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易顺利完成,王先声跟他的部下们喜气洋洋地赶着两辆马车扬长而去,奶奶揣着王先声签收的接货单带着我们三个潜回了城里。原来的住处自然不能再去了,我们又搬到了另一处宅院里,也许奶奶预计会有一大笔收入,所以这一回租的宅院比过去住的都阔气,青砖到顶的大院墙,屋子里、院子里都是青砖铺地。院子中间还有一个小小的花坛,西厢房和东厢房的拐角处各有一棵老槐,老槐的枝枝叉叉在屋顶上蓬起了巨大的阳伞,我暗想,奶奶选这家院子,八成也是看中了这两棵老槐树,今后她上房遛弯更方便了。
奶奶让我和瓜娃住到西厢房,芹菜住到东厢房里,她自己占了正房。芹菜嘟嘟囔囔不想自己一个人住,说她晚上害怕,奶奶说迟早要一个人住,不能因为害怕就永远跟别人住在一起。瓜娃热情邀请芹菜跟我们俩一起住,被奶奶和芹菜齐声臭骂一通:“不看你是个瓜娃我抽你呢。”这是奶奶骂他的话。
“滚开,流氓兮兮的样子。”这是芹菜骂他的话。
瓜娃是好心,真的担心芹菜一个女娃娃独自睡一间大房子晚上害怕,却万万没想到遭到奶奶和芹菜的声讨,闹了个没趣,跑到大槐树底下拿大槐树出气,在大槐树身上练起了蹬云腿 。晚上瓜娃悄悄问我,他好心好意叫芹菜跟我们一起住,为啥奶奶和芹菜都骂他,我告诉他说奶奶和芹菜嫌他臭得很,瓜娃马上开始举胳膊叉腿浑身上下到处闻,然后告诉我说他不臭,就是有些汗腥气,洗一下就好了。
安顿下来以后,奶奶让我带着瓜娃到王先声那儿去收账,这也是第一次对瓜娃委以重任,瓜娃跃跃欲试,奶奶却严命他不准说话,一切都听我的,这又让瓜娃非常沮丧,如果不是怕奶奶骂,我估计他肯定就不跟我去了。王先声的住处我们已经去过好几次,也知道到他们那儿要有暗号,没有暗号或者暗号不对就会被阻挡甚至被抓起来。然而,我们是去要账的,占了心理上的优势,我们这一次没有翻墙,而是直接从正门进去:“开门来,开门来,王先声,周承甫,李云君……”
叫名字比对暗号有用得多,刚刚喊了一遍,大门马上打开了,里面冲出来一个人,一把将我和瓜娃拉了进去:“干啥呢?乱喊啥呢?把日本人招来了小心你们的脑袋。”
我说我们是来找王先声算账的,那个人也眼生得很,过去我们没有见过:“王先声他们早就转移了,这里已经被日本人盯上了,我是留下来扫尾巴的,你们赶紧走吧。”
我顿时懵了,难道王先声果真像我爹说的那样,用一跑了之的办法赖我们的帐?我甩开那个人,朝屋里闯了进去,每间屋子都是空的,而且乱七八糟,一看就是匆匆搬家的样子。王先声不在,我也没办法,只好跟瓜娃跑回家向奶奶报告。
奶奶说:“他们那个窝我知道已经叫日本人盯上了,他们带你们到西山上去的时候,那一拨日本兵就是缀着他们跟上去的,怪事,怪事。”奶奶说到这儿,眼珠子咕噜噜地转了起来,我知道她又在琢磨什么事了,“三娃,你跟瓜娃两个没有见日本人吗?”
我和瓜娃肯定地摇头:“没有,要是有日本人我们俩也早就被抓了,还能这么轻轻松松的跑回来。”
“他们留守的人怎么说的?”
“啥也没说,就是叫我们赶紧走。”
奶奶脸色大变:“狗日的真叫你爹说着了,跑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每天我们都跟着奶奶到海宛城的各个药店里打听,看有没有红伤药进货,我明白,奶奶是想从这条线上摸王先声他们的下落,看看他们是不是真的把那些药品通过黑市流入了药店。我估计这种做法不会有什么结果,即使药店里真的有黑市药流入,也没法找到王先声他们,找不到他们,一切都闲话。可是,看到奶奶心急火燎,嘴唇上都起了燎泡,我不忍心把这个残酷的事实告诉她,我只能提示她:“奶奶,不行我们到戏园子看看去。”
“放屁的话,现在谁还有心思看戏呢,”奶奶骂了我一句,蓦然又说:“对啊,我咋忘了,戏园子是他们的盘子么,对,到戏园子寻他们去。”
当天晚上,我们几个就跟着奶奶去了戏园子,戏园子老板倒还没有换人,见到我们几个,连忙把我们朝包厢里引:“洪女士久没来了,今天刚好新上演《打鱼杀家》,北平来的名角……”
奶奶打断了戏园子老板:“王先声呢?”
