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日子里,我们跑遍了海宛的药店,每当奶奶拿出那张药单子,药店的伙计、老板看了以后立刻神色大变,就像看到了狼虫虎豹,战战兢兢连连说没有没有把我们请出店外。唯一遇到的比较客气的老板,看了药单子之后,左顾右盼地悄声告诉奶奶:“这是掉脑袋的生意,没人敢做,你赶紧回家去吧。”
奶奶还傻乎乎地问人家:“这就是药么,咋还那么害怕?”
老板战战兢兢地说:“这些都是红药,消炎的,麻醉的,专门治疗外伤的,不要说没有货,就是有货谁也不敢卖,日本人抓得紧得很。”
奶奶仍然不死心:“你我都不给日本人说,日本人咋知道你卖了啥药呢?你进货的时候还要给日本人报告吗?”
老板跑到门口朝外面窥探了一番,才回来对奶奶说:“给你说实话吧,你要的那些药,现在药店都是靠走私,不然根本就见不上,都叫日本人控制了。”
奶奶说:“走私的也成么,价钱好商量。”
老板作为难状:“你这女人缠人得很,我给你把实话说了,前些日子大龙头传话下来,药店进了这些药,要把货给他留下呢,大龙头有话,谁敢不听?也不是不敢,大龙头杀日本人名气大,谁有了药都愿意给他,旁人当然就拿不上货了。”
“大龙头?”奶奶眼珠子定住了,这是她犯迷糊脑子一时转不过弯来的表现,出了药店的门,奶奶问我:“那些鸡字头是不是把你爹叫过大龙头?”
想想我爹的样儿,我哈哈大笑乐不可支,这简直太不可能了,“大龙头”这个称呼在我们这儿有两种含义,其一就是各种帮伙、土匪的头目,统称大龙头。帮伙、土匪内部称呼自己的首领为大龙头,既是第一人称也是第三人称。其二就是市面上传说的抗日英雄,那个毁了省会日军慰安所、炸了日本军火库的神秘人物。根据我对我爹的了解,打死我我也不相信,我那个动不动就问“咋弄呢?”、跟奶奶死皮赖脸争大洋的爹,会是传说中的抗日英雄大龙头。
“奶奶,你就看看那几个人,啥鸡鳖子、鸡冠子、鸡屁股的鸡零碎,再看看我爹那个样子,你相信他是传话的大龙头?”
奶奶点点头:“就是,我觉得你爹他们那些人就是混混,几个人混在一起也就是走个偏财混个世事。”快到家的时候,奶奶又开始犯愁:“不管咋说,这药咋办呢?总不能抢去,抢也抢不来,不行这单生意就退了?”
我却相信,奶奶不会轻易退掉这单生意,不是为了钱,而是为了面子。这个时候我们才明白,那个王先声之所以把这件事情交给我们办,肯定是因为这件事情不好办,如果好办,他也没必要让我们办。
那天看完戏回到家里以后,奶奶才把药单子给我,让我看看上面都写了些啥,品种不多,仅仅四样,却都是西药,盘尼西林、碘酒、红汞还有乙醚。我们谁也不知道这些药是干什么用的,根据王先声说的,我们推测都是治疗外伤用的,因为他当时就说了,这些都是前线将士需要用的药品,而且他也明确告诉我们,这些药品都是日本人严密管控的,购买有风险。所以,王先声在这整件事情里,没有任何让我们能说得出口的不是。
大概有两三天的时间,奶奶嘴里经常念叨的话就是:“咋弄呢?退了、不退……”
就在奶奶左右为难,骑虎难下的时候,周承甫来了,这一回他是自己来的,没有带李云君,带了一封信,说是王先声让他转交给奶奶的。奶奶接过信掏出信瓤照例装模作样地看了一阵,然后把信装回信封。抬头看到周承甫还站在那儿,奶奶问他:“还有事情么?要喝茶吗?”
