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你把日本人给引来了。”王先声趴在奶奶旁边,话的本意是询问,可是听起来却有一股抱怨和猜忌。
奶奶怒了:“放你娘的狗臭屁,”奶奶虽然不是一个雅致的人,经常也会冒出一句两句“狗日的”,可是用如此粗暴的口气骂人,而且是正面、当面骂,在我的记忆里还是头一次,“是你们笨蛋引来的,我一直跟在他们后头,就是想看他们到哪里去,快到了我才断定他们是冲着打虎沟来的,赶紧绕道前头来报信,你们国民党都是张学良。”
“张学良”在奶奶的口中是骂人的代名词,意指窝囊废、笨蛋、胆小鬼、无情无义之类的意思。奶奶给我说过,日本人发动九一八事变的时候,日本驻屯军只有不到三万人,张学良的东北军有二十多万人,结果一枪不放就跑了,把东北和三千万同胞送给了日本人。
“要不是狗日的张学良无能胆小窝囊废,我师傅和师娘也不会死。”每次奶奶骂完张学良,都要补充这么一句。
枪声在村口一响,院子里的人都慌了,纷纷朝外面跑。我爹让鸡鳖子赶紧组织村里的人到山里去躲藏,自己也带着鸡冠子、鸡屁股、鸡爪子还有几个年轻力壮的村民朝外面跑。
王先声追在屁股后面嚷嚷:“我们咋办呢?”
我爹站下了,对王先声说:“刚才你不是一直喊叫着要抗日救国么?现在日本人来了,你去抗啊。”
王先声到也不含糊,硬撑撑地说:“枪呢?我们的枪呢?你叫我们举着两个空拳头抗日吗?”
我爹马上吩咐鸡冠子:“把他们的枪还给他们,你们几个跟上我到前头看看去。”
后面这句话是对鸡爪子、鸡屁股说的。我爹带着人跑了,我们也跟着跑,奶奶揪住了我们:“你们干啥呢?赶紧跟农人上山躲一躲。”奶奶说农村人,一律简称“农人”,而不是说“农民”。
我们三个人就跟着奶奶伙在“农人”中朝村子的另一头跑,鸡鳖子站在路边上指挥:“不要怕,不要乱,大人把娃娃领好,朝后面山上跑。”
村民们似乎训练有素,扶老携幼,在几个年轻村民的带领下,沿着蜿蜒小路朝村东头的山上爬。奶奶牵着芹菜混在人堆里跟着朝后山跑,我和瓜娃跟在奶奶的后面,再后面,又踢哩通咙地跑来了几个人,我回头看看,竟然是汪先生和他的几个部下。
“奶奶,你看。”我告诉了奶奶。
奶奶回头一看就骂:“这些狗日的国民党,都是张学良,见了日本人比兔子跑得都快。”说罢,叫住了鸡鳖子,把芹菜和瓜娃往鸡鳖子怀里一塞:“给我把娃娃看好,少一根头发我叫你偿命呢。”然后扭头朝王先声奔过去:“你们跟上这些老百姓干啥呢?”
王先声说:“不是说转移到后山上去么。”
奶奶说:“老百姓转移到后山上没错,你们手里拿的那东西是笤帚疙瘩还是鸡大腿?是用的还是吃的?”王先声他们手里都提着枪,显然我爹已经把手枪都还给了他们,“你们不是要抗日么?日本人来了,你们的枪多少也该响一两声吧?”奶奶说着话,跟王先声擦身而过,反而朝来时的方向返了回去。
王先声倒也不含糊:“洪女士,你别当我是怕日本人,我也打过日本人,你现在干啥去?”
