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姑娘

第八章 争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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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姑娘跟着领导郭大炮走了,回到李老汉家里,我才想到,给花姑娘带的肉骨头还在我手上提溜着。回到屋子里头,躺到了光秃秃的炕上,一阵孤寂、凄凉悄然袭上我的心头,放在往常,这个时候花姑娘就会跳到炕上,跟我耍闹,或者爬到我的旁边陪着我发呆,一起打发临睡前的时光。有了它,我这间简陋的农屋就不再寂寞,我的心情就不再惆怅,我也就很少想念远在城市的父母和工友们。大半年来,花姑娘从小到大,一直陪伴在我的身边,在我的心目里,它是我的朋友,我的伙伴,甚至可以说它是我亲人,我跟它之间不知不觉已经有了一份可贵的亲情。

后悔,抓心挠肺的后悔,我后悔不该轻易答应郭大炮的要求,把花姑娘送给了他。可是,如今木已成舟,心里再后悔,我也不好意思此时此刻再追上去把花姑娘从郭大炮的手里要回来。而且,我也不知道,那个势利眼的花姑娘狗东西会不会舍弃领导干部郭大炮,再跟我回到这间简陋的农屋里来。想到这里,我对花姑娘又有了一份怨气,人人都说狗是人类最忠诚的朋友,是主人最忠诚的伴侣。可是花姑娘居然轻易就舍我而去,哪里还配叫做狗?它应该叫做马屁精、势利眼才对。尤其是它明明看到我把郭大炮送到村口的时候就转身往回走,它却仍然紧紧跟着郭大炮走了,甚至连头都没有回过来,这让我寒心。

心情烦躁,一个人躺在炕上就更加烦躁,我爬起来,到李老汉的屋子里跟他闲聊解闷。李老汉听说花姑娘跟着郭大炮到公社去了,大为惊诧,迷惑不解的说:“养了这么长时间的狗,怎么可能跟上生人说走就走?”

我说:“那家伙向来就会看高低,狗眼看人低么,看到比我高的它当然要跟上走了。”

李老汉同情我:“是不是觉得空得很?”

我说:“空啥呢?它走了这不是还有你吗?”

李老汉苦笑:“你这话说的听着别扭,我咋跟狗画上等号了?”

我的原意是想说,花姑娘不在我不是可以跟他聊天解闷吗?可是话说出来听起来却是有点不对劲儿,好像把李老汉和花姑娘相提并论了。

我解释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没有花姑娘,我可以跟你聊天解闷么。”

李老汉呵呵笑:“还是那个意思。好了,孟同志,别心烦了,我熬些好茶我们喝。”

李老汉刚要起来给我们熬好茶,大门外面传来了花姑娘的吠叫声,我还以为自己想着花姑娘,所以就有了花姑娘吠叫的幻觉,李老汉却说了声:“这不是回来了吗?我就觉得不对劲么,哪有狗扔下主人家说走就走的呢!”

李老汉出去开门,我也跟了出去,果然花姑娘在门外叫门,还不停地用爪子挠着门。李老汉拉开大门,花姑娘冲了进来,扑到我的身上嗅我的脸,兴奋不已的摇着尾巴。它现在长大了,站起来两只前爪能够搭到我的前胸,脑袋要是伸一伸,勉强可以够得着我的下巴。这可能跟它的伙食比较好有关系,虽然没有高档狗粮、狗罐头之类的东西喂养它,虽然没有大鱼大肉满足它,可是粗茶淡饭它从来没有亏欠过,吃饱肚子是没有问题的。狗和人一样,属于杂食动物,所以它比自己的表亲狼获得了更大的生存发展空间,花姑娘能吃,嘴杂口粗,只要能够果腹,它是不会拒绝任何食品的。

我有点生气:“你不是跟郭大炮走了吗?回来干嘛?”

花姑娘摇头晃脑,伸出大舌头要舔我,我闻到了它狗嘴里的羊膻味儿,连忙扭头把它推开了。它的情绪并没有受到我冷遇的丝毫影响,兴高采烈,扭头又去跟李老汉厮闹,扒到李老汉身上亲热了一阵,在院子里东奔西跑的撒欢溜狗腿。后来又跑回了我的房间,叼了我一只鞋跑过来气我。

李老汉怔怔的看着花姑娘撒欢,对我说:“孟同志,花姑娘这是咋了?这要是个人,可真是个人精啊。”

我说:“咋了?今天吃得好吃得饱,一肚子羊羔肉,能不高兴得意吗?”

