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晚饭,奶奶把我们三个叫到她的屋里,给我们每个人腰上缠了一个布腰带,那种布腰带俗称“裹腰”,有些像女人围的头巾,需要携带的一些贵重东西可以包在里面,卷成腰带状系在腰里,外面再套上外衣,增强携带钱物的隐蔽性。奶奶给我们每个人的裹腰里卷了一百多块大洋,她自己的腰里也鼓囊囊的,我估计她的腰里也缠了两三百块大洋:“你们三个都互相拉扯着,跟紧我,到了戏园子谁也不准乱跑乱走,给你们说,谁要是走失了,就不要再回来。”
到了戏园子外面,奶奶刚要到售票口去买票,戏园子掌柜的也不知道怎么就看到了我们,马上迎上来抱拳作揖点头哈腰:“哎呀呀,贵客啊贵客。”
奶奶到让他给闹的愣住了:“咋了?你认错人了。”
掌柜的说:“没认错,没认错,洪家班子的奶奶谁敢认错?快请,快请。”
奶奶有点不知所措,她今天打定主意要做一次规矩人,给我们四个人都买上戏票,然后正大光明的进去看戏。猛然间戏园子老板来了这么一招,反倒让奶奶不好意思:“我还没买票呢,这就买,这就买。”
掌柜的说:“洪家班子奶奶能来我们戏园子看戏,就是赏脸,买啥票呢,快请快请。”说着就来拉奶奶,奶奶连忙甩脱他的手:“自己走,自己走。”
于是,奶奶跟着戏园子掌柜,我们跟着奶奶,具体地说是芹菜牵着奶奶的衣襟,瓜娃牵着芹菜的手,我牵着瓜娃的手,活像市场上论串卖的糖葫芦,走进了戏园子。老板直接把我们领上了二楼的包厢,我跟奶奶看了无数场戏,进包厢还是头一次。奶奶显然也有些拘谨,上楼的时候,在狭窄陡峭的木梯上险些绊了一跤,如果她绊倒了,我们都得跟着倒霉,因为我们怕走散了,一直都相互牵着,样子虽然很傻,但是保险,谁都怕真的走散了奶奶不让进家门。
进了包厢,掌柜的吩咐伙计上茶,茶上来了,紧接着又是瓜子、云片糕、麻糖、盐花生各式小吃茶点。掌柜的还递上来一张戏单,告诉奶奶上面印着今天晚上上演的戏码。奶奶不识字,却装模作样的拿着戏单就着旁边的风灯上上下下的看着。我连忙假装没教养,从奶奶手里抢过戏单:“叫我看一下。”然后念:“杨门女将、薛仁贵征西、罗成叫关……”
“咋都是一些武戏?”奶奶问了一声。
掌柜的四面瞅瞅,然后附到奶奶耳边说:“现在抗战呢,都爱看武戏,奶奶爱看文戏也有呢,你看这后头还有折子戏……”
瓜娃和芹菜却不顾上演什么戏码,抓了茶点忙不迭地朝嘴里塞,奶奶可能觉得有点没面子,拍了他们俩一巴掌。
掌柜的连忙说:“叫娃娃吃,叫娃娃吃,娃娃么。”
奶奶说:“你给王先声说一下,叫他过来。”掌柜的连连答应着走了。
戏刚开场王先声就笑呵呵地出现在我们的包厢里。后面还跟着周承甫和李云君,王先声让他们俩在包厢外面等着,奶奶却让他们进来,两个人看着王先声,王先声点头,他们俩才扭扭捏捏的进了包厢,进来了也不敢坐,就站在王先声的后边。
奶奶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三娃子,这话对啊不?”
我连忙证实:“对着呢。”
王先声呵呵笑:“洪家班子奶奶的话,自然是一言九鼎,好说好说。”
“一言九鼎”对奶奶而言属于语言里的生面孔,她虽然知道当着她的面王先声不敢也不会对她使用贬义,可是仍然征求我的意见:“三娃子,他说得对啊不?”
这也是我跟奶奶之间长期形成的默契,在奶奶眼里,我属于识字分子,对她来说我的作用类似于字典,她说出来的成语往往要我证实正确,别人对她说出来的成语如果是她首次听到的,对意思不太确定的,也会征求我的意见,就像学生遇到了不认识或者不会写得字,就去翻字典。
我连忙点头:“对着呢。”奶奶这种问法,我的这种回答法,不知道的人会以为奶奶是问他说的话对不对,却极难想到实际上是问那句成语对不对,是不是含有贬义。
奶奶二话不说撩起衣襟,从裤腰上往下解包着银元的裹腰,那动作很像解裤腰带,难怪王先声和周、李两人都惊愕了一下。好在奶奶动作很快,还没等他们惊出声来,奶奶就已经把裹腰扔到了茶几上:“我们算了一下,拿了你们五百来块大洋,还有一些不值钱的银联票,大方些,就当利息,给你们六百块够不够?”
