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姑娘的狂吠吵醒了我,我想爬起来,却浑身乏力,脑子也不清楚,弄不清我是在什么地方。我静静地躺了一会儿,等我弄清楚了我在什么地方以后,却又弄不清楚我为什么会在这个地方。花姑娘跳到炕上,用爪子巴拉我,我挣扎着翻身起来,散失的记忆如同拼接的画面总算慢慢形成了完整的图案,我终于回到了现实中,或者说现实终于回到了我的脑子里。花姑娘冲着土窑的门狂吠,我朝土窑的门洞望去,顿时惊呆了,一夜工夫,门洞竟然被封死了。这个时候我才想到,刚才我从睡眠中醒过来的时候,浑身乏力,意识模糊,神志不清,并不是昨日疲劳睡眠深沉造成的,而是缺氧。这个土窑没有窗户,只有一个门洞,门洞被大雪封死,窑里缺氧导致了我的意识模糊,如果不是花姑娘拼命的狂吠叫醒了我,我可能就会在睡眠中成为一具尸体。
我从炕上下来,感到身体虚弱得好像没了筋骨,我挣扎着来到门前,攀上土台阶,开始扒雪。松软冰冷的雪在我身下堆成一堆,我像一只勤劳的土拨鼠在辛勤营造自己的窝,花姑娘在一旁好奇地看着我,看了一阵,它居然也明白了我在干什么,跑过来跟我一起刨雪。它的优势显现出来,不一阵,它就刨出一条深深的洞,整个身子都钻了进去。我不知道外面的雪积了有多厚,但是我知道刨雪的方向应该是朝上,我刨了一阵,上方的积雪塌陷下来,把我埋到了雪堆里。我挣脱身上的积雪,从雪堆里钻出来,清冷的空气活像奔泻而来的清泉沁透了我的肺腑。我张大嘴,好像刚刚从被淹死的边缘还魂过来,拼命呼吸着清新寒冷的空气。花姑娘也从雪堆里钻了出来,浑身上下沾满了雪,突然从一条花狗变成了一条白狗。我想起了那首著名的笨诗:江山一笼统,井上黑窟窿,黄狗变白狗,白狗身上肿,忍不住暗笑起来。
这是今年的头一场大雪,漫山遍野的洁白,让隆起的群峰都变成了超级大雪人,这些大雪人肩背相连,冷冷地瞠视着我和花姑娘,对我们流露出莫名其妙的敌意。面对着庞大的雪人群落,在它们面前,我和花姑娘活像蚂蚁一般渺小软弱。而且,这群庞大雪人的敌意马上就显现出来:我和花姑娘在这齐膝深的雪山上面,行动能力大大受限,而且不但是我,就是花姑娘也没有办法在这大雪封山的时候找到食物。食物,能够充饥果腹的食物现在是我们的第一需要。
我回到了土窑里面,翻开那个大包,把里面的东西清空,渴望能从大包里再找到一些能够让我和花姑娘在冰天雪地里多活几天的食物来。除了那一张半干饼子,大包里再没有一点能够下咽的食物了。我忍不住愤怒的诅咒郭大炮,他为什么就不能多备一些食物,准备那么一百来块钱,有个狗屁作用。花姑娘也回来了,我连忙把那一张半大饼子藏到了背包的底部,然后上面用杂七杂八的东西掩盖起来。吃什么,这是我面临的首要问题。
花姑娘突然又冲出了土窑,在外面疯狂地吼叫起来。肯定是外面又发生了什么事情,我顾不上管外面的事情,趁花姑娘不在跟前,我连忙掏出半张干饼,就着门口的积雪,三口两口地吞了下去。花姑娘在外面吠叫的声音非常激烈、急促,肯定是它遇到了什么它自以为非常严重的问题。我决定出去看看,过去花姑娘常常会一惊一乍,某些活物、声音和气味,只要进入它的感觉范围,都会招惹得它亢奋、嚷嚷。结果,其实什么事也没有,对于我们人类来说,让它亢奋、激动、嚷嚷的那些事情根本就不是事情。