李老汉说:“我看这家伙好像得意得很,会不会是觉得把你们那个领导哄住,占了大便宜高兴呢?”

我当时对李老汉这个判断不以为然,如果花姑娘真有那个心计,真有那个公关手段,那可真算得上是公关小姐、交际花了。不过,后来郭大炮苦笑着给我描述他带花姑娘走时的情况,却又让我觉得好像花姑娘真地有点那个意思,就是通过亲昵、热情却又虚伪的交际手段,骗取人的好感,然后谋取自己的利益,比如说能够敞开来吃羊羔肉。如果真是这样,迷信点说,我宁可相信她上一辈子真的就是个公关小姐、交际花。这种感觉让我对花姑娘刮目相看,它多亏是条狗,如果是人,肯定比阿庆嫂还会看风使舵、巧笑奉迎。阿庆嫂是来的都是客,全凭嘴一张,相逢开口笑,过后不思量,人一走茶就凉。花姑娘手段更高,它是看人下菜碟,全凭用得着,好处装进肚,人走茶不凉,下回还要你上当。

过后,一次我到公社开会,郭大炮专门跟我聊起了花姑娘。那天,郭大炮看到花姑娘顺顺当当地跟上他走了,心里挺高兴,他在公社其实也挺无聊寂寞,有了这样一个善解人意、又有点先进事迹的花姑娘陪着,生活内容肯定会丰富多彩一些。他跟那个公社干部在村口跟我们告别以后,刚刚领着花姑娘走上了回公社的路,花姑娘就不走了,站在路旁的岗子上朝他们汪汪。郭大炮回身过来叫它,它就转身跑,郭大炮不理它了,它就又跑到岗子上看着郭大炮他们。郭大炮试着叫它,它摇头晃脑甚至抬起前爪应承,可就是不跟他们走。无奈,郭大炮只好跟那个公社干部怏怏的走了,花姑娘在岗子上目送了他们一阵,最后汪汪了两声,好像人在说再见,汪汪完,扭头就跑,连回头看一眼都没有,径直跑回了村子。郭大炮感叹着说:“你这个花姑娘啊,那是有情有意啊,知道我对它好,所以把我送得远远的,可是又舍不得你,还得往回跑,好狗啊,我让灶上弄了半副排骨,你回去给它带上。”

所以,我说花姑娘比阿庆嫂还要高明,人送走了,茶还没有凉,还得惦记着它,不像阿庆嫂,人走茶就凉,只做一锤子买卖。至今我回想起花姑娘的种种行为,仍然常常陷入迷惘之中,我很难像评价一个人那样对它作出客观真实的鉴定。虽然它仅仅是一条狗,它的性格确实复杂丰富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程度。它很会来事这是无可置疑的,不但会来事,还会看人下菜碟,对领导和对普通人绝对是两种态度。另一方面,又很执拗,对于招惹过它的人,或者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它看不上眼的人,绝对态度蛮横、凶狠,比如对可怜的民兵班长洋芋头。当危机来临的时候,它又是非常勇猛、敢于承担、敢于打头阵的勇士。有些时候,它甚至可以称之为我的老师和恩人,比如在我落难逃跑的那些苦难却又让我终身难忘的日子里,如果没有它,我敢断定我是熬不到今天的。不管它的性格多么丰富、多么复杂,我坚信不移的一点就是,它对我忠心耿耿、亲人一般的感情永远是支配它的基本要素。