王先声肯定没有想到奶奶会这么痛快,本能地客气起来:“算那么清干啥呢,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奶奶吩咐我们:“把裹腰都解下来给他们。”然后又对王先声说:“不敢不算清,你们那可都是抗战经费,到时候给我安上一个破坏抗战的汉奸帽子,我的脑袋小可顶不住。”
我们三个娃娃把腰里的裹腰解了下来,奶奶把几个裹腰都揭开,白花花的大洋堆在茶几上,奶奶说:“数一下。”
王先声面对这一堆大洋,竟然没有显露出一丝一毫的惊讶,好像他事先就知道奶奶必然会把这么一大笔银元交给他,他甚至连大洋都没有多看一眼:“谁是汉奸,洪家班子也不会出汉奸,洪女士尤其不会是汉奸,上一回的事情其实也就是个误会,毛病都在我的属下不会办事,还望洪女士多多原谅。”
奶奶这人向来就是个吃软不吃硬的脾气,我深知她这个人不经捧,果然,王先声一段话说得她有点不知道姓啥了:“我不但不是汉奸,最恨的就是汉奸,我也不瞒你们,这些大洋就是从汉奸屋里闹来的。”
周承甫插了一句话:“昨晚上胡球来家里闹了劫,果然是奶奶干的?敢在虎口里拔牙,敢在恶狼的肋条骨上割肉,整个华北没有人能比得上洪女士。”
王先声连连点头:“就是啊,今后还得多多仰仗洪女士为抗战多多出力啊。”
他们一直把奶奶称作“洪女士”,不知道为什么我听着那么别扭,可是奶奶听着显然很受用:“这话说得就生分了,国家有难,匹夫有责”,扭头问了我一句:“三娃子,对不对?”
我连忙说:“对着呢。”心里却想,“匹夫”似乎应该是指男人,“洪女士”好像不在“匹夫”之列。
奶奶接着说:“只要你们抗战,打日本,打汉奸,我自然会帮你们。”
王先声这个时候做出了一个令我们都懵了的举动,他对周承甫吩咐道:“数二百个大洋,剩下的原让洪女士拿回去。”
奶奶茫然看看我,又看看其他人:“你们咋就要二百呢?大洋数是五百,再算上银联票,六百多么。”
王先声给奶奶沏了茶水,然后问道:“洪女士知不知道现在抗战最需要的是啥东西?”
奶奶说:“抗战么,就要打仗,最需要的还是人跟子弹么。”
王先声摇摇头:“洪女士只说对了一半,人跟军火自然是需要的,可是还有药品。前线的将士们英勇杀敌,伤亡惨重,大量的伤号都需要药品医治,多治好一个伤员,就多增加一份抗战的力量,也救了一条命……”
奶奶激动起来:“你说,干啥呢?”
我根据她那个劲儿判断,如果她会说“义不容辞”、“全力以赴”、“义无反顾”这些成语,肯定会逼着我说出一连串的“对着呢。”
王先声把桌上剩下的大洋推还给奶奶:“为了抗日,麻烦洪女士给抗战将士们买药品,这是定金,药品有多少要多少,钱不成问题。”
既为抗战作了贡献,又能有钱可赚,奶奶兴奋地站了起来:“没问题,要啥药尽管说。”
王先声摆了摆手,做了个让奶奶坐的形体动作,奶奶竟然变得很听话,马上坐了下来,王先声这才说:“洪女士,我先要把话说明白,药品是日本人管控最严的物资之一,如果让日本人发现了,可是要掉脑袋的。”
奶奶没吭声,眼珠子骨碌碌转着,王先声误解了她的意思:“如果洪女士为难,那我们再想办法。”
奶奶说:“我不是怕日本人,我是怕我不懂得药,不知道买啥好。”
王先声哈哈一笑:“这好办,”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条:“不懂没关系,按照这上面的买就成了。”
奶奶接过单子装模作样地看,可能为了在他们面前装面子,她没有像以往那样把不认得的字纸转给我,我再假装读出声来实际上是念给她听,这种事也是我跟她长期形成的默契。然而,这一回她却没有给我机会,让我假装读出声来给她听,她把纸条直接掖进了腰里。
奶奶如此痛快,王先声也有些激动、感动,站起身来给奶奶朝奶奶伸过手来:“洪女士,我代表国民政府感谢你,你就是抗战救国的女侠士。”
奶奶也站了起来,这是基本的礼貌,奶奶倒懂得,可是却没有伸手:“省了,省了,都是为了抗战么。”
奶奶说的“省了”就是省略握手这个环节的意思,男女授受不亲的传统意识在奶奶的心里根深蒂固,我从来没有见过她和任何一个异性有过肌肤接触。至于我和瓜娃,一者半大不小的还算不上完整的异性,二者既便是跟我们的肌肤接触,也仅限于揍我们或者监督我们练功的时候拿胳膊捏腿的纠正姿势。
王先声是个精灵人,不精灵也当不上国民党华北行动组的头头,稍一愣怔,马上明白了奶奶的意思,尴尬在脸上稍显即逝,打了个哈哈把伸出来要握的手抬高伸长,朝奶奶肩膀头轻拍,妄图以此来表达赞许、亲和的意思。没料到却又拍了个空,奶奶身形略晃就避开了他那一拍,还冒出来一句:“你这人咋动手动脚的?说啥事就啥事么。”
王先声彻底尴尬,嘿嘿讪笑:“洪女士误会了,误会了。”边说边顺势端起了茶杯,转身吩咐周、李二人:“给掌柜的招呼一下,今后凡是洪女士赏光看戏,一律免票还要按贵客相待。”
周承甫和李云君连连答应,奶奶说:“那倒也不必,有钱就看,没钱就不看么,都不买票了,戏园子咋开呢。”
想到过去她跟我两个千方百计逃票看戏的种种光景,奶奶眼前的表现差点让我喷出来。我强忍着笑,憋得难受,多亏王先声起身告辞,说他还有点事情要办,也不好意思打扰奶奶看戏,说罢双手抱拳跟奶奶告别。
他们一走,我就笑了起来,奶奶瞪我一眼:“笑啥呢?老老实实看戏。”
我说:“我笑你呢,今后再也不用跟我伙着不买票看白戏了。”
奶奶一本正经:“人么,到啥时候说啥话,有白蒸馍吃的时候就吃白蒸馍,没有白蒸馍吃的时候吃糠咽菜也得把肚子填饱,这就叫得过且过,对啊不?”
说实话,这句成语用得不太妥当,可是我也找不到更妥当的来纠正她,我的学问还没到那个程度,只好应付她:“对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