周承甫现在对奶奶再也没了过去那副趾高气扬的脾气,点头哈腰地回话:“洪女士有没有回话让我带给王组长。”
奶奶根本就不识字,信上写了些啥根本就不知道,也根本就没法回话,只好含糊其辞:“没有啥事情,我都知道了。”
周承甫只好告辞,他刚走奶奶就喊我过来给她念信。其实,瓜娃和芹菜都识字,可是奶奶从来不让他们给她当字典,也可能是用我用习惯了。我过来给奶奶读信,信上说他们知道这单生意不好做,给奶奶添了麻烦,非常感谢,价钱好说等等一些鼓励、感谢的话,目的不外乎就是把事情砸实在一些,当然也有催促奶奶抓紧的意思。信的最后一段话颇为耐人寻味,王先声告诉奶奶,据可靠消息,日本人开在西街的东亚会社进了一大批西药,单子上的品种都有,但是日本人不准备上市,那些药都是准备供给日本军队的:“如有可能,可以采取一切手段从日本人的东亚会社获取药品,药品送到前线,我军将士伤可医,命可救,善莫大焉,功莫大焉。需要我们提供帮助,万望及时告知,为国为民,我们当万死不辞。”
我把这些半文半白的话给奶奶念了一遍,奶奶不太明白的地方又用大白话给她解释了一遍,奶奶激动坏了,热血沸腾,一张白脸给热血染成了熟透的柿子:“三娃,看不出来这个王先声文采还真好,你说我们咋办呢?”
我说奶奶说咋办就咋办,我听奶奶的。奶奶的眼珠子便开始骨碌碌转动起来,我知道她又开始动脑筋了,果然,她很快就做出了决定:“晚上到那个东亚会社转转去?”
她的口气是疑问句,似乎在征求我的意见,但是我知道,晚上又有活了。我不知道我那个年龄的男孩是不是都跟我一样,喜欢冒险、刺激的行动,热衷神秘、未知的探索,尽管这种踩盘子、走财神的行动存在的风险是显而易见的,我也亲身经历过几次性命攸关的危险,但是有了奶奶的呵护,我觉得一切风险都成了游戏性质的娱乐,一句话,跟奶奶在一起,我的意识中就没有真实的危险。
我连连点头:“成呢,我去。”
我口气里的坚强和激奋,把奶奶逗笑了,她轻拍了我的脑袋一把,表扬我说:“真是个做贼的好材料。”
那天晚上,我跟奶奶等瓜娃和芹菜睡了以后,再次用煤灰把自己抹得漆黑,我带上了开锁器具和我的宝贝手枪,到日本人的东亚会社去踩盘子。
东亚会社在西街上,西街是海宛城相对僻静的一条街,也是相对高级的一条街。街道两旁栽种着绿油油的银杏树,每到夏季,树的枝丫就像天棚,给这条街道投下浓浓的阴凉。行道树的背后,参差不齐的楼房顺着街道一路排开,这些楼房过去大都是一些银行、商行、酒楼、旅社,日本人来了以后,很多原来的主人逃跑了,日本人也就堂而皇之的将一些无主的楼房占用了。
东亚会社占用的就是过去花旗银行的楼宇,日本人来了,美国人跑了,日本人便占了这座大楼。楼宇正面的门楣上黑底金字印着“东亚株式会社”六个字的大牌匾,阴沉沉却又得意洋洋地俯视着街道,门外并没有门卫之类的摆设,黑洞洞敞开着的大门显示出强盗般的蛮霸。
奶奶把我和她自己化妆成了回民,用一条白色的包巾把脑袋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两只眼睛。我的脑袋上扣了一顶小白帽,脸上还用黄泥抹了一遍,我想,外人看上去肯定会以为我是一个痨病鬼。我和奶奶沿着街道走了两遍,站在会社门外迟疑片刻,奶奶下了决心,把我领进了会社,她下决心的那一刻,我是从她的手上感觉到的,因为,她牵着我的手突然间紧了一紧。
东亚会社的底层是商店,柜台后面摆放着各种各样的货物,大都是日本生产的日用百货,奶奶四处看看,没有什么可买的,就问柜台里面的伙计:“这娃娃有病呢,听说你们日本人的药齐全,有没有卖的?”
