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姑娘

第十五章 觅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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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后我想,如果我就一直那样昏迷还是睡着了都说不清楚地躺着,等待我的肯定只有死路一条。我是被轻柔的抚摸唤醒的,那抚摸让意识回到了我的身上,我睁开眼睛,花姑娘正在用舌头舔我,它舔到了我的眼皮,这是让我醒过来的直接原因。在我醒过来的同时,我闻到了肉香,一点也不夸张、胡说,我真切地在昏迷状态里嗅到了肉香,肉食的香味儿扣动了我躯体里最敏感的那根掌管饥饿的神经。我睁开了眼睛,我的眼前摆着一只血淋淋的野兔子。如果在平时,这血淋淋的野兔子让我闻到的肯定是腥味儿,而不是肉香。可是,当时这生肉的味道居然让我觉得那么美妙,那么香气四溢,仅仅是看到那血淋淋的尸体,嗅到那香喷喷的味道,我的体能仿佛突然之间就恢复了,我的脑子似乎立刻就灵敏了,我坐了起来,看到了花姑娘。花姑娘浑身湿漉漉的,不知道是汗水还是冰雪溶化了以后浸湿了它的皮毛,湿漉漉的皮毛紧紧贴着它的身子,它看上去比平时小了一圈,瘦骨嶙峋、疲惫羸弱。花姑娘围着野兔子转着圈圈,尾巴扑拉拉的晃悠着,邀请我和它共进美餐。

就在那一刻,我的心抽紧了,我的灵魂震撼了,花姑娘,我在饥饿难耐的时候企图杀害它,吃掉它。而它,一只天生就不具备野外狩猎能力的农家狗,要在这冰天雪地里捕到猎物,其艰难辛苦是难以想象的。它捕到了猎物,却没有独自享用,尽管它已经跟我一样饿得发疯,却仍然把历经千辛万苦捕到的猎物拿回来跟我共享,它用这捕到的猎物将我从死亡的边缘拉了回来。我哭了,泪水像憋不住的尿在脸上无耻地哗啦啦流淌,我紧紧抱着它,号啕大哭,我用哭声向它忏悔,我用哭声讨伐自己,我属于号称万物之灵的人类,可是,在花姑娘面前,我却是那么无能、自私、卑劣。

花姑娘弄不懂我这是怎么了,也被我的失态吓着了,本能地挣扎着想要挣脱我的拥抱,我抱着它不松手,它也就不再挣扎了。我从懂事开始,就已经不哭了,我打小受的教育是男儿有泪不轻弹,男人哭天抹泪比尿都贱。花姑娘当然从来没有见过我哭,所以我的大哭会惊着它。但是很快它就明白了我的哭泣不含恶意,它能够感受到我在做什么,能够感受到我的痛苦表达着什么样的情愫。它轻柔的呢喃着,用舌头舔我的眼泪,企图用这种方式来安慰我。哭过了,我的情绪稳定下来,又有些不好意思,幸好,痛苦、羞愧都阻挡不住饥饿带来的对食物的极度渴求。我推开花姑娘到处找那把水果刀,水果刀扔在地上,大概是我昏睡过去以后掉在地上的。我用水果刀割下了一条兔子后腿,送到了花姑娘的嘴边,它急不可耐地大嚼起来,从它的喉头发出了饿急眼了的人进食时候常常会发出来的那种喉音。它进食时的贪婪劲儿,勾引我馋涎欲滴,我割下另一条兔子后腿,跟花姑娘一样狼吞虎咽,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生吃肉食,却也是我有生以来吃得最美味的一顿肉食。

我和花姑娘分食了那只野兔子,有了吃羊毛的体验,我连兔子皮都啃了,花姑娘反而比我讲究、文雅,皮毛之类的东西它是不吃的,但是它吃内脏。我们两个吃得血哩呼拉,我没有照镜子,但是我看了花姑娘的样子,嘴角、脸面都溅上了血污,由此我知道,我的样子也比花姑娘好不到哪去。花姑娘自如的舔干净自己唇边、脸上的鲜血,就又凑过来帮忙舔我脸上的血,我连忙谢绝了,我用门口的雪洗了一把脸,雪水变成了红色。