“花姑娘,又瞎嚷嚷啥呢?”我喝斥着花姑娘,从土窑里爬了出来。到了外面我顿时紧张慌乱起来。不能不承认,问题确实非常严重。花姑娘正在紧张、愤怒地和一条狼对峙。那条狼跟花姑娘一样,浑身上下滚满了雪,鼻口里呼出的气息在脸上结成了冰碴,如果不是它那耸立起来的耳朵和耷拉下去的尾巴,我会以为它也是一条狗。狼和花姑娘不同,它保持沉默,甚至显得悠闲,冷冷地,默默地站在不远处,这种沉默代表的是一种耐力和信心。被冰雪包裹着的狼,让我分不清这一只是不是我在河滩里遇到的那一只。跟狼相对,花姑娘就显得毛躁、幼稚,它浑身的毛发蓬松竖立,浑身上下的肌肉不知道是吓的还是气的,微微颤抖着,尾巴几乎贴到了后背上,汪汪汪地狂喊个不停。
有了上一次在河床里跟狼相遇的经历,这一次又是大白天,我冷静了很多,尽管心虚胆怯,却也不至于像那一次腿软到站不直。我连忙回到土窑找到那把大水果刀,然后回到了外面,来到了花姑娘的身边。我想起了在农村的时候,乡亲们教我对付狗的办法:如果遇到狗冲你汪汪,你千万不能扭头就跑,那样狗就会追上来抽空在你的腿上狠狠叼上一口。你应该正面它,然后蹲下去做出捡石头的样子,狗就会踌躇不前,如果地上真石头,你就捡起来砸过去,如果没有石头,你就假装有石头,并且做出扔石头的空样子,狗照样会被吓跑。
我还没有实践过这个办法,也不知道这种对付狗的办法用来对付狼是不是有效,但是我决定试一下。我蹲到了花姑娘的身旁,狼果然有反应,稍稍朝后面退却了一步。我用手在地面上划拉着假装找石头,狼又后退了两步。难怪人都说狼是狗的表亲,看来狼和狗之间某些生物本能确实是相同的。我趁机鼓励花姑娘:“花姑娘,勇敢点,一会它要是敢过来,放心咬它,看,我这是刀子,我就用刀子捅它,把它杀了我们俩吃狼肉。”
其实,我当时的心理很阴暗,目的很卑劣,我希望花姑娘能够冲到前头,跟那条大狼厮打起来,不管谁胜谁负,都是两败俱伤,我就可以坐收渔翁之利。俗话说狗仗人势,花姑娘有了我的鼓励,更加来劲了,吼叫的更加凶猛,嗓门也更大了,我都担心,它这样不停的吼叫,会不会把嗓子累哑了。我仔细观察那条狼,根据它的身形大小,我估计八成这就是那条在河床里跟我们遭遇过的狼,那天天黑,狼长相的细节我看不清楚,所以不敢确定。但是,它们俩的个头大小确实相差无几,很可能那条狼这几天一直缀在我们后面,突降的大雪让它也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困境,它不得不显身正面我们,企图用我们当作食物捱过这难熬的雪冬。
我们一人一狗,在这苍茫庞大银白冷峻的雪野上,跟一条狼对峙着。这个时候,双方依靠的惟有精神力量,谁更有毅力、谁更有韧性、谁更有胆魄、谁更有信心,谁就是最后的胜者。
