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再次爬到了胡球来家的房顶上,远远望去,天边已经有了鱼肚白,这个时候一般是人最为困倦的时候,加上昨天半夜里我们闹腾了那么一番,此刻胡球来家里的人都已经沉睡。也许他认为我们刚刚离开,不会这么快就再次返回,没有再做防范,也许他安排了警戒,可是过于疲劳,警戒的人也都被睡魔征服,整个院落里静悄悄、空落落地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依然是奶奶打前站,在谁下去打前站的问题上,奶奶和我爹发生了小小的争执。本来我爹要派鸡爪子下去,奶奶说鸡爪子不熟悉院子里的情况,遇到啥事情也没有她那么利索。鸡爪子也跃跃欲试的要去打头阵,奶奶骂他长得像个门神,下去了就得给鸡冠子和鸡鳖子陪绑去。我爹还在犹豫,奶奶又一次不等他点头,就飘了下去。不服气不行,奶奶从高高的房顶上落地,竟然就跟秋风里飘落的枯叶一样无声无息,如果真的让鸡爪子打头阵下去,落地的时候肯定得像一个辘轳从天而降,砸个地震山摇,想让人家不察觉都不行。
奶奶仍然先在胡球来的正房窗户下面倾听,这一回没有再往后面跑,直接朝我们招手。我们都没有奶奶那身轻巧功夫,只能拽着我爹垂下去的绳子一个个出溜下去。一票人蹑手蹑脚来到了胡球来的正房门外,看到我爹也凑到窗户跟下面倾听,我便也凑了过去,屋子里传出了一阵阵鼾声,奶奶又开始抽鼻子,然后点点头:“味道对着呢,就是他。”
我爹示意鸡爪子动手,鸡爪子倒也有他的特长,他从腰里掏出匕首,沿着门缝插了进去,来回拨弄了几下,门闩就开了。门闩弄开之后,他并没有推门,而是直接用肩膀把门扇抬了下来,轻轻地放到了门外,然后一闪身钻了进去。
奶奶和我爹一前一后进了屋里,屋里什么动静也没有,我们随后进去,才看到胡球来已经被捆成了上市的螃蟹,旁边被子里还蒙着一个人,估计是胡球来的老婆。真没看得出来,鸡爪子的动作竟然也如此利索,我们比他几乎就晚进来一眨眼的功夫,他就已经把胡球来两口子都给安排妥帖了。胡球来的嘴里被塞进了一只袜子,喉咙里发出了咿咿呜呜的声音,身子也扭动着,粗重的喘息令他的鼻孔夸张地翕动,让人担心他的鼻翼随时会爆裂开来。
奶奶暗哑了声音喝问:“钱呢?”
我爹配合奶奶把冰凉的匕首在胡球来的胖脸上抹来抹去,胡球来吓坏了,身上的胖肉抖成了簸箕里的糠皮,嗓子眼里叽哩呜噜地低吼着,谁也不明白他要干什么。我爹扒到他的耳朵边上轻声说:“我把你的封口放开,你小声好好说话,不然就放你的血,惊动了旁人就灭了你全家。”
胡球来连连点头,猪头一样庞大的脑袋砸得炕面咚咚作响。
我爹掏出了他嘴里的袜子,奶奶接着问:“钱呢?”
胡球来朝上扬脑袋:“在后面的书房呢。”
奶奶马上吩咐鸡爪子:“捅狗日的一刀子,敢撒谎骗人。”
鸡爪子马上扬起匕首,作势朝胡球来的腿上扎,胡球来连忙说:“在呢,在呢,就在这里。”说着还用屁股在炕面上墩了几下。
奶奶示意把胡球来拎到炕下面,又把胡球来老婆连被子带人一起滚到了地上,鸡爪子、鸡屁股马上开始拆炕。这两个人拆炕真有门道,不用任何工具。鸡爪子的两只爪子就像铁钩子,拽住炕洞上面的横砖,用力晃了两晃,然后一把就将横砖拽了下来。炕洞上面的横砖支撑着炕面砖,仿佛房子的大梁,大梁拆了下来,房子也就失去了支撑,接下来炕面砖被鸡爪子和鸡屁股一块一块卸了下来,大炕变成了墙圈子,圈子里面的烟道横七竖八活像微缩迷宫。黑黢黢的炕灰飞扬起来,呛得人鼻子痒痒,屋里的人打起了喷嚏,我爹用脚拨拉着胡球来:“钱呢?”
