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姑娘

第二十九章 延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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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搭盖着我们毡房的位置,现在空空****,如果不是地面上遗留的牛粪和炭灰痕迹,我会以为我走错了地方。她带走了所有应该属于她的东西,只留下了我那个大地质包。我站在原来搭盖着毡房的位置,茫然四顾,远处天地茫茫,几坨沉重的灰白色云朵压在地平线上。近处,那条慢条斯理流淌的小河在广袤的绿色大地上划出了一条蜿蜒曲折的灰线。唯一能够表现这个世界仍然活着的,是一只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哪里钻出来的苍鹰,无声无息地在高空盘旋,活像天幕印衬下的一道剪影。突然袭来的极度孤寂像死神一样将我击倒,我颓然坐在了地上,随后又躺到了地上,头顶是黯然失色的天穹,整个世界都变成了灰蒙蒙的一片,就连我大脑里面的混乱也是灰蒙蒙的,我不知道我现在是在梦里,还是过去的那些日子才是我的梦境。

郭大炮送给我的那个地质包活像一颗硕大的石头,带着几分倔犟矗立在那儿,根据地上遗留插杨木杆子的位置,它矗立的位置正好是胡麻睡觉的位置。大包怎么会站立起来呢?过去因为可以装进它的内容有限,它一向是松松垮垮活像没人穿的旧棉袄,这引起了我的注意,我过去摸摸它,鼓鼓囊囊硬邦邦的,我揭开地质包的翻盖,里面装满了贴饼奶豆腐之类的食品,最上面,是一页从学生练习本上撕下来的纸,上面有用铅笔下的留言:“知青,你好,见字如面,我走了,感谢你给与我的一切,不要找我,找也找不到,也不要问我为什么要离开你,问也问不出道理,命运给了我们缘分,也给了我们结果,永别了,不要浪费时间找我。”落款是:胡麻。下面又补充了一段字:“还有,我从庄子回来经过老虎沟的时候,看到了花姑娘,它跟那只狼在一起。”

我记得清清楚楚,胡麻不识字,甚至反问过我什么叫字,可是我手里拿着的这页纸上,明明签着她的名字。在这荒郊野外她不可能请谁来代笔写这一张留言,这张留言条只有一个答案:她不是不识字,而是骗了我,从头到尾,她所作的一切,都是一个骗局。那一刻,冲上我心头最大的冲动,最大的愿望,就是解开这个骗局,因为我实在想不通,她为什么要骗我,我能想到的一切原因,都没有合理的理由支撑。尽管她再三叮嘱我不要找她,我还是下决心要找到她,即便她对我没有什么真正的感情,也没必要在这么长的时间里,骗我,而且,我看不出来,她这么骗我对她有什么好处。如果说仅仅是为了充填孤处草原的寂寞,或者是仅仅是为了满足她的情欲,那么,她为什么要选择我?难道仅仅是偶遇、巧合那么简单吗?

我反复阅读着这张纸条,字迹很工整,但是却很稚嫩,其中还有几处修改过的痕迹,是用铅笔上的橡皮擦去原有的字迹之后,改正的。写法和字体都证明,胡麻虽然有文化,但是文化程度并不高,能写出这种字体,并且采取这种方式修改字迹的,文化程度不会高于小学三年级。我劳碌了一整天,可是面对满满一大包贴饼和奶制品,却没有胃口。我担心时间拖久了更难寻找她的踪迹,立刻背起大包,朝着她先后两次回庄子的方向追去。

那是一个在我的记忆里格外凄凉、黑暗的夜,我独身一人行走在茫茫的草原上,夜风活像丑恶的精灵在我耳边喧嚣不已,草梗坑洼也成了命运的帮凶,组成了雷阵一样的障碍。我跌跌绊绊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走在草滩上,胸膛里像是有一团熊熊烈火在焚烧,烧得我口干舌燥,心烦意乱。依靠情绪而不是大脑作出来的决定,百分之百不会有好结果,冲动消灭了理智,情绪替代了思考,我连夜追赶胡麻的行为无疑是一个极端错误、根本不可能有结果的盲动。四野伸手不见五指,我不但不可能找到胡麻和她那辆老牛破车的踪迹,就连方向感也失去了。事实上,我只是按照我主观想象的方向在走,而我想象的是,我正在沿着胡麻离去的路线追赶她。

