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我的贼奶奶

4.西药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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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爹回来了,一个人,没有带他那些以鸡字头命名的同伙。这一回我爹回来还算表现不错,给我们带了一些吃食,有红枣、地瓜干、花生之类的乡村土产,还有点心、果脯之类的城里时令美食,这些东西都是给我们三个娃娃的。有了这些好吃的,我爹的份量在我们的心目中顿时加重,形象也在我们的心目中也正面了许多。瓜娃和芹菜还有我,对我爹的态度也顿时焕然一新,对我爹围前围后,端茶倒水,我爹显然很受用,呵呵笑着抽旱烟、喝茶水,等着吃饭。

惟独对我爹发出异声的是奶奶。我爹给奶奶买了一包茶叶,声称是西湖当年新采的龙井。奶奶打开纸包,嗅了嗅,就已经开始蹙眉,又亲自烧了一壶滚烫的开水冲泡,嗅了嗅眉头蹙得更紧,然后伸出舌尖舔了舔茶水,又轻轻啜了一口,“呸”地一声把茶水喷到地上:“是你叫别人骗了,还是你骗我呢?”

我爹连忙端起茶盅啜了一口:“好得很啊,香得很啊。”

奶奶摇头:“这茶是龙井不错,可不是西湖的龙井,更不是今年的新茶,这是回魂茶,也亏你敢下手买,叫人家骗了个扎实。”

所谓回魂茶,就是回收陈年老茶叶,经过重新着色、翻炒以后,拿来冒充好茶、新茶的伪劣茶叶。如果遇到了回魂高手制作的回魂茶,不是奶奶这样的品茶高手还真的难以分辨的出来。

“一分价钱一分货,你还是图便宜叫人家给骗了。你说你这个人也真是的,不要说你自己挣钱,就是上一回给你分的银元,也不至于这个穷酸样子吧。三娃子过来……”

奶奶跟我爹计较的时候,我们三个人正在享受我爹带回来的美食,听到奶奶叫我,我实在舍不得离开,我一走,必然要少吃。可是奶奶叫又不敢不去,我带了满脸的无奈和烦躁过去:“干啥呢?”

“你爹受骗上当了,花高价买得假茶叶,这叫个啥?”

原来奶奶是想用成语来形容我爹一下,自己想不起来,就叫我过来帮忙。我也不知道该怎么用成语形容,成语那东西就和我们要买的西药一样,不用的时候好像多得要命,真要用了到处都找不到。我爹眯缝着眼睛抽旱烟,蹲在小桌跟前看上去脸上满是狡黠,我想起他跟奶奶争抢大洋的事儿,觉得他表面上看上去挺老实,实际上和狐狸一样狡猾,遇到分大洋之类的事儿,比狐狸还狡猾,比脚后跟的皮还厚,就随口现编了一句:“狐狸受骗。”

奶奶马上跟了一句:“对着呢。”

我爹涎皮涎脸的嘿嘿笑,在脚掌上磕掉烟灰,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忽然冒出来一句:“你们到处跑着买西药,才是狐狸受骗呢。”

我跟奶奶都很惊讶,说实话,王先声既然已经告诉了我们购买他要的那些药品有危险,日本人管得很严,抓住了要掉脑袋,我们办那件事的时候虽然很热心,却也很小心,每次到药店里打听,都是我和奶奶进去,派瓜娃和芹菜在外面把风,也从来不给药店里的伙计、老板露我们的身份,人家也从来不打听我们的身份,好像凡是买这种东西的人都是传染病人,躲得越远越好。可是我爹却知道了,而且知道的还不仅仅是我们买药这件事情:“给国民党买药呢?你们也不想一下,人家为啥自己不买叫你们出头呢?”

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奶奶却想过:“他们身份不一样,容易引起注意,我们都是女人娃娃,不容易引起注意。”

我爹说:“女人娃娃买那些药干啥呢?”

这样一想,其实我们出头买那些治疗外伤的药品更容易引人注意,女人娃娃没事干买那些东西干吗?奶奶也有些明白了,迟疑不决地说:“难不成我们把差事退了?这买卖也做不成,我们跑了几天,到处都没有。”

我爹说:“也不是都没有,有的人家也不给卖。”

奶奶问他:“你咋知道?”这话问得有些含糊,既可以理解为你怎么知道这件事情,也可以理解为你咋知道谁家有这些药。

我爹一句话就都回答了:“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那天晚上吃饭的时候,我爹狼吞虎咽,看上去很饿,奶奶最烦我爹吃饭的时候狼吞虎咽,说我爹吃饭就跟猪抢食一样,看到我爹吃得凶猛,奶奶语带讥诮的问他:“闹了那么多大洋,咋还吃不饱,回来了就跟抢饭一样。”

我爹艰难的把塞满嘴里的食物咽下去,然后说:“大洋也不光是顾嘴用的,光顾嘴那些大洋够吃到驴年。”

奶奶问他:“那你们拿去那些大洋都干啥了?”

我爹这才说:“也想做生意呢。”

“做啥生意呢?”

“西药。”

这两个字一出来,奶奶和我们都停止了咀嚼,奶奶怔了一怔追问道:“你也要做西药生意?”

