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姑娘

第二十八章 远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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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铁炉上的微火让毡房里朦朦胧胧暖意融融,胡麻已经钻进了被子,她的头发披散着倾泻在枕头上,她白皙的脸仿佛浮在黑暗天空的白月亮。这也是让我难解的问题:她的脸可以晒红却晒不黑,红过了,仍旧是白皙如玉。

我看到了花姑娘,花姑娘趴在地上,扬起脑袋怔怔地看着我,蓦地联想到它咬窑头的情景,我不知道如果我跟胡麻在一起,它会不会咬我。如果它是一个人,那我可以断定它是绝对的女权主义者,绝对看不得女人受欺负,不管女人是不是真的在受欺负,它肯定会路见不平张口相助,例如五号生产队我的女房东花叶叶,还有那个差点让丈夫一镐把砸死的村妇,再有就是窑婆子,对于我,它会不会仍然坚守自己的原则,我心里没底,所以,我把花姑娘赶出了毡房。

胡麻嘻嘻笑了:“怕什么,就是一条狗么,它又不懂得人事。”

我暗说,就是因为它不懂的人事才要把它赶出去,它要懂得人事,反倒用不着赶它了。我特别在意的拉下门帘,把每一个绳扣系好,然后还用木桶把帘子的底部压紧严防花姑娘进来。那是我收养花姑娘以来,第一次把花姑娘拒之门外,花姑娘显然不明白我为什么要把它拒之门外,惊慌地在外面抓挠着,唧唧呜呜哀嚎着请求我让它进来,被独自关在黑暗的荒郊野外气味肯定很不好受,我却没有搭理它。我不是动物学家,也不是心理学家,我不知道狗有没有近似于人的心理反应,如果有,我猜想那天晚上对花姑娘心理上的打击极大,那很可能是一种遭人遗弃、被亲人拒绝引起的极度的沮丧、惶恐和怨懑。也许正是从那天晚上被拒之门外开始,花姑娘从心理上对我有了距离感,从另一个角度说,也许正是从那天晚上被拒之门外开始,花姑娘反而拥有了独立、自由的意识。但是,那天晚上,我确实没有把花姑娘当回事儿,把它单独关在荒野的夜幕下,任由它在外面哀求、嚎叫。

我褪去衣裳,还在犹豫不决的时候,胡麻掀开了被子的一角招呼我:“来,进来……”

我进入了一个温暖、柔软的所在,刚开始,我们好像两条陌生的鱼儿相会在温暖的池塘,我们小心翼翼地相互接触,相互试探,相互抚摸。温柔的搏斗,粗暴的亲昵,默默的喧嚣,溶解对方和进入对方的渴望搅起了撼心动魄的惊涛巨浪,我们的体温有如小铁炉中的微火,随着她的扭动和喘息,随着她柔滑弹性的躯体在我怀中肆无忌惮的张开,我们之间的微火仿佛被加进了融化的酥油,猛然间爆裂出熊熊烈火,我们死命地纠缠在一起,烈火在我们之间燃烧,我们就像被烈火溶化的两根蜡烛,重新汇合成了一个整体,粗重急促的喘息在毡房里掀起了咆哮的狂风,我们体内在那瞬间,突然间爆裂了无数颗流星,流星雨汇集成澎湃的激流,在身体的宇宙中奔流、倾泻……时间突然停止,星辰突然湮灭,好像世间万物都在那一瞬间停顿了。寂静之中可以听到外面的微风,微风送来了花姑娘的吠声,我们大汗淋漓,好像三伏天刚刚收割完麦子。

胡麻轻轻地推着我:“让我歇歇。”

我意犹未尽地从她身上滚落,她从身体的深处长长吁出一声叹息,热烘烘的气息散发着酥油和沙葱的味道。她静静地躺了一会儿,什么也不说,然后,抽出枕头,把枕头垫到了臀部下面:“这样就不会流出来了,你的真多,睡吧,今天晚上就这样了。”