郭大炮回去以后,队里就进入了麦收大忙时节,全队的劳力总动员,全部都到地里抢收麦子。收麦子,这是一个极为艰苦却又让人激动不已的劳动经历。

“赤日炎炎似火烧,千军万马挥镰刀,大人孩子齐上阵,汗如暴雨歌如潮。”这是郭大炮参加麦收时候,感慨万千,即兴赋的七言诗,当时在公社大广播喇叭上多次朗诵。这首诗其实水平不怎么样,说它是诗还不如说它是顺口溜更合适。不管是诗还是顺口溜,也算多多少少表现出了麦收季节轰轰烈烈的劳动场面。那段时间,高音喇叭一天到晚不停气的播放革命歌曲、革命样板戏,以此来缓解人们辛勤劳动的疲惫,鼓舞激励人们的情绪、斗志。麦收的劳动力部署基本上分成四个梯队:第一梯队战斗在最前线,那就是由男女壮劳力组成的收割手,挥舞镰刀割麦子的人,割麦子一天能挣两个工。第二梯队绝大部分都是女人,专门负责跟在收割手的后面绑麦捆。用麦草绑麦捆是有一定技术含量的活儿,麦草细、脆,麦捆既要绑得结实,又要方便解开,还要手快。第三梯队大都是村里的老农,体力不济了,但手底下有活,他们负责运输,把割下来绑好的麦捆子用叉子挑到大车上,麦子轻,所以尽量要多装,每一辆大车上面的麦垛都堆得像一座小山,边沿的麦垛垂到了地面却又不会掉下来,几乎看不见拉车的牲口和大车,远远望过去,好像麦垛在自己行走。麦子运到场里,一部分就地打场,一部分来不及打场的就堆成麦垛。第四梯队就是孩子,能动弹、会走路的孩子们一齐出动,人人手里提着胳膊上挎着柳条筐,在收割过的地里捡麦穗、拾麦粒。对这一梯队的收获生产队采取了宽容态度,捡到的麦穗交给队里可以给家里的大人换算成工分,不交给队里也没人追究。新麦子最香,用麦草点个火堆,把捡来的麦穗放到草灰里烤熟,搓下麦粒吃起来焦脆喷香,很多孩子见了麦穗都要这么样先在地里野餐一番。孩子们在麦收季节里是名副其实地痛并快乐着。艳阳高照,汗流浃背,麦芒如针,麦茬如刀,捡麦穗的孩子们胳膊腿脸上手上到处都是一道道的血痕,小一些的孩子弄破了哪里还会哭。可是每当他们开始品尝那焦脆香甜的烤麦子时,红扑扑的脸蛋上就会挂着泪珠子绽出笑容。

我是工宣队的驻队干部,负有跟农民同吃同住同劳动的义务,年轻力壮,深受那个年代革命英雄主义的激励,也深受夏收麦收大忙时节那种千军万马轰轰烈烈的的气氛感染,虽然我从来没有割过麦子,却既不能躲在屋子里乘凉,也不能混在第二第三梯队的老人妇女堆里绑麦捆、运麦子。我得跟第一梯队和壮劳力们一起割麦子。准确地说,是学着割麦子。由于我是生手,又是城里人,善良的乡亲们只给我留下窄窄的两、三垄麦子,而他们,包括一些妇女,每个人都要割六垄以上的麦子。因而,我割得虽然慢,却也能勉强跟得上他们前进的速度。

夏日的烈日如火炉紧紧扣在身体的上方,密匝匝的麦田透不过一丝凉风,脑袋顶上的火炉似乎要把人身上的水份全部榨出来,汗水像滚烫的汤汁不但起不到降温的作用,反而腌得皮肤火辣辣地痒痛,如果汗水洇进眼里,眼睛就会像灌了辣椒水一样火辣辣地刺痛。割麦的基本动作就是左手搂过一丛麦秆,右手挥动镰刀在麦秆的根部切割下去,顺手将倒下的麦子整齐的码在身后,由后面的第二梯队绑成麦捆。整个劳动过程中,除了骄阳的炙烤,还有无处不在的麦芒,麦芒像长满了倒刺的尖针,粘到皮肤上就像蜂蜇一般又痛又痒。割麦子的基本姿势是弯腰边割边前进,这叫“走镰”,速度快,效率高,但是时间久了腰就好像断了一样疼痛难忍,如果想站起来歇息片刻,腰里就像有一根木头,僵僵的直都直不起来。还有一种姿势叫“卧镰”,是妇女们常用的姿势。妇女们在膝盖上绑着厚实的褙子,跪在地上或者跪一会蹲一会,这种姿势割麦子速度慢、效率低,但是质量好,因为姿势低,割的麦子茬也低。不论是“走镰”还是“卧镰”,对于人来说都是一种难以消受的刑法。农民,尤其是那些妇女黝黑粗糙的脸上如雨一般滴落的汗水,脸上沾满的灰土、草籽、还有那讨厌的麦芒,一个个看上去活象在炼狱里挣扎。话说得扎实一点,割麦子真不是人干的活儿。我打心底里对他们的吃苦耐劳惊佩崇敬。

与人相比,村里的狗们到了这个季节就都成了散漫的流氓。人的全部注意力集中到了金黄的田野里,谁都没有精神去管束、呵斥狗们的行为。于是,狗们就像放了假的学生,满世界的撒欢、嬉闹。正午时分,狗们三三两两躲到阴凉处伸出长长的舌头纳凉,笑看自己的主人当牛做马。太阳偏西,狗们就凑到了一起,成群结伙在村道上闲逛,搜寻可以用来果腹的食物,在麦田里追逐失去了麦子遮蔽的野物,大到兔子,小到田鼠,甚至连蚂蚱都不放过。