老板贼兮兮地动手拽奶奶:“有话到别处说,这里说不成。”
奶奶甩开他的手:“臭手再碰我,我废了你的胳膊。”
老板就像烫着了似的连忙缩手:“洪女士,你别急,王组长有安排,到僻静处我给你说。”
我们被引进了上一回坐过的包厢,这一次伙计们也不用吩咐,流水般的将茶水、茶点上了个整齐,奇怪的是瓜娃和芹菜竟然也乖乖地坐着,没有像上一回那样丢人败兴的扑过去抢茶点吃。我估记,他们俩也会看脸色,知道奶奶这几天上火,随时火都可能迸发出来烧着身边的人,所以老老实实不敢乱说乱动。
奶奶看他们俩乖得可怜,便对我们说:“你们该吃就吃,好好看戏。”有了奶奶的圣旨,我们便也不再装文明,开始大吃大喝起来。
奶奶对戏园老板说:“我今天不是来看戏的。”
戏园老板连连躬身:“我知道,我知道,洪女士是收账的,组长也到处找洪女士呢,你放心,钱款早就备好了,就是没有找到你们。”
此话一出,奶奶都愣了,她发愣的样子别人发现不了,从神态上一点也看不出她发愣,只能以为她在注意听你说话,我却知道,她眼珠子停转,脖颈子僵直,那就是愣住了:“你说啥?”果然,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又追问了一遍。
戏园子老板又把话说了一遍,奶奶仍然半信半疑:“空口白话,我要见的是真金白银。”
戏园子老板说:“组长留下话,问奶奶要大洋还是金条?他好准备。”
奶奶稍稍迟疑,然后说:“打仗呢,乱哄哄的,还是金条吧,好藏好带。”
老板连连赞成:“就是,就是,还是金条好。”
奶奶问:“好是好,我啥时候能见上?”
老板说:“组长说,我见上洪女士之后,洪女士要是方便,留个住处,他会去找你。”
奶奶毫不迟疑:“不方便,你把他的住处给我,我去找他。”
老板犹豫了:“我、我、我还是请示一下,容后给洪女士回话好不好?”
奶奶也不为难他:“好啊,明天我再来看戏。”
那天晚上我们看了一出《打鱼杀家》,据戏园子老板说是北平过来的名角盛世荣偕他的高徒献演。看完戏回去的路上,我问奶奶演得好不好,奶奶说不好,没有过去常看的小长春演得好。我不懂得戏,就能看热闹,台上花花绿绿、戏子的脸也花花绿绿,你打我我打你,一边唱一边打,或者一边打一边唱。戏园子老板说是北平来的名角,奶奶却说还没有草台班子小长春演得好,我估计,不是奶奶的眼光差,跟我一样分辨不出好赖角,就是戏园子老板瞎吹牛。
我问奶奶为啥不让王先声把钱给我们送来,奶奶说,现如今我们等于日本人捉拿的逃犯,不方便把住址留给任何外人。我还想提醒奶奶,王先声要是也不把他的住址告诉我们,我们该怎么找他取金条,可是看到奶奶的脸阴沉沉的活象没晾干的白袜子,就没敢吱声,怕她骂我事情多,话多。
第二天去戏园子,奶奶让我带着瓜娃和芹菜在外面等:“我今晚上不看戏,把事情问明了就出来,你们在外头候着,要是过了半个时辰我没有出来,你们就赶紧跑,到西山找你爹,叫他来搭救我。”
瓜娃和芹菜满心欢喜晚上再一次享用茶点,观赏他们也看不懂跟我一样看热闹的大戏,奶奶这么一说,失望和担忧弄得他们俩垂头丧气,可能奶奶的语气太严肃了,气氛弄得有点沉重,芹菜还泪汪汪地。
奶奶表扬我:“你看你们两个怂样子,啥时候才能跟三娃一样懂事呢?”