**对于我来说,完全是一门新课程,准确地说,是一门充满喜悦和**的新课程。表面上看,整个过程我是主动的一方,实际上一切都在她无言的引导和帮助下完成的,我像一个生疏的水手,而她就是一个娴熟的领港员。因此,她说的、做的对我而言正应了当时最流行的那句话: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得也要执行,在执行中加深理解。当时,我对她热烈过后的冷静根本不可能有任何猜疑,过后很多次,她都要在屁股下面垫上一块东西,或者是枕头,或者是皮袄卷成的包袱,或者是一堆牛粪,我还以为事情就应该那样,很久很久以后,我才明白,她那么做,是为了增加受孕的几率。

青春的我和她发生的第一次的**,就像打开了堵截洪水的闸门,人的一切物质的、精神的、肉体的、灵魂的能量随着闸门的打开,以无法遏制的能量泛滥成灾。那些日子,我们忘我的沉浸在灵与肉的交融、搏斗、妥协和抗争之中。毡房里,草原上,河流中,甚至牛们居住的圈里,都曾经是我们忘乎所以的婚床。潜意识里,我已经把这草原、这毡房,还有她,当作了我这一生的归宿,虽然理智上我也明白,以我的处境和身份,这一切都很可能是暂时的,我的幸福感建立在沙滩上,随便哪一波潮水,都能够轻而易举的将我的幸福击得粉碎。可是,我仍然彻底打消了离去的念头,即便是进监狱接受命运的最终裁判,我也要从这里出发。

胡麻性格表面上看挺干练、豪爽,而且,我不是她的第一个,因为她比我熟练得多。但是,她也有拘谨、纯朴的一面。**的时候,她从来都是一个姿势,很传统的那种姿势,而且,从来没有发出过如窑婆子那样的喊声。即便是兴奋到了极点,她也仅仅是喘息更加急促、更加粗重而已。我曾经要求她**,她刚开始骂我坏,后来迫不过我的要求,请教我怎么叫,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叫,就说**就是**么。她又说,我们只有毡子没有床啊,我说没有床也能**,农村人都睡炕,那也不是床,人家不是照样叫吗。当时我们正在情热之中,为了让我高兴,她便随着我动作的节奏开始叫:“床、床、床……”

我顿时笑软在她的身上,她却莫名其妙地追问我:“笑啥呢?你不是让我**吗?”

我险些把窑婆子和窑头的故事告诉了她,话到嘴边我又咽了回去,我觉得,拿一个人的悲剧,尤其是窑婆子那样悲壮女性的悲剧当作话题来聊,很不地道,也很不人道,于是我就没有讲出来。

那段时间,我的全部注意力集中到了胡麻身上,全身心地享受着**的愉悦,对花姑娘的情感关注不知不觉中淡化成了一种若有若无的惦记,对它的照顾逐渐转化成了由随便两个字组成的松懈态度。而且,每天晚上我都要把它关在外面,至于那只依依不舍不离不弃的狼,也早就被我扔到了脑后。一直到那天晚上,我与那只狼再次不期而遇,我才开始意识到,在我和花姑娘之间,我和花姑娘的关系,已经开始了无法逆转的变化。

事情突如其来,让我猝不及防。那天晚上,我到外面解手,黑暗中,看到花姑娘独自孤零零的趴卧在外面,心里怦然一动,怜惜、愧疚之情油然升起。我正要过去抱住它抚慰一番,蓦地却发现在它旁边的黑暗中有一双绿森森的眼睛冷静的瞠视着我。

“狼!”我本能地大声叫了起来,忙不迭地回身跑进毡房,胡麻惊愕的坐了起来,胸前精粉馒头一样的**惊悸地跳**着:“有狼吗?在哪?”