那天晚上我睡得很好,天亮了,阳光透过洞口在土窑里画出了绚丽的斑块,今天是一个阳光灿烂却又极其寒冷的日子。花姑娘也醒了,趴在炕头愣神。看着它,我再一次感到了羞臊,我暗暗发誓,今后我就是饿死,也不再干那种缺德事儿,我要把曾经泛起的罪恶念头和恶毒行为当作这一生的耻辱铭牌深深刻在我的灵魂中,让它警示我,魔鬼和罪恶永远会在适当的时候成为人生的主宰。我感谢花姑娘,它至今仍然好好地活着,避免了我这一生,如果我还能有完整的一生的话,心中存在一块鲜血淋淋并且永远也不会痊愈的伤口。我爬起身来,用冰冷的雪漱口擦脸,我从门口捧起一把洁白的雪,蒙在了花姑娘的脸上,替它洗脸,它很难受,浑身激棱着摆脱了我的耍闹,转身跑出了土窑。

我跟在它的后面,从土窑出来,阳光和雪地一样冰冷,但是阳光的颜色永远是暖暖的,雪原泛起的银光让人感到欣喜,感到生动,虽然它非常刺眼,但是却可以让人激动、感动、灵动。花姑娘在雪地上打滚,浑身上下沾满了蓬松的雪,花狗变成了白狗,还是一条浑身浮肿的白狗。我怜爱地看着它,心里涌起了从来未曾体验过的柔情,它将会成为我永远平等的朋友,永远平等的伙伴,甚至可以说,它是我的良师,它不但挽救了我的生命,而且教会了我如何面对艰难困苦,教会了我在艰难困苦的时候,应该怎么样相互帮助、相互支撑,而不是尔虞我诈、损人利己。

我回到土窑,拿起了那把仅仅一揸长的水果刀,水果刀非常锋利,这是我唯一的工具,唯一的武器。我唤上了花姑娘,从今天开始,我将跟它一起,共同寻找食物,共同度过艰难冬季,共同面对我们遇到的一切艰难困苦。我连滚带爬地朝山下走去,花姑娘紧紧跟在我后面,兴奋地大喊大叫,我猜测,它肯定感觉到了我的精神回到了我的身上,肯定为我重新鼓起的勇气而振奋。山下是山谷,对面另一座山上是丛林,我进入丛林,从今天开始,丛林已经不是令我望而却步的陷阱,它将成为我的粮仓,我的库房。死过一次的人,对世界的看法会更加积极,对待困难也会更加豁达,这是我那个时候最为亲身的感受。

我从树林里选择了一根一握粗的桦木杆,用那把水果刀在桦木杆的根部砍硺出一道口子,然后把桦木杆掰折,将它的一头削成了尖锐的锋刃,一根长矛制作好了。劳动成果让我欣喜,我有了自己的长矛,我可以用它自卫、狩猎。花姑娘朝一棵松树的顶端狂吠不已,我抬头望去,松树的枝丫中,有一只灰色的松鼠,惊慌的低头看着我和花姑娘。我将刚刚作好的长矛朝它刺去,松鼠倏忽一下就从树枝上跳开,树枝上的积雪扑面而来,好像松鼠抛撒出来的烟雾弹。我寻找着松鼠的踪迹,松鼠已经跑到了另一棵树上,蹲坐在树枝上惊愕地回头望着我们俩。

第一次狩猎失败了,但是这次小小的失败经历却勾起了我狩猎的兴趣,得不到的往往是最好的,越是得不到,越是想得到,我开始进入丛林深处。花姑娘见到一点动静就开始汪汪汪的叫唤,好像警车的警笛在提醒人、车让路的同时也在提醒罪犯逃跑,它一叫唤,我就知道它发现了目标,可是等我准备进攻的时候,目标却已经被它吓跑了。我吩咐花姑娘不准它再乱嚷嚷,它当然听不明白,照样精神抖擞兴致勃勃大喊大叫地充当我的助手。

我不是一个好猎手,甚至连一个猎手都够不上,花姑娘也不是一个好猎犬,灵敏的嗅觉帮不了它什么忙,它缺乏经验,我们俩忙碌了大半天,理所当然的一无所获。我们在不知不觉间进入了森林深处。脚下的雪深没膝,花姑娘在这么深的雪地中行走非常困难,浑身上下沾满了雪,口鼻之处结满了冰碴,眼睫毛也变成了白色的窗帘。我有些失望,饥肠辘辘,体力也消耗殆尽,我实在忍耐不住,橹下一把松针往嘴里填塞,苦涩难咽,我只好又吐了出来。花姑娘低着脑袋拼命东嗅嗅、西嗅嗅,发现什么就用爪子拼命刨,刨了半天却什么也没有。我估计在它刨雪层的那个功夫,雪层下面躲藏的猎物早就已经战略转移了。

