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字头的家伙们把我们带进了村里,方才还冷清无人的村落突然不知道从哪冒出来那么多人,有老有少,纷纷聚拢过来围观,议论纷纷,就好像我们是到这里卖艺的戏班子。一直到这个时候我都没有见到我爹,我不知道他是不在村里还是拿架子故意不露面,把我们这伙人交给那几个鸡字头和村民折腾。
“先吃饭,吃饱了再说话。”把我们带进一户农家的院落之后,鸡鳖子这样说。这是一户看上去相对富裕的人家,院落比较大,我们加上押解我们的鸡字头和村民,一共有二三十人,进了这个院子也丝毫不觉拥挤。
院子里靠东面的大枣树下面,架了一张足有床铺方圆的大石板,石板四周摆了一些长相各异的凳子。鸡鳖子安排我们坐下,随即,就有村民端上了粗茶。上茶的情景也很有趣儿,一个壮汉抱上来一口半人高的大缸墩在桌旁,一个村妇抱过来一摞大粗瓷碗,然后就用一个大勺子从缸里舀了茶水盛在大粗瓷碗里,每人一碗,墩在桌上,也不知道说声客气话招呼一下。也许是口渴,也许是山茶新嫩,我们这一伙人一个个捧着大粗瓷碗,吸吸溜溜啜茶的声响集合起来惊天动地,活像院子里在打雷。
一大碗山中新茶下肚,人们的心也慢慢定了下来,王先声放下大碗问我:“找到你爹没有?”
我说:“没有。”
旁边鸡鳖子说:“先吃饭,先吃饭,吃饱了再说话。”
说话间,就有粗手大脚的村妇端来了粗粮窝头和苞米糊糊,还有点了辣椒油的酸辣咸菜。山乡吃的都是当年的新粮,本身味道就比城里买的粮食好,加上这帮人一路走来除了途中每人啃了一张干饼子,至今粒米未进,此刻精神松弛下来,一个个狼吞虎咽起来,王先声还连连称赞:“好,好吃,农村的粗茶淡饭最养人。”
我早就吃饱了,此时一口也吃不下,就在一旁观赏他们的吃相,鸡屁股过来扯了我一把,我瞪他一眼,他给我使了个眼色,叫我跟他走,我就跟着他走了。
出了院子,他领着我一直朝村西头走,到了村头上的一个独院让我进去,他自己却不进去,蹲到门口抽起旱烟来,我知道他是在把风,估计我爹可能就在这个院子里,便走了进去。这个院子不大,模式很像我们原来住的那个院子,我爹蹲在西厢房的门口抽旱烟,见我进来,把旱烟锅子在鞋底上磕了磕,叫我进屋。
屋里的炕桌上摆了一个簸箩,簸箩里有红枣、花生,我爹朝簸箩点了点头:“吃。”
我说我吃过饭了,我爹说这又不是饭。我对他有气,刚才我绕着村子傻乎乎扯着嗓子喊了一大圈,他明明在,就是不吱声:“奶奶叫你把西药给他们呢。”我没好气的直截了当,我知道,让我爹好端端把抢来的西药给王先声,他肯定会肉疼。
果然,我爹说:“凭啥给他们呢?”
我说:“我奶奶吩咐的,你给我奶奶说去。”
我爹说:“你奶奶为啥不自己说来?”
我便把日本人如何搜查我们,奶奶如何引跑了日本人让我们去找王先声他们,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我爹蹙眉眯缝眼地听着,也不吭声,一直到我说完了,他才问我:“说完了?”
我说说完了,他寻思着说:“有人给日本人通风了。”
这几天,我也不时琢磨这个问题,胡球来明明带了日本人过来,自己却不进去,在外面守着,还差点把我们三个给抓了,我一直怀疑是他告诉日本人了,可是他也不可能知道我们和奶奶抢了日本人的西药啊。
我把我的怀疑和胡球来在院子外面堵我们的经过给我爹说了,我爹马上说:“胡球来狗日的脑袋长在脖子上不安分了。”
我爹的意思我明白,他是说肯定就是胡球来领了日本人来祸害我们的,说胡球来这么做是找死。我现在相信,我爹如果要杀胡球来,那是没有悬念的随便,因为,在我和奶奶的心目里,已经认定我爹拉了杆子,现在成了土匪头。
“他们就是来取药的?”
我点头:“就是的,是奶奶让我告诉他们,带他们来的,也是让他们把我们三个送到你这里来。”
我爹说:“他们是国民党的特务。”
我说:“我知道。”
我爹反而惊讶了:“你知道?你奶奶知不知道?”