我顾不上回答,拎起铲牛粪的大铁锨冲了出去,外面,花姑娘正和那只狼扭打成一团,我扑过去正要帮忙,花姑娘却和那只狼追逐着、跳跃着跑远了……我明白了,它们并不是在扭打搏斗,而是在一起嬉戏打闹。我的猜测得到了证实,花姑娘终于经受不过那只狼的纠缠、**,跟它好上了。那会儿,我正深陷和胡麻火山喷发一样令人头脑发昏的爱恋,我的感情能量全部集中到了胡麻那儿,所以,我对花姑娘和那只狼的关系并没有分心。否则,我肯定会像很多家长看到自己女儿交了一个流氓作男朋友一样,采取一切手段严厉制止这种杂乱无章让人难以置信的恋情。

这是我第一次正面看到花姑娘那只狼混在一起,我还不能仅凭这一次来判断花姑娘和狼的关系性质,到底是两颗孤独的心相互抚慰的纯洁友情,还是狗与狼发生的异性畸形恋情,到底是长期以来那只狼不懈追求的结果,还是花姑娘青春期短暂的情感奔发。而且我也不敢断定这只狼就是半年来一直依依不舍跟踪我们的那只狼,如果是那样,这只狼的执著和坚韧也太让人难以置信了。花姑娘跟这只狼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呢?很快就有了答案。

我等待着答案,因为我不可能从花姑娘那里得到任何线索,语言的障碍让我和花姑娘不可能沟通交流这种比较抽象复杂的问题。我想,即便没有语言的障碍,按照人类的传统和习惯,花姑娘作为一个姑娘家,也不可能把自己情感中最隐秘的部分**给我,尽管我应该属于它的主人、家长。也许,花姑娘充分利用了我每天晚上把它拒之门外的机会,开始了和那只狼的亲密接触。也许,正是我每天晚上把它拒之门外的粗暴态度,将它彻底推进了那只狼的怀抱。不管它这种接触是主动的还是被动的,是自我意识的结果还是被我拒之门外所迫,此后,每天晚上我起夜到外面的时候,都看不到花姑娘,有时候我呼唤它,也得不到它的回应。我敢断定,如果没有那只狼做伴,它是不敢在黑夜中独自离开我们驻地的。

如同我和胡麻陷入如痴如醉的**中一样,花姑娘和那只狼的交往也变得越来越频繁,越来越大胆,以至于那只狼在大白天也敢于在我们面前现身了。它第一次大白天现身的时间地点拿掐得恰到好处,它出现的时候,我刚刚退下裤子正准备大解。我们住在毡房里,大小便却不能在毡房里,那样做就成了名副其实的自己臭自己了。我们大小便一般都在毡房后面随便找个草丛或者土洼解决。那天我刚刚蹲下,它就突然从附近的草丛中窜了出来,直挺挺地站在我面前,跟我的距离不到三米。它的眼神没有恶意,举动没有进攻性,它怔怔地看着我,显然对我在做什么感到莫名其妙。说来奇怪,当时我面对它的第一反应不是恐惧、紧张,而是害臊。我想,任何一个人处于那种极为私密的行为举动下,面对突然出现在你面前观赏你的家伙,不管它是一只狼还是一个人,本能的反映可能都会跟我一样。我下意识地站起来提上裤子,完全忘了我还没有擦屁股。

我突然站起来,将它惊了一惊,它后撤了两步,我们对视着,都有些不知所措,都忘了下一步该做些什么。我仍然无法判断它是不是那只曾经在河沟中企图拿我当晚餐的狼,因为那只狼在我的记忆中留下的是贪婪、凶恶、气势汹汹的样子,而现在的它,没有了那副凶相,除了长相仍然是一只狼外,眼神、神态,跟一条狗没有什么区别。它那矫健的体型和平坦的腹部,还有胯间隆起的部位,让我断定这确实是一只公狼,而且是一支年轻的公狼。它喉头发出了轻声地鸣叫,我不知道这是恶意的恐吓还是善意的搭讪,因而我只好默不作声,用我的冷静来威慑它,让它不敢轻举妄动。

它摇摇头,晃晃低垂的尾巴,这个动作肯定是在向我打招呼,也是在向我表达一种善意,因为花姑娘经常用这个形体语言招呼刚刚认可的生人,到底同为犬科动物,看来它们之间的确能够沟通交流。也正是这个动作,让我蓦然注意到了它的左耳,那只耳朵上半截是耷拉下来的,上面还有一道伤痕,伤痕的部位没有毛。尖部耷拉下来使它的左耳成了梯形,而狼的耳朵应该是高高矗立的三角形,我想起了我在河沟里遇到狼的时候,曾经用石头击中了它的左耳,那一下肯定很疼,肯定伤着了它,也正是那一击,令它狼狈逃窜的。它的左耳终于让我认定了,它确实就是那只狼,看来我那一击虽然不致命,但却非常有效,以至于在它耳朵上留下了陪伴终生的残缺,也让我最终能都确定它是谁。