我和李老汉一家人都在地里忙碌,吃饭也是在田间地头,基本上不着家。刚开始,花姑娘跟在我的屁股后面,在麦田里嬉闹玩耍,我要跟上农民的收割速度很吃力,所以也顾不上搭理它。很快,花姑娘就对跟在我屁股后面看收麦子失去了兴致,开始和那些平日难得一见的同类接触。它就像一个初入江湖的浪女,有点胆怯,有点冒失,又有点兴奋,总是希望引起别狗的关注。吃午饭的时候,我和收麦的农民坐在树荫底下吃饭,享受短暂的休息和凉爽。村里的狗们也集中到了不远处的树林里乘凉,看着花姑娘和其它狗近距离接触的过程,我觉得很好玩。

花姑娘先是若即若离的在狗群的不远处观望其它狗在干什么,有时候冲人家龇牙咧嘴做鬼脸,有时候汪汪吼叫,有时候突然冲近人家的身边又突然闪开。一些母狗对它不以为然,对它那说不明白是挑衅还是调情的举动很是不耐,喉头呜呜呜的发出了威胁恐吓的低吼。而公狗们却对花姑娘非常感兴趣,利用一切可能的手段表达自己的好感,对着花姑娘摇尾巴,晃脑袋,还发出那种呜呜咙咙表达友好的声音。花姑娘如果是人,此时应该还是情窦未开,对公狗们的好意似乎并不领情,反而对那些母狗的敌意非常敏感,它的注意力越来越多的集中在了村里那头体格最壮实、俨然是狗群首领的黄母狗身上。我已经记不清那条黄母狗是谁家的了,但是那条黄母狗据说是藏獒和当地土狗的杂交品种,体格比刚刚从少年向青年转变的花姑娘整整大了一倍多。可能公狗们对花姑娘的兴趣和讨好行为引起了这位母狗的嫉妒,醋意大发的黄母狗在花姑娘又一次向它靠近的时候,喉头的低吼终于爆发成了威风凛凛的大喊大叫,它猛然扑向花姑娘,张开大嘴露出白森森的牙齿,毫不留情的朝花姑娘嘶咬过去。其它大小母狗们看到首领终于发作,也一起围拢过来,有的助威般的汪汪汪朝花姑娘狂吠,有的在一旁伏下身躯,喉头低沉的哼哼着,随时准备浑水摸鱼,乘乱作乱,也向花姑娘发起进攻。

初入江湖涉世不深的花姑娘,对可能发生的危机缺乏足够的思想准备,对可能遭到的攻击也没有有效的对策,所以顿时陷入困境之中,没来得及跑开,就被那条身体庞大体格壮硕的黄母狗按倒在地上。我急坏了,本能的站起身来,想冲过去保护花姑娘,可是我距它们大概有四五十米远,即便我跑到了,也肯定来不及救助花姑娘,而且,我不但救不了花姑娘,反而成了愤怒的狗群的攻击对象。我丧魂落魄,胆战心惊,眼看着花姑娘就要在我的眼跟前被群起而攻之,被撕咬得鲜血淋漓,我的脑子在那一瞬间好像混乱成了一锅,只会本能的大声叫喊:“花姑娘,快跑啊……住口,不准欺负人……”

一直到今天,想起那惊险万分的一幕,当时那种极度惊惧感觉,仍然萦绕我心。而想到我对狗们喊出的那些话,我又觉得好笑、赧颜。让我惊喜的是,花姑娘不知道怎么扭动几下身躯,居然从黄母狗的爪子下面泥鳅一样滑脱出来,然后狼狈地夹着尾巴哀号着仓皇逃窜。

花姑娘轻易从大黄狗的爪子下面脱逃,让大黄狗很没面子,极为愤怒,它不依不饶的在后面穷追不舍,花姑娘在前面拼命奔逃。所有哺乳动物中,只有两种善于长途奔跑,一种是人,一种就是人的朋友狗。狗的这种技能是长期跟随人类长途追逐猎物锻炼出来的,后来就成了狗们的遗传优势。花姑娘奔跑的速度看着很快,身体轻盈、步履敏捷,可是它却没有大黄狗的步幅大,所以大黄狗虽然有些笨拙,但是在奔跑追逐的过程中并不吃亏,花姑娘在田里兜着圈子,千方百计要摆脱大黄狗的追杀,大黄狗紧随其后,千方百计地要在花姑娘身上狠狠咬上几口以泄心头之愤。其它狗们看到这一幕非常兴奋,活像爱看热闹的人一样,跟在花姑娘和大黄狗的后面起哄、追逐,场面热闹,轰轰烈烈。

