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我的贼奶奶

5.大吃一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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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怪二串子拒绝了我爹提出的要求,就是我听了我爹的话也觉得匪夷所思,难以置信。我爹对二串子说:“你当了汉奸,现在给你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赶紧去叫日本人缴枪投降。”

我听了这话,觉得我爹肯定得了失心疯,好好的,日本人凭你一个西山里小土匪头儿的话,就能缴枪投降?果然,二串子也立刻拒绝:“好我的爹呢,洪爷爷,这件事情不要说我办不到,就是蒋委员长亲自去办也办不到。”

我爹问他:“你知不知道,日本人已经投降了?”

这又是令我,包括奶奶大吃一惊的消息。奶奶当时眼珠子差点从眼眶子里头掉出来,我估计他们如果注意到我的表情,也会担心我的眼珠子从眼眶子里头掉出来,日本人投降了,怎么还不缴枪投降?这本身就是矛盾的事情。

二串子竟然知道这件事情:“投降了我是知道,可是我也听说了,日本人接到了国民政府的通告,除了国民政府以外,不准他们向别人缴枪投降。”

“我也不为难你,我叫你来,就是叫你给我通个话,约一下日本人的司令官,我当面给他说。”

不光二串子,就连我和奶奶都让我爹给闹懵了,奶奶竟然和二串子异口同声问出了同一个问题:“日本人能跟你商量缴枪投降的事情?”

“你就给日本人说,大龙头叫他们马上缴枪投降,日本人要是不马上投降缴枪,这一辈子就再不要想回东洋小岛去了。”

二串子呆住了:“你、你、你就是大龙头?”

大龙头是这几年来我们这一带打日本人著名的人物,也是杀日本人最多的人物,老百姓口口相传,把大龙头说成了三头六臂、飞檐走壁、来无影去无踪的神人,眼下我爹突然说他就是大龙头,惊愕过后,我和奶奶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我那会儿已经开始懂事,却反过来觉得我爹一点也不懂事,就凭你一个土匪头儿,而且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土匪头儿,冒充了大龙头,就想让城里的日本人缴枪投降?别说你不是大龙头,就是真正的大龙头来了,日本人也不可能老老实实的给他缴枪投降。

二串子快哭了:“大龙头,你见日本人非带上我干啥呢?这不是要我的命么,我家里还有老婆娃娃呢。”

我爹说:“你不去,我说话日本人听不懂,日本人说话我听不懂,能叫他们缴枪投降吗?”

二串子愁眉苦脸,死活就是不愿意去当这种翻译。跟我爹一起来的鸡冠子火了,用枪抵着二串子的脑袋:“狗日的汉奸狗腿子,早就应该灭了你,现在给你脸还不要脸,信不信,我现在就把你给种到院子里。”

二串子看我爹,我爹对鸡冠子说:“人交给你了,我还有事情呢。”说然,转身就走。二串子彻底服了,揪住我爹:“好好好,按你说的办,不过,当着你师姐的面咱们说明白,万一日本人不但不投降,还把你给害了,可不要怪我。”

我爹说这跟你没关系,你只管带着我,给日本人通报一下,再给我们当个翻译就成了。

奶奶反倒紧张起来:“这不成,就你们这几个人,日本人是啥东西?都是豺狼虎豹,比黑老鸹还黑,进了日本人的狼窝里,万一叫日本人给害了,连个尸首都找不着,不成,你不能去。”

我爹竟然难得一见的厉害起来:“这是大事情,你不要管。”说完,拽着二串子就走了。

我连忙跟了上去,我想看热闹,也担心我爹,奶奶没有拦我,可能也是希望我跟上,如果万一有个啥事,也能有个即时通消息的人。可是,我爹把我赶了回来,我从来不惧我爹,跟他斗嘴抬杠也是常事,可是,我爹当时的那股劲儿,那股威势,我的确从来没有见识过:“你老老实实回家跟奶奶呆着,不准乱跑。”一句话,就把我吓得缩了回来。过后,连我自己都觉得奇怪,那一刹那,我爹怎么就能把我给镇住呢?

他们走了,二串子,还有我爹和鸡鳖子、鸡冠子,我蓦然发现,我爹的那几个鸡字头好像也是分拨的,鸡鳖子和鸡冠子经常跟着我爹,鸡屁股和鸡爪子却不常见,好像另外有活。我看着他们的背影在拐角处消失,能做的就是希望老天爷保佑他们,能让他们活着回来,至于日本人会不会向他们缴枪投降,我根本就没报那份奢望。

我回到家里,奶奶还在院子里站着,瓜娃子站在她跟前,奶奶的手搭在瓜娃子肩头,好像自己站不住,要靠瓜娃子扶持。

见我回来,奶奶问了一句废话:“他们走了?”