耀眼的日光像无数把扇子透过树枝、树干插了进来,树林里好像插满了半透明的冰柱,又好像挂满了半透明的门帘。有的时候,恍惚间穿过那一道道光的冰柱、门帘时,人会本能的作拨冰柱、掀门帘的动作。再不往回走,天就会黑了,山林中天黑得早,天黑了我们看不到来时的痕迹,就会在树林中迷路。我吩咐花姑娘:“走吧,回吧,今天看样子就这样了。”

花姑娘倒无所谓,我到哪它跟到哪,我转身扭头朝回走,它也就老老实实的跟在后面。蓦地它冲一旁斜掠过去,然后汪汪汪大大声叫喊起来。我对它这一惊一炸的举止已经麻木,所以根本不再搭理它,踩着来时的足迹继续往回走。花姑娘没有跟上来,在我侧后方顽强地、固执地大声嚷嚷。我怕跟它走散,我不知道在这雪地里如果我们走散了它能不能凭着嗅觉找到我,我更怕如果它没有跟上我,哪怕是暂时没有跟上我,天黑了,一个人在这密林中肯定会非常恐怖、危险。万一遇上什么事儿,比如说遇到狼,即便我已经有了桦木杆制作的长矛,我估摸凭我一个人加上那根迄今为止没有发挥任何作用的桦木杆子也对付不了。还是有花姑娘在身旁能够壮胆,人们都说狗仗人势,现在,我是人仗狗势。

我无奈地回头去找花姑娘,它已经不再大声嚷嚷了,却发出了那种呜隆隆的喉音,这种声音一般是它的嘴在忙着的时候,情绪又非常亢奋需要大声嚷嚷来表达亢奋的时候发出来的声音。花姑娘拼命的扒着身底下的雪,活像抢险队员在抢救被雪崩压在下面的遇难者。花姑娘很努力,它的整个身躯都已经没入了雪下面,只有尾巴还在雪层上面摇晃,活像雪地上生长了一蓬茂盛的狗尾巴草。走到跟前,我看到它不但手脚并用,连嘴都用上了,一边用四肢拼命刨雪,一边像一口猪似的用嘴拱着雪地。它这执拗、卖力地挖掘引起了我的好奇,如果雪层下面没有什么东西,或者原来有什么东西现在已经跑掉了,它不会这么兴奋激动。我过去帮忙,花姑娘见我上手了,连忙让出位置,它自己却站到一旁,嘴空闲下来,就又开始汪汪汪地大声嚷嚷,好象在给我喊加油,又好像监工在喊着让我不准停歇,坚持挖下去。

我挖了不久,就失望了,我摸到了坚硬的石头,一块石头怎么会引得花姑娘如痴如狂呢?我站起身来,责备花姑呢:“你别闹了,石头不能吃,赶紧回去,再晚了天就黑了。”

我转身欲走,花姑娘却又扑进了雪坑,又开始不管不顾地挖掘起来。它刨开了石头周边的雪层,我看到了雪层下面的石头,我顿时晕了,兴奋得晕了,那不是什么石头,而是一只冻成了石头的黄羊,黄羊不大,按照个头看,准确地说应该是一只羊羔子。据我所知,黄羊一般都生活在戈壁滩上,或者高原草滩上,不知道这只黄羊羔子怎么会钻进了树林。也许它因为不熟悉树林里的生存环境,受了伤,又碰上这么一场大雪,结果就成了一具尸体。也许它根本就没有受伤,而是活活被大雪掩埋,窒息而死。也许下雪之前它就已经死了,刚好下了这场大雪,把它冷藏了起来。也许……