奶奶进去了,受奶奶的表扬鼓舞,我突然有了责任感,看到瓜娃和芹菜忧心忡忡我说:“走,我给你们买洋糖吃。”所谓的洋糖,就是用玻璃纸包装里边的糖块光亮溜滑的糖块,相对于土黄切块的土糖说的。
我跑到小摊上,买了四块洋糖,我和瓜娃一人一块,芹菜两块,我给瓜娃解释,芹菜是女娃娃,所以可以多吃一块。我的钱是从奶奶屋里“捡”到的,奶奶有个毛病,零碎钱乱扔,你完全可以当作“捡”收归己有。我不知道瓜娃和芹菜捡到过钱没有,他们自己也从来没有说过。我也没告诉过他们,怕他们也开始捡钱,跟我分割利益。
糖还没吃完,奶奶就出来了,从脸色上看,结果不错,如果不好,一是她不会这么快就出来,二是她的脸色不会这么爽。
她看到我们三个嘴里都含着糖,随口问了一声:“哪来的糖?”
瓜娃和芹菜同时指我:“三娃给我们卖的。”芹菜还把多得到的那块糖给奶奶嘴里塞:“奶奶你也吃,洋糖甜得很。”
奶奶没有拒绝,接受了芹菜的好意,还表扬了她一句:“还是芹菜跟奶奶贴心,有好吃的知道给奶奶留。”
我连忙说:“我本来就给芹菜多买了一块,我跟瓜娃没有多余的。”
奶奶这才想起来问我:“你哪来的钱?”
我明白,这种时候撒不得谎,奶奶似乎天生就有那种能力,对别人的话很容易就能分辨出真假虚实,对我尤其是这样,我一说话她马上就能就能看透我的心思:“捡的。”
“你还能捡到钱?在哪捡的?”
“在你的炕上。”
奶奶气得笑了起来:“狗日的从我的炕上还能捡上钱,那叫捡吗?过几天你还能从我炕上捡到金条呢。”
我强词夺理:“你撂到那里不要,我就捡了。”
奶奶没骂我,也没追究那究竟属不属于“捡”,但是,从那以后别说在的炕上捡金条,就连毛票也再捡不到了。不过,从那以后,奶奶开始给我们发零花钱,每个人每个月五块钱的银联券,能买一斤洋糖,或者三斤炒花生,或者五斤炒大豆,或者到摊子上吃两碗凉粉、喝一碗加一个鸡蛋的醪糟、买两个烧饼等等。这些东西也是我们唯一能够消费得起的东西。
第二天,奶奶又带了我们去了一个叫“彭家湾”地方。彭家湾在流经海宛城的青河拐角处,面河傍山,林木繁茂,据说这种地势财路开,有靠山,利人丁兴旺,风水极好。过去这里是富商大贾政府高官的宅邸,日本人来了以后,再好的风水也没用了。这里有一座小山包,日本人动不动拉着反满抗日人士到这里枪决,把彭家湾变成了杀人场,好风水也经不起日本人折腾,那些有钱人和官吏大多都逃跑了,扔下的空宅比比皆是。房子没有人住就跟荒冢差不多,这里白天冷冷清清,晚上更是阴森晦暗,让人觉得鬼影迷离到处都是鬼气。也不知道王先声是怎么想的,把他们的盘子设到了这儿。
奶奶从戏园老板那儿拿到了王先声的住址,我估计王先声也是知道奶奶难缠,现在又有我爹那么一票土匪在西山上做奶奶的外援,除非是决意不给货款耍赖张,只要不是存心赖账,硬要在谁给谁住址的问题上纠缠不下,引起奶奶的误会,那会是很大的麻烦。
奶奶还是安排我们三个在外面等:“时间长了要是我不出来,你们就还是往西山上跑,找你爹去。”说完,奶奶按照戏园子老板交代的暗号,在那座大宅门上大敲了三记,稍作停顿,又敲了两记。暗号灵得很,奶奶刚刚敲完,大门马上打开,门缝隙露出周承甫的脑袋,鬼鬼祟祟四下张望一眼,也不跟奶奶搭话,一把将奶奶拽了进去,从门后传来了奶奶的声音:“放开你的臭手,看我把你的胳膊废了。”
焦急地等待非常难熬,瓜娃和芹菜紧紧挨在一起挤坐在路砑子上,浑身上下都散发的恐惧和紧张。也难怪,这里阴森森冷寂无人,夜风不时扫动草木的枝叶发出哗啦啦的声响,更加叫人心慌。从不知道什么地方传来了夜枭的桀桀怪笑,那种笑声能够一直刺进人的心里,令人从心里朝外颤抖。
我心里也有些慌慌地,但是却不是惧怕这黑夜、荒寂和夜枭的桀桀怪叫,我慌得是那扇厚实的朱红大门将我们和奶奶分隔开来,这里不像在戏园子,戏园子虽然有把门的,可是门是敞开的,万一有什么事情,进出都经不住我们冲闯。这里的大门紧闭,里面发生任何事情我们都无能为力。等待是最让人难受的过程,隐含着危机的等待更是对人灵魂的折磨,现在,我就在经受这种折磨。
我坐到了瓜娃身旁,芹菜抖抖嗦嗦的邀请我:“三娃,你坐到我这边来。”
我便坐到了芹菜的身边,芹菜的身子颤抖得活像风中的树叶,我问她:“你冷吗?”
