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驴拐拐身上,我溜出来的时候,没有人阻拦,我出了村口,便一气跑到了公社,直接到郭大炮那儿向他汇报了事情的经过……

于是,我从此就由一个工宣队的驻队干部,变成了躲避追捕的亡命之徒。由于当时慌乱、紧张,我的脑海里一直缺乏花姑娘当时在干什么的储存资料,但是我能确定的一点是,我向公社跑的时候,它似乎并没有像往常那样跟着我。自从它长大以后,几乎跟我形影不离,我走到哪儿,它就跟到哪儿,我到公社开会,它也会跟上,反正郭大炮也喜欢它,从来没有因为我上哪老带着一条狗而责难过我,公社干部们有微词的时候,郭大炮还会替我解释:“怕回去晚了,路上不安全,有个狗跟着壮胆。”

当时那种情形,我的脑子里面根本就没有花姑娘,只顾自己跑,没想到我跑出这么远了,它居然还跟了上来,我实在搞不懂它是靠什么本事一路追踪找到我并且撵上我的。

这一路花姑娘显然也很不容易,白天我看得更清楚了,它的毛皮蓬乱如草,没有了往日的那层金属般的光泽。右前爪上有伤痕,渗出来的血丝已经凝结成了黑褐色的疤痕。不知是真的还是我的错觉,它整个看上去瘦了一圈,看上去跟我一样狼狈、落魄。

我们俩沿着河床朝上游走,初冬的河水沉静、消瘦,活像一个羞涩的小姑娘,沿着宽大的河床踮着脚尖小心翼翼的漫步。河水下面是大小不一的石头,河水不时掀起精致的浪花,仿佛小姑娘甜美的笑靨。水流清澈,可以看到一尾尾游动的鱼儿,花姑娘不时冲进河水,企图捕捉小鱼,可惜武功太差,忙叨半天,弄得浑身透湿,却一条鱼也没有逮着。

我管自前行,任由花姑娘在后面嬉闹,我知道,它玩够了,就会跟上来。它跟上来了,我嘲讽它:“笨蛋,抓了几条鱼?”

花姑娘浑身一抖,水花四溅,冰冷的河水喷了我满身满脸,我作势打它,它却一溜烟跑走了。

河岸陡峭,巨石嶙峋,而且河岸越来越高,已经超过了我的脑袋,我现在已经看不到河岸上面的景致了。这意味着我们已经深入了山区。河床铺满了鹅卵石,走在上面硌得脚掌酸痛,花姑娘也不适应在这种河滩上行走,几次三番的企图攀上河岸,可是河岸陡峭,它爬不上去。脚掌酸痛,我却还是坚持沿着河床前进。高耸的河岸,为我们提供了掩护,外面的人看不见河床里面,除非他专门跑到河边上朝河床侦看。而且,河床曲折蜿蜒,人行走在里面东拐西弯,即便另外有人也在河床里行走,相互之间也很难发现。这种地形不但为我提供了现实的庇护,也为我提供了心理上的安全感,所以,我不想爬到岸上去行走。

前面传来了轰隆隆的巨响,跑在前面的花姑娘回过头来冲我狂吠,我紧赶几步,眼前露出了一挂瀑布。河床到这里截断了,正前方,是一汪碧绿的深潭,深潭的后面,是一堵四五层楼高的石壁,河水从石壁上方倒泄下来。冬季水小,泄下来的河水活像一根狭窄的银练,跌落到深潭之中,激起了一人多高的浪花,如果在夏天洪水期,我估计这道瀑布会灌满整个河床。

无奈,我只好放弃现实和心理上的安全依托,攀上陡峭的河岸,另觅路径。河岸虽然陡峭,人攀爬上去并不特别困难,因为河岸上面满是参差不齐的石块,下面也有大小不一的巨石,上肢下肢都有抓点。而花姑娘就不行了,这种需要手脚并用的攀登技巧对于它来说,难度太大,它试了几次,根本不可能上去,只好无奈地看着我吠叫。我把它背了起来,然后用背包带子把它固定在我的身上,它懂事的老老实实趴在我身上,身上加了花姑娘的分量,攀爬河岸更加吃力,我累得大汗淋漓,气喘吁吁,几次差点失手摔个头破血流,最终总算爬上了河岸。