我还在那里愣愣的猜测着头羊羔子的命运,花姑娘却已经开始努力的叼着羊羔子朝外面拽了。羊羔子冻结在地面上,花姑娘根本就拽不动它,我过去帮忙,用桦木杆子当作撬杠,费了不少力气,总算把羊羔子和地面剥离开了。我背起了羊羔子,带着花姑娘胜利凯旋。路上,我想起了郭大炮包里的火柴,就便斫了一捆枯枝,我准备回去生上火,吃一顿烤羊肉。我身后背着枯树枝,身前挎着黄羊羔,脚下是没膝的雪地,行走非常吃力,然而,人逢喜事精神爽,我却没有感到累。花姑娘跟我一样,也是喜气洋洋,一会窜到前面,一会溜到后面,尾巴摇得活像拨浪鼓,还摇头晃脑的好像吃了摇头丸。喜悦让我们俩忘记了饥饿,即将入口的美食让我们在深山老林里的辛勤奔波有了出乎意料的报偿。一路上,功夫不负有心人、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之类的俗话,一直在我脑子里面转悠。

一直到天空变得墨黑,星辰在墨海的天际开始闪烁的时候,我们才回到了我们的家,那座黑黢黢的土窑里。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用刀子割下了一条羊腿,奖励给花姑娘品尝。花姑娘饿坏了,两只前爪按住羊腿,好像对付仇敌一样,恶狠狠地撕咬着、咀嚼着,吃得忘情,哼哼唧唧地好像不是在吃东西,而是牙疼。

我浪费了半盒火柴,总算点燃了柴火,当温暖的火光照亮了我们这座土窑的时候,我的心也变得亮晃晃、暖融融地。我又割下了一条羊腿,用棍子穿着放在火上烤,肉体炙烤出来的焦臭味在我闻来是那么的美味诱人,羊肉仅仅烤了个半生半熟,其实也就是过了过火,我就急不可耐地吃了起来。我想起了那个扔在角落的破罐子,我也顾不上它原来的功能是水壶还是夜壶,用雪简单的擦洗一下,然后装满雪水放在火炉上烧了起来。我坐在坑头,不时地给灶里添上一捆柴火,维持着火炉不要熄灭,等着水罐里的水变热、沸腾,那样,我就能喝上久违的开水了。

一条羊腿,花姑娘心满意足,啃着光溜溜的腿骨消磨时间。我的牙齿不适合啃骨头,我就把我剩下的那根羊腿骨也送给了花姑娘,花姑娘来者不拒,两只前爪抱着两根羊腿骨头,咯吱咯吱地啃了半夜。有了这只羊羔子,节省点吃,在这种冰天雪地里,我们俩熬上十天半个月没问题,跟前两天陷入绝境相比,也算得上绝处逢生,柳暗花明了。

肚子吃饱了,小土窑里有了温暖和光亮,我也就有了盘算未来的心情。我不时朝灶里添上一把柴火,罐子里的水已经开始冒出了热气,热腾腾的水蒸气在我的面前缭绕盘旋,飘忽不定,好像掩盖谜底的女巫,又好像捉摸不定的命运。我深知,我和花姑娘不可能在这荒山野岭永远生活下去,我是人,它是人类的朋友,我们俩都不可能离开人群作隐士,我们俩也没有作隐士的本钱和本事。我需要找到有人群的地方,那个地方的人群既可以帮助我,为我提供适宜生活的社会环境,又可以掩护我,隐藏我,让我躲避武装民兵和警察的追捕。思来想去,想得脑袋发胀,我也没有想出这个世界上哪里会有那么好的地方。

水开了,火却灭了,我能够背回来的柴火太少,没了柴火,火就只能熄灭,就跟人没了食物就只能死亡一样。我端起那个破罐子,罐子很烫,却有利于取暖,我嗅了嗅罐子里水的味道,值得庆幸的是水并没有尿骚气,却有一丝淡淡的茶垢味道,说明这个罐子并不是用来当尿壶的,而是用来当茶壶的。我由衷地感谢不知道哪一位牧羊人,能够在这荒山野岭的土窑里,给我这倒霉的逃犯留下这么一个可以用来烧水的容器。转念想想我忍不住笑了起来,住在这荒山野岭的小土窑里,只有弱智白痴才会专门用一个罐子来当夜壶,这里有世界上最大的厕所,只要出了土窑的门,天空就是厕所的屋顶,大地就是厕所的便坑,所以,一开始我怀疑这个罐子可能是夜壶,只能证明我那会儿脑子生锈了。