人是这个世界上最贪婪却又最节俭、最凶狠却又最善良、最丑陋却又最美丽的动物。这种种自相矛盾的属性在人的身上完美融合,让人拥有了比所有任何动物都更加强大的力量和权力。人和其它动物最大的差别不在于有没有毛,爬着走还是站着走,而是人有想象力和逻辑能力,动物拥有的主要武器是本能。例如眼前,饥饿的狼仅仅是把我当做了可能用来果腹的食物,它能够实现这个愿望的手段就是直截了当的捕杀撕咬。作为人类,我想到的并不仅仅是自己如何对付眼前的危机,而是设想如何鼓动花姑娘冲锋在前,我好坐收渔利。我进而联想到两三种可能:如果能把这条狼干掉,再到山对面的森林里弄来足够的柴火,把这条狼烤着吃了,那是上策。如果花姑娘和狼同归于尽,用花姑娘和这条狼当越冬的口粮,这是中策,因为虽然口粮有了,我却没了花姑娘作伴。如果花姑娘伤亡了,狼却躲过了厄运,虽然我暂时可以用花姑娘充饥,但却时时刻刻要防备狼的袭击,这个结果是下策。
在盘算种种结果对于我的利益价值的同时,我的脑子也在策划着种种可能的、具有可操作性的消灭这条狼的办法,这就是人类独有的称之为智谋的玩意儿。
我设想的第一种办法比较直截,智慧档次并不比狼高多少:两面夹击,由花姑娘在正面吸引狼的注意力,我从后面偷袭,用水果刀捅死它,然后我们就可以美餐一顿,一顿吃不完的肉还可以冻起来,慢慢吃。
我设想的第二种办法就是设陷阱,在我们土窑的前面挖一个大坑,上面用树枝茅草盖上,再用雪覆盖起来,我和花姑娘躲在土窑里头守坑待狼,一旦狼掉进了陷阱,那就得由我们任意宰割,烧着吃还是烤着吃,或者干脆弄点水炖着吃,应该都是蛮不错的食品。
我设想的第三种办法就是闷死它,像套狗一样套狼。农村的知识青年有时候馋了,会跑到别的村里去套狗,脱下身上的皮袄、棉衣,挑逗狗,靠近狗,然后趁狗扑上来的时候,迎头将皮袄、棉衣蒙到狗的脑袋上,然后紧紧搂住狗脑袋不撒手,过一阵狗窒息了,不动弹了,就可以杀之烹之食之。
我设想的第四种办法就是钓狼,用一块狼可以接受的食物作诱饵,食物里面隐藏起足够结实的钓钩,钓钩后面连着足够结实的细绳。细绳的一头掌握在人的手里,然后把食物送给狼,狼吞虎咽,会把钓钩一起吃进肚子里,那个时候,就可以拽着细绳轻轻松松的把狼牵回家里捆起来,想吃哪一块肉就割哪一块肉。
我设想了很多种捕捉狼的计谋,但是一种也没能实现。有的是我没有计谋所需的工器具,比如钓狼,我没有钓钩和绳子,比如挖陷阱,我没有锄头铁锹。有的是我没有那份勇气,比如两面夹攻,我从后面用水果刀捅死狼、正面进攻我用皮袄闷死狼等等。到最后我发现,所有这些计划,对我来说都是空想而已,我既没有手段也没有勇气来实践我脑子里跳出来的任何一种战术。这也是大多数人共同的尴尬:想象和现实,大脑和能力,精神和物质,总是有着让人沮丧的莫大差距。
我的种种念头逐渐集中到了一个罪恶、阴险、卑劣的希望上,那就是由花姑娘打前锋,在前面冲锋陷阵,我在后面吆喝助威,如果狼和它打个你死我活,那么,不论结果怎样,我都不会缺肉吃。我鼓励着花姑娘:“花姑娘,冲,去,咬死它。”
花姑娘不知道是不是听明白了我的意思,但是不管是不是明白了,它都义无反顾英勇无畏的出击了。它狗仗人势的本能驱使它扑向了那条狼,可能作为一条狗,它真的以为人,尤其是自己的主人,就是它坚强有力可靠必胜的后盾。就像我们往往过于相信组织、相信哥们义气,实际上,所有难题最终都还要靠我们自己解决。无论是组织还是哥们义气,都不会帮助你解决任何真正意义上的难题。狗真的是人类很可怜的朋友,它们对人类的估计往往过高,如果花姑娘能够猜度到我目前的心理状态,那它就一定不会狗仗人势,替我这个卑劣无能的人卖命去了。