芹菜点点头:“冷得厉害。”
这个时候正是暑末秋初,夜晚风凉一些不假,可是出来的时候奶奶让我们都穿上了夹裤夹袄,大概是担心万一有个不测,我们上西山以后能够抵挡山区的严寒,可是现在不是在西山,有夹裤和夹袄绝对不会觉得冷。我想她还是害怕、紧张,才会觉得寒冷。
我让瓜娃把夹袄脱下来给芹菜,瓜娃不给:“我也冷得很。”我并不是自私,而是因为我当时看到瓜娃身上穿着夹袄,我却忘了我自己也穿着夹袄,也许是因为我的心思一直在大院里面的局势上,分了心。
瓜娃提醒了我,我把自己的夹袄脱了下来,披在了芹菜身上,芹菜抱紧胳膊,气哼哼地说:“还是三娃哥好,瓜娃你等着,今后我再也不跟你好了。”
瓜娃马上回嘴:“不好就不好,谁爱跟你好,你自己也穿夹袄呢,为啥不脱下来给旁人,我也冷着呢。”
我万万没想到,不经意间挑拨了瓜娃和芹菜的关系,好在有这件事打岔,他们俩不像刚才那么恐惧、紧张了。
芹菜紧紧依偎着我,继续声讨瓜娃:“平常我对你那么好,就是个狗娃子,也知道好赖,关键时刻就能看得出来,你是啥样人了。”
瓜娃气哼哼地追问:“我是啥样人?你说我是啥样人?”
芹菜振振有词:“你就是只顾自己的人,不配当洪家班子的人。”
瓜娃斗嘴不是芹菜的对手,便转化话题:“三娃,奶奶啥时候能出来?我们要等到啥时候?”
这个问题我也没法回答,我能回答的就是:“等到天快亮的时候奶奶要是还不出来,我们就到西山找我爹去。”
没用我们等到天亮,那扇朱红色的大门吱呀一声开了,奶奶从里面出来了。送他出来的还是周承甫,奶奶一个劲说不用他送,周承甫一个劲说是王先声交代的,必须送:“洪女士身上带着黄货,怕路上出个闪失。”
奶奶态度坚决:“我说不用送就是不用送,比这多的银钱我都随身带过,这不算啥,你回去,不然我就不走了。”
看到奶奶出来,我和瓜娃、芹菜连忙迎了上去,周承甫看到我们三个,这才说:“看来洪女士是有准备的,那也好,你们路上小心些。”
奶奶说:“我们知道,你赶紧进去,你跟着就是给我们惹麻烦呢。”
周承甫回了院子,然后大门轻轻关严,奶奶便带了我们朝回走:“狗日的就是想探我的底细,我就是不让他们知道我们的下落。”
走到了热闹处,奶奶扬手叫了一辆人力车,我们四个人挤在一辆车上,车夫苦了脸抱怨我们人多,价钱却是一样的,奶奶格外大方,掏出一块大洋扔给了车夫:“这个价钱成了吧?”
车夫马上兴高采烈起来:“谢谢太太,上哪去?”
奶奶吩咐他:“按我教你的路线走,到了我自然会给你说。”
奶奶掏出一面小镜子,一路上在自己的脸上照来照去,芹菜问奶奶:“天黑了,奶奶你照啥呢?”
奶奶说:“这是照妖镜,要是有妖精跟着我们,用这镜子以照妖镜就吓跑了。”
奶奶指挥着车夫东绕西转,一个时辰就能到的路,足足绕了两个时辰,到家之后,奶奶才长吁一口气说:“这单生意总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