我说走了,奶奶腿一软就蹲到了地上,瓜娃子很有眼色,连忙跑到屋檐下面提过来一把凳子,塞在奶奶屁股底下,奶奶坐在凳子上,脸色煞白,眼珠子定格,我知道,她这会儿肯定陷进了困惑、焦虑和犹疑中,用一句简单的话说,就是没招了。

“三娃子,走。”

她下定了决心,起身,忽然想起我胳膊上的伤,便说:“算了,你在家守着,我自己去。”

我哪能失去这么好玩的机会,我实在太想看看我爹怎么让日本人投降了,好奇心反而让我忽视了我爹,如果我和奶奶再去,可能还要加上我和奶奶可能面临的险境:“我也去,胳膊没事,反正也不打架。”

奶奶又吩咐瓜娃:“你在家里好好守着,说不定我们不在芹菜就回来了,芹菜回来家里没人不行。”

瓜娃那种人好奇心不会有我这么严重,也比我更听话顺从,奶奶这么说,他就连连点头:“嗯,我哪里也不去。”

我跟奶奶出了门,奶奶走得风快,追上她我非常吃力,每到拐弯的地方,她就得站下来,给跟在后面的我挥挥手,脸上满是不耐和厌烦,我估计她心里肯定又在骂我是懒猪,平常不好好练腿脚功夫。说实话,跟一般人比,我走路的速度得别人跑着才能跟得上,然而,跟奶奶相比,她自己觉得在走路,我就得跑着才能跟上。

到了日本兵驻扎的军营外,奶奶没敢跟我直接进去,站在街对过远远地打冒。大门口挂着两块白木板,上面分别用黑漆写着“日本国派遣军华北驻屯军海宛市警备司令部”、“日本国派遣军华北驻屯军海宛市本部”,狗日用的还都是中国字。门外,站着两个哨兵,过去这里的哨兵肩着枪,站得笔直,耀武扬威。如今,哨兵也没了精神,枪拄在手里当成了拐杖,其中一个把下巴颏顶在枪口上,站在那儿发呆。直到一辆黑色的“屎壳郎”停在了门口,两个哨兵才站直了。

那会儿,小轿车极为罕见,因为那时候的小轿车长得都很像屎壳郎,老百姓就都把小轿车叫屎壳郎。从屎壳郎里钻出来三个人,掏出证件给日本哨兵扫了一眼,日本哨兵连忙立正敬礼,把他们三个放了进去。

奶奶突然扯了我一把:“那是不是国民党?”

我已经看清楚了,正是王先声带着他的哼哈二将周承甫和李云君:“就是,王先声跟周承甫,那个女的就是李云君。”

“他们干啥来了?该不会也是叫日本人缴枪投降吧?快走,看一下去。”奶奶忙不迭地朝院子的后面绕,我提醒她:“王先声他们都进去了,我们也从正门进么,日本人投降了,不敢把我们咋。”

奶奶说:“你傻啊?人家有联络,你没见王先声给了他们一个腰牌吗?你有腰牌吗?”

这方面我比奶奶明白:“那不是腰牌,是证件。”

“反正一回事情,赶紧走。”

我跟着奶奶朝院子后面绕,日本人占得院子很大,我们足足绕了一条街才到了大院子的侧面,奶奶仍然走的是老路子:上房。我一支胳膊吊着夹板,很难自己攀上去,奶奶只好用解下裤腰带,用裤腰带把我吊了上去。

奶奶沿着房脊梁找,边找还边抽鼻子,我知道她又是在闻味道。日本人占的这个大院子中间有一个大操场,四周都是平房,操场上还有一些篷布蒙着的东西,从外形上一看就知道是大炮。操场里很静,日本人这阵可能都在屋子里呆着,外面操场上静悄悄地。

奶奶指着东面说:“你看,狗日的日本人贼得很。”

我这才看到,在东面的房檐下面,有一个用大麻袋垒起来的窝棚,两个日本兵趴在里面守着一挺机关枪。接着又发现大门口里面,也有两个类似的堡垒,每个堡垒里都有日本兵趴着,都守着机关枪。我们在房顶上,居高临下才能看到日本人的暗哨,如果从平面上看,根本就发现不了日本人安置的岗哨。日本人确实贼,外松内紧,从外面看,哨兵松松垮垮好像已经放弃了警惕,实际上院子里面戒备更加严密了,不知道的人如果要想冲进来,大门好进,可是一进来必死无疑。

大院里有很多平房,一幢接一幢,一排挨一排,我觉得要在这么多房子里头,找到我爹,恐怕不比走财神的时候找点子容易:“奶奶,这么多房子,到哪里找去啊。”

奶奶说:“看看哪个房子外头有岗哨,就在哪个房子里。”

后来总算在尽里头最大的一幢房子外面看到了岗哨,而且这外面的岗哨跟大门口的岗哨不同,穿戴整洁,全副武装,站得笔直。天已经昏黑,院子里不知道什么地方有人吹响了哨子,马上很多屋子同时亮起了灯光,证明我刚才的判断没错,日本人都在屋子里呆着呢。

