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姑娘

第十三章 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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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了,我是被林中的鸟儿叫醒的。日光不但驱散了黑夜,也驱散了夜间林中种种让人灵魂出窍的怪声,就连山风吹动林海的涛声,到了白天也变得浑厚悦耳,不再具有那种惊雷压顶、惊心动魄的感觉了。我挣扎着爬起来,这里说的挣扎不是形容,而是真实的感受,我浑身僵硬,到处疼痛,口干舌燥,这一觉睡得极为辛苦,夜里的梦大都忘却了,忘了更好,因为大部分都是噩梦,那种明明知道是噩梦,却无论如何也醒不过来的感觉把睡眠变成了刑罚。

我想起了花姑娘,四下张望,树干树枝蒿草灌木丛遮挡了我的视线,我什么也看不见。我有点心虚,担心昨天晚上吃独食得罪了花姑娘,如果它在这个时候舍我而去,我无话可说,但是,独自一人在这深山老林里跋涉,即使我不被食肉动物当作美餐,也会被孤独吞噬。我放声喊叫:“花姑娘、花姑娘……”

花姑娘并没有舍我而去,远处,传来了它应答我的吠声,仍然是那么清亮、脆嫩。很快,花姑娘就穿过丛林冲到了我的身边,仍然是那么开朗、那么活跃,尾巴扑打着身边的灌木丛,舌头不停的舔着嘴唇,仿佛它刚刚吃过一顿丰盛的早餐。花姑娘没有舍我而去这个事实,让我多多少少有了一点愧疚感,我抱住它,替它理顺身上杂乱的毛。我掏出干饼子,就着水壶里的水嚼成浆糊,吐到手上,花姑娘对昨天晚上的事情毫无芥蒂,跟以往一样,感激地舔噬着我手上黏糊糊的食物。给花姑娘喂了一个干饼子,我自己也吃了一个,我没有数过郭大炮一共准备了多少干饼子,但是触摸的感觉告诉我,饼子不多了,如果要维持我和花姑娘的生存,这点饼子是远远不够的。

当务之急,是赶紧找到食物,如果能找到可以储存的食物那就更好了。同时,我们要尽快走出这原始森林,据说,早在二百万年前,我们的祖先刚刚学会直立行走,就迫不及待地逃离原始森林,放弃了在原始森林生存的技能,开始了把地球搞个一塌糊涂的生活方式。到了我这一辈,要想重新获得在原始森林生存的资格,上帝都不会批准。

一棵跌落的松塔砸在我的脑袋上,我带着帽子,所以不疼,仅仅是稍稍吓了一吓,我捡起了那颗松塔,松塔活像用瓜子皮层层叠叠粘合成的用过了的安全套。我第一次见到安全套并且知道它的功能,是在黄二婶家里。那天我到黄二婶家吃派饭,黄二婶那一群孩子中的某一个,正在鼓圆了腮帮子吹一个大气球,大气球吹得跟他脑袋差不多大小的时候,突然从他口中喷了出去,活像一颗发射失败的导弹,在空中划了几个圈子以后,跌落到尘埃。我傻乎乎的过去捡起来看了看,那是一个松塌塌软囔囔的橡胶制品,非常轻薄,半透明,看着像气球,却又肯定不是气球,因为它的进气口不像气球那样是小小的一孔,而是和腰身一样敞开的大口子,顶端,还有一个气球没有的小气囊。

我好奇地问黄二婶:“这是啥东西?气球吗?”

黄二婶哈哈大笑,告诉我:“孟同志连套子都没见过吗?套在男人的鸡鸡上,装男人的货……”黄二婶接过那个套子,把套子套在了食指上,另一只手指点着套子顶端一个小小的突起给我解释:“这不是,男人的货出来了,就装在这里头。有了这个套子装货,女人跟男人做事情就不怕怀孕了。”

