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实话,我听了我爹的说辞,都恨不得抽他一巴掌,所以,当奶奶狠狠地抽了我爹一个大耳光之后,我一点都没有替我爹抱屈的念头,反而觉得非常解气。我爹告诉王先声,说他来晚了,他们已经把药品全都给卖了。王先声当时那个表情比哭还难看,连我都开始深深同情他了。我爹此话一出,奶奶顿时红光满面,那层红光不是兴奋精神焕发,而是羞臊不堪的表征,因为这意味着她对王先声他们说了空话,失了信用。
打跑了日本人,大家都很高兴,这次日本兵来袭击,炸毁了两家农民的院子和房子,一个人都没伤到,他们自己反而死了十来个人,还放倒了一个日本中佐,这就叫完胜。不知道是谁家酿了大枣酒,搬了一坛子出来给大家喝。这种酒非常香甜,喝的时候不觉得,后劲却非常大。我和芹菜还有瓜娃三个人趁大人们热闹,顾不上管我们,三个人捧了一只大碗你一口我一口轮流喝,碗刚刚见底,两个人就都呼呼大睡了。我却一点都没有醉意,在一旁死盯着找空子,想趁大人不注意的时候,再弄上一碗甜蜜蜜、红艳艳的大枣酒喝。
喝酒的时候,王先声拽着我爹撞大碗,两个人干了之后,王先声问我爹是不是八爷,还用手比划了个“八”字。
我爹摇头:“什么八爷九爷的,我们就是找个地方混口饭吃,是你,自家的山头能叫日本人来占了吗?”
王先声连连点头:“那倒是,那倒是,卧榻之旁岂容别人酣睡?呵呵呵。”
但是我在一旁却看得出来,王先声对我爹的回答并不踏实认可。接下来也不知道是谁先引起来的,话题又扯到了分西药的事上,我爹这回又变卦了,告诉他们说药品他已经都交给下家了。于是奶奶大发雷霆,动手抽了我爹一记大耳光。我爹跟奶奶不愧是同一个师父教出来的货,奶奶扬手打我爹耳光的时候,我爹也像奶奶对付日本人那样假装抱头躲闪,想用肘子瘫痪奶奶的胳膊,可惜,既然是同一个师父教出来的,奶奶自然也不会上他那个当,手扬起了来却没有及时抽下去,我爹刚刚把抱脑袋的胳膊放下来,奶奶的巴掌就扇了下去,吧唧一声很清脆,好在我爹皮粗肉厚,挨了那一巴掌,却也没有啥反应,嘿嘿一笑:“师姐,你还真打啊。”
我爹的势力在打虎沟肯定已经成气候了,对付王先声他们那一伙人,无论是耍赖还是动实力,王先声他们都不是对手。可是唯独对奶奶,他的势力再大也使不出来,那几个鸡字头显然是他手下的得力干将,可能也是他手下的四大金刚之类的二土匪,然而这几个人都知道奶奶跟我爹的关系,也都知道奶奶的手段,谁也不敢招惹她,他们的大龙头挨了大耳光,鸡冠子龇牙咧嘴,好像在替我爹挨打。鸡屁股小嘴撅撅着更像鸡屁股了,好像在跟谁赌气。鸡爪子两只手一抽一抽的,好像随时在防备我奶奶的大巴掌招呼到他的脸上。鸡鳖子愁眉苦脸却又露出了一丝笑意,明摆着看到我爹挨打觉得很好笑。
奶奶满脸煞气地追问我爹:“货你交了,钱呢?”