胡球来说:“就在里头,就在里头。”
炕坑里头除了烟道隔墙之外,就是煤灰,谁也没有见到大洋,甚至连银联券也没有。鸡爪子伸进炕坑卖力气的捞摸了一会儿,浑身上下沾满了黑灰,脸上原来就抹上的煤灰反而显不出来了:“狗日的没有啊,你过来拿。”
胡球来连连说:“好汉好汉,要钱就拿钱,千万不要拿命啊……”恐惧令他浑身哆嗦,唠唠叨叨说出来的话也跟着哆嗦,听上去就像嗓子眼里塞进去了一块冰:“就在炕洞里呢,就在炕洞里呢……”
奶奶把鸡爪子扒拉开:“叫他自己进去取。”
要让胡球来进去取钱,就得把他的捆绑松开,松开万一他反抗或者逃跑都挺麻烦。奶奶俨然已经成了我们这一伙人中发号施令的头脑,我爹蹲到了炕墙上瞅着眼前黑洞洞的炕圈子发愣,鸡屁股按照奶奶的吩咐把胡球来推到了炕圈子跟前:“钱呢?”
奶奶不耐,三把两把给胡球来松了绑,我爹阴沉沉地提示胡球来:“你现在是用钱给你一家子人赎命呢,记住,汉奸人人都杀得。”
胡球来的脑袋点得活像鸡啄米,跨进炕圈子到了挨着墙壁的最里手,弯着腰捞摸了一阵,然后吭哧吭哧的搬出一个腌咸菜的坛子来:“都在这里呢,再没有了。”
鸡爪子和鸡屁股俩人接过坛子,坛子沉甸甸的,两个人抬都非常吃力,他们把坛子用力在地上一墩,坛子碎成了几片,里面白花花的大洋洒落到地上,在黑暗中泛着斑驳的银光,很像黄昏时分水面上星星点点的鱼鳞波。
不光我和鸡爪子、鸡屁股,就是我爹和奶奶恐怕也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大洋。我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装着大洋的米袋子上,万万没想到胡球来突然卡住了奶奶的脖子,手里也不知道什么地方摸出来一把刀子架到了奶奶脖子上:“都、都、都出去……”
奶奶被人家做了人质,刀架在脖子上,两只手扎撒着,一时间不敢动弹,我们也都一样,一时间失去了行动的能力,甚至丧失了思考能力,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我爹从炕墙上跳到地上,吩咐我们:“听胡球来的。”说着,他自己领先朝外面走。胡球来卧房是正房的里套间,外面还有一间客厅,客厅对面还有一间房子,我爹来到门口,回头招呼我们:“走啊。”
鸡爪子和鸡屁股面对米袋子里的大洋恋恋不舍,可是自己的人在人家手里又不能无所顾忌,只好慢腾腾地朝门口挪着步子。我没有动弹,我不是舍不得那一米袋大洋,我是舍不得把奶奶一个人扔给胡球来,我不敢想象,我们就这样撤退了,胡球来会对奶奶怎么样,万一我们都走了,他给奶奶来上一刀怎么办?我想起了腰里别着的手枪,然而,枪在这种情况下根本没用,别说我没有机会掏枪,就算把枪掏出来了,也没有那个本事保证一枪击中胡球来,更没有本事保证在我射击的同时,胡球来不会抢先给奶奶来上一刀。
迟疑间,奶奶说话了:“去,都听话,都出去,他把我不能怎么样。”
我爹不见了,听得见开门关门的响声,我暗暗着恼,我这个爹也真的太不靠谱,用奶奶的话说就是太没出息,就这样把奶奶扔给胡球来自己跑了?忽然听到我爹在外间屋跟谁说话:“他儿子弄住了?”
另一个陌生口音回答:“弄住了,带上走呢还是就地灭了?”