第二天,我没有再带着花姑娘去狩猎,那只羊羔子够我们俩吃上几天了,我专门从对面山坡上的树林里拾柴火,往土窑里搬运柴火。生过一次火,再次品尝了熟食热水的滋味以后,我觉得如果没有火,没有热水的生活很难想象怎么过。按照我的体会,人类成为人类的日子,就应该从吃熟食、喝开水那一天算起,那一天之前,人就是猴子。

一整天的劳动成果就是我用冬季的枯树枝把土窑的一半都塞满了,我还有一份意外收获,砍斫捡拾树枝的时候,我掏了一个松鼠窝,里面藏满了松鼠储藏起来准备过冬的松子。难怪我和花姑娘刚刚进入树林的时候摘取的松塔都是干瘪、霉变的,好货都让松鼠给偷跑藏起来了。从松鼠窝里掏出来的松子一个个饱满粒大,咬开一颗,清香四溢,花姑娘拿出它嗑瓜子的绝技,用舌头舔进松子,然后牙齿磨上一阵,松子壳就剥离到了外面,美味的松仁留到了嘴里。我实在搞不懂它是怎么做到的,我只会一颗一颗嗑松子,跟它相比实在吃亏,我想向它学习,抓了一把松子搁到嘴里用劲磨牙,结果差点把门牙槽牙一起给咯蹦了。晚上,我再一次点燃了炉火,烧上了开水,花姑娘意犹未尽,缠着我要吃羊肉,我就跟它又把那只羊羔子的前腿给分食了,它生吃,我烤熟了吃,骨头都归了它。

在以后的日子里,我们白天就到对面山坡上的树林里打野食,掏松鼠窝,抓獾子,追野兔,遗憾的是我们再没有碰上老天爷替我们准备的黄羊羔子。抓獾子刚开始我们摸不着门道,我用一头削尖的棍子费尽力气翻开獾子的洞穴,獾子却早已经从另外的洞口跑了。后来我们逐渐摸到了门道,我走前门,花姑娘利用它的嗅觉在獾子的后门守着,我从前面的洞口开始刨獾子的洞穴,獾子就从后门逃跑,刚一出洞,花姑娘就扑上去一口咬住,獾子就成了我们的战利品。我们成功地把抓獾子的经验运用到抓野兔上,也屡试不爽。每次我都牢牢记住,不管狩猎有没有收获,我都要从树林里尽量多的捡一些树枝带回土窑,保证土窑的炉灶有柴火烧。

我和花姑娘的生活是简单的,辛苦的,也是快活的。当目的简单的时候,快活也更加容易得到。我们那段实践的生活目的非常单纯,就是想尽办法获取食物。所以,每当我们得到了食物,我们就算是满足了人生的所有目标,快活自然而然就会充溢着我们的内心。我是人,人说话不仅仅是用来传递信息、表达概念的,还是一种需要,一种满足心理、生理渴求的需要。我学会了对花姑娘说话,唠唠叨叨,口气像对孩子。花姑娘是一个极有耐心的好听众,不论我说什么,它都不会反驳、顶撞,用沉默作出深沉的样子倾听,偶尔还哼哼唧唧地应两声。闲来无事的时候,我会回想起我的过去,上学的日子,停课以后无所事事的时光,参加工作班组里的师傅同伴,还有就是那个让我沦为逃犯的六号生产队,驴拐拐、芦花嫂、黄二婶、洋芋头、李老汉、四癞子……所有我经历过、接触过、交往过的人们,不论是友情深厚、感情融洽的朋友,还是心有芥蒂、形同陌路的对手,甚至我的父母,仿佛都成了梦境中的人物。如果有谁能够向我证明人真的有来生,我肯定会相信我记忆中的一切都是上一辈子的事情。

人适应了所处的处境以后,会形成固定的生活模式,也就是我们常说的习惯。不知不觉间,我适应了这种只能和狗对话的环境,适应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只有花姑娘陪伴我的生活。我惊讶地发现,没有可以庇护我、帮助我、陪伴我的人群,我照样可以活着,我说不准的是,这种活着,算不算生活。这种生存,或者生活状态我已经记不清持续了多久,直到他们找上门来,我才从这种封闭、寂寞、孤独的生存环境里跳了出来,再一次回到了人群中,而这一次我融入的人群,竟是那么的悲惨、生动、令人永生难忘。