河岸两旁是覆盖着树林的崇山峻岭,仰头看山,帽子掉了也看不到山顶。山中没有道路,甚至连能够让人稍感安慰的小径都没有,我只好和花姑娘在树木的缝隙中,踩踏着厚实柔软的荒草枯叶前进。黄花松、常青柏、冷杉还有各式各样的杂柈子、灌木丛组成了梯次复杂、阵容强大、满山遍野的军阵,露出地面的树根、石块和草窝篷活像一个个绊马桩,行走在这原始森林里非常困难,既要防止脚下被绊倒,还要提防空中不时探出来扇人耳光、拍人脑袋的树枝。后面背的大包越来越沉重,树枝不时挂住大包,活像拦路抢劫的强盗,死乞白趔的要把大包据为己有。

花姑娘在这种环境下行走自如,天生的四足着地的行走方式为它在密林里穿行提供了极大的方便,它一直走在前面,好像在充当我的向导,能看见它的时候,我就跟着它的身影走,看不见的时候我就听着它的吠声走,唯一不合拍的是,它四脚着地不用顾及树枝和灌木丛的抓挠,我却不时得躲闪地面和空中各种植物枝枝杈杈的打击。

山中天黑得早,林中天黑得更早。我们在丛林中行走了不久,天就已经黑透了。树林中,不知道是鸟类还是兽类怪声怪气的啸叫声令人毛骨悚然,山风掠过林海时犹如巨浪的咆哮从头顶隆隆滚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让人闷得喘不上气来。花姑娘也不敢再独自乱跑了,紧紧地依偎着我,跟在我的脚边,哼哼唧唧地低鸣着,浑身上下的毛都竖了起来,摸上去扎手,好像它突然由狗变成了刺猬。也难怪,原始森林里的黑夜太恐怖了,我身上无毛,如果有毛,八成也会跟它一样。它一个劲在我腿边磨蹭,它饿了,我也饿了,根据记忆,郭大炮送给我的包里应该还有干饼。我坐到地上,摸黑从包里掏摸着干饼子,饼子摸到了,我却犹豫起来,饼子是有数的,大概过不了明天就会枯竭,如果没了饼子,我们该怎么办?饥饿实在难忍,我既舍不得把饼子给花姑娘喂,自己又迫切需要干饼子果腹,这个时候我做了一件很不地道的事情:我偷偷从包里摸出饼子,偷偷的朝自己的嘴里塞,却不给花姑娘吃。我啃一口干饼子,从水壶里喝一口水,用水在嘴里把啃下来的干饼子搅拌成能够下咽的糊状物体。

花姑娘嗅觉灵敏,马上知道我在干什么,它扑抱我、尾巴拼命的摇摆,伸出舌头舔我的手、舔我的脸,嗓子眼里唧唧呜呜的哼叫着,它的这种肢体语言我太熟悉了,它这是在朝我祈求吃的、喝的。人这个东西,是自然界创造出来的最善良、最美好的动物,同时也是自然界创造出来的最狠毒、最丑陋的动物。魔鬼和天使同时隐藏在每一个人的身上,恶,往往是逆境的伴生物,善,也不过是顺境的附着物。贫困催生犯罪,富人才会施舍,犯罪也罢,施舍也好,都不过是人们对不同境遇的不同反应而已。

我啃了一阵干饼子,然后小心翼翼关好大包的翻盖,又小心翼翼系好了翻盖的锁扣,我怕花姑娘趁我睡着的时候,打开包偷吃我的干饼子。干饼子有一个好处,那就是进到肚子里以后,很快就会膨胀,只吃一个,进到胃里,很快就会产生胀饱感,很像军队上的压缩饼干。郭大炮当过兵,军人出身,我估计他准备这种干饼子,可能是借鉴了部队压缩食物的经验。解决了肠胃问题,我就地躺下,枕着大包,准备入睡。我渴望睡眠,一整天的奔波,身心疲惫不说,睡眠还能让我脱离现实的苦难,进入虚幻的梦境,现在,对我而言,不管是美梦还是噩梦,都比现实要好得多。

花姑娘见我躺下准备入睡了,自知无望从我这里得到食物,也不再纠缠我要吃的,无可奈何、垂头丧气地爬伏在我的身边,把脑袋搁在前腿上,闭上眼睛养神。那天晚上,是我出逃以来第三次在野外露宿,我不知道,这种风餐露宿的日子还要过多久,更不知道,如果这种风餐露宿的日子能够提前结束,我说的提前,不过是一种对未知的期待,因为,我这种日子对我而言,应该是无限期的。我不知道,如果这种风餐露宿、提心吊胆的日子提前结束,对我是好运来到,还是厄运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