狼,这种野生的幽灵,荒野的魔鬼,凶猛的捕猎者,经历了大自然上百万年的培养磨练,狡诈和残忍并不比人稍逊半筹。这是我从那条狼深沉、蔑视的眼神中感觉到的。它乜斜了我一眼,恍惚间我甚至感受到了它的冷笑,它好像真切的察觉了我的险恶用心,因而及时采取了相应的对策。它闪过了花姑娘,却径直朝我猛扑过来,它的动作疾如闪电,搅起的雪尘活像一篷四面闪射的银针,我吓坏了,根本忘记了手里的水果刀,我引以自豪的人类的智慧、理智、经验瞬间烟消云散,我扭头就跑,径直钻进了那个黑咚咚的土窑里,心脏怦怦乱跳,仿佛要挣脱胸腔的束缚到外面凉快凉快。
狼并没有跟进来,外面花姑娘的吼声也越来越小,最后终于停歇了。难道花姑娘已经罹难了?这完全可能,一条从小到大并没有见过什么世面的农家笨狗,极其偶然地沦落到了这大自然的荒野中,面对被农民奉为山神爷爷看家狗的狼,而且是一条个头、体格都比它健硕许多的狼,如果它能够跟我一样及时逃跑,那还有逃脱一劫的可能,如果它仍然像我希望的那样傻乎乎的冲锋陷阵,等待它的命运八成就是成为一具尸体,然后成为我维持生命的肉食。想到花姑娘此时有可能已经受了重伤,或者已经成为尸体,我终于有些不忍,也终于有些良心发现,不忍和良心发现,让我的眼睛热辣辣地,眼泪滚落到了面颊上,痒簌簌地。这是跟鳄鱼的眼泪同质的泪水,因为,这时我居然有些担心,怕花姑娘被狼吃掉了,如果它被狼吃了,那么,我就什么也没有了。我想到外面看看,却又担心被狼捕获。继续躲在土窑里当缩头乌龟,又有些不甘心,因为我心里暗暗希望狼在同花姑娘的搏斗中身受重伤,那样,我不是就可以趁机干掉它,既有了食物,也为花姑娘报了仇吗?
我在各种混乱不堪、肮脏不堪的念头支配下,偷偷来到土窑的洞口,屏声静气倾听着外面的动静。外面寂静无声,于无声中可以听到粗重的喘息声,我不知道这喘息是谁发出来的,因而不敢贸然出去。等了片刻,喘息中混杂的喉咙轻吼让我听了出来,这是花姑娘的声音,这说明花姑娘并没有如我预料的那样遭遇惨祸,起码,它还活着。我蹑手蹑脚地迈上土窑通向门口的台阶,心惊胆战从土窑的洞口伸出脑袋窥探,花姑娘站在土窑的门口,目视着远方,胸腹剧烈地煽动着,汗水在浑身上下结了一层冰晶,呼出来的气息让它看上去活像一台蒸汽机车。
我爬出了土窑,附近没有了狼的踪迹,雪地上,也没有打斗的痕迹,我顺着花姑娘的视线望去,远处,对面的山坡上有一团黑色的斑点,我细细看去,狼远远地蹲坐在那里,脑袋左右转动着舔着身上的毛发。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我知道,花姑娘不知道用什么办法,赶跑了那头狼。我想起了花姑娘收服村里那条大母狗的情景,可是,那个时候它终究还和那条大母狗进行了一场殊死搏斗,而眼前,雪野上平坦坦地没有打斗的痕迹,狼的足迹,那种梅花瓣状的足迹,活像一条弯弯曲曲的缝隙,平静的伸向远方,消失在茫茫的雪原……
我蹲下,抱住了花姑娘,向它询问:“花姑娘,你怎么赶走它的?”