至今,我也不能确定的是,这只狼,在长达半年的时间里,一直追蹑跟踪着我们,如影相随,到底是因为我打伤了它的耳朵耿耿于怀,一直在寻找报仇的机会,还是它跟花姑娘不打不成交,就像杨宗保和穆桂英那样在战场上相互对垒的过程由敌手变成了恋人,所以才一路不舍的追随着我们。或许刚开始它是为了报仇一直追踪着我们寻找机会,后来逐渐在这个过程中和花姑娘有了交情,以至于发展到了今天的恋情?这个过程的矛盾发展变化内因外因永远是个未解的谜。不管怎么说,事实就是,就在这个春深季节,这个万物复苏,就连空气中都**漾着浓郁春情的时候,它们俩,一只农家母狗和一只荒野公狼相恋了。

好像是为了证实我的测度,花姑娘欢欣雀跃地蹿了过来,看到我和狼瞠目相对,它愣住了,脑袋在我们之间转来转去,也有些不知所措的尴尬,随即它便对着狼假模假势地吆喝起来,尾巴却不停地摇晃着,我对它太了解了,它这种行为举止,类似于我们人类中某个个体面对两个朋友亲人发生纠纷的时候,一方面大声呵斥其中的一个不要冲动,一方面对其中的另一个人不停挤眉弄眼让他见好就收,用这种和稀泥的方式来劝架、弭平纠纷。狼马上明白了花姑娘的意图,低头垂脑的后撤,花姑娘冲到我跟前安慰我似的摇头晃脑地摇尾巴,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它已经迫不及待地跟着狼跑了。我喊它,它也不回头,跟狼在草滩上撒欢,狼不时跟在它的后面闻它的臭屁股,我当时以为那是狼在溜须拍马,后来增加了动物知识,才明白那是狼在向它求欢。

回到毡房,我把花姑娘和那只狼的事情告诉了胡麻,胡麻钻在被窝里捻毛线,咯咯笑着打趣我:“你们人狗俩真的同气连声,连这种事情都凑到一起办。”

我述说了我的担忧:“你说是不是该把那只狼赶跑或者干脆灭了?花姑娘跟它能有什么好结果?弄不好连我们都要遭殃。”

胡麻却看得很开:“这有啥么,让它们好去,狗狗和狼都通人性呢,它们好就肯定不会祸害我们。要是花姑娘真能跟那只狼生下几个崽子,我就都带回庄子养起来,保险是好品种,能卖好价钱。”

我讪笑她贪财,她却扔下手中的毛线活,把我拉回进了温暖的被窝里,乌贼捕食一样紧紧地环抱着我,朝我耳朵眼里吹着热烘烘的气息:“快来,我给你叫,我想明白了,不是喊床、床、床,是在**喊唉吆唉吆,没有床也能喊。”她的话又让我笑瘫在她那丰沃躯体上,她那丰盈滑润的身体,让我感觉像躺在阳光下的草地上一样惬意、舒坦,花姑娘和那只狼立刻从我的脑海里消失了。

这种充满欢乐每天都洋溢着幸福的日子,让我丧失了时间观念,也消减了对未来的担忧和恐惧。春天,这散发着浓烈万物情欲气息的短暂季节在不知不觉中倏忽而过,孕育万物的夏天姗姗来临。到了夏天,胡麻的**却忽然进入了低潮,她那如痴如醉的爱欲似乎随着春天的过去也过去了。她开始以各种理由拒绝我的**,实在迫不过我的要求,她的反应也极为勉强、不耐,这种冷落逐渐让我兴趣索然。那是一个炎热的中午,她懒洋洋地睡在毡房里,我问她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因为她从来没有睡午觉的习惯,正午时分她这样躺在铺上就显得很不寻常。她说她没有什么不舒服的,沉默片刻她又告诉我说她出来的日子太久了,要回庄子去,把这段时间积攒下来的酥油和奶干送回去,另外再取一些需用的物品,可能要在庄子住几天。我想和她一起回庄子看看,她马上拒绝了:“人家要是问起来,你是谁,干吗的,我怎么说?算了,你别去了,我去去就来。”