伙计说:“楼上有药房。”
全城的药房我们差不多都跑遍了,却从来还不知道东亚会社里也有药房,奶奶便领着我上了楼。楼上是办公区域,一间间的办公室里有日本人也有中国人,有的伏案忙碌,有的出来进去,却不见什么药房。奶奶又打听了一遍,才知道药房在刚进门朝右拐的大屋里。按照别人的指点,我们顺着办公区域回到了楼梯口,朝右边拐过去,这才找到了药房。药房挺大,里面不但卖西药,也有中药,还有坐堂的医生。那年头可能得病的人多,楼下的百货店里冷冷清清,楼上的药房里却人来人往,既有买药的,也有看病的,还有跟我们一样挨着柜台乱转的。
奶奶拽着我沿着柜台仔细看,悄声嘱咐我看仔细点,有没有单子上的药品。单子上要的都是西药,我一看这里的西药就懵了,因为所有西药的是外文,跟王先声给我们的单子一点都不一样。我连连朝奶奶摇头,告诉她我不认得这里买的药品的名字。
奶奶悄声说:“我也知道你不认得,上面的字都是钩钩圈圈,不像中国字。”
我说那你问一下,奶奶摇头,没敢问,也没有像在楼下那样用我当幌子。蓦然间,奶奶揪了我一把,下巴朝窗口的方向扬了扬,我顺她示意的方向看过去,一个看上去很熟的人影倏忽闪过,从楼梯出口处消失了。奶奶拽着我就追了过去,一直追到门外,街道上冷冷清清,我们刚才看到的那个很熟悉的身影杳无踪迹。
“你看刚才那个人像谁?”奶奶问我。
那个人看上去很熟,但是我只看到了背影,仅仅凭一个看上去似曾相识的背影,马上要认定是谁,很难。
奶奶若有所思:“我觉得像你爹那一伙里哪个鸡字头的家伙。”
奶奶这一提醒,我也马上想了起来:“鸡鳖子。”
奶奶也点头认可:“好像就是那个狗日的,也不知道他跑到这里干啥来了,他看到我们没有?”
我分析:“看到也认不得,楼上暗得很,我跟你又打扮成这个样子,他肯定认不得。”
奶奶又有点迟疑:“也可能我们认错了,那几个狗日的都是山里的土鳖,不会跑到这里来。”
当天晚上,奶奶又叫我跟她出去踩盘子,我问她上哪,她说再到东亚会社看一下,这一回直接到他们的库房里看。我说看也白看,西药上印得都是外国字,看不懂。奶奶说也有可能单子上的药品人家没有摆在柜台上卖:“你没有听说那都是打仗疗伤用的药,那种药自然不会摆在柜台上给老百姓卖,说不定库房里有,说不定那几种药印得就是中国字:“都印外国字,中国的医生咋看病抓药呢?”
我马上认定奶奶说得非常有道理,在我们那个时候的概念里,根本没有想过中国医生也会看懂外文。于是我照例带上我的开锁器具和那把现在终于归我使用的手枪,跟着奶奶去了东亚会社。
我们的打扮还是白天那种回族打扮,不同的是脸上照例用煤灰抹了个漆黑。白天踩盘的情景让我和奶奶对晚上深入东亚会社探查并没有太多的紧张和顾虑,因为白天的情形告诉我们,那个商行虽然是日本人开的,却没有军事机关的武装警戒和杀机,起码我们的概念中,那家东亚会社基本上属于单纯的商号。
这天晚上很适合我们干的事儿,虽然正是月望之时,但是积雨云掩盖了月光,而且还有可能下雨,雨水更会将我们可能留下的痕迹洗刷得一干二净。奶奶跟我走过几条街道之后,在距离东亚会社隔一条街的地方,找了个方便处上了房。从房上高来高去,是奶奶的一贯做法,她告诉我说,这样做更加隐蔽也更加安全,别人看不见我们,我们却可以居高临下对四周的情况一览无遗。还有一个原因奶奶没有说,是我自己总结出来的:一般人不会像奶奶和我这么猴,没事总爱在房顶上流窜,所以,即使别人上了房,也很难像我跟奶奶那样行动自如。
我们到了东亚会社,奶奶趴在楼顶上,按照往例她会揭掉人家的瓦片从上面朝下面窥探,然后再从揭开的洞孔中下去。东亚会社的楼顶上有个突出的小阁楼,就像人脑袋上长了个包,阁楼的正面就是一扇大窗,我想象,呆在那个阁楼里,通过这扇大窗观望四处景致,一定会非常惬意。此刻,这扇大窗就成了奶奶窥探里面的瞭望孔,看了一会儿,奶奶又把耳朵贴在窗户玻璃上听,奶奶打冒的时候,我的任务就是东张西望,观察四周动静,提防有人出现。“打冒”也是江湖叫口,就是查看、侦听的意思。
四周静悄悄地,偶尔从楼下的街面上传来夜归行人孤寂的脚步声,还有行道树沙拉拉的喘息声。我有点奇怪,奶奶今天晚上打冒的时间特别长,以我的看法,东亚会社应该不至于像日本人的军事机构那么凶险,即便是有一两个打更的,以我和奶奶的身手对付起来也是绰绰有余,即使他们人手多,我和奶奶全身而退应该没什么问题。
我问奶奶:“咋了?”