奶奶说:“有枪的都朝后跑呢,我这没有枪的只好朝前顶,不然日本人撵上来,那些老百姓都得变成猪狗叫日本人杀了。”
虽然天色已经黄昏,太阳如凝固的血斑一样正在干枯,大山的阴影已经笼罩了村落、道路和人的面孔,我却仍然看到了王先声脸上涌起的红潮,他那张脸这会儿跟我爹的脸一样,都变成了紫茄子。呆了片刻,他朝部下挥了一下手:“跟上来。”
于是,我们一起爬到了山峁上,从这里能看到进村的山道,也能看到有将近三十多个日本兵正在村外休息,或坐或卧擦拭枪支,这帮家伙还带了一门小钢炮,两个日本兵搂着炮筒子用一块破布用力擦拭着。有三个日本兵,可能是尖兵,正在鬼鬼祟祟的向村里摸去。也就是在这个时候,王先声追问奶奶,是不是她把日本兵给招引来了,奶奶说是王先声和我们招引来的,她发现以后就一路跟了上来:“你们那个窝可能早就叫日本人盯上了,你们一出城,日本人跟腚就蹑了上来,你们怎么一点都没有发觉?”
王先声的脸又紫了:“还不是急着取药么,不然我们哪能冒险在那个时候出城呢。”
奶奶“呸”了一声,然后说:“还有脸说呢,还不是不愿意收留这三个娃娃,想尽快脱手。”
“洪女士,你这就是冤枉我们了……”
这个时候李云君轻喊了一声:“快看!”
神奇的事情发生了,那三个日本兵端着枪走走停停,突然一起停下了步子,停下步子不奇怪,奇怪的是他们停下来的姿势完全保留了正在行进中的样子,活像戏台上的戏子做造型。
奶奶盯着他们,嘴里说:“倒、倒、倒……”三个人就像服从她的命令似的,软软地倒在地上,三个人六条腿,在地上抽搐蹬踏,活像挨刀以后的猪羊。
我们都惊了,我那一刻还真的以为奶奶有那个神力,能单凭几个“倒倒倒”就把日本兵给弄倒了。王先声也迷惑不解:“洪女士,这、这、这是怎么回事?”
奶奶死盯着那三个此时已经安稳下来的日本兵,眼里也有一丝迷惑不解,神情却是铁一样的严峻:“难道柱子也会使香死驴了?”
突然,奶奶拔身抢出,我们谁也没拦得住,我听到王先声还叫了一声:“洪女士……”声音里流露出的关切,让我对他又有了几分好感。
奶奶奔到躺在地上的三个日本兵那儿,在每个日本兵的鼻孔下面试了试,然后朝我们点点头,又摆摆手,我们都明白,她那是告诉我们日本兵都死了,让我们谁也别过去。然后她仔仔细细看了每一个日本兵的脸,又翻开每一个日本兵的眼皮看眼睛和眼皮的里面,还在每个日本兵的头上揪了一撮头发,然后才返了回来。
“咋回事?”王先声追问奶奶。
“说不明白,我刚开始还当谁用了香死驴,看了一下,不像。”奶奶回答的时候,一直盯着远处躺在村道上的日本兵,满脸的疑惑不解。就在这个时候,鸡冠子和鸡屁股也不知道从那个院里窜了出来,从倒地死去的三个日本兵身上解下了子弹盒子,然后背了他们的枪,转眼间又不见了。
“果真是这几个狗日的,可是又不是香死驴啊。”奶奶喃喃自语,她还没有从困惑从解脱出来。
“香死驴是个啥东西?”王先声问道。
“这种东西毒得很,就连驴闻了马上都会死,所以叫香死驴。迷香里掺着马钱子、断肠草磨成的粉,还有些啥配料我也不知道,几丈以外顺风朝人喷过去,人闻了香喷喷的,还没明白过来就把命丧了。然后贼人就可以把死人的东西全都席卷了。死的人样子很难看,脸色青灰,眼皮子里头有黑斑。用这东西的贼人都是最歹毒、最见不得人的家伙。过去,江湖知道谁用了这东西,人人都能诛杀他。”停了片刻,奶奶又补充了一句:“还好,柱子他们用的不是这东西,可是这几个日本兵咋说死就死了呢?”