我爹两手一摊满脸挤出了愁容:“钱还没有收回来呢。”
王先声在一旁追问:“你把那么多西药卖给谁了?海宛城里所有吃这个生意的我都认得,没有谁有那么大的本钱一下吃那么多货。”
奶奶说出了重话:“柱子,你也知道,我这个人最见不得的就是撒谎撂屁没信用,做这批生意可是我们事先说好的,王先声的订金我也拿了,这些话我事先也给你说了,你要是敢坑我,我也不能把你咋,从今天起,这个世上我就再也没有你这个师弟。”
奶奶这话显然我爹承受不了,我实在弄不清他们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是我能感觉到,他们过去一直在“这个世上”相依为命,包括我,除了我们三个之外,我们谁都没有别的亲人。奶奶这话就如闷雷炸响,我明显感到我爹的震动,那是一种心灵震撼引发的外在的联动,我爹的脸抽搐了一下,甚至肩膀都耸动了,我在他身边,我有些胆怯,这是我经历的他和奶奶最为严重的冲突,我不知道冲突的结局是什么,但是我很怕结局的到来。
我爹还是老样子,遇到对付不了奶奶的窘境,就地蹲下,抽旱烟,我爹冒烟的过程,奶奶喋喋不休地骂他,说他不但窝囊,从来没给家里做什么贡献,还一点不讲信用,人活在世上,没有信用就连猪狗都不如,要是这一回我爹再骗了她,她从今往后如果再见我爹一面,或者再让我爹见她一面,就死无葬处。鸡鳖子进来看了一眼,见局面不妙,赶紧又把头缩了回去。鸡鳖子露了一脸,又招惹奶奶有了新的话题,说我爹上山拉杆子当土匪,照样是个没出息的土匪,别的土匪大块吃肉大碗喝酒,我爹这帮土匪穿条裤子连腚都遮不住,就连个匪号都弄不出个像样的,什么鸡鳖子、鸡冠子、鸡屁股、鸡爪子,我爹充其量也就是个鸡脑袋,还冒充大龙头呢,一窝鸡就等着让人抓了红烧清炖变成屎呢……
我爹在奶奶唾液横飞詈骂不断的暴风骤雨中抽完一锅子烟,在鞋底上磕了磕烟锅,然后站起来拉奶奶:“师姐,你不要急么,你过来,我给你说几句话。”
奶奶甩开他的手:“我自己会走,说啥呢?我不听。”
奶奶嘴上这么说,实际上却挪动脚步跟我爹到了屋里,我也跟在他们后面,奶奶瞪了我一眼,却没有阻止我,我也就假装没有看到她瞪我的那一眼,跟着他们进了屋子。我之所以跟着他们进了屋子,还是担心他们闹得厉害了,动手,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着如果真的动手,恐怕奶奶并不是我爹的对手,不说功夫怎么样,仅仅凭体力,一般女的再怎么样,也打不过男人。所以,进了屋子以后,我就站在奶奶的身边,也许奶奶懂得我的心情,为了表示领情,她把手揽在我的肩头,自然而然,我和奶奶就成了一拨,对手就是我爹。
我爹蹲在坑沿上,又要点烟锅,奶奶劈手夺了他的烟锅:“别抽了,把话说清楚我就走。”
我爹说出来的话又让我和奶奶惊愕了一把:“师姐,”我爹压低了嗓门,“货在呢,你还真当我敢把货私下里都卖了?”
奶奶愣了,我也愣了,我爹这出尔反尔的说法,真的让人太难捉摸了,连奶奶都有点懵,以至于不知道该如何跟我爹对话了:“你、你、你到底哪一句话是真的?你现在咋叫人看着不像人了,不是说你不像人,是说你不像原来的你了?”
我爹的话题一般很难转移,他没管奶奶关于他像不像人的问题:“货在呢,不能给国民党。”
奶奶也拉回了话头:“为啥?国民党咋了?”
“他们黑得很,货给了他们,他们就拉到黑市上赚黑心钱去了。”
我爹此时在奶奶面前已经丧失了信誉,所以他说的话奶奶根本不会信:“你凭啥这么说呢?证据拿出来。”
我爹没招了:“我没有证据,事情是真的。”
奶奶话说得斩钉截铁:“没有证据你就不要说,你这是要吃我的黑食呢,明给你说,你吃不成。”奶奶说的吃黑食,就是江湖上黑吃黑的意思。
我觉得奶奶话说得有道理,即便王先声他们就是要走黑市,跟我爹和奶奶也没有关系。奶奶跟人家做的是生意,人家交了定金,奶奶负责交货,至于人家把货拿去送给前线的将士还是拿到黑市上倒买卖,确实不属于我们管的范围。奶奶说话已经说透了,我爹这样做,明面上是吃王先声,实际上是吃奶奶。
我爹瞅空又点燃了旱烟,眯缝着眼睛抽了起来,还嗑呛了两声,奶奶乜斜了他一眼,问我:“我走呢,你是跟上我走还是跟你爹呢?”