他们找上门来是大雪已经开始融化的时候。西北的冬季干燥寒冷,少雪多风,这场雪虽然下得很大,可是除了背阴处以外,凡是朝阳的地方雪很快就开始融化了。在阳光下,雪显得非常脆弱,脆弱的雪需要完整的美,平铺大地,漫天皆白,一旦开始融化,就像一张破败的麻风病人的脸那样惨不忍睹。放眼望去,漫山遍野到处都是黑黄色的斑块和苍白的残雪,大地活像患上了牛皮癣、神经性皮炎。那几天我和花姑娘的小日子过得不错,我们很幸运的碰到两只雄性麂子不知道为了什么事正在恶斗。动物和人不同,除非是**期争夺配偶,一般情况下同类之间不会发生无谓的争斗。麂子是比鹿更小的一种鹿,我不知道为什么要把它叫麂子而不直接叫小鹿,可能这是我们中国人的毛病,也可能这是我们中国人的优势,总爱把已经够麻烦的事物细分为更加麻烦的品种,比方说,同样是海中长出来的陆地,大的叫岛,小的却叫屿,而不是直接叫小岛。再比方说,表亲、堂亲我们中国人在称呼上区分得一清二楚,而不是像外国人那样,表亲堂亲一勺烩。

这里的山上有梅花鹿,也有麂子,对于这种极为敏感、极善奔跑的食草动物,我从来不抱捕获它们的奢望。我和花姑娘在山坡上,甚至就在我们土窑附近,多次看到过梅花鹿和麂子,它们发现我们之后,冷静地观望着,我们稍有动作,甚至我们刚刚萌发袭击它们的念头,它们就好像已经洞察了我们的目的,倏忽之间,一个优美的转体顷刻之间就会像流星一样在你的视野里消失。花姑娘刚开始还痴心妄想撞大运捉住一只半只梅花鹿或者麂子尝尝鲜,可是,它还没有起跑,人家就已经把它远远地扔在屁股后面发傻了。梅花鹿、麂子凭恃它们奔跑的速度和机敏的反应,往往还故意对花姑娘作出挑逗的姿态。花姑娘企图攻击它们的时候,它们马上跑开,但是并不跑远,跑开以后,又会站住,回头张望,短尾巴还扑扇扑扇的气人。花姑娘不死心,跟着追过去,人家马上又是几个轻盈的跳跃,远远地甩开了花姑娘,然后,再站住,回头张望,摆动鞋刷子一样的尾巴气花姑娘。有时候我也非常恼火,既生气花姑娘的笨拙,又生气鹿、麂的放肆。我听说,鹿肉和麂子肉,都是上好的补品,而且味道鲜美,比黄羊更加适合食用。有时候看着飞一般远去的鹿、麂,我会暗暗祷告,希望老天爷什么时候也帮我们弄死一只,让我和花姑娘尝尝鹿肉。

我们碰到的这两只麂子不知道犯了什么毛病,在密林里打得不可开交,它们用小小的,跟梅花鹿相比显得非常可笑,小男孩鸡鸡一样的角相互顶撞着,其中一只的后脚被藤蔓缠住,影响了行动,显然落了下风,但是却仍然顽强地抵抗着。我和花姑娘悄悄靠近,花姑娘经过这段时间的狩猎实践,积累了初级经验,不再像刚开始那样一看见猎物先大鸣警笛等猎物吓跑了再抓人家。它也懂得了偷袭、隐蔽才是抓捕成功的要素。其中一只麂子非常机敏,我们刚刚靠近,它就已经飞奔逃逸。而那只后腿被藤蔓缠住的麂子,就轻易的成了我们的战利品。我扑上去抱住了它的脖子,然后像摔跤一样绊倒了它,把它死死地按在地上,花姑娘扑上来咬住了它刚才还被藤蔓缠住的那条后腿。麂子拼命挣扎,我真没有想到,看上去柔弱、瘦小的麂子在挣命的时候,那股爆发力一点也不比一个壮汉逊色。