这种情景也吸引了歇凉的农民们,农民们纷纷起身,兴致勃勃地观战,有的还大呼小叫地给狗们加油助威。到了这个时候,我反而不能出面帮助花姑娘了,因为,狗们的主人大都在现场,人家能把狗当成狗的看热闹,我如果出面帮助花姑娘,即便不帮助它打架,就是出面劝架,也会显得小气、狭隘,更触犯了打狗欺主的忌讳。我只能在心里暗暗祈祷花姑娘能够跑得更快、坚持得时间更长,拖得大黄狗失去耐性,自动放弃。

花姑娘到底是花姑娘,从反面说,真坏,真奸猾。从正面说,真勇敢,真机智。逃跑了一阵,可能它已经从最初的惊恐中恢复了镇静,也可能奔跑的过程中边跑边想出了对付大黄狗的对策。跑着跑着,在大黄狗距离它最近的时候,它突然猛地停下步子,俯下身躯,大黄狗猝不及防,收脚不住,被花姑娘绊了个倒栽葱,在地上连着打了几个滚。一般狗在这个时候肯定趁机一跑了之,摆脱大黄狗的追击,解除迫在眉睫的危机。可是,花姑娘却没有那么做,它反而趁大黄狗被摔得昏头胀脑,屁股暴露在自己眼前的机会,扑过去在人家尾巴上狠狠咬了一口。

这一下突如其来的变故不但让狗们大吃一惊,纷纷停下来茫然、迷惑,就连观战的人们也忍不住大声喝彩。大黄狗突然遭到袭击,气坏了,也疼坏了,吱吱尖叫着狼狈片刻,便以更加疯狂的气势朝花姑娘猛扑过去,花姑娘转身就跑,刚才那一场追逐游戏重新开始。不同的是,这一回花姑娘跑得非常从容,而大黄狗已经没了刚才肆无忌惮疯狂,也变得谨慎起来,追归追,却不敢太靠近花姑娘,怕她旧计重施,再次吃亏上当。

这样一来,大黄狗就永远也追不上花姑娘,可是它不放弃追逐,花姑娘却也只能永远跑,这种不即不离的追逐逐渐变得乏味,无聊起来。这个时候花姑娘又出了新招,它紧跑几步,拉开了和大黄狗的距离之后,不再奔逃,猛然回过身来面朝大黄狗疯狂的吠了起来。大黄狗让它这突然的战术变化给闹得有点懵,不知道该不该趁机猛扑上去置敌于死地。大黄狗还在犹豫,花姑娘却不犹豫,又转过身作出了逃跑的姿势,大黄狗再次上当,刚刚扑过去,花姑娘用后爪和前爪一起刨起地上的浮土沙尘,朝后面扬了过去。大黄狗再一次猝不及防,两眼被扑面而来的沙土扬了个正着,沙土迷了眼睛,大黄狗深怕在这个时候花姑娘趁机攻击,夹着尾巴吱吱叫着狼狈逃跑,花姑娘乘胜追击,在花姑娘和大黄狗之间,战争态势发生了大逆转,体格庞大的大黄狗在前边跌跌撞撞地狼狈逃窜,体格瘦小但是动作灵敏、矫健的花姑娘在后面紧紧追赶。看到只有大黄狗身躯一半大小的花姑娘追赶嘶咬活象一个小牛犊子的大黄狗,让人产生了如梦如幻般的怪异感。大黄狗眼睛被沙土迷了,跑得跌跌撞撞,花姑娘在后面不时扑过去在人家腿上、屁股上下嘴,大黄狗狼狈极了,遭到攻击的时候翻过身来自卫,赶开了花姑娘再转身逃跑,花姑娘则是在对方正面防卫的时候就不攻击,对方转身逃跑的时候就扑过去从后面攻击,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退我追……花姑娘本能地实践着这著名的战略战术。

正常情况下,同类的动物之间发生了争斗,只要一方败北,夹起尾巴逃跑,另一方就不再穷追猛打,置之死地而后快。除了人类,所有动物同类之间的争斗极少出现你死我活的结果。而花姑娘可能初出江湖,还不懂得这一套,也可能天生就是一个得理不让人的家伙,在大黄狗已经认输逃跑的时候,仍然追在人家后面抽冷子咬人家一口,把人家咬得恸哭不止。狗们在一旁看着这场以弱胜强的战斗,兴奋不已,狂吠不歇。人们在一旁看着这场难得一见的斗狗场面,也是兴奋不已,议论纷纷,大都是赞叹花姑娘的机智勇敢,面对强敌斗智斗勇,终于大胜。