如果有花姑娘在就好了,我相信,花姑娘一定能够根据胡麻和老牛留下的味道、气息追踪到她们,作为人,我却只能跟着感觉走,也许,我走的恰恰是反方向,跟胡麻的距离越拉越远。想到了花姑娘,一波悲凉遮蔽了我的心,花姑娘此刻不知道在什么地方,不知道在做什么,它跟那头狼私奔了,我这个时候才不得不承认,花姑娘的弃我而去,绝对不是它无情,而是我无义,如果不是我为了确保和胡麻的欢好不受干扰,无情无义地把它拒之门外,让它独自忍受荒野黑夜的寒冷、孤寂和恐惧,恐怕它不会那么轻易地弃我而去。我想,正是我把它推进了那只狼的怀抱,不然,那只狼在那么长时间里,走了那么长的路,在我们后面穷追不舍,那只狼追求爱情的韧性战斗精神,比绝大多数人都更加忘我、更加投入,而花姑娘却一直没有向它不懈的追求屈服,为什么会在已经有了相对安稳相对舒适的生活环境之后,反而背弃我跟着它跑了呢?我想,首先是我背弃了花姑娘,让它的心理经受了极度的失落、孤独和悲伤,在这种情况下,来自异性的追求,尽管它是一只狼,也会让花姑娘芳心萌动的。愧疚和懊丧之余,我暗暗希望花姑娘能出现在我的面前,就像过去一样,不论我走多远,也不论我们分开多久,它都能在我最需要的时候,生龙活虎、无怨无悔地冲到我的前面帮助我,与我共患难。

一路上,我像一个瞎子,按照我想象的方向艰难地前行,大脑里各种念头活像沙尘暴把脑浆子搅成了一锅粥,精神和肉体的重负终于压倒了我,我瘫倒在草滩上,活像一摊被人擤出来的鼻涕。天穹墨黑,没有星辰月光,夜风如枭鸣兽泣,身下的草滩湿漉漉地仿佛没有晾晒干的尿褯子散发出一股霉臭。躺在那里,我陷入了恍惚迷离的状态,各种思绪混杂成一团,结果就是什么头绪也理不出来的乱麻和浆糊。

过后的很多年,我利用各种机会想解开美丽神秘却又无情果决的胡麻之谜,我对找到她已经不抱希望,也觉得没有必要了。但是,我仍然在寻找,不是寻找胡麻,而是在寻找答案。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得以在当地文史资料馆接触到一些民风民俗方面的材料。其中一份标注着“骊阡”字样的卷宗引起了我的注意,因为,我在问胡麻属于什么民族、什么地方人的时候,她说过这两个字,准确地说,仅仅是两个音节而不是具体的字。那份资料上介绍,早在西汉时期,东进的一支古罗马军团在河西一代与汉朝大军遭遇,结果全部被歼,俘虏的罗马军团余部被集中安置河西张掖和永昌之间的一个地区,后来那个地区被称之为郦阡,文史资料上记载的“骊阡”可能是“离迁”的转音字。那些古罗马军团的俘虏后来跟当地的汉民、蒙古族、藏族、裕固族都有交融,从而分成了农耕和游牧两种生产形态。而这些人的后代,不管是从事农耕还是游牧,不管是跟汉民还是其他少数民族结合,后代都会不同程度地保留他们的形貌,皮肤白皙,头发色淡而卷曲,女人极美,男人体魄强健。我由此判断,胡麻肯定有这些古罗马军人的血统,八成就是那些人和当地各民族人交融的后裔,不然她那种区别于东方民族的美貌就无法解释。