我和花姑娘联手制服了麂子,我抽下裤腰带捆住了麂子棍子一样消瘦的前腿,然后把麂子拽了起来。麂子同一头成年黄羊差不多大小,身材比黄羊更加苗条、优美,棕黄色的皮毛闪烁着金属的光泽,不知道是紧张恐惧还是因为刚才的打斗、挣扎,它剧烈地喘息着,胸腹活像铁匠的风箱一样煽动出炙热的气息,浑身上下大汗淋漓,浑身上下都在恐惧地颤抖,活像一个刚刚被暴徒绑架的柔弱少女。我已经把水果刀握在了手里,可是,它的样子让我不忍心动手杀害它,我的手软了,我举不起刀子,更加没有勇气把刀子插入那丝绒一样的皮毛。我看着它,它那双美丽的、大大的眼睛充满了忧郁、惊慌和惧怕,水汪汪的眼睛储满了悲伤的泪水。面对那双无辜、哀怜、无助,盛满了悲惨和绝望的双眸,我的心颤抖了,我的眼睛也酸了,眼泪好像漫溢的池水,忍不住就朝外流。

我坐到了地上,我收回了刀子,我慢慢解开了捆缚住麂子前腿的腰带,又帮它从纠缠着后腿的藤蔓中脱身出来。花姑娘不解地朝我汪汪,用吼声对我的行为投反对票。麂子也没有马上离开,我估计它也懵了,不知道我要做什么。我伸出手,抚摸麂子,麂子本能地避开了我的手,它试探着朝旁边躲闪了两步,花姑娘马上向它冲了过去,我叫花姑娘回来,花姑娘不听,麂子在我眼里是一条柔弱、美丽的生命,在花姑娘眼里不过就是一顿美餐。我扑过去抱住了花姑娘,对麂子说:“走吧,赶紧走吧,祝你好运。”

麂子走了,它的后腿受伤了,走起路来一瘸一拐,它走几步回头看看,察看我们的反应。花姑娘看到我放走了麂子,急惶惶地叫唤着,挣扎着,我稍不留意,它便冲了出去,麂子看到花姑娘朝它扑去,拔腿便跑,可惜它的腿受伤了,根本摆脱不了花姑娘的追逐,花姑娘叼住了它的后腿,将它拖倒在地,麂子拼命挣扎着,花姑娘死命的咬住它。花姑娘毕竟是一只从小在农村屋檐下长大的家犬,根本没有捕食猎物的本事,它不知道该怎么样才能使麂子丧命,成为它的午餐,便东一口、西一口的在麂子身上乱咬。

麂子痛苦地挣扎着,尖叫着,挣脱了花姑娘的利齿,奔逃几步,便会再度被花姑娘追上狠命的啮咬。花姑娘的捕猎本能已经退化,又从来没有接受过捕猎技巧的训练,因此捕猎没有任何章法,逮着哪咬哪,麂子的屁股上、尾巴上、小腿上,都在开始朝外面流血。麂子痛苦嚎叫的声音活像被人踩中了尾巴的老鼠。我在后面呼喊花姑娘,想制止它这残酷笨拙的杀戮,花姑娘一反常态,对我的呼喊置之不理,追在麂子后面狂扑、撕咬,离我越来越远……

麂子终于被花姑娘扑倒在地上,花姑娘站在麂子身上,得意洋洋的朝我狂吠着。远远地看过去,麂子流淌出来的血印在雪地上,活像谁在大地上泼洒了一大滩墨汁。花姑娘野蛮的捕猎刺激了我,心里刚才还温情脉脉的怜悯活像暴露在寒冬腊月的开水,很快的降温、冷冻。我走了过去,麂子的眼睛圆睁着,眼神里已经没有了刚才的幽怨、哀伤,而是泛着死气的昏黄。它仍然活着,活得非常痛苦,嘴角冒出了白涎,喉头发出了难听的哀鸣,浑身上下的肌肉都在剧烈地颤抖着,我抽出了那把水果刀,掐住了它的脖子,然后闭上眼睛,狠狠地刺了下去……

这是我们猎获物最为丰硕的一次,也是让我最为失乐、难受的一次,麂子那幽怨、哀伤、乞怜的眼神,活像一道无形的绳箍紧紧捆住了我的心灵,当我背着麂子的尸体往回走的时候,看到兴高采烈的花姑娘,对花姑娘的狩猎成果没有丝毫的赞赏情绪,反而有一种厌恶、不满的心理。所以,当花姑娘跑到我跟前,看着耷拉在我胸前的麂子后腿摇头摆尾邀宠的时候,我不耐烦地踢了它一脚。花姑娘挨了我一脚,莫名、无辜地愣在那里,然后,垂头丧气的跟在我后面,不敢再跑前跑回的撒欢了。