我毫不犹豫:“我跟奶奶呢。”
奶奶便转身朝外走,虽然啥话没说,可是体态姿势传递的决绝之意顿时让这间屋子变成了冰窟。
我爹软了,起来拦住奶奶:“师姐,东西我给你,你爱咋办就咋办,可是我说的话也是真的,不信过些日子你到外头打听一下,黑市上要是没有西药流起来,你拿鞋底子抽我的脸。”
我蓦然发现,我爹平时说话都是短句,真的着了急,长句子倒也说得挺顺溜。
奶奶没有停脚,扔下一句话就走了:“我就在武胜驿等你的货,两天时间,你看着办。”
我连忙跟上奶奶,奶奶出门对王先声他们说:“事情就这样了,三天以内交货,拿不到货我把定金还给你们。”
王先声嘴翕动了两下,显然想说什么,可是看看奶奶的脸色就又把话咽了回去。奶奶却已经明白他想说什么:“按规矩没有交货定金要翻倍给你,我现在没有那么多钱,欠着,等有了再给。”
王先声连忙装大度:“我没那个意思,没那个意思,当初也没有说交不了货定金翻倍么,所谓定金就是表示一下我们的诚意而已,洪女士千万不要多想。”
奶奶叫我去招呼瓜娃和芹菜:“叫他们起来,走了,下山。”
瓜娃和芹菜喝了大枣酒,在炕上睡得正香,我扒拉了几下两个人不醒,我就朝两个人脸上喷凉水,两个人惊醒了,却还蒙蒙眬眬稀里糊涂,蔫头耷脑的打不起精神。我告诉他们奶奶马上要回去了,你们是跟上回去就马上起来走路,要是不想走就留在这里继续睡,今后就在这打虎沟当农人,或者跟着我爹当土匪。两个人马上爬起来,忙不迭地跟着我走了。
下山的路上,王先声跟奶奶聊我爹,话里话外就是想套我爹的路数,一会怀疑我爹是“八爷”,一会怀疑我爹是那个传说中的“大龙头”,奶奶“呸”了一声说:“洪铁柱啥都不是,就是一个刚刚拉了杆子的土匪,他要是八路或者你们说的那个大龙头,我就不姓洪了。”走了几步又说:“你也不看看他那几个伙计,哪有一个利索人。”
下了西山,来到武胜驿已经是下半夜了,小镇的街道清冷昏暗,若无偶尔几声犬吠,真会以为这里是一座没有人烟的空镇。武胜驿是一个小镇,两条青石条路一横一竖穿镇而过,在镇子中间交叉成一个小小的十字,路两旁是陈旧的木石结构的屋舍,每一座屋舍都是经历了烟熏火燎,无论外表还是内里,都呈黑糊糊焦色,让人觉得好像这个镇子每一家都被大火烧烤过。
据奶奶说,从海宛城上西山、奔北平、过黄河都要经过武胜驿。老年间武胜驿还真繁荣过,南来北往的客商旅人川流不息,后来修建了铁路,加上连年战乱不断,过往客商都不再取道武胜驿,这个镇子才衰落下来。
进了镇子,奶奶斩下脚步,问王先声:“你们住哪里呢?”
王先声说洪女士住哪我们也住哪。
奶奶冷笑:“你是要盯我吗?”
王先声连忙说不敢不敢,我们就是想相互有个照应。奶奶说谁也用不着照应谁,你们六七个人,说到这儿,奶奶神色一变:“你们的人怎么少了?”