花姑娘愤愤不已的冲狼蹲坐的山坡汪汪了两声,算是回答了我,我和花姑娘没有语言交流的功能,通俗地说就是,我听不懂狗话,狗也听不懂人言。所以,花姑娘如何赶跑了那条狼仍然是我搞不清楚的问题。我自己检查了花姑娘的身上,并没有发现有任何伤痕,这让我感到庆幸,同时,对自己卑劣的念头所存有的愧疚也随之消失了,我得到了心理平衡。这是一种低级、自私的心理平衡,它来自于低级、自私的自我心理抚慰功能,这种与生俱来的自我心理抚慰功能很容易沦落成罪恶的遮羞布,任何一个人都具有这种自我心理抚慰功能,也就是说,任何一个人,都会丧失对罪恶的负疚感和对良知的自觉,这个结论很残酷,但这却是由无数人类自己创造的群体历史和个人经历证实了的真理。
那一阵儿,我脑子里闪出了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那就是,花姑娘凭什么赶跑了那只狼?根据双方的实力,花姑娘根本不可能依靠自己的力量打败那只狼。可惜,当时太多关系到生与死的难题需要我面对,所以我没有充足的时间和精力认真思考这个问题,这个问题仅仅在我的脑子里闪现了一下,然后就被更加迫切需要答案的问题,例如食物和生存的难题取代了。那以后,等我有了充裕的时间反思的时候,我仍然无法解答那个可能永远无法解答的问题。我能想到的是,花姑娘,包括那只狼,难道真的如我们眼睛所见,仅仅是会嚎叫撕咬的动物吗?它们是不是真的拥有我们人类根本无法了解的特殊的交流沟通方式,或者说拥有我们根本不懂得的另一套感情评价标准?或许,它们其实拥有有别于我们人类的另外一套智慧体系,另外一套生物法则,仅仅是我们人类不能理解,不能认知罢了。否则,它们后来发生的一切故事,真的只能用神话来表述了。
我带着花姑娘回到了土窑里,我相信,有了花姑娘,狼不敢贸然侵入这座土窑。我知道花姑娘肯定很饿,但是我却舍不得把那块最后的干饼子跟它共享,我用貌似有理实则自私到极点的理由为自己解脱:我是人,所以我有优先权。花姑娘确实很好,但是它终究是一条狗,它生存的意义是以我为核心的,它存在的价值就是以我的存在为前提的。当然,这种条理顺当的话是我事后理清的,但是,这句话表达的意思,也确实是我当时的潜意识、是支配我行为的思维定势。
不知道什么时候大雪又静悄悄地下了,雪花有如冰冷的白面搓出来的猫耳朵从天上无声的降落到地上。我想起了芦花嫂朝锅里下猫耳朵的情景,放在现在,芦花嫂的猫耳朵不要说是在她的小腿肚子上上搓出来的,就是在她的屁股上搓出来的,我也一定会狼吞虎咽地吃它几大碗。我和花姑娘默默相对,我们都没有吃东西,我们也不敢出去,外面有狼,还有封锁这个世界的大雪。陌生的大山里,这样的雪天在外面乱跑,无异于自杀。
饥饿带来的直接结果就是嗜睡,狗也跟人一样,我和花姑娘昏昏沉沉地睡着了,睡梦中一直有一碗热气腾腾的猫耳朵伴随着我,让人惋惜的是,自始至终,这碗猫耳朵我也没吃到嘴里。我不知道我睡了多久,我也不知道花姑娘睡了多久,我们一直那样昏昏沉沉地睡着,蓦然间,混若泥浆的大脑里闪现出来的一个念头让我胆战心惊,我的这种状态,莫不是就是向死亡迈进吗?如果再这样下去,我将会成为这座土窑里的僵尸,花姑娘不会死,作为兽类,我相信它有生存下去的能力。作为人,我却不具备这种能力,人类的文明进步已经消灭了我在这种环境中生存下去的能力。
我在黑暗中偷偷摸到了那张唯一的、最后的一张干饼子。我卑鄙的在黑暗中偷偷啃噬着那最后一张干饼子,这个时候,我脑子是空的,既没有想到花姑娘也在挨饿,也没有想到我吃完了这最后一张干饼子,明天以及以后的日子将会怎么熬下去。我这个时候基本上没有理性,也没有感情,唯一有的感觉就是吞吃干饼子的满足感。