史料中还有一些关于这些后裔的特异风俗记载,这些与游牧少数民族通婚的后裔们,一直保留着一个奇妙的传统:寡妇再嫁,必须要带着孩子,没有孩子的寡妇,绝对不会有人娶她。而寡妇带着孩子嫁人,夫家的家族却绝对不会同意,于是就衍化出了一种特别的“游婚”,这种游婚说透了,就是寡妇出外找别的男人受孕生育,然后带着跟别的男人生育的孩子再嫁,就不会受到男方家族的阻挠。这些“游婚”的寡妇,如果找到了中意的男人,就会在自己的毡房上竖起一束红布裹扎着的红柳枝,看到这种红柳枝,不但对寡妇有意的男人不会再过来招惹,而且明白其中讲究的牧人都会自觉地远远避开,负面的讲究为的是不沾上晦气,正面的讲究是给可怜的寡妇留下充分的自由空间。如果确定受孕了,那个寡妇就会尽快离开,为了避免日后发生复杂的血脉纠纷,她们对自己的行踪绝对保密。

看过这份资料之后,我唯有苦笑,在那一场令我死去活来的**风暴中,我不过扮演了一台播种机的角色。真正弄明白这一点,是很多年以后的事情了。

那一夜,我在那种恍惚迷离、似睡非睡的状态里沉沦,一直到淅淅沥沥的雨滴浇落在我的身上,我才从僵而不死的状态挣脱出来。不知道时间,也不知道方位,我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困境,我知道,想要找到胡麻已经不可能了,即使她离去的时候留下了踪迹,也会被这场雨冲洗得一干二净。雨越下越大,雨柱活像高压水枪冲击在我的身上,打得人脑袋和面颊生疼,一路走着,一路受刑,不但没有痛苦,反而觉得痛快,大脑木木地,几乎忘记了自己到底在干什么。

我一个人茫然的在大草原上晃**,好在包里有吃的,还不至于挨饿,我开始寻找花姑娘,不管花姑娘遇到了什么,也不管花姑娘会不会再跟我同呼吸共命运,我也要找到它,如果它实在不愿意再跟我这个薄情寡义的主人继续流浪,我也要跟它说一声再见,祝福它跟那只狼丈夫过得幸福。我不再躲避别人,因为我要打听老虎沟在什么地方,据胡麻说,她在老虎沟看到过花姑娘。我打听过许多人,有牧人,有农民,也有说不清路数的旅人,他们都不知道老虎沟在什么地方。

夏天的草原大多数情况下都是晴朗的,但是,高原草场有高原草场的脾气,那就是天气的变化往往都是突如其来,就跟我一巴掌推死了驴拐拐一样让人出乎意料。那天早上,万里无云,我继续向北行进,因为我相信,所谓的老虎沟应该在靠近山区的地方,草原上哪有什么沟。中午时分,天上突然现身一片灰云,云朵就像雪崩越滚越大,瞬间就成了遮天蔽日的黑幕,紧接着,我还没有明白过来,暴雨夹杂着冰雹便从天而降。雨水我还可以忍受,冰雹却是石头和脑袋硬碰硬的对抗,脑袋肯定扛不住石头。我想到了我的地质包和地质包里面的大皮袄,于是我就地卧倒,顾不上满地横流的泥汤子,把大皮袄劈头盖脸的蒙上,把地质包当作了遮蔽物堵在了暴雨冰雹袭来的方向。也许连日来的跋涉奔波实在太疲劳了,难以置信的是,我居然在那种状态下睡着了。

我是被冰冷的铁器扒拉醒的,我睁开眼睛,我的眼前堵着一支黑洞洞的枪口,那一霎那,我的意识突然觉醒了,我猛然想起了我是谁,我是干什么的,我面临的最大的危险是什么,我在逃避什么。面对枪口,奇怪的是我一点也没有恐惧紧张的感觉,反而忽然有了一种到达终点的释然,一种卸下重负的轻松。我抬起头顺着枪口看上去,果然,我看到了洋芋头那木呆呆的脸,头发刚刚遭过雨淋,软塌塌的贴在他那坑坑洼洼的脑门子上,那颗大脑袋看上去活像一个刚刚钻出蛋壳的幼雏。

我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那个声音是对着洋芋头发出的:“狗日的洋芋头,你这毛病不改迟早要出问题,动不动把枪口对准人家干啥?走火了把人伤了就该别人拿着枪口对你了。”

这是郭大炮,他们终于找到了我。我坐了起来,果然,我面前站着洋芋头和郭大炮,我感觉到,我背后还有人,可是我不敢回头,我怕稍有不慎,二百五洋芋头会向我开枪。让我惊异的是,郭大炮居然问我:“老乡,你躺在这里干嘛?”