我说:“奶奶也知道。”
“药不能给他们,”我爹起身,端起桌上的簸箩把里面的花生红枣往我的兜里塞:“不吃了带上些,给瓜娃和芹菜吃。”
我觉得很不得劲,尽管给不给王先声他们西药,是大人们的事情,但是这确实奶奶嘱托我让我办的事情,如果我爹不给人家药,等于奶奶托付我的事情没办好,我把拉开我爹的手:“我不要,你得把药给人家,奶奶都收了人家的定金了。”
我爹说:“你不懂得,收了定金也不能给他们,把定金退了。”
我没办法了,我知道,凭我的能量,没法说服我爹履行奶奶和王先声他们定的协议,不管怎么说,协议是奶奶和他们定的,不是我爹定的,我爹不认可,谁也没办法,况且,药在他手里,他不给又能怎么办呢?
“我给奶奶说,就说是你不给的,到时候奶奶骂你可别怪我。”我放弃了,我的能量到此耗尽,威胁和恐吓估计对我爹这样的土匪头不会起什么作用。
我爹站在那里想了想对我说:“一会我过去给他们说,你把瓜娃和芹菜领到这里来,你奶奶没事,过两天就会来找你们。”
我说:“我不回去了,就跟你当土匪。”
我爹愣了,定定地看着我:“谁是土匪?”
我说你么,我和奶奶都知道,你上山拉杆子了。我爹脸上表情阴晴不定,看不出听到这话是高兴还是生气,可能这是头一次有人面对面的说他是土匪头儿。
“哈哈哈哈,”我爹突然放声大笑:“你跟你奶奶都说我是土匪?”
我说:“你还以为你不是土匪?我也想当土匪,就是奶奶来了我也不走,我要跟你当土匪。”
我爹在我脑袋上轻拍一掌:“你当啥我说了不算,得你奶奶说了算,走,领我给那几个国民党特务回话去。”他说得“领我”,就是让我给他和王先声那些人做个介绍。
院子外面,鸡鳖子看到我和我爹出来,连忙起来跟在后面,我爹问他:“刚才顺当不?”
鸡鳖子呵呵笑:“顺当得很,他们光顾了盯前头,我们从后头摸过去,枪都顶到他们后脑勺上了,他们才发现,一个个顺得很,叫干啥就干啥。”
我这才明白,其实他们早就知道我们来了,就在我傻乎乎满村里喊爹的时候,他们已经把王先声那帮人给套了。
“他们不是汉奸,是国民党的人,客气些。”我爹吩咐。
鸡鳖子说:“客气得很,好茶饭招待着呢。”
到了地方,鸡鳖子抢先进去,高声通报:“大龙头来了……”
王先声跟他的部下们还在吃,听到这一声通报,就像一声炸雷在当院震响,全部定格,不但姿势定格,就连吃相也定格了,有的正在咀嚼,腮帮子撑得活像里面塞进了煮鸡蛋,有的正在下咽,脖子梗梗着活像公鸡在打鸣,有的正在啃窝头,窝头举在嘴边活像在跟窝头亲嘴。至于姿势,那就更怪异了,有的蹲着有的坐着有的站着还有的半蹲半坐,不论什么姿势,脑袋都扭向同一个方向,就像谁把城隍庙里木胎泥塑的小鬼给摆到这儿来了。最好笑的还是周承甫,鸡鳖子喊那一嗓子的时候,他正好站起来够咸菜,半截身子前倾,撅着屁股,两条腿还拉开了弓箭步,就是这种艰难的姿势下,他仍然能够把脑袋转个九十度定定地盯着我爹发呆。
我领着我爹来到王先声面前,给他们做了介绍:“这是王先声,这是我爹。”
王先声放下手里的饭碗,嘴上还粘着苞米糊糊和窝头渣滓,伸出手来跟我爹握,我爹没跟他握手,双手抱拳朝着王先声做了个江湖味道十足的揖:“各位辛苦了,谢谢各位把这三个娃娃送过来。”
我爹没接王先声的手,王先声有点尴尬,随即也双手抱拳给我爹回了一回:“好说,好说,不客气。”
然后我爹又朝其他人做了个罗圈揖:“各位,山乡村野,粗茶淡饭,招待不周,万望包涵。”
周承甫、李云君那些人也纷纷应答:“好着呢,好着呢。”
我在一旁看着我爹跟他们酬答,不觉有点沮丧,我这个爹确实有点拿不出手,对了穿着齐整,红光满面的王先声,我爹那一身补丁衣裳,那张晒得比煤球还黑的瘦脸,让我这个当儿子的多少尝到了伤自尊的味道。
王先声倒也干脆,刚开始听到“大龙头”三个字的紧张过去了,真的见到了我爹也就没了“大龙头”引发的敬畏和拘谨,我判断,他跟我一样,见到我爹就相信我爹不过就是一般土匪头子意义上的“大龙头”,而不是传说中的那个大龙头,所以,他也不再跟我爹寒暄,直截了当的提出了要求:“当家的,”他的称呼有意无意的避过了“大龙头”三个字,“当家的”也是对土匪头的另一种称呼,显见,他接受了我的看法,认为爹就是一般土匪头儿,并非那个传说中的大龙头,“见面礼就是下枪,不是待客之道吧?”