我难以想象,黄二婶穷的裤子都快穿不上了,还能有闲钱买这种让女人办事情不怀孕的套子,对这口无遮拦的农村妇女,我也变得口无遮拦,我心里的疑问马上问了出来。

黄二婶又是一阵哈哈大笑:“孟同志真有意思,这东西哪有人去买的?丢死人了。都是公社发的,现在上头不是到处宣传生一个不少,生两个刚好嘛?我生了四个,公社不准我再生了,说要给我结扎呢,我不干,人又不是猪,有劁猪的,谁听说过劁人的?公社就给发了套子,怕我再怀上。不光是给我发了,队里凡是生养过两个以上娃娃的都发了,公社说,发了这个东西谁要是再怀上,就一定要结扎呢。要是自家花钱买的,谁舍得给娃娃糟蹋呢。”

我责备黄二婶:“这都是公家花钱发的,你就这样给娃娃当耍货多浪费?公社知道了非得罚你不可。”

黄二婶解释说:“这东西是个好东西,公社说一个只能用一次,不能重复用。我们用过两三次还好好的,扔了太可惜,洗一下给娃娃当气球耍,沿着圈圈剪开了,就是皮筋,还能给女娃娃扎辫子用。”

我记得我当时差点没笑死,黄二婶则一本正经地对我说:“孟同志,你笑啥呢?不当家不知道柴米贵,农民么,过日子就是要精打细算,省吃俭用么。”

此刻,我看着手里经历了秋风和霜冻,因而变得松垮垮、软囔囔的松塔,又想起了泼辣、直率、勤劳却又老受欺负的黄二婶,那个用极为粗俗、直白的语言向我解释安全套功能作用的可爱的农妇,心里油然升上了一股恍若隔世的迷离感。

这个季节的松塔像极了用一片片瓜子皮编织起来的“套子”,瓜子皮中间,本应夹着一粒粒黑褐色的松子。我的知识贫乏,但是我也知道松子能吃,城里农副产品商店里,偶尔有买这种东西的,我不爱吃,嫌嗑起来太费劲,太磨牙。而女人们却乐此不疲,在松子上市的季节,无论是上班还是下班,到处都能听到女人们嗑松子发出的脆响,让人恍然觉得到处都在放枪。我剥开了一颗松塔,里面却没有松子,包裹松子的瓤已经干瘪,难怪这松塔松弛的活像用过了的套子。我又掰开几个松塔,不是瓤子干瘪,就是瓤子已经霉烂,松子不知道为什么都不翼而飞了。以松子充饥的计划不可能实现了。我估计,松子肯定早就已经被松鼠或者其它拿松子当作食物的家伙们捷足先登,吃光了,或者藏了起来。

带着对松子的失望和沮丧,我携花姑娘继续攀登高山。林深树密,我根本看不到山顶,只能闷着头朝上面爬,什么时候到了山顶什么时候算,真正到了山顶我能做什么,我没有认真去想,潜意识里,好像登上山顶就是我的生存目的。因为,除了继续朝山顶上攀登,我实在不知道应该做什么。

花姑娘忠实地跟着我,忽前忽后的跑动着,遇到山鼠、獾子、旱獭以及其它一些我叫不出名堂的小动物,就会让它欣喜若狂,它吠叫着猛扑上去,企图捉拿人家,可惜,它的狩猎活动跟那些野生土长的小动物相比,实在太笨拙、太幼稚,它就像开着警车鸣响警笛抓坏人的傻瓜警察,吠叫着通知人家它来了要去抓人家,结果不等它靠近,人家倏忽之间就跑得无影无踪了。等到人家藏起来找不见了,花姑娘就非常失望的朝着人家钻进去的洞穴或者爬上去的树干空吠一阵子。

花姑娘这种徒劳的狩猎活动与其说是狩猎,还不如说是自己蒙骗自己的娱乐活动。同时,我对它的捕猎行为也不以为然,因为,据我所知,这种野生动物是吃不得的,在农村的时候乡亲们就告诉过我,山上的野物吃不得,如果吃了,很可能会染上鼠疫、霍乱以及其它种种可怕的病症。后来我才知道,其实农民们说的那些病症早就已经在我们国家绝迹,农民之所以那么说,就是不让人们吃野生动物。农民的观念朴实而道德:人,只能吃人种植和饲养的东西,野生的,不是老天爷给人准备的,吃了是要遭报应的。所以,当地农民从来不吃山上的野物。而且,即便花姑娘捉到了什么野物,我也不可能吃,我属于熟食动物,作为人类,早在六万多年前我们就已经告别了茹毛饮血的生活。虽然花姑娘徒劳的捕猎行动对改善我们眼下的处境没有任何价值,可是,它那生气勃勃、屡败屡战的精神仍然让我十分欣慰,花姑娘用自己的行为表达出了对环境的适应和乐天态度,我确实受到了它的鼓舞。