我站了起来,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了,天边的云隙里撒下了辉煌的阳光,好像老天撑开了一把金色的大扇子。郭大炮和洋芋头目瞪口呆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我,郭大炮转眼看到了我脚边的地质包,这才犹疑不决地吼着问我:“你、你是小孟吧?”

我坦然地把手背到后面,转过身去:“是我,绑吧。”那一会儿,说实话,一切好像对我都无所谓了,胡麻和花姑娘先后弃我而去,让我的心情沮丧到了几点,让我的心灵变成了千创百孔的烂纸,命运注定的结果既然已经来临,除了坦然接受,再想挣扎,没有意义。我之所以背过手去,是因为那个时候抓坏人的时候,手铐子还不普及,像洋芋头这一类土民兵,就更加没有铐子之类的刑具,控制犯人的手段一律是五花大绑,用一根麻绳解决问题。

我转回身便看到了我的身后还站着三个人,两个是民兵,我不认识,估计是公社一级的武装民兵,他们装备的是五六式冲锋枪,比较规范地挎在背上,没有像洋芋头那样耀武扬威的动不动把枪口指向别人。跟他们站在一起的第三个人却让我有了大白天见鬼的慌乱和惊异,队长驴拐拐,那个让我一巴掌推死的五号生产队的队长驴拐拐正满脸惊讶,迟疑不定地打量着我。

那一会儿,我真的迷糊了,这家伙不是死了吗?我逃往多半年不正是因为他的死亡吗?总不至于光天化日之下他的鬼魂还能跟到这里来向我追命吧?而且还带着郭大炮、洋芋头来追命,那也太离谱、太荒诞了。我还在愣着,他却扑了过来,扭住我:“可算找到你了孟同志,害死人了,害死人了,整整找了你大半年了,你跑到哪里去了?”

趁他扭住我的时候,我也拧了他胳膊一把,感觉到了老农那精瘦坚硬的肌肉,我才放心,这家伙确实活着,并不是鬼,当时我问了一句废话:“你不是死了吗?”

郭大炮骂骂咧咧地替他回答:“死个球,你看他那副德行能死吗?死了阎王爷都不稀罕要他。”

驴拐拐难得有了点赧颜:“没死,没死,咋就那么容易死呢。”

郭大炮又开始骂洋芋头:“我就没说错么,你这个洋芋头肩膀上扛的就不是脑袋,木瓜、红苕、洋芋头……”

洋芋头听到“洋芋头”三个字,竟然本能地立正:“有,领导有什么指示?”

郭大炮苦笑,对我说:“他们到马家沟煤矿打听你,人家说没见过,他们就相信了。回来以后,我详细打问他们找你的细节,其中一个民兵说到煤窑有一个人曾经说了一句,这半年来的生人里,有一个知青,来的时候还带了一条通人性的狗,不过不姓孟,好像姓孔,我马上就明白,那个姓孔的带狗的知青肯定就是你,这才又带着他们从公社返回马家沟煤矿重新调查,然后又根据煤窑里的人提供的线索,翻过山一路摸索着找到这边。说老实话,我们都已经不抱希望了,准备回去通过公安机关发寻人启事,没想到在这里碰上你了。赶紧回吧,你算算,再过几个月我们支农就期满该回厂了,找不到你,回到厂里我怎么向你的家长和单位交待?”郭大炮放了一阵大炮,然后吩咐另外两个民兵:“帮他拿着东西,赶紧回。”

我让他们搞得懵懵懂懂,头脑混乱,成百个问题一起挤到喉咙口,却一个也问不出来。郭大炮看到那个民兵扛起大地质包的时候显得挺吃力,过去拽下地质包察看:“里边都装了些什么东西?看着还挺有质量。”他就地打开地质包,见到里面的贴饼和奶干等食物,马上招呼别人:“都嚷嚷饿了,这不,小孟把吃的都准备好了,赶紧吃,吃饱了再上路。小孟,你小子混得不错么,这么多吃的,你也能背得动。”

民兵和驴拐拐看样子真得饿急眼了,扑过去抓起包里的食物开始狼吞虎咽,反倒把我扔到一边晾了起来。郭大炮嚼了满嘴的奶干,嘴角上站着贴饼子的碎屑,含糊不清地问我:“花姑娘呢?那家伙那天随后跟腚撵到了公社,让我一眼扫着了,喊它它不理我,转身就跑。后来我还以为它回村了,再后来村里人都说没见它回来,我一猜它就是跟着你跑了,哎,花姑娘呢?怎么没影?”