就在这个时候,可怜无辜的大黄狗遭到了更加沉重的打击。队长驴拐拐夹着敲钟的木槌子过来驱赶社员们下地干活,大黄狗迷离迷瞪地从队长驴拐拐身前经过,队长驴拐拐抡起木槌子狠狠地冲大黄狗脑袋抡了一下:“妈妈个日,杂巴怂,狗眼狗势的瞎跑啥呢,连那么小的狗狗都打不过,白活了。”

这一槌子把已经陷入败局的大黄狗打懵了,也打疼了,大黄狗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呜呜咽咽哭着跑开了。花姑娘也不再追赶它,跑到驴拐拐面前摇着尾巴献媚,好像是表示感谢,又好像是得胜报喜。驴拐拐并不是那种有情趣看狗打架的人,可是刚才那个恶斗场面他却自始至终看了个明白,对花姑娘由来已久的好感和喜爱,加上刚刚目睹花姑娘英勇机智的战斗过程,让他做了一件令花姑娘在其它狗面前大有面子的事儿:驴拐拐拍拍花姑娘的脑门子,从兜里掏出一个白面馒头掰下一块塞进了花姑娘的嘴里。

我估计,长期生活在村里的狗们可能也知道驴拐拐是自己主人的领导,心目中对驴拐拐也保留着深深的敬畏。驴拐拐当众偏向,殴打大黄狗,爱抚奖励花姑娘,让其它狗们对花姑娘有了新的认识和敬意。俗话说狗仗人势,花姑娘也不能脱俗,当着其它狗的面受到队长驴拐拐的溺爱支持,很是得意洋洋,冲着其它狗一顿汪汪叫唤,尾巴竖得活象一根旗杆。

队长驴拐拐敲响了上工的钟声,我们这些人类再一次开始了艰苦的劳动。而花姑娘也以自己的战绩为荣耀,以驴拐拐的宠爱为靠山,不但融入了狗群,也成为了狗群里面受宠的头领。花姑娘的皮毛光亮丰润,浑身上下都展示着青春美好的勃勃生机。新鲜感不但是人类审美的要素,狗们也一样,我不敢说花姑娘是一条美女狗,因为我不懂得狗的审美标准,但是花姑娘对于其它狗们来说充满了新鲜感这是不争的事实,仅此一点,就足以让公狗们对它大献殷勤。就是其它母狗也不再敢对花姑娘龇牙咧嘴。当狗们在田野里辛勤的追捕猎物的时候,花姑娘高兴了就混在狗群里面一起捕猎玩耍,不高兴了,就躺在阴凉处纳凉,而那些狗们会把捕获的猎物献给花姑娘品尝。就连那条过去在狗群里一向作威作福的大黄狗,如今也不再敢对花姑娘耍半点威风,在花姑娘面前,尾巴总是夹得紧紧地,花姑娘吃剩下的战利品它才敢低眉顺眼的过去啃啮一会儿,那个样儿让人看着挺可怜的。

花姑娘可不是那种有了好处自己独吞的主儿,每次得到供奉,都要叼到我跟前,请我共享。只有当我捡起来,再重新还给它以后,它才会再叼回狗群里,跟其它狗们一起享用。老乡们羡慕透了,都说花姑娘孝顺,比人都强。房东李老汉更是摇头叹息:“哎,孟同志,你养花姑娘比我养那两个儿子都顶用啊。”

艰苦紧张却又令人激动万分的夏收结束了。农活主要集中到了打麦场上,我没本事扬场,那是老农的专利,我只能跟着农民们用叉子把麦捆从麦垛上插下来,铺在场上供牲畜拉着的石碾子碾压。生产队里有脱粒机,但是不够用,成本也高,因为脱粒机要耗电,所以用石碾子脱粒这种古老的脱粒方式仍然是夏收后期工序的主要手段。劳动是艰苦劳累的,却也是快乐欣喜的。尤其是获得丰收之后,面对丰硕的劳动成果,农民黧黑、粗糙的脸上总是挂着喜悦的笑容。因为,他们一年的艰辛没有白费。紧张的麦收过去了,获得丰收的喜悦和相对宽松的后期工作,让农民们在劳动的间隙又有了打闹嬉笑精神头儿。