她说这话时候表情表达出来的拒绝太坚定了,我只好答应在这里等她,同时替她照管好那头小牛,母牛她要用来拉车。她走了,赶着那头老牛破车,车上载着几个口袋,里面装着这几个月积攒下来的奶制品和纺好的毛线。她回去一趟的理由非常充分,但是由于进入夏季以来她感情的突然降温,并且开始拒绝我的**要求让我隐隐不安,我担心她不再回来。

她走了,我要送她她也拒绝了,理由是怕我送她的功夫那条狼乘虚而入毁了她的小牛。我只好站在毡房门前目送着她,希望她能够回过头来看我一眼,似乎那样就能证明她对我还有留恋之情。可是,一直到她和牛车在远处变成淡淡的斑点,她都没有回头看我一眼。草原上留下的是她的歌声:“赶上勒勒车啊吁喂,回家看爹娘啊吁喂,留下尕哥哥啊吁喂,独自守凄凉啊吁喂……”

我这是头一次听她唱歌,我从来不知道她居然还会唱歌。她唱的这种歌子曲调既不像河西小调,也不像临夏花儿,更不像蒙古长调,节奏快了许多,声韵平缓许多,没有那么多的大起大落和高亢婉转的余音,无论是词还是曲,除了抒情,还有一些诙谐和调侃的味道。我不懂音乐,但是我敢断定,那是一种我从来没有听过的曲调,后来,我再也没有听到过那种曲调。

胡麻赶着她的胶轮勒勒车走了,我感受到了孤独和寂寞,正像她歌里面唱的:留下尕哥哥,独自守凄凉。孤独寂寞中,我忽然想到,很有些日子没见到花姑娘了。有了胡麻,我就把花姑娘扔到了脑后,这绝对属于重色轻友,花姑娘,你这家伙,现在在哪逍遥自在呢?我面对着茫茫草原高声呼唤:“花姑娘、花姑娘、花姑娘……”

我的喊声活像狼嚎,在广阔的草原上飘**,其实,人如果放声嚎叫,跟狼的声音没有多大差别,两个人如果大声吵架,稍微站得远一点,也很容易听成两只狗在狂吠,这也许因为我们同属哺乳动物。我不断地呼唤着,我觉得好像能看到我的声音像车轮一样沿着倾斜的漫坡滚落下去,像扬起的风筝费力地攀登那高高的山顶,我希望花姑娘能像过去一样,即便暂时不在我的眼前,听到我的召唤,马上活蹦乱跳的出现在我的面前。我不能不承认,我非常自私,我不知道仅仅是我这样还是所有的人都这样,尽管花姑娘毫无怨言的跟我同甘共苦,多次在危难时刻义不容辞奋不顾身的救过我和我们的命,我事实上是中并没有把它当作自己的忠心朋友,更不要说把它当作自己的亲人,在潜意识里,它不过就是我豢养的一条狗,一个可以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仆从。

我的喉咙叫哑了,也没有见到花姑娘的影子,我开始担心,我开始愧疚,那句广为流传却常被扔到脑后的哈萨克箴言熬煎着我的心:最珍贵的不是黄金珠宝,而是失去以后再也找不回来的友情。难道花姑娘真的对我寒心,不再回到我的身边了吗?过后的几天,不知道为什么,我不再像胡麻第一次回家去的时候对她那么牵肠挂肚,这一次我更加想念惦记花姑娘。也许,那一次胡麻离去,有花姑娘陪伴我,所以我的心思全部集中在胡麻身上,而这一回,花姑娘也不知所往,只剩下我一个人在这广袤的草滩上,我的心思才会更多地放在花姑娘的身上。

