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取得信任
我记得似乎就是从那一回从日本人的手里解救了街坊们之后,奶奶到外边做什么事情都会带上我了。在那之前,奶奶从来都是独来独往,她干什么我不知道,也从来不告诉我。从那以后,她的事情也不再瞒我,不但晚上出去看戏会带我,就是到国民党的行动组驻地去办事,也会带上我。
这也许是我爹就我的去路吐了话,她才会这样。成功的走了胡球来的财神之后,回到家里分大洋的时候,奶奶和我爹又发生了争执。奶奶对钱财是个大大咧咧的人,上一次从周承甫、李云君的窝里弄来多少钱,她居然不清楚。我猜测她过去也是这个样子,弄来多少钱,稀里糊涂的闹,稀里糊涂的花,花没了再去闹。所谓的“闹”就是偷、抢,可是奶奶忌讳“偷、抢”之类的字眼儿,走财神弄钱的行为如果用简称表达,一律叫做“闹”。
比如我爹问她:“你欠国民党多少钱?”
奶奶说:“闹回来大洋都给你了,还剩一些银联券,我也不知道。”
我爹有帐,摆着手指头算了半会儿,说大约摸从奶奶这里拿走了五百多块大洋:“银联券大概有多少?”
奶奶还是稀里糊涂:“花得差不多了,也不知道有多少。”
“你大概估摸一下么。”
“就算五十块大洋吧。”
我爹说:“那就给他们还上六百块大洋。”
我爹跟奶奶不同,账目算得很清,从胡球来家里回来,当着奶奶的面一五一十的数大洋,奶奶没那个耐心,硬着头皮看他数,心里却在盘算着晚上去看戏:“瓜娃,你到戏园子外头转一下,看一看晚上演啥戏呢。”
瓜娃子答应着走了,我爹插了一嘴:“刚刚闹完事,你跑出去看戏,就不怕陷了?”
奶奶也有奶奶的道理:“这么大个地方,人山人海,先不说胡球来有没有胆量抓我,就是他想抓我,到哪里抓去呢?”
我爹说:“那你今后不要耍单帮了,出去把三娃领上。”
我爹这一句话彻底否定了他的一向主张,他过去从来都坚决反对奶奶把我给搅乎进她的事情里去。现在,也许是为了奶奶的安全,也许是认可了我的能力,我想更多的还是出于对奶奶安全的考虑,因为根据他的话头,他完整的意思表达应该再加上一段补语:万一遇上啥事,有个帮手,相互也有个照应。
那天我爹数了好几遍,最后确认从胡球来家里“闹”来了一千二百多块大洋。在那个年代,这绝对是一笔可观的财富,胡球来不愧是海宛城数一数二的有钱人。
一千二百块大洋给周承甫、李云君他们还六百块,还有六百块,我爹的意思是跟奶奶三七开,他拿七,奶奶剩三,奶奶坚决不干:“凭啥?你不往家里拿钱也就算了,还要再往外拿钱也就算了,这一回做活你也出了力,对半开就够劲了,你还要一爪子抓走一大半,你叫三娃说公平不公平?”
钱留在奶奶这儿就等于留给了我们,而我爹拿去就等于打了水漂,我当然支持奶奶:“不公平,不公平,应该我们拿七,你们拿三就公平了。”
我爹瞪了我一眼,我也瞪了他一眼,我爹对奶奶说:“我的开销大,你一个人带三个娃,能吃多少?”
奶奶说:“你开销大你自己去闹么,三个娃吃多吃少都是我的事情。”
我爹妥协了一步:“那就四六开,我六你四。”
奶奶说:“我六你四。”
看着他们俩争执你四我六还是我六你四我一点都不觉得好笑,心里非常紧张,我最担心奶奶一时心软松口让我爹占了我们的便宜。果然,我爹主动休战,不再和奶奶争论,蹲在门槛上默默地吸旱烟,满脸的愁苦样儿,不像刚刚闹了别人的大洋,倒好像自己的大洋都让别人闹没了。
“你伙上那几个鸡杂碎到底整天干啥呢?”奶奶换了个话题,我一听就觉得事情要坏,她语气中流露出来的柔软证明她已经对我爹也不知道是装出来的还是真的可怜相给蛊惑了。
我爹缓缓说:“也没有干啥,就是下苦么。”
奶奶说我看你们就像土匪,你还是头目。
我爹苦笑:“你看我们这穷样子。”
他的完整意思是说,如果我们真的是土匪,还能这么穷吗?
这个时候鸡冠子和鸡鳖子两个人踅了过来,两个人在胡球来那儿都受了大苦,浑身是伤,鸡鳖子走路还一瘸一拐的,腿让胡球来学日本人上老虎凳给做伤了,还好骨头没有折,可能胡球来学日本人的手艺学得不到家。
“饿了,吃啥呢?”鸡冠子身高体壮,饭量大,容易饿,虽然用的是问句,口气却虚虚地,也跟我爹一样说不清是装可怜还是真可怜。
奶奶看看他们俩,叹了口气说:“算了,你们也受罪了,就按你说的。”然后起身给我们做饭去了。
我爹则厚着脸皮摆出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儿,二话不说就开始按照“你四我六”的比例数大洋。虽然他是我爹,可是看着他一五一十地把大洋分成两堆,我仍然满肚子气恼,假装往外走,狠狠踢了大洋一脚,大洋到处乱滚,我爹连忙满地爬着捡大洋,看到他那副舍命不舍财似的样儿,我真有点鄙视他了。
吃过中午饭,我爹叫奶奶:“师姐,大洋你数一下不?”
奶奶说:“数啥呢?你该取多少取多少。”
我爹倒也真不客气,把他们分得六成三百六十多块大洋装进一个米口袋让鸡爪子背着出了门扬长而去。奶奶和我们三个娃娃都没有送他们,用眼睛看着他们的背影,我一半是真生气,一半是表现向着奶奶,喃喃地说:“我爹他们真贪财。”
奶奶说:“三娃子,你说你爹他们拿这些钱干啥去了?”
我说:“吃好的,喝好的呗,还能干啥。”
奶奶再没有说话,眼珠子也没有乱转,死死盯着关严了的院门,半晌才说:“晚上给国民党还钱去。”
我觉得上门给人还债挺没面子的,就没答茬。奶奶却又说了一句:“你跟我一起去,叫他们写个收条。”
我说:“我不去。”
奶奶说:“看戏你去不去?”
我连忙说:“看戏当然去呢。”
那天晚上,我长这么大第一次品尝到了被人待若上宾的美妙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