我这时也才发现,周承甫和李云君没有跟我们一起回来。王先声略显尴尬,支支吾吾的说他们俩可能走得快,先回去了。
奶奶冷哼一声:“给你说清楚,他们要是盯柱子那些人,可不会有好果子吃,到时候不要怪我就好。咱们谁也别照应谁,都是能自己照应自己的角色,还是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好。”
王先声只好领了他的人朝镇子里一家从外表上看还像个样儿的旅店走去,奶奶则领了我们沿着街道走到十字路口,然后左转,到了一家院落跟前,让我们等着,然后飞身越墙,片刻之后拉开了院门,把我们放了进去。
“都悄悄地,人家睡了,别打搅人家。”奶奶插好门闩之后,悄声叮嘱我们。
院落里照例是三幢房舍,正房和一左一右两幢厢房。奶奶推开西厢房的门,我们跟了进去,屋里没有什么摆设,只有一铺大炕,我们连夜赶路,此刻已经疲惫不堪,腿脚酸软不说,眼皮子虽然没有走路却也跟腿脚一样软塌塌地撑不开来,我们三个人爬到炕上横七竖八的瘫成一堆,瓜娃喃喃了一句:“累死了。”立刻发出了鼾声。
我入睡之前,听到奶奶出去了,我实在太困,门哐啷一响,我便已经沉入梦乡,奶奶什么时候回来的,我一点也不知道。等到我醒来的时候,嗅到了柴草焚烧的焦香,还有蒸窝头腾出的蒸汽夹带的粮食的芳香。窗棂白晃晃的,日头却没有把光芒刺进屋内,证明已经过了午时。外面传来了奶奶和人聊天的声音,炕上,瓜娃和芹菜还在酣睡,瓜娃摊手摊叫把自己做成了一个大字,芹菜蜷成一团就像一条遇到危险的菜青虫。柴草焚烧的焦香和窝头的香味立刻让我饥饿难耐,我爬起来跳下炕来到外面。
奶奶坐在窗沿下面小桌旁,一个看上去岁数比我爹大比奶奶小的男人坐在小桌的对面,穿着打扮不文不武不城不乡,实在猜不透他是干什么营生的。桌上摆着我此刻最向往的东西:热气腾腾的窝头、香气扑鼻的馇子粥,还有一碟切成丝的大头菜,味道告诉我,大头菜丝里拌了香油。
我觉得他们是在等我们起来吃饭,就征求奶奶的意见:“我能先吃吗?饿得不成了。”
我这个人从来是个不会耍虚套子的人,如果在家里,我肯定会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抓了窝头把自己喂饱再说。可是奶奶是个讲究人,在家里规矩就挺多,比方说不准在人面前放屁,不准擤了鼻涕在裤子上抹手,不准吃饭的时候吧嗒嘴,不准吃菜的时候用筷子在盘子里搅等等等等。如果在外人面前我做了失礼的事,奶奶更是不会轻饶了我,我明白,如果我擅自抓了窝头填肚子,那就是在外人面前最失礼的事儿,所以我得先请示奶奶。
奶奶朝屋里扬扬下巴:“那两个醒了没?”
我说还没呢,睡得跟猪一样。
奶奶笑了:“那你就先吃,等他们醒了再吃。”
我伸手就抓窝头,奶奶却在我手背上打了一记:“洗手去。”
我问在哪洗,那个男人连忙说:“灶房的缸里有水呢,把水舀出来洗。”
他提示我不要直接在他们家的缸里洗手,好像我是一个啥也不懂的土鳖。他不说还好,他一说我反而要在他们家的缸里洗,我跑到他们家灶房,却没敢按照设想直接在他们家里的水缸里洗手,原因很简单:灶房里一个女人,正在擀面条,见到我便放下手里的活,问我干啥,我说洗手,她就又说了一遍:“从缸里把水舀出来洗。”
我估摸这家人可能吃过那种亏,也不知道谁直接在他们家的水缸里洗过手,害得他们见了人就提示人家把缸里的水舀出来再洗手。
洗过手,回到桌边,这才能够吃饭了。我吃着才想起来问奶奶:“你咋不吃?”奶奶说她吃过了,那个人便表扬我懂得孝顺,自己饿了还记得问奶奶吃不吃。
奶奶这才想起告诉我那个人姓杨:“你就叫杨叔。”然后又告诉杨叔我就是三娃子。
杨叔大惊小怪地摸我脑袋:“长这么大了?一点都认不得了。”
从他们的对话中我判断,这个杨叔过去可能见过我,但是我却一点也想不起来在什么地方见过他。
奶奶吩咐他:“安排个人到镇子上盯着些,国民党还有柱子都不是老实货,不要闹出啥麻烦来。”
杨叔说:“柱子是咱自己人,能闹啥事情呢。”
奶奶说:“你不知道,柱子现在可不是原来的柱子了,我跟国民党做了一单生意,柱子竟然想吃我的黑食呢。”
杨叔惊诧地瞪圆了眼睛:“柱子想吃师姐的黑食?怕是师姐你自己多心了。”
“是不是要吃我的黑食,明天就知道了。”奶奶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流露出了一丝不安,我觉得她对明天我爹能不能如期把我们偷来的西药的一半交还给她没多大把握。
杨叔担心地说:“要是柱子真的吃了你的黑食,你准备咋办呢?”