奶奶摆摆手:“我咋觉得有三只眼呢?”
“三只眼”也是江湖叫口,意义是说除了我们以外,还有别人在一旁窥测。
她摆手的意思是让我噤声,不要干扰她,我连忙屏声静气,趴在她身旁一动也不敢动。我明白这里面的利害,奶奶曾经在闲聊的时候给我讲过,踩盘子、走财神最怕三只眼。本来做的是暗活,旁边有了三只眼,就成了明活,自己在明处,人家在暗处,很容易吃亏。
此时听到奶奶说有三只眼,我不由就紧张起来。黑暗中,看不清奶奶的表情,从身影上看,她静悄悄纹丝不动,甚至连呼吸都没有,我知道,她正在动用全身的感官,听觉、视觉、嗅觉、触觉可能还有我不了解的其他感觉,例如直觉、悟觉搜索着任何疑点。
奶奶突然开始动作,她闷哼一声,发力要拆卸阁楼的窗扇,窗户却轻易的就打开了。奶奶立刻停手,站在那里既不进去也不离开,我不知道她要干嘛,只好原地趴着动也不动,心里暗暗纳闷,今天晚上奶奶怎么回事,过去比这凶险得多的阵势,也没见她如此迟疑、谨慎。
奶奶朝我招手,我连忙凑了过去,奶奶揪着我的耳朵悄声说:“我进去,你守着,有什么不对,就朝里头扔瓦片。”
她让我扔瓦片的意思就是让我制造响动,吸引别人的注意力,以便她脱身。
我提醒她:“你不识字,进去也没用。”
奶奶再次犹豫,显然今天她实在不愿意带我一起进去,我留在外面,既可以给她把风接应,也能够轻易跑掉,一旦进去,碰上意外情况,她既要顾我又要脱身,弄不好就会陷了。毕竟,这里是日本人的地盘,日本人鬼得厉害,表面上看这里没什么警戒,实际上到底是怎么回事,谁也不敢打保票。对付日本人,我们就跟蒋总统一样心里没底。
踌躇片刻,奶奶下了决心:“既然一起出来的,就死活在一起,三娃子,今晚上千万要小心,实在不行就动火器。”
有了这话,我更加跃跃欲试,我有一支手枪,至今为止还从来没有打过一枪,这一直是我心头的痒痒,今天有了奶奶的圣旨,我真希望能碰上什么事情,给我制造一次开枪的机会。
“奶奶,我们是做净活的,你真要我动火器呢?”我怕万一打死了人奶奶抱怨我,做净活还是做脏活,是完全不同的两个行当的两种规则,做净活的根本看不起做脏活的,做脏活的也承认做净活的是江湖上的高级行当,做净活的更是自视甚高,严格遵守净活规则。因为做净活要靠高超的技艺和真本事,做脏活靠得就是凶狠手辣,没有什么技术含量。有了这些疑虑,我才追问了奶奶一句,省得过后她反悔,骂我做了脏活。
奶奶回答得很干脆:“日本人人人杀得,这不是做脏活,是抗战救国。”
我马上答应:“嗯,抗战救国。”
我和奶奶蹑手蹑脚进了阁楼,阁楼里黑黢黢的,我们只能用脚试探着前行。找到了楼梯,我们就顺着楼梯朝下面走,奶奶一向走路非常轻,如今加了谨慎小心,根本听不到她的脚步声,反衬之下,我每动一下,都觉得动静很大,就连心跳得嗵嗵声也像是在敲锣打鼓。奶奶捏了捏我的手,我连忙更加小心翼翼,每次落脚都按照奶奶教过我的,脚尖轻轻着地,然后慢慢把整个脚掌贴到地面上。然而,我不像奶奶已经练习得纯熟,天长日久这种走法已经成了习惯,不论是正常行走还是健步如飞,她都是这么走路,有的时候走的快了看上去她就像在飘,而不是在走。我则不同,顾及了轻巧无声,就没了速度,简直是一步一步朝前挪。