这个问题谁也没办法回答,几个人面面相觑,神色里都有了不安的惧意。村外的日本人冲天上开了三枪,那种枪打到天上子弹的屁股上冒一股黑烟,然后在天上崩裂开来,王先声说这是信号弹,他们和进村的尖兵联络呢,如果尖兵没有回应,他们就会用炮轰。果然,片刻之后日本人开始用小钢炮朝村里放了,一团团黑灰色的烟尘从村道上和村民的院落里腾起,紧接着轰隆隆的爆裂声传了过来,随后就是刺鼻的火药味飘散过来,就像大年三十放足了炮仗的午夜。
“日本人要进来了,打不打?”周承甫请示王先声。
王先声厉声说:“不打。”
“不打我们就撤?”周承甫用请示的口吻提出了建议。
奶奶骂他:“你看我就没说错,见了日本人你们这些张学良的屁眼都夹不住屎了。”
王先声说:“你疯了?就靠我们这几支短枪,能挡得了日本兵?村里的老百姓都跑光了,挡他们干啥?”
他们还在这儿争执,日本兵却已经开始进村了,一个个端着长长的大枪,还有端着机关枪的,在一个日本官的指挥下朝村里扑了过来。就在这个时候,村外离我们不远的小山上响起了枪,枪打得很准,而且位置在日本兵的后面,几个日本兵应声倒地,其他日本兵立刻就地卧倒。那个挥舞着指挥刀的日本官大声吼叫着,日本兵便转回身朝刚才打枪的山峁攻击。机关枪就像刮风,向那座小山岗泼洒着弹雨,小钢炮也架在村口朝那座小山轰击,山岗上腾起了阵阵浓烟,可能炮弹的爆炸点燃了山上的草木,熊熊烈火就如脱缰的野马漫山遍野的席卷奔腾。
“山上可能是柱子他们吧?”奶奶自言自语地判断。
“肯定是么,不然还有谁能动手跟日本人打呢。”李云君回答。
这时日本人已经开始鬼叫狼嚎的朝山岗上猛扑过去,山上回击的枪声却稀稀落落,也不知道山上的人是被烟熏火燎得没法回击了,还是及时撤离了,不过,那稀稀落落的枪声却告诉我们,山岗上还有人在抵抗。
“他们这是有意吸引日本人的注意力,让老百姓有时间跑到山上去。”王先声说出了他的判断。
奶奶气狠狠说:“人家抗日,你们看戏,我是没枪,我要有枪绝对不会像你们屁眼加不住屎的怂样子。”
我想起了我的枪:“我的枪呢?不是你给拿走了吗?”
奶奶说:“跑的急,丢了。”
那支枪是我今生第一次走财神的收获,也是我的最爱,结果就这样不明不白的让奶奶给丢了,气急眼了,没处发泄,我忍不住朝奶奶狠狠踹了一脚,奶奶回身骂我:“你踢我干啥?”
王先声却突然来了斗志:“你们看,那个日本指挥官,知道他是什么级别吗?”
周承甫说是个中佐,王先声又问:“一个中佐,怎么会只带这么几个兵过来?”
这个问题谁也回答不了,李云君估摸着说:“会不会后面还有部队?”
王先声说:“不会,如果后面还有部队,近敌指挥的绝对不会是中佐,最多是个尉官,你们想想这是怎么回事?”
谁也想不出是为什么,王先声说:“日本人没兵了,连中佐都只能指挥这么三十来个人,证明他们确实没兵了。”说着,王先声举枪瞄准,周承甫还提示他:“组长,太远了,够不着。”
王先声微微一笑:“你们看着,”话音刚落,枪响了,那个正高举着指挥刀压阵,催促士兵朝小山岗冲锋的日本中佐就像愣住了,手还举着,却定住不动了,随即指挥刀就像枯枝从树干上掉落下来,接着那个中佐也软软地躺倒在地上,姿势很像困极了睡倒在榻榻米上,“还等啥呢?蛇无头不爬,鸟无头不飞,干啊。”
王先声的部下倒也不都是孬货,听到王先声的命令,马上开打,虽然都是手枪,杀伤力有限,却也击倒了几个日本兵,最重要的是这边一打,日本兵的注意力又被吸引回来,不再朝山岗上冲锋,大概是一个军曹之类的日本兵,大声嚷嚷着,便有几个日本兵抬起了中佐的尸首,慌乱不堪的沿着来时的路朝回跑,其他士兵则训练有素的押后掩护。