年轻妇女们负责赶着牲畜碾场给麦子脱粒,牵着牲畜成螺旋状在麦场上兜圈子。熟练的农民负责扬场,把经过碾场的麦粒用木锨朝空中挥洒,在空中扬起一扇扇由麦粒组成的瀑布。像我这种干农活的生瓜蛋子负责搬运麦捆和麦草,把麦垛上的麦子叉下来在麦场上摊开铺平,把脱粒完的麦草垛起来作为牲畜的口粮。像李老汉、芦花嫂这样的弱劳力,就负责清扫麦场,把麦场上洒落的麦粒归拢到一起,然后用簸箕撮起来归到麦子堆里,再装进麻袋运进仓库。场上的活劳动力比较集中,也就更加热闹。结过婚的男女农民口无遮拦,肆意开着令人脸红的荤玩笑。有时候斗嘴急眼了,就会发生肢体冲突,当然不是那种打斗型的肢体冲突,而是嬉闹型的肢体冲突。我记忆最深的是,几个男人拿芦花嫂开玩笑,四癞子一个劲追问指导员临走的那几天咋做的,就能把芦花嫂做得住进医院挂瓶子。芦花嫂的肚子已经显怀了,不敢再像过去那么泼辣动手,就告诉四癞子回家问他爸他妈去,一问就啥都明白了。

四癞子赖皮赖脸的说:“我问过了,我爸从来没把我妈做病过,所以我才请教嫂子呢。”

李老汉的二儿媳妇花叶叶是一个少言寡语、不苟言笑的壮硕女人,此时突然朝地上“呸”了一声,嘟囔了一句:“杂巴怂恶心死人了。”

四癞子追问:“嫂子,你说谁恶心死人了?”

花叶叶不屑的说:“就说你呢,你也是个人么,咋就能说出那么恶心的话呢?”

四癞子是个死皮赖脸的家伙,对那些嫂子从来不客气,能占便宜就占便宜,这是谁也没办法制止的事儿,当地的习俗就是:“小叔子耍嫂子,扒了裤子都有理。嫂子拾掇小叔子,把毛薅光更有趣。”从这首流传甚广的民谣就能看出,小叔子跟嫂子的关系决非一般。当地还有另一首民谚:“老嫂如母养兄弟,兄弟敬嫂如老母”。

老嫂比母的习俗和叔嫂无忌的传统在当地构成了和谐的家庭关系,避免了许多兄弟叔嫂妯娌之间的争端。因为,叔嫂之间这种亲密的关系,既有亲情,又有友情,遇到点什么矛盾,很难发展成真正的冲突。

按照年龄和辈分,花叶叶可以算作四癞子的嫂子,四癞子当然不会怕花叶叶,当下死皮赖脸的追问花叶叶:“嫂子,你给我详细说一下,我说的话到底啥地方恶心了?”

花叶叶那种老实倔强的人,怎么能对付得了四癞子这种皮厚肉粗从来没有正经的人,到了这个份上,花叶叶只好不宣而败,企图用沉默来逃避四癞子咄咄逼人的进攻。四癞子怎么可能放弃这个耍闹解闷的机会?凑到花叶叶跟前,招呼一声:“兄弟们,过来啊,给花嫂子喂粮食啊。”

附近正在被枯燥机械的农业劳作弄得身心疲惫的几个后生小子马上围拢过来,七手八脚的把花叶叶按倒在地,三两个人把花叶叶的两条腿倒提起来,其他人就从刚刚扬出来的麦堆上抓起一把把的麦粒顺着花叶叶的裤腿朝里面灌。刚刚扬出来的麦粒和很多麦芒混杂在一起,被装进裤腿的滋味可想而知,最可怕的是,当时正值三伏天气,农村妇女除了一条单裤里面不会再有一丝布缕,麦子麦芒一起灌进去,滋味可想而知。花叶叶痛苦地挣扎着,愤愤地詈骂着,又气又急,泪花四溅。但是,这种情况下谁也不敢靠前制止,女人们谁出面谁就会就地成为又一个受害者。男人们如果不是辈分和年龄的限制,恨不得能够亲自参加这场有点残酷的游戏,都在一旁嘻嘻哈哈的看热闹,谁也不出面制止。李老汉最难堪,儿媳妇当着自己的面被人耍弄,他却绝对不能出面帮忙,如果他出面了,半真半假的难听话就会让他钻进地里去。再说,他也是年轻过来的,他年轻的时候也不知道耍弄过多少嫂子,或者被多少个嫂子耍弄过,对此他也习以为常,此时就是心里再焦急、再心疼,也不敢说什么,别过脸去,挥动老农坚硬黑瘦的双臂,把麦子在天上扬成一道道彩虹,眼睛却不时焦虑的朝这边扫上一眼。