当天晚上,我偷偷啃了一块干饼子,仍然没有给花姑娘吃,当时花姑娘正在追逐一只旱獭,旱獭急三火四地钻进了洞穴之后,花姑娘开始刨洞穴,企图把人家的房子给拆了。我搞不清楚花姑娘对这种小动物的兴趣是玩耍,还是企图把这些小动物当成快餐。花姑娘从小到大,跟我一样,也都是吃熟食,在我的概念里,它跟我一样属于熟食动物,难道刚刚在野外生存了两天,它就恢复了茹毛饮血的本能吗?

不管怎么说,它不在跟前,我也就省却了当面吃独食的心理负担,三嘴两嘴地啃了一张干饼子,然后咕嘟嘟灌了一气水,算是把肠胃给唬弄住了。花姑娘和旱獭斗了一阵,毫无所获,垂头丧气的回到我的身边。我看到它那饥渴的眼神,又有了一丝愧疚,然而,人类那并不比其它动物高尚多少的本能需求压倒了感情,友谊不能当饭吃。所以,我强作出无辜、无奈的样儿,对花姑娘索要食物的种种表现装聋作哑。花姑娘用它的形体语言跟我纠缠,想从我这儿要点吃的,我硬着心肠装傻,就是不提吃饭的事儿,管自躺到一个背风的山坡后面头枕装着干饼子的大包睡了。

第二天早上起来,花姑娘又不知去向了,我想到,如果我带着它继续前进,那么,每次吃东西的时候我都要面临一次道德审判,这种来自于自我心灵、来自于良知和道义的审判滋味很不好受。而如果我每次吃东西的时候都和它分享,最直接的结果就是我们俩谁也吃不饱,干饼子这宝贵的维持生命的原料很快就会损耗殆尽。人类所谓的理智,说是理智,不如说是盘算、算计更准确,再一次支配了我,尽管感情上我非常希望花姑娘能够在我独自一人奔逃的时候,陪伴在我的身边,但是,我却没有喊它,我要跟它分道扬镳,各奔东西,自谋生路。我背起那个地质包,有意无意地选择着尽量不留下我的痕迹、气味的路径,偷偷地离开。在经过一丛生长密集,距离相近的红松时,我还爬上红松,模仿我们人类的表亲猿猴,从这棵树的枝干攀到另一棵树的枝干上,采用这种方式一直来到了这片森林的边缘。

由于我一直在树上攀越,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寻找合适的树枝和测度适宜通过的距离上,手脚并用、小心翼翼地抓着、踩着树枝前进,根本无暇关注四周的情形,所以当我来到这片树林的边缘,猛然看到不远处那苍黄平坦的草原时,我居然一时反应不过来,大脑忽忽悠悠的惶惑、迷迷瞪瞪的恍惚,那一刹那间,我竟然产生了恍若梦中的疑惑。我掐了自己一把,证实我清醒在现实中,于是从树上爬下来,从树的缝隙中钻了出去,前面,是一片广袤的草原。

豁然开朗的感觉让我情不自禁地欢呼起来,我万万想不到,这座山的山顶居然是让人心醉神迷的高山草原。初冬季节,草原已经做好了过冬的准备,绿色褪尽,一片枯黄,阳光在草原上洒下耀眼的光芒,给这已经度过青春年华的草原镀上了华贵却又苍凉的壮美。金黄色的草原让我欣喜若狂,我终于摆脱了原始森林那浓密、压抑到令人窒息的阴沉环境,来到了这让人心旷神怡的高山草原上。