我爹点了点头:“物以稀为贵么。”

奶奶盯着我,满眼都是疑惑和猜忌:“听说满城里的药店都收到大龙头传话,不准给旁人卖伤药,他给包了。”

我爹把嘴里的窝头咽下去,又抓了两个窝头在手里:“难怪现在市面上见不到伤药了,”忽然又说了一句让我们吃惊的话:“我们伙起来作西药生意。”

奶奶放下了碗筷:“咋伙?”

我爹说:“我知道哪里有西药,弄来的药我们对半分。”

奶奶说:“钱呢?你不出钱?”

我爹说:“都不出钱。”

“抢吗?”

我爹摇摇头,大言不惭:“抢啥呢?闹么。”

我爹、奶奶,现在包括我,嘴里的“闹”就是连偷带抢。

奶奶扑哧笑了:“把猪不叫猪,叫哼哼,把狗不叫狗,叫汪汪呢。”

奶奶一笑,我爹就明白她答应了。奶奶如此轻松就答应了我爹插一杠子的要求,道理很简单,不花本钱的买卖谁都愿意做。能“闹”来西药,不但王先声给我们的定金全都归了我们,还能再向他收取一份货款,明摆着是无本生意,正符合洪家班子历来的生意经。

“哪里有货?咋闹呢?”奶奶请教我爹。

我爹说:“日本人在西大街上开的那个东亚会社的仓库你知道在哪里呢?”

奶奶反问他:“你知道?”

我爹点点头:“知道一些。”

奶奶马上问:“你去踩过了?”

我爹摇头:“我没去过,别人给我说的,会社的药品仓库在上一回日本人关人质那个院子东面那一栋房子里,日本人的西药都是通过日本人自己的商行进货,我们再闹上一回,反正门路都熟着呢。”

奶奶再次问了那个问题:“谁给你说的?”

我爹仍然用一句话回应:“你不认得,生意上的人。”

我爹这种含糊其辞的回答甚至算不上回答,因为等于什么也没说,可是配合上他的长相和语气,就会让人觉得他已经给了答案,起码对奶奶可能有这种效果,也许奶奶跟他混得时间长了,也习惯了,所以并没有再继续追问,而是释然道:“难怪么。”

我知道奶奶“难怪么”是什么意思,她是说难怪上一回带着我去踩盘子没有找到药品,原来东亚会社的药品仓库不在楼上,而是在另外的地方。

我爹问了一句:“难怪啥呢?”

奶奶没搭腔,直接跟他商量起走财神的行动计划来。其实他们的所谓计划也都是老套子,我参加了几回都熟了,不过就是踩盘子、趁黑潜入、打掩护、拿了东西走人那一套。这一回我爹却提出一个我和奶奶都没有想到的问题:“东西咋往外带呢?”

的确,我们这一回“闹”的是药品,并非随身就可以带走的大洋或者金银首饰之类的财物,怎么把药品带出来,并且平安的运走,就是一个大难题。我们没有运输工具,即便有了运输工具,也不可能三更半夜大摇大摆的把车辆弄到守卫森严的那个大院里面去。

“走一步看一步,还是先看货,再根据货的情形定盘子。”奶奶遇到这种事而比较果断。而我爹一般会既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征求意见的说那句我耳朵都听出茧子的话:“咋弄呢?”

我爹对奶奶的主意向来不正面反驳,大多数情况下都是两个字:服从。这一回照例连连点头:“成呢,走一步看一步。”

当天晚上,我们三个人就去了那个大院,把瓜娃和芹菜留在家里睡觉。这种活动迄今为止都瞒着他们俩,并不是不相信他们,而是因为他们比我小,而且没爹没娘,奶奶舍不得让他们俩冒险。奶奶尤其心疼芹菜,对我和瓜娃有时候还会动手惩罚,对芹菜从来连句重话都不说,晚上还让芹菜跟她睡一起,有的时候我和瓜娃都会嫉妒。如果奶奶看出来我和瓜娃的酸味情绪,就会教导我们:芹菜是女娃娃,又小,不光我,你们两个当哥的,都要照看好她。

其实在我的眼睛里,芹菜并不小了,个头比我矮不了多少,过去还会跟我们滚成一团打打闹闹,现在不光她,就连我和瓜娃也都不再跟她有任何肢体接触。在我们的心里,男女两个字已经形成了难于逾越的沟渠。有一次瓜娃偷偷问我,芹菜胸前两砣隆起是怎么回事。说着,还用手捏着自己的前胸比划给我看,我也朦朦胧胧,想起上一回说芹菜胸前的肉肉,芹菜生气的事儿,就蛊惑瓜娃去问一下。

瓜娃是个狗肚子藏不住二两酥油的货,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就当着奶奶的面问芹菜:“你前头有两砣砣,就跟怀里揣了两个馍馍一样,我咋没有?”

芹菜马上翻脸,骂他是臭流氓,死不要脸。奶奶也狠狠抽了瓜娃一个大脖溜,抽完了却又嘻嘻嘿嘿笑个没完没了。

晚上瓜娃跟我睡一铺炕,每次我跟奶奶他们出去“闹”事情,瓜娃都毫无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