奶奶没有吭声,过了片刻才长叹一声悠悠地说:“能咋办呢?总不能灭了他,大不了今后不来往了。”
杨叔真的担心了:“那咋弄呢?半辈子都滚过来了,啥事情能闹成这个样子呢?”
奶奶说:“你不要担心,你现在已经洗手了,这事情不能把你再缠进来。如果不是为了跟国民党那些货分开,我也不会来搅打你。你只要安排人在镇子里盯着些就成了,国民党的人在客再来旅馆扎着呢,我担心柱子找国民党的麻烦。”
杨叔说:“我已经安排下人了,奶奶你放心,再说了,柱子也不至于为了吃你的黑食对国民党动手,他不是那种人。”
奶奶显然不愿意纠缠这个话题:“昨晚上我们进来你们惊醒了没有?”
杨叔嘿嘿笑:“师姐走动我们咋能惊觉呢,今天早上起来,我老婆听到西厢房里呼噜声一片,吓坏了,跑过来给我说,我就知道是你带人过来了。”
说话间,我已经吃饱喝足,听到屋里瓜娃喊奶奶,奶奶骂他:“醒来了就起来吃饭,喊啥呢?”
瓜娃和芹菜从屋里出来,两个人显然也饿急眼了,扑过来就要抓窝头,被奶奶照例打了回去:“洗手去。”
杨叔连忙又嘱咐:“水在灶房的缸里呢,从缸里把水舀出来洗。”
瓜娃和芹菜去洗手,我注意听灶房里的动静,果然那个女人又叮嘱他们俩:“从缸里把水舀出来洗。”
第二天天还没亮,杨叔就在外面敲窗户:“师姐,师姐,起来一下。”
奶奶起身,悉悉索索的穿衣裳,我也连忙爬了起来,奶奶看了我一眼,表扬了我一句:“三娃大了,知道操心了。”
我跟着奶奶来到外面,杨叔欣喜地告诉奶奶:“柱子来了,在镇子外头等你的话呢,没敢直接进镇子。”
“只能叫柱子过来,旁人都不要到你这里来,你现在不走这条路不吃这碗饭了,不要叫不相干的人知道你。”
杨叔点点头:“那我过去招呼他。”
杨叔走了,奶奶问我:“你真记不得这个杨叔了?”虽然这位杨叔身上有很多值得探究的东西,比如他曾经在什么时候见过我,或者说我什么时候见过他。比如奶奶为什么一到武胜驿就把他家当作落脚之处,而过去却从来没有跟我提及过他。再比如他为什么也把奶奶叫师姐,并且跟奶奶还有我爹都挺熟悉,而过去我的记忆中却从来没有这位杨叔书……
尽管这位杨叔身上集中了很多疑问,他就跟我们这个砖头瓦块垒起来的家一样充满了谜题,我并没有打听他的来路,甚至对他没有知的欲望。这恐怕也是奶奶长期教训的结果,她最烦我打听这打听那,尤其是向她打听往事或者别人来路的时候,她马上就会指责我“事情多,”、“麻烦多”,关门的话总是那么一套:“该你知道的我就给你说,不该你知道的别问,问也是白问。”
长此以往,我的好奇心逐渐被她磨灭了,潜意识里,主动向人打听事儿简直是人品中最不好的表现之一。可是这并不妨碍她高兴的时候主动告诉我一些事情,就如现在,可能我爹如约送货过来,让他们之间彻底绝交的可能化解了,所以她心情很好,便主动给我说起了杨叔:“你小的时候,你杨叔还抱过你呢。那时候虽然师父师娘不在了,我们也逃到了关内,可是我们洪家班子还没有散,大家还在一起游走四乡八城,不管是撂地卖把式还是走财神,明里暗里正财偏财还都能养活人。后来日本人又打进了关内,人连命都顾不住,哪里还有心思赚钱糊口,洪家班子也就散了,最后只剩下我跟你爹还有你这个杨叔叔。”
我连忙插了一句:“我呢?”