巨大的山脉,南半坡是苍茫茂盛的原始森林,山顶和北半坡却是一棵树也没有的高山草场,让人联想起后脑勺长满了头发,脑袋上面却没有毛的秃顶。我站在山顶,四下环望,山顶平坦、广阔,起码有两个足球场大,顺着山坡望下去,北坡依然陡峭,很难攀爬,但是却有了圆润弧度,不像长满丛林的南坡那么峥嵘凌厉。我坐倒在草坪上,活像坐到了柔软的棕**,那会儿,社会还没进步到睡席梦思的程度,棕床就是床类里最高的档次,所以我当时的感受就是我坐到了棕**。坐在山顶,放眼眺望,层层叠叠的山峦活像波涛汹涌的大海在某一个瞬间突然凝固,结成了高低起伏、坑洼不平的群峰。面对这雄浑壮阔却又苍凉寂寞的群山叠嶂,方才油然升起的欣喜、激动悄然消失,一丝恐惧混合着孤独袭上我的心头,难以言表的空虚好像让胸膛和大脑都被抽成了真空。这种情绪,这种心境,来自于旷野茫茫、山峦峰涛那杳无人烟的死寂、广漠。大山用死气沉沉的寂静和空空****的沉默威慑、震撼了我,我恍然发现,在这个环境里,我不过就是一粒渺小的沙尘,一棵渺小的荒草,我跟我过去从来不屑甚至从来不放在心上的那些随时可以从这个世界上消失的昆虫、小动物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人,孤独的人,离群索居的人,离开了人的社会属性,还会拥有作为人的自信、骄傲和能力吗?如果失去了这一切,人的脆弱、可怜、无奈,甚至比不上一条狗。因为,人有思想,思想在这个时候就成了让人疲惫不堪的累赘。在孤独的,面临生存危机的环境里,本能比思想更让人轻松。这些纷乱的思绪是花姑娘告诉我的,它用它的行动让我认清了人本身的狭隘和局限。

花姑娘不知道什么时候兴高采烈地来到了我的身旁,它之所以没有像以往那样离得很远就吠叫着向我报告,是因为它捕获了猎物,一只和拳头大小差不多的山鼠,它的嘴要用来衔住猎物,所以不能像往常那样张着嘴高喉咙大嗓门的冲我撒欢。它把山鼠放到了我的面前,眼睛期待地看着我,尾巴扑拉拉地摇晃着,那意思很明确,是请我和它共进午餐。它不懂得,作为高贵的人类,我已经失去了生食动物的本事,不论是心理机能、还是生理机能,都决定了我只能吃熟食。

我像过去那样,把它捕获的猎物捡起来还给了它:“花姑娘,你吃吧,我不吃。”

花姑娘得到我的允许,开始狼吞虎咽,唇边沾上了暗红的血渍,它自如的用舌头随意一舔,血渍就变成了食物的调料。昨天晚上,我背着它偷偷吃了一张干饼子,它却什么也没有吃。早上,我背着它偷偷吃了一张干饼子,并且企图甩掉它,途中,我吃了又一张干饼子,它却仍然什么也没有吃。在我的印象中,花姑娘最大的毛病之一就是嘴馋,什么都想吃,什么都想尝一尝能不能吃。可是,它在饥肠辘辘的时候,得到的食物却并没有像我一样独吞,而是先拿回来请客,让我这个自私、无情的人先吃。我再次感到了深深的愧疚,我不知道,这种自私、无情,是人类的通病,还是我独有的劣质?我宁愿这是我个人的道德症状。

花姑娘狼吞虎咽将那只山鼠吃了,连骨头都没有剩下,看着它吃那只血淋淋的山鼠,听着它咀嚼骨头发出的咯吱咯吱的脆响,我微微作呕,没了胃口,所以也没有吃干饼子。我拍了拍花姑娘的脑袋,示意它跟着我走,我开始下山了。前几天我千方百计的要逃离人群,现在,我极度渴望见到人群,因为,我已经省悟,离群寡居,不但生存是我即将面临的严重问题,就是心理上,我也很难超脱孤独寂寞的空虚和恐惧。前几天我渴望大山,大山在我意识里是保证我安全的避风港,如今,我渴望走出大山,因为,大山没有给我留下生存和生活的机会。生存和生活是两个层面上的概念,一切活物,都需要生存,而只有人才需要生活。至于走出大山又怎么办,我没有想那么多,因为,我已经失去了设计未来的权力。