“等啥呢?还不趁机多杀几个日本人,你没听洪女士老骂我们是张学良,见了日本人就夹不住屎吗?”王先声对他的部下下命令,口气多少有点调侃的意味,这让他显得很潇洒。说完,他领先朝日本人冲了过去,他们冲锋很怪,一声不吭,跑上去挥枪就打,那样子就像用枪给日本兵点名。
奶奶呵呵笑:“这些狗日的国民党,真是咬人的狗不汪汪。”
此刻,村东头那个小山岗上也冲下来一拨人,追着日本兵的后面打,领头的正是我爹,奶奶评价:“你爹平常看着松松垮垮的,真的打起仗了,还成呢。”
日本兵倒也不含糊,边打边撤,尽管非常狼狈,不时有人中枪倒下,整体上却还能做到交替掩护,忙而不乱,尤其是机关枪压着,还有小钢炮轰着,反倒把王先声的国民党和我爹他们闹得不时得趴在地上,没法抵近杀伤他们,只好眼睁睁看着他们跑了。奶奶急得一个劲攥拳头跺脚,却也没办法,只能大声鼓劲:“冲啊,多杀一个是一个。”
这一仗打死了十多个日本兵,那个日本中佐死没死不清楚,负了很重的伤是肯定的,被部下抢走算是他的幸运,还有两个受伤没死的日本兵,让从山里返回来的老百姓给活活打死了。奶奶又跑到最早死掉的三个尖兵那里翻来覆去的研究,折腾半会儿啥也没有发觉,奶奶大声吼:“柱子,你过来。”
正在指挥同伙清理战场,收拢武器弹药的我爹,连忙窜过去:“师姐,咋了?”
奶奶骂骂咧咧的质问:“你狗日的上山拉杆子当土匪我也就不说啥了,你啥时候也学会这些下三滥的手段了?你是不是给这三个狗日的用了香死驴了?”
我爹矢口否认:“啥香死驴,那种事情都是江湖上传的谎儿,你也信呢。”
奶奶指点着那三个日本兵的尸体:“那你给我说这是咋回事情?”
我爹把三个日本兵翻过来俯卧,然后指点着他们的脖颈子:“这是用吹筒筒闹的,哪里有啥香死驴,要是有香死驴我还真要给这些日本人用一用,他们对中国人用的毒气弹,比香死驴还狠毒。”
三个日本兵的后脖颈上都有一个针孔大的小黑洞洞,我爹说这是山里人打野物的时候用的吹筒,把柳条棍棍削成簪子粗细一寸长的尖钉,然后在马钱子、斑蝥熬成的药汁里浸泡,用的时候,把尖钉装进竹筒里,朝野物身上任何一个部位吹去,野物活不过十步肯定要倒地死去,“我们没有用吹筒,吹筒杀伤距离太近,打仗用不上,我们改成小弩了,鸡冠子,”鸡冠子应声赶到,我爹对他说:“把你的小弩拿出来给我师姐看看。”
鸡冠子从后腰上掏出来小小一张弩,只有巴掌大,弩弓是用两片竹子叠起来弯成的,弩弦是用牛筋拧成的,奶奶接过来崩了崩弩弦,递给我:“三娃,这比你的弹弓咋样?”
我接过来崩了崩弩弦,就像钢铁一样坚硬,我心里暗叫,这东西射出去的弩箭近一些能穿透人的身体。想到这小小的弩箭竟然杀死了三个日本兵,我有些胆寒,连忙把弩还给了鸡冠子。
我爹说:“这东西射程还是很有限,几丈远还成,再远一些不但劲道不够,也没有了准头,刚才是鸡冠子藏到院墙里头透过墙缝射的,也算是运气,一连三弩都中了。”
奶奶抽了一口冷气:“那会儿我过来查看尸首的时候,你们就隔墙盯我呢?”
鸡冠子摇头:“没有见到师姐啊,我们也不知道结果咋样,躲着没有敢露头,一直到听准外头没有动静了,才敢出来看一下。”
奶奶眼珠子又咕噜噜转了起来,轮流在我爹和鸡冠子脸上扫射,然后嘟囔了一句:“你们这些鬼到底是干啥呢?”这话不是直接追问我爹和鸡冠子的,更像是自言自语自己琢磨,我爹和鸡冠子也就没有搭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