花姑娘感觉非常灵敏,虽然我尽量小心,像老鼠啃啮干果一样用门牙刮着饼子,进入嘴里的饼屑我也尽量不去咀嚼,而是利用唾液浸润、泡软之后,用舌头将饼子搅拌成能够下咽的浆糊状,然后吞咽下去。可是,花姑娘仍然发现了我在进食,它爬到我的跟前,眼巴巴地看着我,嘴角溢出了馋涎,低声嗷嗷叫着祈求我给它分一口吃的。然而这个时候的我,不要说花姑娘向我要吃的,就是我爹我娘在跟前,我大概也舍不得把那一张干硬的饼子跟他们分食。因为,在这个时候,我的感情、理性、良知都已经躲藏到不知哪儿去了,浑身每一个细胞关注的唯一目标就是那张干饼子,饥饿,永远是揭露人性凶残一面的底牌。面对饥饿和生存这样的大命题,人类踏上文明旅途以来所创造的一切文明,不论是精神的还是物质的,都显得那么虚伪、软弱、无用。大饥荒年代,人们易子而食的无数个残酷卑劣的事实反复证明了这一点。
我转过身去,背朝着花姑娘,忘却一切的将干饼子吃完了。一张干饼子,并不能满足我那空虚的肠胃,但是思维能力却逐渐恢复了,我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我还需要大量的食物来充填我的肠胃,目前唯一能够用来的填空的,就是门口的雪。我翻身起来,踅到门口,捧起冰凉的雪拼命朝嘴里塞着。花姑娘明白我不会给它一口吃食,无奈地爬伏在土炕上沉默不语,我吃着雪,看着它,它没有睡着,眼睛大睁着,茫然的视而不见的看着笼罩一切的黑暗。它扭头看了我一眼,眼神空洞漠然,然后又回过头去,把下巴颏搁在前爪上,我觉得它好像在沉思默想着什么。
我和花姑娘被大雪封在土窑里面,浑浑噩噩,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三四天,也许才一两天,那种状态下,根本不可能对流水一样的时间做出准确判断。饥饿活像隐藏在体内的恶魔,时时刻刻在折磨着我,我的胃仿佛变成了贪婪无比的商人、吸力强大的宇宙黑洞,恨不得把世界万物都吞噬进去。落雪无声,所以我也不知道外面的雪到底是在继续下着还是已经停歇。不管雪在继续下,还是已经停歇,我都没有出去寻找食物的意志和体力。饥饿不但摧毁了我的体力,也摧毁了我的求生智能,此时此刻,存在于我身上的唯有动物的本能:食欲。门口的雪已经被我和花姑娘食用干净,因而反而没了大雪封门的疑虑。我吃过一切可以得到的、能够嚼得动勉强下咽的东西。郭大炮那件皮袄上的羊毛已经几乎被我揪光,全部成了我充填胃肠的食物。
睡了一觉醒来,土窑门口透进来的光让我知道新的一天又开始了,不知道是因为睡眠初醒,还是濒临死亡前的回光返照,我的大脑好像灵光了那么一阵,好像又有了求生的智能。我的注意力集中到了花姑娘身上,经过这么几天的饥饿磨难,它已经羸弱不堪,瘦弱已极,背部和颈部的皮毛蓬乱成了荒滩上的芨芨草,腹部和腿部的皮毛擀成了斑驳老旧的毛毡。它呆呆地爬在土窑门口,依旧是那副姿势:下巴颏搁在前腿上,两眼朦朦胧胧昏暗无光,眼神固定在一个焦点上,如果不是它胸腹部微弱的起伏,我会以为它已经死了。
看着花姑娘,我怦然心动,恶念顿生,那天它和狼对峙的时候,我心头涌起的那个坐收渔利的歹毒念头发酵、膨胀,好像渔夫从宝瓶释放出来的魔鬼,掌控了我的灵魂,支配了我的行动,花姑娘,这个从小由我一手养大的朋友、亲人,此刻,在我的眼里竟然幻化成了供我果腹、保证我生存下去的食物。那会儿,在我的心目中,花姑娘和一头猪羊没有什么区别,人最值得珍惜的感情、良知和理智都被“吃”这一个字给驱赶得烟消云散。如果它在同狼的搏斗中受伤死亡可以食用,那么,我直接杀了它,吃了它,不是更直截了当,更加鲜活美味吗?