从阁楼下来,应该是顶楼,我们并不知道库房在哪里,原来的计划就是到这里以后现找,所以我们没法直奔目标。到了楼里面以后,奶奶拉我就地坐下,静静地观察。虽然非常黑暗,但是空气的流动、夜声的共鸣,让我们能够感觉出顶楼是一个空空****的所在,并没有一间间隔断起来的房间。
令我们惊诧的事情发生了,顶楼的另一端,有光亮闪动了一下,就是那一刹那的光亮证实了我们的感觉,这里除了我们,还有别人,而且他还使用了鬼明子!那一刹那的光亮也让我们看清了,顶楼是一个连通的大房间,堆放着大大小小的箱子和杂七杂八的物件,没想到我们一下就蒙到了目标:这里肯定就是东亚会社的仓库。然而,刚才一闪即灭的亮光却也让我们紧张不安,跟我们一样深更半夜在这里踅摸的会是什么人呢?
“不是会社的人。”奶奶凑着我的耳朵告诉我。
其实奶奶不说我也明白,如果是会社的人,没有必要摸黑,而用鬼明子照明。估计对方也是因为黑暗难以视物,晃着了鬼明子照明。我们之所以马上判断是鬼明子,因为鬼明子发出的光和火柴、蜡烛都不同,火柴、蜡烛的光泛黄,而鬼明子的光泛绿,很像坟地里的鬼火,所以称其为“鬼明子”。
奶奶在我肩上按了按,我就纹丝不动地坐在那儿,趁刚才对方晃鬼明子的那一瞬间,我已经查看清楚,我和奶奶恰巧缩在拐角里,旁边堆放着大大小小的木箱,很好的隐蔽了我们,即使对方走到我们跟前,只要不再晃鬼明子,也发现不了我们。现在的问题是,我并没有看到人,更不清楚对方有几个人。
奶奶似乎能够觉察到我的心思,用两根指头在我手心里按了一按,我懂得她的意思,她是告诉我对方有两个人。我只是不知道她是看到了,还是听到了,或者干脆就是跟闻钱一样闻到了。
按道理说,以我的年龄,我的听觉、嗅觉、视觉应该都比奶奶强得多,然而,事实却是我的听觉、嗅觉、视觉都比她差得多,眼前就是证明,不论是她看到了,还是听到了,甚或是嗅到了,我都一点感觉没有。
过了一阵,没有任何动静,我觉得时间停滞了,空气也凝滞了,对方刚才明明晃了鬼明子,可是却又像蒸发了一样毫无声息了,我甚至开始怀疑刚才那一闪而过的亮光是不是我的幻觉。突然之间,没有任何征兆,我却察觉了对方的存在:空气,空气轻微的变幻起伏触动了我的感觉,那种感觉就像似睡非睡的时候,奶奶俯身凝视我时轻轻拂到我脸上的气息。我还没有明白过来,猛然间奶奶突然起身,晃着了鬼明子,我看到对面据我不到一丈远,有一个墨黑的影子僵在那里。奶奶向旁边闪身,然后轻飘飘的使出了观音指,令人惊诧的事情再一次发生,奶奶纯熟的连她自己都以为傲的观音指居然落空了。那个黑炭一样的人影闪过了奶奶,轻喝了一声:“快走。”
旁边,一个略显笨拙的身影连跳带跑地窜上了通往阁楼的梯子,奶奶返身去拦截,那个闪过奶奶观音指的影子伸出一条腿来绊奶奶,更加可怕的是,他似乎知道奶奶肯定会利用轻功弹跳起来避过他的一绊,伸出来的腿就在奶奶跳跃闪避的瞬间,也抬高了两寸,奶奶被他绊了个趔趄。以奶奶当时前冲的速度,换了任何一个人,经他那么一绊,狠狠摔个狗吃屎是必然的。侥幸的是奶奶不是“任何一个人”,她是奶奶,尽管那个人高明的脚法将奶奶绊了个趔趄,奶奶却仍然利用清风步滑出半丈,然后立稳了身子。
就在奶奶还没立稳的瞬间,那人已经飞身跃起,窜上了通往阁楼的楼梯。慌乱中我拔枪朝他就打,枪却没有响,我反应过来子弹还没有上膛,连忙拉动枪栓,子弹上了膛,正要再次朝那个马上就会消失的背影射击,手却忽然一轻,感觉就像自己失手,手里的枪没了。我的心也跟着忽悠一下就像飘浮在虚空中,那种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感觉真的很难受。