人们都说上山容易下山难,我从来没有觉得上山比下山容易,更没有感觉到下山比上山艰难。下山终究要少耗费很多力气,尤其是从这种高山草原的漫坡上下山,更要省很多力气。身体后仰,控制好步伐和节奏,只管往下出溜就行了。想到爬山的时候,在树林里累得我气喘吁吁大汗淋漓的情景,我蓦然想到,在某种程度上影响我们行为的很多俗话谚语其实是根本经不起推敲的。比如人怕出名猪怕壮,只对了一半,人和猪不一样,猪长壮了养肥了要挨刀不假,可是,人怕的就是不出名,不出名的人就跟这脚下的野草一样,不但要经受风吹雨淋冬季严寒,还要任由各种食草动物啃啮,任由各种动物践踏。人只有出了名,才会摆脱小草的命运,成为让人仰望的大树,拥有占有阳光和养分的更大优势。因而,人们都学乖了,活明白了,很多人为了出名不惜变卖一切,包括自己的肉体和灵魂。

再比如,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像这种话也不知道是为了蒙别人还是要蒙自己。这个世界上,隐秘不为人知的事情,肯定比人们知道的事情多得多。

又比如,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车到了山前,没有路的山照样没有路,绝对不会因为车到了山前就有了路。船到了桥头如果没有舵手把握,肯定得撞个船沉桥塌不可……

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是我下山的时候突然产生的感慨,用高级点的词儿表达,比方说我们给农民宣讲马列主义原著的那些稿子里,就把这种感慨称之为思辨。我用自己的实践颠覆了上山容易下山难的真理,我控制好了自己的步伐和力度,在保证我不会因为刹不住脚而从山坡上翻滚下去的前提下,我小步快跑,下山的速度很快。花姑娘下山比我行走的艰难,它不能像我一样行走自如,必须把后腿弯曲起来,连滚带爬的朝山下面蹭。我这才明白,上山容易下山难这句话是说狗的。

下到了山底,已经是黄昏,抬头看看,前面还是山,感觉面前的这座山比我刚刚下来的那座山更加高大挺拔。我实在懒得再爬山,天也快黑了,我就顺着两座山之间的谷底行走。谷底是一条干河滩,河滩里铺满了鹅卵石,两边的大山遮住了阳光,谷底阴森森的,顺着谷底流动的寒风贬肌刺骨,我穿着郭大炮的皮袄,仍然觉得寒冷。走了很久,天都已经黑透了,却还是没有走出山谷的迹象,我心里暗暗着急,既为天马上就黑了我们还在山谷中盲目穿行而焦急,也为我的干饼子已经罄尽而着急。白天,我和花姑娘吃了一张半干饼子,现在,我的包里只剩下了一张干饼子,到了明天,我们就要挨饿了。花姑娘还可以抓捕一些比它弱小的活肉充饥,我却没有任何可以用来充饥的食物,我也没有能力去为自己寻找食物。