我偷偷从包里摸出了那把水果刀,不动声色的凑过去搂着花姑娘的脖颈,我必须一刀毙命,我听说过,兽类和人不同,如果兽类受到伤害,反扑起来比人更加凶猛、激烈。在这小小的根本没有回旋余地的土窑里,以我现在的体力,如果花姑娘反目为仇对我发动攻击,我肯定难以招架,弄不好我会反过来成为它越冬的冬菜。
我用手试探着触摸它的心脏,那别别蹦跳的生命本源,我下刀必须又准又狠,现在唯一的障碍是我的体能,我把握不住自己到底有没有力气一道刺穿花姑娘那坚韧的皮毛,刀子也有些短,我不知道这一揸长的刀刃能不能透过厚厚的胸肌到达它的心脏。花姑娘仰望着我,我当时脸上的表情肯定非常狰狞,因为,我从花姑娘的眼中看到了一丝不安,一丝恐惧。我扬起了手,刀刃的寒光吸引了花姑娘的视线,为了保证这一道凶狠准确,我必须挥刀猛刺,利用我的体力加上惯性保证刀刃能够深达脏腑。
就在这个时候,花姑娘浑身的毛发突然竖起,我的手感觉到了它浑身的肌肉也紧绷起来,它的整个身躯霎那间变成了一个紧绷的弹簧,我还没明白过来,它猛然间从我的怀中弹了出去,然后冲出了土窑……
我至今也弄不清楚,花姑娘到底是凭什么感觉到了危机来临,也许狗和人的长期密切联系,已经让它们对我们人类的思想活动有了某种心理感应能力,也许它们真的具备我们人类至今尚未探索到的某种对危机的超级直觉。我曾听说过,在感应自然界灾难来临方面,我们人的感知能力远远比不上鸡鸭犬豕。例如大地震发生前,鸡鸭犬豕会早早的感知危险到来提前逃跑,而我们人类却懵然无知。上帝是公平的,如果真有上帝的话,他赋予了我们人类智慧,却掐断了人类和上帝的直通热线。
不管怎么说,花姑娘在我凶性大发,即将对它下毒手的瞬间,从我的掌握中脱逃了。它跑出土窑之后,并没有马上离去,它站在那里,回头朝我张望,身形和眼神都是惊愕和不解。我失望地收回了刀子,它却没有回来,转过身去默默地走了,我爬上门口的台阶,雪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太阳出来了,强烈的阳光把漫山遍野的雪变成了刺眼的镜子,雪白透明的原野上,花姑娘已经走远,成了一颗小小的黑点。一直到这个时候,我仍然没有悔悟、愧疚,我有的只是失望、遗憾,因为,即将到嘴的食物没了,它逃走了,而且,我敢肯定,它不会再回来,把自己当作牺牲奉献到我的面前,把自己变成我肠胃里的渣滓。
我颓唐的回到窑洞里,无奈地躺到土炕上,我沮丧极了,消沉极了,我张望着黑黢黢的窑顶,这座长年烟熏火燎的土窑难道就是我永远的归宿吗?花姑娘走了,土窑里少了一个向外散发热量的生物体,少了一个可以跟我一起吸进寒气呼出热气的伙伴,更加寒冷冰凉了。这种寒冷并不仅仅是外界,我的心也跟这寒冬雪天一样冰冷,我还没有死,可是已经提前成了僵尸。我蜷缩成一团,本能地抵御着寒冷,脑子好像也被冻僵了,木木地,活像一颗实心的地瓜。我僵僵地倒在炕上,意识有如飘忽的热气,从我的身上散发、消失,我陷入了半睡半醒、浑浑噩噩的状态,这种状态不知道存在了多久,我不知道我是昏迷了,还是睡着了,终于昏昏沉沉的什么也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