“别开枪。”奶奶吩咐了一声,然后枪又回到了我的手里,我的心这才重新归位,原来刚才是奶奶把我的枪给夺了。这么一耽搁,通往阁楼的楼梯上已经没了人影。奶奶沿着楼梯追了上去,我也连忙跟在后面,阁楼内外杳无人迹,夜风轻拂,夜声轻漾,四周平静如水,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似乎刚才那电闪雷鸣般的是我们自己的幻觉。
奶奶仔细察看了阁楼的窗户,告诉我,那两个人也是从阁楼的窗户进去的,我们之所以能够轻易打开阁楼的窗户,是因为在我们之前,他们已经把阁楼的窗户打开,并且虚掩着。
“他们就是三只眼?”
奶奶点头肯定头:“就是,”奶奶返身又从窗户钻回了阁楼,“走,既然来了就弄个明白。”
回到仓库,奶奶索性晃亮了鬼明子,就着光亮寻找药品。仓库很大,凡是箱包外面有中国字的都不是我们要的药品,凡是外国字的箱包,我们就撬开看看,里面也都是一些日用百货、布匹、之类的东西。可能我们的鬼明子发出的亮光惊动了楼下,也可能是我们撬箱包的声响传到了楼下,楼下有人朝上面喊,虽然是日本话,但是从口气里可以听出来大约是问什么人。
奶奶扯了我一把:“走,没情况了。”
回家之后,已经是后半夜了,身体疲惫,精神却亢奋,奶奶给我们俩馏了两个馒头,又热了一碗菜汤,拿出咸菜点了点麻油跟我吃。吃的过程她不时愣神,我知道她还在琢磨在东亚会社碰到的那两个神秘人,对于那两个人我也没有特别在意,因为在我的概念里,吃这种走财神饭的江湖上绝对不会是我们独一家,跟别家偶遇一下,概率不高,却也不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
“三娃子,今晚上那个人你有没有觉得身影熟得很?”
当时他们在黑暗里过招,我看得眼花缭乱,根本就没有注意那个人的身形、身影,便摇摇头:“没有觉得熟啊。”
奶奶也摇摇头,好像是在学我:“不对,我觉得那个人肯定认识,”她眼珠子又定格了,片刻把筷子往桌上一拍,“八成是你爹。”
对她的判断我嗤之以鼻,我爹那个窝窝囊囊、邋里邋遢的样儿,跟今晚上那个动作敏捷、身形灵活的人根本不搭界,同时我也提出了证据:“那个人喊了一嗓子,要是我爹,声音还能听不出来?”
这么一说,奶奶又迷糊了:“对啊,要是你爹,那么着急的情况下,喊出来的口音应该能听出来。”
我把我的想法说了出来:“吃这碗饭的,又不是我们一家,可能别的人也打洋行的主意,我们碰上了。”
奶奶说:“据我所知,海宛城里不会啊。”
我说:“也许是外地的过路贼。”
奶奶说:“难道是河北薛家班的?也不对,他们那个烂班子,能躲得过我的没有人。”
吃饱了,困劲上来了,我也没有心思跟她研究这种根本不可能找到答案的问题,打着呵欠告退:“我瞌睡得不行了,睡觉去呀。”
奶奶说去吧,明早上我不叫你,你敞开了睡。我走了,奶奶仍然呆坐在那里,我估计,几天之内奶奶会茶饭不香寝食难安,这是她每遇到难题的时候都难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