此后的几天,我每天都要呼唤花姑娘,我还到附近的山坡、草滩上找过它,但是我却不敢走远,因为,我怕胡麻留下的那头小牛走失了,我怕胡麻回来的时候我和花姑娘都不在,误以为我们俩已经离去,转移到别的草滩去。我不知道,胡麻是不是已经意识到了花姑娘好久没有露面这件事,也许她意识到了,却没有提醒我,或许她跟我一样,根本就没有在意花姑娘在不在。

我在焦虑中度过每一天的等待,每一天都在等待中加深焦虑。到了第四天,胡麻如约返回,让我品尝到了焦虑等待过后的欣喜。她回来的时候我正在附近的高岗上呼唤花姑娘,她呼唤我的声音让我从高岗上飞一样地坠落下来,我当时的感觉就是直接从高岗上坠落到她面前的。她仍旧赶着她的那辆老牛破车,车上除了一布袋青稞粉,没有带回来别的什么东西,所以那辆车显得突然变大了。我真得很没出息,胡麻一出现,那曾经让我牵肠挂肚四处呼唤寻找的花姑娘马上从我的脑海里消退了,对它的思念就如海滩上一对泛着白光的泡沫很快在阳光的照耀下渗进了砂砾。

我仔细打量着她,可能因为赶路,她的脸庞绯红,鬓边有露珠一样的汗水。见到我,她显得很平静,我拥抱她,她轻轻地推开了我:“别这样,大天白日的多不好意思。”

这让我非常失望,在我的预想中,我们重逢的场面应该是非常热烈、激动、兴奋的。而她的这种平静让我觉得她好像在暗示我,我们之间什么事也没有。接下来,更加让我不解的事情在我们之间屡屡发生。当天晚上,我理所当然的要跟她重温旧梦,共上鸳床,她却说自己跑了一整天,累了,让我跟她分居。热情似火的盼望换来的居然是冷冰冰的分居,这让我非常失落,也多少有些气恼。那天晚上,我们分居了,她睡得很安然,这是我从她轻柔的鼾声中听出来的。我却彻夜难眠,抛开情欲的因素,我对她近些日子发生的变化忧心忡忡,因为我实在弄不明白,好好的她怎么会突然由一块火辣辣的贴饼变成了冷冰冰的雪糕。

我设想了各种可能,但是又一一推翻,因为我的心灵深处,拒绝这些我很难接受的可能,而现实,却更加让我难以接受。我为了避免这毫无轨迹可循的的冷淡转化成持续生硬的冷战,有意无意地找话跟她说,她对我的应答基本上是由简短的句子构成的应付。我想直截了当地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却没有那份勇气,我怕她因为我的追问而厌烦,也怕她真的说出了原因,我却无法承受。我讨好她,说你唱歌很好听,她淡淡一笑。我说我很爱听你唱歌,她仍然淡淡一笑,我说今天天气很好,适合唱歌,你能不能再唱一首,她终于正面答复了我:“农村人哼哼的,有啥唱头。”我懂了,她是不愿意唱,我不懂的是,她是不愿意给我唱,还是没有心思唱。

与这冷淡的态度配套,她的身体好像也真的有了什么毛病,她经常啥也没吃却干呕不止,我问她怎么了,她说没怎么,女人就是这样的,我把她这种回答理解为冷淡、拒绝。另一方面,我又用她身体上的不适来安慰我自己,她是因为身体不舒服才会对我冷淡,而不是感情上对我淡漠了。然而,自我安慰并不能阻挡事情的发展必然趋势,我担心的那一天终于到了。

那天天气阴沉闷热,我觉得心情非常压抑,胡麻的心情反而好像好了许多,一大早起来给我做了酥油煎面饼,还熬了鲜奶,奶里还放了糖。我立刻觉得毡房里阳光明媚起来,阳光就在她脸上。她高兴了,心情好了,对于我来说,就是月朗风清、阳光明媚的好日子。吃早饭的时候,她表现出来的好心情鼓励我下决心跟她正面谈谈我们的关系。

我试探着问她:“我觉得你最近一段时间一直不太高兴,是不是我有什么地方让你不满意了?”

她连连否认:“没有啊,你咋这么多心思呢。”

我说:“那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冷淡,我们连住在一起都不成了。”

对这个问题,她沉默片刻才回答我:“我们不是天天住在一起嘛?”