回到土窑之后,我用那把水果刀分解了麂子,扔给花姑娘一条前腿,自己烤食了一块麂子肉,花姑娘和我猎杀麂子的过程让我郁郁寡欢,我想,无论我,还是花姑娘,如果在正常的生活环境里,都不会去疯狂的、用那种残忍的手段捕杀那只无辜、可怜的麂子。可是现在,我们都成了嗜血的野兽,在残酷的生存命题面前,人和兽的精神集合到了同一个层面。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我才发现,夜里不知道什么时候漫天大雪又无声无息地袭击了这个世界,飘飘扬扬的大雪再次封堵了我的窑门,这一次我有了经验,没有像上一次那样急不可耐地拼命挖雪、突围。我用一根树棍在封门的雪堆上捅了一个窟窿,这样,空气可以流通,封门的雪堆还可以成为保暖的门户。大雪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停歇,大雪有如上天派来的隶卒,把我和花姑娘关在土窑里坐牢。这种雪天,我和花姑娘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在土窑里发呆。谁也说不清楚这场大雪什么时候才能停歇,我们赖以为生的食物就是那只猎获的麂子。这个时候,我不能不承认,在这种生存条件下,我实际上已经失去了发善心、做好事的权利,在对待麂子的问题上,花姑娘无疑是正确的。否则,我们现在肯定要忍饥挨饿,或者被迫到大雪纷飞随时可能丧命的荒野中去觅食。

这只麂子好像是老天爷专门送来让我们度过雪天的。就在我们吃光了麂子肉的第二天,雪停了,天晴了,我终于可以和花姑娘出门了。外面,清新凛冽的空气让人浑身颤栗,刺眼的日光仿佛一把把芒刺扎得眼睛疼痛难忍,我带着花姑娘从山坡上跌跌绊绊、半滚半滑的下到山沟里,然后再趟着厚厚的雪层,进入对面山上的树林里。我东张西望的寻找猎物和松鼠窝,却没有注意到脚下,我被一个隆起的物件绊了一跤,这一脚踢开了盖在那个物件上的残雪,我看到了一个鼓鼓囊囊的面口袋。在这荒无人烟的荒山野林里,谁会扔这样一个面口袋呢?这个面口袋提醒我,在这冰天雪地的荒山野岭中,并不仅仅有我一个人,还有别的同类也在这荒山野岭中游**。但是,他们是干吗的呢?不会是追捕我的民兵一直蹑到了这里吧?解开这个谜团最直截了当的方式就是从这个面口袋里寻找答案。

面口袋像一个冻僵了的人,硬邦邦地,解开用麻绳捆扎着的袋口着实费了我很大的力气。面口袋里面是食物:馒头和土豆。馒头和土豆都冻成了冰坨子,证明这个面口袋在这野外已经扔了不止一天两天的了,恍然间,我忽然想到,那两只麂子,肯定就是为了争抢这一口袋馒头和土豆打起来的,可怜的麂子,没有脑子的麂子,即便它们得到了这一口袋吃食,它们难道有本事解开口袋的绳子,吃到口袋里面的食物吗?它们能得到的仅仅是面口袋里面食品的味道,仅仅为了味道而打成一团,除了傻头傻脑的麂子,别人干不出来。

在这种时候,能够在野外捡到这样一面口袋馒头和土豆,我只能相信这是上天对我的犒赏,古人说,否极泰来,我们已经断食了,如果今天没有收获,就只能忍饥挨饿。大雪初霁,在这种天气里,捕获猎物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能够拾到一些松子、野蘑就已经是万幸了,面对这一面口袋馒头和土豆,我高兴懵了,暗暗感叹,今天真的是个好日子。至于这只面口袋的来历,以及这只面口袋背后可能隐藏的故事,这只面口袋主人的下落,都像飘上天际的云彩,已经不再是我脑子里的问题了。

我兴冲冲地背起面口袋,叫花姑娘跟我打道回府,我万万没有想到,正是这一面口袋馒头和土豆,把他们引到了我的面前,随后我又被他们引到了地狱里面。绝对不是危言耸听,那里,那个让我终生难忘的地下数十米深的黑色洞窟,要用我有限的想象力和贫乏的语言表达能力来形容,我脑子里只能蹦出两个字: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