这个问题不是三言两语一时半会能说清楚的,我干脆不说,我现在最急于知道的,是驴拐拐怎么没死。

几个人边吃边说,我总算搞清了那天的过程:驴拐拐有个毛病,冲动、紧张、激动了,就会倒在地上闭过气去,当地农民把人昏厥、昏迷、晕倒了统统称之为“死”了,全称死掉了。所以那天驴拐拐昏厥闭气之后,村里人都开始惊呼:“死掉了,死掉了”。驴拐拐过了一阵就缓过来了,可是他仍然继续装死,既是想吓唬我,害怕我接着打他,如果我真的骑在他身上痛揍他一顿,那么他就会颜面尽失,今后在五号生产队就没法混了。同时,他也想装得严重点赖我给他多掏医药费,这些话是郭大炮事后告诉我的。当时,我不明就里,以为他真的死了,跑到公社汇报,结果,郭大炮让我逃跑避风,我跑了以后,郭大炮为了推卸责任,连忙报案,驴拐拐的亲属也追到公社大哭大闹,说我把驴拐拐给打死了,于是公社民兵紧急出动,到处捕捉我。

“唉,也怪我们俩,当时都太匆忙了,过后事情明白了,我马上组织人到处找你,满世界也找不着,你这小子腿真快。”

驴拐拐不插话,闷着头吃,这时候宽宏大量地说了一声:“妈妈个日,没事情,过去了,算了,医药费不用你掏了。”

我瞪着他,恨不得一拳头实实在在把他砸死算了,也不枉我白白奔命这么多天。

吃饱喝足了,郭大炮已连胜的催促我们起身返回,我问他们:“谁知到老虎沟在哪里?”

他们面面相觑,纷纷摇头:“不知道,没听说过个老虎沟。”

一个公社来的武装民兵试探着说:“我没听说过老虎沟,我知道从这里往南朝甘南那边走的路上,有一个地方叫虎老沟,会不会你把虎老沟听成老虎沟了?”

我蓦然醒悟,按照胡麻的文化程度,加上给我留言时的复杂心情,她把虎老沟误写成老虎沟的可能完全存在。不管是虎老沟,还是老虎沟,只要有那么一道沟,我就有必要去找一下,就这样轻易和花姑娘彻底别离,我会一辈子不甘心的。其实,找到虎老沟也仅仅是为找到花姑娘提供了一个可能,花姑娘有腿,很可能它仅仅是到那个叫虎老沟的地方转悠了一趟,恰好让胡麻看到了。也许,胡麻看到的根本就不是花姑娘,她误以为是花姑娘而已。

我问他们:“你们谁知到我们现在在哪?”

这一点他们都都很明白,抢着告诉我,现在我们在祁连山南麓的高原草场上,按照行政区划应该归山丹军马场管,也可能归甘南藏族自治州管,不管归谁管,都要先回到我们的县城,坐上等在那里的汽车,即便这样,回到我们的五号生产队还得五六天的时间。

郭大炮感叹:“你小子也真能跑,怎么一下就跑了这么远?”

我没搭理他,如果他当时多负一点责任,冷静一点,如果他当时不要急于推卸责任,急于报案,我至于跑这么远的冤枉路吗?至于和我的花姑娘分散吗?我决绝地说:“我要去虎老沟,你们去不去?去就一起走,不去我就自己去,你们先回去。”

驴拐拐和郭大炮异口同声地问我:“你非要跑那里干啥呢?”