其实我真正想问的是我妈呢?可是我没敢问,估计问了也白问,如果能够告诉我,奶奶早就告诉我了,她没告诉我,我问也是白问。
奶奶笑了,怜爱的在我头顶摩挲了一把:“对了,把你给忘了,洪家班子就剩下我们三个半人,你那时候刚刚学走路学说话呢,只能算半个人。再后来你杨叔叔跟现在的媳妇好了,我跟你爹就帮他把家成了,我跟你爹那个时候主要还是靠走财神混饭吃,为了不拖累他,就跟他断了。”
我依然有疑惑,既然已经断了,怎么今天又跑人家家打扰人家来了?照例,疑惑闷在肚子里,我没问,问了奶奶如果愿意告诉还好说,如果不愿意,那我照例会挨一通骂,那就成了真正的没事找骂。
说话间,我爹跟杨叔回来了,我爹没有我想象的局促和尴尬,就好像跟奶奶之间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还跟奶奶打了个招呼:“师姐我饿了,先吃饭再说事。”
此时早已经过了早饭时间,瓜娃和芹菜已经出来洗完脸等着吃了,杨婶也早已经把早餐摆到了桌上,可是奶奶却一直没有说吃字,我们就都不敢动,等着杨叔和我爹回来然后一起吃。
“饿了就吃。”奶奶发话了,我们几个扑过去抓桌上的馍馍,奶奶闪电般在我们每人手上敲了一记:“洗手去。”
我们几个连忙朝灶房跑,我爹本来也伸出了手,让奶奶震慑住了,只好也跟在我们后面朝灶房跑,杨婶见我们跑到灶房洗手,忙不迭地跟了过来,我们三个娃娃懂得规矩,拿了水舀子朝盆里舀水,我爹却不管三七二十一,两只脏兮兮的大手伸进人家缸里搓洗了起来,等到杨婶赶到,我爹却已经洗完了,正在裤子上抹手。那一刻,杨婶的表情悲惨极了,介乎于欲哭无泪和啼笑皆非两者之间,能做出那种表情,不是让我爹给气的就是让我爹给逗得。我恍然大悟,过去,肯定是我爹干过这种事儿,难怪杨叔和杨婶每一次都要提示我们从缸里把水舀出来洗手。
我爹也恍然大悟,忙不迭地“嘿嘿”:“没事,吃罢饭我给你换一缸新水。”
原来,这里吃水麻烦,要到镇外一里多外的小河里去挑,挑满一缸水得半天时间,我爹把他那双脏手往人家缸里一伸,一缸水就作废了,杨叔就得花半天时间吭哧吭哧的从镇外挑水回来。
吃饭的时间,我爹告诉奶奶,那些西药他劈了一半给奶奶:“这是事先说好的事情,可是你把这些西药给国民党真可惜了。”
奶奶如约拿到了自己应得的那一份,也避免了跟我爹彻底决裂,心情好了很多,有说有笑,此时听了我爹这话,就问:“咋可惜了?你不是说人家把药倒倒黑市上去了么?那你呢?你把药给谁了呢?”
我爹吭哧吭哧想说什么,可是最终还是忍住了,叹息一声说:“算了,师姐你照管这个家也不容易,就当赚钱买卖吧,要是国民党敢跟上一回一样赖你的账,你即刻给我说,我扒了他们的皮。”
奶奶笑了:“知道你现在威风了,成了西山上的杆子头了,要是王先声他们真敢来我的帐不给钱,不要说你,我都放不过他。”
他们商量好,由奶奶去通知王先声他们拿货:“千万不要忘了叫他们写收条。”我爹嘱咐奶奶,奶奶说她要是连这一点都不懂,还在江湖上混啥呢。
我爹有说:“我不出面了,老杨也不要出面。”
奶奶问他:“你干啥去呢?”
我爹这才有点难为情了:“我把杨嫂子的一缸水给废了,得给人家挑水去。”
杨叔和杨婶忙不迭地谢绝:“那事情不用你,不用你,等我们闲了不论是谁就挑了。”
我爹却很认真:“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给嫂子说了要给她还一缸新水呢,这水我一定要挑。”
那一会儿,我爹又让我迷惑不解了。挑一缸水这么小的事儿他认真得给人家讲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跟奶奶说好的分一半西药的事儿他却不顾失了奶奶和他两个的信用耍赖,我觉得我爹这个人真的太不着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