我说:“我指的是像过去那样,我跟你一起睡在一个被子里。”

她露出了多日未见的笑容,尽管那笑容非常短暂,可是我还是从她的笑容里看到了一丝惨淡,这一丝淡淡的戚容,让她的笑有如冬夜的寒月,虽然有光明,却更加让人感到寒冷:“别问了,是我的心里有病呢,等过了这一阵好了再说。”

她的回答给我留了一线希望,也就是说,按照她话面上的意思,目前这种状况仅仅是暂时的,她并没有想就此中断我和她的爱恋关系。我关心地问她:“你心里有什么病?需不需要去看看?我陪你去。”

她没有看我,埋头吃着碗里牛奶浸泡的油炸饼:“女人心里的病,哪有到医院看的?看也看不好,慢慢自己就会好,你就别操心了。”

她说这话的口气让我觉得自己很傻,其实我也真的很傻,尽管我从来不认为、不承认自己傻。以我当时的知识水平和理解能力,虽然我已经和她有过亲如夫妻的灵肉交融,但是我对于女人的心里和生理了解仅仅是小学三年级的水平。所以,我不敢再追问,怕自己在她面前露怯,怕自己在她面前显得幼稚。

吃过早饭,她难得的安排我做一项我自以为已经很在行的工作:“你能不能到山里砍些松柴?整天烧牛粪这气味太重了,烧几天松柴醺醺。”

虽然我们的主要燃料是牛粪,可是也要不时的从山里砍些松枝回来,松枝烧出来的烟有一股松针的清香,另外,也可以补充牛粪的不足。毕竟我们只有一大一小两头牛,排泄量有限,而且牛粪还要晾晒成粪饼才能用,遇上天阴下雨,如果没有松柴储备,就没火用了。这种时候,对于她的吩咐我不但不会拒绝,而且会有一种巴不得的欣喜。这是男人讨好己喜爱的女人时不能自已的本能,在这方面,帝王将相跟贩夫走卒没有什么差别。

我忙不迭地拿了砍树背柴用的斧头、绳子,出发去到山里砍柴。胡麻跟出来送我,我一直走到了坡上,回头望去,她还站在毡房门口目送着我,这让我的心里有了一份安慰,我认为,她对我仍然非常在意,而先前她对我的拒绝,只不过是我不明白,她也不好给我说明白的女人特殊的心理、生理上的问题。过去,在厂里的时候,经常就有女性同事在公众场合,为了不让我们这些男人知道她们女人的秘密,使用一些暗语和手势,例如,对其她女人竖起食指,就是问她去不去厕所,或者告诉她自己要去厕所,如果用嘴说,她们就用“一号”代表厕所。有的时候她们懒洋洋地不好好干活,别人问起来她们就会说自己“倒霉了”,如果追问她们倒什么霉了,她们就会诡秘地一笑,把头扭向一旁,满脸的诡秘和不屑,会让不知趣的男人退避三舍。

胡麻的远送让我有了精神头,步履轻快地朝山里走去。要进入山里的森林,就要一直从草滩的漫坡上向上面攀爬,到了草原的顶端,背面就是森林。从我们住的毡房到森林里,往返一趟需要整整一天的时间,如果时间抓得紧,一大早出发,也得到傍晚才能返回。那一天我干得格外卖力,收获也格外丰饶,我不但砍了一大捆松柴,还顺带着摘了一些野酸梨给胡麻带回来换口味。最近一些日子,她非常喜欢吃酸的,忘我的到灌木丛里摘取野棘子果,那种黄豆大红丢丢的小野果,我看了都会牙软,她吃起来却如痴如醉,没个够。

当我背着松柴疲惫不堪却心中欣然的回到我们的驻地时,面前的情景让我目瞪口呆,我头颅里面的脑浆顿时凝固成了冰坨,浑身上下仿佛没了骨头,双腿一软就坐到了地上。过了一阵我才明白,胡麻已经走了,她既没有跟我说声再见,也没有跟我表示出任何离去的意向,就这样趁我不在的时候,像一阵清风,一片流云,一道曾经照亮过我灰暗人生的闪电,在悄无声息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