我没有告诉他们我要去找花姑娘,那是我自己的事情,如果我说了,那么就要从头给他们解释花姑娘跟我分手的事情,要解释清楚花姑娘为什么跟我分手,就又要牵涉出胡麻,这是我最不愿意提及的隐私。我说:“没什么,就是想去看看,你们能去就去,不能去就自己回,反正我已经知道没事了,我随后就回去。”

郭大炮妥协了:“算了算了,跟你走一趟,好容易找到你了,你要是再惹出个啥麻烦还得我担着,既然到这里了,顺便到甘南看看喇嘛庙也不错。”

在这伙人里,郭大炮是职务最高的领导,他说走大家跟着走就是,谁也不会提出反对意见。公社的武装民兵知道路,于是我们在他的引导下沿着草原和山区的边际返回头向南行进,路上那个民兵一再强调,如果他说的虎老沟不是我要去的老虎沟,可不能怨他。郭大炮气得骂他:“现在说这话还有啥用?脑子叫狗吃了,就剩下一张嘴了。”

虎老沟并不是想象中的沟,而是一条荒芜的通道,一边是起伏的丘陵山包,一边是杂草滩,通道上茂盛的茅草掩盖了年代久远的辙印,这让我怀疑这个民兵说的虎老沟到底会不会是胡麻说的老虎沟。 不管这个虎老沟是不是所谓的老虎沟,我都要试一试,花姑娘跟我在一起的时候,我并没有感觉到它有什么特别,大多数时间,它在我的概念里,就是一种习惯,一种已经不再感到任何价值的习惯。然而,当它真的离我而去,真的不再成为我的习惯的时候,我感到了深深的缺憾,沉重的思念和牵挂,那是一种从灵魂深处冒上来饥饿感,一种无法用任何东西填饱的饥饿感。

走了好一阵,没有任何发现,我忍不住开始大声呼唤起来:“花姑娘、花姑娘,回家了,跟我回家了……”

这个时候,他们才明白我为什么要到这里来,郭大炮追问我:“花姑娘果然跟你在一起,它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我不耐烦地顶了他一句:“腿在它身上长着,你问它去。”

我的神情当时一定挺可怕,挺怪异,郭大炮瞪了我一眼,硬把嘴边的话咽了下去,让他憋回一句话,肯定非常痛苦,从他的表情上我看出了这一点。我不再搭理他,继续大声呼喊着:“花姑娘、花姑娘,我们回家了,跟我回家了……”

驴拐拐跟花姑娘关系好,也跟着呼喊:“花姑娘,花姑娘……”

回声在空****的沟底、原野回**,好像大地和山岗都在帮着我们呼叫花姑娘。我们一路呼喊着穿过了那条所谓的沟,没有任何反应。出了沟口,荒草滩逐渐退化成了一望无际的戈壁滩,夕阳西下,山岗在戈壁滩上投下了浓重的黑影,月亮像一个黄色的气球,悬挂在天边。郭大炮再次追问我:“你确定花姑娘在这里?它为什么没有跟你在一起?你会不会搞错了?”

我心里明白,八成我搞错了,但是我不想承认,老虎沟和虎老沟很可能本来就是两个不同的地方,也许我低估了胡麻的文化程度,误以为她把同一个地名搞成了两个不同的叫法。也许老虎沟就是虎老沟,胡麻在这里看到过花姑娘,可是花姑娘早就已经跑到了别处,也有可能回去找我没有找到。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胡麻根本就看错了,她看到的根本就不是花姑娘,而是别的狗或者别的犬科动物。我心里明白,在这里找到花姑娘的几率实在太低了,可是我不能不找,哪怕有百分之一的希望,我就要作出百分之百的努力,我现在的努力即便是自我安慰性质的聊尽人事,我也要尽到底。我很难想象,我回到了我过去生活的环境,而把花姑娘扔在这荒山野岭上,让它跟一只狼共度余生。

天黑了,郭大炮建议我们返回,不返回也没有用,前面是戈壁滩,我知道,那种由鹅卵石和粗砂砾构成的平川,绝对不适合狼或者狗生存,我们唯一的选择就是赶紧返回,找一个避风的地方休息一晚上。返回的路上,给我们带路的民兵来的时候一直走在前面,回去的时候他走在我们的后面,他突然声音发抖的喊我们:“你们看,那山上是什么东西?”