我爹嘿嘿一笑:“这是规矩,外来的人进了我们的盘子,一律不准带火器,都是农村人,没见过那个阵仗,怕把老人娃娃吓了,希望王先声见谅,我保证,你们离开的时候,一支枪、一颗子弹也不少。”
王先声又说:“我们来的目的,娃娃给你说了吧?”
我爹说:“说了,我师姐叫你们把他们送过来,我代我师姐谢谢你们了。”
王先声有点懵,一个劲瞅我,那个意思很明白,是想让我出面说话。话我已经给我爹说了,我爹也拒绝了,我只好朝他摇头,他误会了我的意思:“当家的,既然娃娃没有把话说清楚,我们是不是找个说话的地方,这个地方人多嘴杂,不是说话的地方。”
我爹说:“不怕,都是你带来的人跟我的人,没有外人,有啥话当面说。”
王先声之好说:“洪女士,哦,就是这娃娃的奶奶,你的师姐,跟我们做了一单生意,你知道吧?”
我爹摇头:“不知道,你们跟她做的生意,我咋能知道呢。”
我听着他们的对答,不由暗暗诧异,我爹要赖帐,这我已经知道了,可是我却没想到他赖得这么干净,简直让王先声没办法往下说了。我爹明明已经把话封死了,王先声却毫不气馁,居然企图在已经封死的墙上刨出一条缝隙钻过去:“也许洪女士过去没有给你说过这件事情,现在,她托这三个娃娃给你说了,当家的不会说这三个娃娃是胡说吧?”
我爹说:“娃娃说了些啥是另外一回事情,你跟我师姐的生意我不能代你们做对不对?”
我爹应付王先声的时候一本正经,再配上他那副黑如烧炭粗若老树因而显得极为诚实厚道的面孔,连我都有些相信了,他可能真的不知道奶奶和王先声他们的交易。然而,我从头到尾参与了整件事情,奶奶告诉我爹她和王先声的交易时,我就在当场,理智告诉我,我爹在说谎,在蒙王先声。如果他不是我爹,我一定会当面戳穿他,然而,他是我爹,起码的亲疏远近我还懂得,我不能当着王先声和大伙的面,让我爹下不来台。况且,大人之间的事情,实在是太复杂,比我和瓜娃、芹菜外加胡来和胡来他爹胡球来总合起来还要麻烦,所以,我就没吱声。
王先声也被我爹给蒙住了,他也不知道该对我爹说什么,我爹对付他的手段很简单却极为有效,就是三个字:不知道,说完整一些,就是不知道他和奶奶之间有什么交易,所以自然也不可能对他们之间的交易承担任何责任义务。
“娃娃,你给你爹说一下,你奶奶怎么对你说的。”王先声终于还是要把我给推到了前台,企图用我的话堵我爹的嘴。
我迟疑不决,我爹明摆着不愿意给王先声交货,其中的原因我也能猜到,没有奶奶亲口当面定夺,单凭我的话就给王先声交货,万一出了什么岔子,比方说拿不到货款,对奶奶没法交代。我想,在我爹心目中,奶奶一定是个非常难缠的角色,如果交了货奶奶却拿不到钱,我爹肯定没有好日子过。
现在王先声把矛头指向了我,我很为难:“奶奶好象说让我们暂时到王先声家里躲一躲……”我还没想好怎么应付当前的局面,瓜娃倒抢先把话说了:“奶奶临走的时候说,让王先声把我们送上山来,黄三爹就把啥药给王先声。”
我顿时轻松了,瓜娃替我摆脱了窘境,代价是把我爹陷进了窘境。
王先声开始讲大道理:“当家的,你可能也知道我们是中央政府的人,我们要这批药品不是我们自己用,是送给前方奋勇杀敌的将士用,说实话,不要说我们是按市价付钱的,就是无偿征用你们也应该大力支持,这是每一个中国人的责任和义务……”
我爹打断了他:“你说那些都对,我也不是汉奸,你跟我师姐做的啥生意我不知道么,你知道刚才说这话的娃娃叫啥?”
王先声顺口问了一声:“叫啥?”
“叫瓜娃,瓜娃就是傻娃娃,你连傻娃娃的话都信?”
“傻娃娃的话才是实话,柱子你不要再狡辩了,赶紧把货给人家交了。”是奶奶的声音,我们还没看到她的人影子,她却已经发声给了我爹一个下不来台。
我爹的黑脸顿时变成了紫茄子,院子里的所有人都朝四面看,找我奶奶的下落,我却知道,她肯定又上房了,而且在房顶上听了我爹耍赖的全过程。果然,奶奶从房顶上飘了下来,虽然她的飘落非常完美,就如一片秋叶落地一般轻盈,但是造成的效果却犹如一颗炸弹落在了人丛中。奶奶风尘仆仆,披头散发,显然,她也经历了非常辛苦的跋涉奔波。
“还在这里做生意呢,日本人来了,赶紧想办法。”奶奶一落地,就再一次扔出了效果不亚于炸弹的通告。好像是在印证奶奶的话,村口响起了枪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