胡球来听到外间屋的对话着急了:“狗日的你们就会这一套套,这一回老子豁出去了,即便断子绝孙也要杀了……”
他这一分神、一说话就给了奶奶机会,奶奶就像一条泥鳅,眨眼间就从他的胳膊弯里溜了出来,同时胡球来手里的刀子也落到了奶奶手里。奶奶一整套动作做得如行云流水通畅之极,我还没有明白过来,胡球来已经被奶奶制住了,他刚才还拿着匕首的右胳膊,此刻软塌塌地就如一条死蛇,下巴颏也被奶奶卸了下来,呜哩哇啦地不知道再说什么,从表情上判断,他已经彻底服了,正在哀求奶奶饶过他。
我爹从外面笑呵呵的进来,我还傻乎乎地问他:“胡来又叫你给捉了?”内心里,我觉得我爹三番五次玩同一套把戏也有些无聊。
我爹摇头:“没有。”
我这才明白,我爹刚才采用的声东击西的计策,吸引了胡球来的注意力,给奶奶创造了摆脱、制服胡球来的机会。过后我回想起那天晚上的情景,由此得出一个结论:我爹和奶奶配合默契,证明他们俩过去没少在一起走财神。
剩下来的事情就好办了,奶奶让鸡爪子和鸡屁股把上衣脱了,扎紧了袖筒和领口,将地上的银元包在衣服里:“你们先走,到家里等着我们。”
鸡爪子挺仗义:“一起来的一起走,万一遇上个啥事请你们没有帮手。”
奶奶说:“万一遇上啥情况这些大洋才是累赘,等我们把鸡冠子和鸡鳖子捞出来,就有帮手了。”
我爹也说:“你们先走。”
我爹发了话,鸡爪子和鸡屁股才兴高采烈的扛着装满了大洋的衣服包出去了。
我爹追问鸡冠子和鸡鳖子的下落,胡球来已经彻底丧失了意志,鼻涕眼泪在肥脸上横流,跪在地上叽哩呜噜说着什么,谁也听不明白。奶奶过去一巴掌将他的下巴给装上,这个时候胡球来才把话说清楚了。原来鸡冠子和鸡鳖子死硬,啥话都不交待,还一个劲让胡球来拿一千块大洋出来。胡球来本来想把他们交给日本人,却又担心日本人知道他有大洋,借机敲诈他,就把鸡冠子和鸡鳖子关进了他们家的地窖里,准备第二天接着审问,问清楚他们的来历之后,看情况再决定交不交给日本人。
“地窖在哪里呢?”奶奶追问。
胡球来说在前院的柴房里。
我爹把他拽起来说:“你领我们去。”
奶奶还给胡球来整理了一下衣裳,又从地上拾起一块破布,故伎重施,就像有时候带我出去玩的时候收拾打扮我一样,沾了自己的唾沫给胡球来把脸擦拭了一番,然后就跟我爹一边一个搀扶着胡球来往前院走。
出了屋门,外面已经透了天光,四处的景致朦朦胧胧的显出了轮廓,院子里静悄悄地,奶奶突然想起了什么,转身又跑回了屋子,过了一阵出来有些气喘:“我把他老婆给拾掇了,万一那婆娘嚷嚷起来,惹麻烦呢。”
胡球来听到这话腿一软就蹲到了地上,我爹揪他起来,他却像一堆拆骨肉,无论如何立不起筒子。
“你咋了?”我爹问他。
“你、你、你把我老婆给咋了?”胡球来说话又开始哆嗦了。
奶奶不屑地“哧”一声:“我连你都没有杀,还能杀你老婆?没事,就是把她绑上,嘴塞上了,你乖乖地把我们的人给我们,我们拍屁股就走,不伤你们的人。”
胡球来这才勉强站立起来,他刚刚站起来,奶奶又把他的下巴给卸了:“不准说话,不老实就不给你装了。”
胡球来整个脸都抽巴成了陈年大饼,用手捧着下巴,带着我们从一道小门洞里钻过去,来到了前院。刚一进前院,前院西厢房的门就开了,一个壮汉半**跑出来,跟我们来了个顶头碰。乍然看到我们几个人,那人愣了,我们也都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