我们停下步子,扭头朝东边的山峁上看去,山峁距离我们大约有两百米远,黑黢黢的山峁上站着一个黑黢黢的动物,由于背景是让月亮照亮的天空,投空投影作用,那个东西黑乎乎地像一个剪影,到底是狗、是狼,或者是黄羊、麂子之类的动物根本就看不清楚。

“会不会是花姑娘?”驴拐拐自言自语。

我也怦然心动,会不会是花姑娘听到了我们的呼唤找我们来了?郭大炮的判断彻底否定了我的想法:“不可能,要是花姑娘,还用得着我们大声喊?凭它的感觉就能知道我们来找它了。再说了,要是花姑娘,它还能傻愣愣地呆在那里?早就汪汪汪叫唤着跑过来了。”

郭大炮说得非常在理,如果花姑娘在这条沟里,不用说我们那么一路呼唤,就凭它敏锐的嗅觉和听觉,早就跑过来跟我汇合了。如果那个东西是花姑娘,它根本不可能死僵僵地站在那里,肯定会大呼小叫的跑过来找我们了。

一个民兵作出了自己的判断:“狼,肯定是狼,我过去听说过,有人在这里见过狼。”

我现在对狼已经失去了恐惧感,狼,这个过去曾经让我那么恐惧的猛兽,在我多次接触了跟花姑娘相好的那只狼之后,神经系统似乎已经对狼这个字眼产生了免疫力,什么东西接触多了都会麻木,所以,我对对面山峁上默默站立的那个可能是狼的东西一点也没有害怕,我说:“我过去看看……”

我的话音未落,耳边一声爆炸般的巨响震得我耳朵嗡嗡作响,我本能地捂住了耳朵,随即我明白了,民兵开枪了,开枪的是洋芋头。

“打中了,打中了。”

“没打中,吓跑了。”

“就是跑了也得中枪,洋芋头的枪法可不是唬人的。”

他们几个议论纷纷,我的脑袋却还被刚才那突如其来的枪声震得发胀,脑子里边仿佛是空洞,回**着枪声的回音。我朝山岗上望去,刚才站着那个野兽的位置空空****,好像那个剪影突然被人剪除了。

这个时候,我听到了令我心悸不已的痛苦呻吟从山岗的那边传了过来,那是痛苦的哀鸣,是垂死的哭泣,最让我肝胆俱裂的是,虽然那个声音痛苦得变了形,我却仍然非常耳熟,我的心脏好像断线的风筝在胸腔里飘飘摇摇,我顾不上别的,慌不择路地朝山岗跑去,虽然还没有看到发生了什么,可是我已经预感到,惨剧,让我难以接受的惨剧,已经发生了。

大月亮把惨淡的白光泼洒到山岗上,我气喘吁吁地冲到了山岗上,这个时候我才看清了它身上那黑白相间的皮肤,花姑娘,这不是我的花姑娘又会是谁呢?我呼唤着它的名字扑了上去,我抱起了它的头,它的头软软地耷拉在我的臂弯上,它已经气息全无,嘴角洇出了一缕血渍,紧闭的眼角洇着一汪泪痕……我浑身上下突然间没了筋骨,我颓然坐倒在地,把花姑娘的头放到我的膝盖上,难以抑制的悲痛活像台风大潮淹没了我的心,我忍不住放声痛哭起来。

郭大炮他们跟了上来,眼前的情景让他们目瞪口呆,驴拐拐惊愕地叫了出来:“这不是花姑娘嘛?”