花叶叶是一个很好的女人,长得粗糙一点,性格也闷了一点,可是不言不语该她做的事情一件也不会少做,而且做得很好。我是她们家的房客,对我她不苟言笑,但是生活上的关心从点点滴滴的细节处都能感受得到。那一次我感冒了,不想吃东西,她就到自留地里摘来嫩豌豆,一粒粒地剥出,熬成稀饭,送到我的屋里。冬天,从来我的炕都是烧得热烘烘的,有时候半夜里甚至会把我热得蹬被子。我的脏衣裳换下来扔在屋里,不等我洗,她就已经洗得干干净净晾到了院子里。这些默默无声的服务和照顾,都是免费的。此时,看到她被那些青皮二杆子们搓弄,我非常同情她,打心眼里想帮助她摆脱困境,我却无可奈何,如果我此时出面劝解,既不会有任何作用,弄不好我也会成为他们耍弄的对象。

花叶叶的裤腿眼看着鼓胀起来,他们是要把花叶叶的两条裤腿都灌满麦子,要把花叶叶的裤腿当成装麦子的布口袋。正在这个时候,让人惊诧不已的一幕出现了,花姑娘突然挺身而出,带着一群狗扑将过来,疯狂的朝四癞子那几个家伙抓挠、撕咬起来。四癞子他们受到这突然的攻击,慌乱中一哄而散,花姑娘和狗们站在花叶叶四周,用各种嗓门朝四癞子他们汪汪叫着詈骂、威吓着。

刚才在一旁围观看热闹的人们开始为花姑娘它们喝彩,李老汉扔下木锨,过来拍拍花姑娘的脑袋:“花姑娘,花叶叶平日里没有白对你好。”

花叶叶狼狈不堪地从地上爬起来,跺脚蹦跳着从裤腿里朝外面抖落麦子,看到四癞子还站在不远处嘻嘻哈哈的哂笑,花叶叶恨意难消,命令花姑娘:“花姑娘,去,把四癞子那杂巴怂咬死去。”

花姑娘应声窜出,朝四癞子扑将过去,后面跟着一群狗朋友汪汪汪的狂吠着向四癞子发起了进攻。四癞子吓坏了,抓起一把木锨挥舞得虎虎生风,可是狗们从四面八方朝他进攻,他防不胜防,稍不留意屁股蛋子或者腿上就会被狗咬上一口,四癞子挥舞着木锨冲出狗们的包围圈,狼狈逃窜。人只有两条腿,狗有四条腿,狗和人又都是哺乳动物里最擅长长跑的动物,四癞子跑不多久,肯定会被狗追上。多亏人比狗多了一项技能:爬树。四癞子跑到一棵歪脖子沙枣树跟前,把手里的木锨朝距他最近的一条狗扔了过去,趁狗们稍微愣怔的瞬间,暂时作了四足动物,手脚并用的爬到了沙枣树上。狗们没招了,包围了沙枣树一起仰着脑袋朝四癞子叫唤,四癞子在树上抱着树干骂狗:“妈妈个日的杂巴怂,有本事上来,有本事上来。”

狗们一齐声的冲他汪汪,好像在喊:“妈妈个日的杂巴怂,有本事下来,有本事下来。”

乡亲们让花姑娘率领的狗和树上的四癞子给笑翻了,纷纷扔下手里的活在一旁看光景,有的怂恿狗:“上树,上树,把四癞子叼下来……”有的鼓励四癞子:“下来啊,下来啊,躲到树上装怂呢。”

花叶叶看着狗和四癞子树上树下的吵架骂仗,也忍不住嘻嘻哈哈笑了起来,憋了一肚子的气伴随着开心一笑,消散得无影无踪了。花叶叶过去和花姑娘的关系就不错,正是因为她们过去不错,花姑娘才会看到别人欺负花叶叶的时候拔刀相助。从这以后,花叶叶更是把花姑娘当成了宝贝疙瘩,花姑娘有时候从她碗里直接抢吃的,花叶叶最多笑骂一声:狗东西,跑到人的碗里抢食呢。然后就会把碗朝前一伸,和花姑娘在一个碗里进餐。每到这个时候我就产生冲动,想把花姑娘偷着吃我屎的事情告诉花叶叶,又怕她恶心,降低花姑娘在她心里的份量,就一直隐忍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