正在这个时候,花姑娘朝着山上汪汪汪地吠叫起来,我顺着它吠叫的方向看去,半山腰上有一个黑乎乎的建筑,好像一座小土屋,又像一座地堡,也可能是一块隆出地面的巨石。好奇心加上找到居所的希望驱使我扭头朝山上爬去。到了跟前,我确认这是一座小土屋。小土屋的下半截掩埋在地里,上半截倚着后面的山坡,准确地说,这是一座土屋和地窝子的杂交体,上半部是土屋,下半部是地窝子,当地人把这种建筑,如果这也能算作建筑的话,叫做土窑。土窑面朝山谷的方向,开了一扇门,没有门扇的门洞很像一张牙齿掉光了的老嘴。我扒在门畔朝里面探视,里面黑洞洞地什么也看不清楚,我喊了两声,没有应答。从屋里散发出的羊膻气我判断,这可能是哪个生产队羊倌的居所,现在到了冬天,草枯天寒,羊都回圈了,羊倌也离开了这里,等到第二年春暖花开草嫩的季节,羊倌和他的羊群就又会回到这里。我估计,花姑娘可能就是嗅到了它熟悉的羊膻味儿,才朝这座土窑嚷嚷的。当地农村,最典型的味道就两种:一是柴草燃烧释放出的那种特殊的草灰味儿。二是羊皮、羊肉、羊毛、羊群散发的无处不在的羊膻味儿。羊群,是当地农民最重要的副业收入来源,严格地说,当地并不是单纯的农业区,而是农牧区。当地农民的生活也和羊息息相关,天冷时,人人都披一件老羊皮袄,人人身上都穿着自己捻的羊毛线自己织成的毛衣毛裤毛袜子。当地农村,捻毛线、织毛衣毛裤,不分男女,人人会干。特别是那些羊倌,边放羊,边从羊身上薅羊毛用一个极为简单的纺锤捻成毛线,织成毛衣毛裤毛袜子,或者供自己和家里人御寒保暖,或者拿到城里换钱、换布票、粮票。刚到农村的时候,我看到大男人蹲到太阳地里转动纺锤捻毛线,织毛袜子,觉得非常怪异,因为,在城里,这些都是妇女的活儿,男人从来不会捻毛线、织毛活儿。可是,这里的农民男的捻毛线、织毛活的时候一本正经,习以为常。

眼睛逐渐适应了土窑里头的光线,朦朦胧胧可以看到,土窑里有一盘窄窄的土炕,土炕旁边有一座小小的土炉,炕的里手有一个瓦罐,这就是屋子里面所有的家当。从门口进入,要朝下走,因为土窑实际是挖了一个半人深的坑,在坑的两边垒上半人高的土坯,然后用树枝、树干搭上顶棚,顶棚上再糊上泥巴遮风挡雨。从土窑里面的情况看,这座土窑现在处于无主状态,正好可以为我提供一个栖息地。我试探着踩着门口的土台阶“下”到了窑里,我的进入搅动了空气,扬起的粉尘刺鼻、迷眼。

我把大包扔到了炕上,炕上还有半张破烂不堪的草席子,我怕扎人,也给扔到了外面。我想起来,包里还有郭大炮备的火柴,就想把那盘小炉子升起来,连忙又把那张草席子捡了回来,塞进炉膛,划着火柴点燃了。屋里有了光亮和温度,我再次四周打量一下,这个小土窑只有五六平方米,靠山墙是一人宽的土炕,炕脚下扔了一个瓦罐,不知道是牧人饮水的器具还是尿壶。半张草席不经烧,片刻火焰就变成了火苗,一跳一蹦的火苗让人想起捕捞上岸的蝌蚪,需要加柴火了,可是窑里一点能用来当燃料的东西都没有。火苗熄灭了,小土窑重新陷入了黑暗。明天,一定要到附近找一些柴草过来,把炉子点上,冬天已经到了,靠这件老皮袄夜里也很难熬得过去。

我和花姑娘都很饿了,我们唯一的选择,如果说我们还能选择的话,就是一个字:忍。我躺到土炕上,希望尽快入睡,入睡了,就不会感到饥饿,就可以省下那一张半干饼子。花姑娘趴伏在我的身旁,呜呜咽咽地撒着娇向我要吃的,我没有理它,它也就无可奈何地不吭声了。这一夜实在太静了,什么声音也没有,不但没有野兽野鸟的夜鸣,就是连风声都没有。我感受到了万籁俱寂的空旷,那是一种生活在真空中的感觉,胸腔感受到静默的张力,意识仿佛在虚空中游**,好像连呼吸都失去了。我和花姑娘都非常疲劳,经过连续不断上山下山的跋涉,没有谁会睡不着觉。我睡得很好,连梦都没有,也许做过梦,一醒过来就忘光了,我一点也没有意识到这种万事万物的沉默,将会给我们带来一场多么大的灾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