他们的到来提醒了我,我轻轻把花姑娘放到了地上,跳起身怒不可遏的扑向了洋芋头,我抓住他拼命地撕打着,洋芋头惊恐的挣扎着,却并没有还手。郭大炮和其他人抢过来拉开了我,把我牢牢地抱住,洋芋头哭咧咧地辩解着:“我也不是故意的,我也不知道那就是花姑娘啊……”

郭大炮怒吼:“小孟,你疯了?两条路:一条是把洋芋头打死给花生娘抵命,再一条就是你在这里陪花姑娘一辈子?你自己选择,我尊重。”

郭大炮指出来的两条路我一条也走不通,我不可能把洋芋头杀了给花姑娘抵命,即便花姑娘能够享受跟人同等法律保护,洋芋头充其量也只能算作过失伤人,按照法律是不会枪毙的。况且,花姑娘的生命并不受人类制定的法律的保护,也就是说,洋芋头打死了它,白打。退十万步说,即便法律给了我打死洋芋头替花姑娘抵命的权利,我也不可能打死他,我下不了那个手。此外,我也不可能真的永远在这里陪花姑娘,不要说它现在已经死了,就算是它仍然活着,我也不可能在这里永远陪着它,因为,我也有我的生活。面对这个现实,我的心灰灰地,冷冷地,只能颓然坐在花姑娘的尸体跟前垂泪。

郭大炮的怒吼,像一锹湿煤压在了炉火上,我的怒火被闷在了心里,再也无法发作了。我坐在花姑娘身边,抚摸着它的皮毛,悲伤、愧疚、后悔、自责一齐涌上心头,我恨不得狠狠抽自己几个大嘴巴。郭大炮他们默不作声,陪我坐在花姑娘的身旁,等待着我振作起来,清醒起来,然后跟他们一起离开这个地方。

四周死一样的寂静,晴朗的月光把**的岩石镀得雪白,好像突然下了一场漫天大雪。痛苦的静默中,几声唧唧呜呜的呢喃引起了我们的注意,三只毛茸茸,比拳头大不了多少的小狗不知道从哪里钻了出来,它们一齐挤到了花姑娘的跟前,用小小的脑袋抵着花姑娘的肚腹,唧唧呜呜的哼叫着,显然,它们并不懂得,花姑娘,它们的母亲已经死去,已经永远也不会再给它们哺乳了。小狗们吸不出乳汁,着急慌乱起来,一只小狗爬到了花姑娘的脸前,用舌头舔着花姑娘的眼睛,企图用这种方法唤醒它们的母亲。我的眼睛因泪流不止而模糊,透过泪水蒙眬,我看到郭大炮和驴拐拐他们也在用袖筒擦拭着眼睛。

驴拐拐抱起一只小狗对我们说:“我们养吧,用羊奶能养活。”

这是唯一的办法,如果我们就此离开,这三只还在哺乳期的小狗只有死路一条。郭大炮招呼民兵们给花姑娘挖了一个坑,我抱起花姑娘已经僵硬的身躯,把它放进了那个即将成为它归宿的土坑,然后,我们掩埋了它。当它的身躯被黄土掩埋近尽的那一刻,我恍然明白了,花姑娘为什么这么长时间不来找我,为什么听到了我的声音却不来跟我会面,为什么见到我们离去却不吱声,只是站在那里默默地给我们送行,因为,它已经当了母亲,它不知道我将会怎样对待它的孩子,它更不舍不得扔下自己的孩子。

我们做完了这一切,驴拐拐脱下自己的外衣,把三只小狗包了起来,我们正要离开的时候,蓦然看见,就在不远处的山坡上,距离我们不到三十米的地方,一只狼僵立在那儿,绿莹莹的眼睛我非常熟悉,我知道,那是花姑娘的丈夫回来了。它好像懵了、傻了,既不叫唤,也不退却,但是也没有攻击我们,就那样僵僵地站在那儿,好像一尊雕塑。洋芋头下意识地举起了枪,我凶狠地瞪了他一眼,他连忙把抢收了起来。

我们离开的时候,那只狼还僵僵地站在夜幕下的山坡上,我们走了很远,才听到了狼的哀嚎,尖锐、悲伤的声音有如凄凉的挽歌在夜空久久飘**,那声音活像尖锥能够一直刺进了人的心底,让人的心颤抖不已,犹如刀搅般疼痛,我知道,那是它在哭泣。

花姑娘的三个孩子,我、黄二婶、驴拐拐每人领养了一个,我专门挑了一只皮肤、长相跟花姑娘非常相像的,李老汉告诉我说那是一只小公狗,我就给它起了个名字叫花和尚。我把花和尚带回了城里,花姑娘的孩子总算有了城市户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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