我和奶奶来到了站岗哨的房子顶上,奶奶开始揭瓦片,房顶露出一个能够容下一个人进出的洞口之后,奶奶先钻了进去,我也跟着钻了进去,这座屋子比较讲究,瓦片下面还有顶棚,奶奶悄声提示我小心,因为顶棚是吊在房梁和椽子上的,如果一脚踩到了顶棚上,很可能会把顶棚踩漏,我想,下面的人如果突然看到顶棚上蹿出来一条腿,肯定会吓一跳,也可能会马上朝顶棚上开枪。

奶奶趴在椽子上,超顶棚上吐了一口唾沫,然后用手指在顶棚上抠出了一个小孔,就扒在小孔上朝下面看,然后悄声告诉我:“狗日的犯啥毛病呢?不是叫日本人投降呢吗?咋自己跟自己人较上劲了?”

我连忙也学着奶奶,朝顶棚上吐了一口唾沫,然后捅了一个小洞洞,透过洞洞朝里面窥视。我们进入顶棚以后,没有听到屋子里有动静,我还以为找错了,这间房子虽然有人站岗,其实并没有人。可是朝里面一看,不由得大吃一惊:这间房子很宽敞,靠里墙的当中摆放着一张大写字台,写字台后面挂着日本人的膏药旗,桌上放着一把日本刀,一个日本官儿站在桌字的前面,样子傻傻地,好像正在发懵,还有两个日本兵站在门口,样子也傻傻的,好像也在发懵。我也有点懵,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转眼看看,我才明白他们为什么会发懵了。

我爹竟然蹲在人家的大皮椅子上,嘴里含着旱烟袋。鸡冠子、鸡鳖子站在我爹两边,两个人手里端着枪,横眉立目地瞪着对面。我又转了一下位置,这才看到,他们的枪口对着的不是日本人,而是王先声和周承甫、李云君三个人。王先声和周承甫、李云君也毫不示弱,都端着手枪,枪口对着我爹和鸡冠子鸡鳖子三个人。二串子躲在日本人的身后,满脸的惊慌,这家伙已经习惯遇到啥事拿日本人当靠山了。

日本官儿说话了,叽里咕噜的日本话我听不懂,这个时候二串子开始发挥作用,战战兢兢的说:“宫本将军说了,只要你们能保证他们和他们眷属的人身安全,他们就愿意投降,但是,你们自己先要解决好,由谁来受降。”

我爹和王先声抢着说:“当然是我们。”话说得很齐整,而且异口同声,但是内容却针锋相对。

奶奶悄声骂:“狗日的,这又不是狗争热屎呢,总得有个先来后到么,国民党明明来得晚,咋还要占先呢?”

“洪先生,你们只不过是西山上的一股土匪,虽然也做过抗日的事情,但是毕竟是土匪而已,我们是堂堂国民政府、国军的正式代表,你们让日本人接受你们的受降,名不正,言不顺。”王先声说话,手枪却一点也不松懈的对着我爹的脑袋。

我爹说出来的话让我差点从顶棚上掉下来:“我们是八路军海宛游击支队,我们是抗日民主政府、八路军派出来的正式代表,这一点刚才我已经说过了,宫本也能证明。”

日本官儿手里拿着一张纸,连连说:“就是,就是,这位洪先生送来了八路军方面的通令。”

奶奶贴着我的耳朵说:“真的假的?你爹倒会打别人的旗号。”

这个时候王先声又说:“洪先生,不管你的身份是真是假,我跟你做个交易怎么样?”

我爹说:“我跟你没什么交易可做。”

王先声有点得意,说了一句他认为能拿得住我爹,事实却证明会让他倒大霉的话:“你师姐的养女,就是那个芹菜,你们不是一直在找么?”

这话一出,我不知道我爹是什么反应,奶奶却浑身震了一下,我也从心里到外面震了一下,蓦然想到,芹菜这么多日子没有找到,很有可能在王先声那里。因为,海宛城里,唯有王先声的住处芹菜知道。那天晚上奶奶把她蹬上了房顶,让她到武胜驿去找杨叔叔,当时正在夜里,城门已经关了,芹菜根本没法出城。想必她心急之下,跑去找王先声他们搭救我们,芹菜便落到了他们手里。

奶奶呼吸急促,恨不得马上从顶棚上蹿下去,我则根本没有多想,举起拳头就要砸顶棚,我唯一的念头就是马上下去,揪住王先声,让他马上把芹菜还给我们。奶奶却拦住了我:“不急,芹菜在他们那里没事,他们不会对芹菜咋样。他们现在正在办大事,我们不要搅搭他们,过后我去找他要人。”

我和奶奶还在顶棚上憋着气商量,下面的局面却已经在瞬间发生了变化。我爹突然发动,疾若闪电,动如惊鸿,几乎看不清他的动作,便已经抢到了王先声跟前,紧接着,王先声和周承甫、李云君惊叫连连,手里的枪就像送给我爹的一样,齐齐的到了我爹手里。

“狗日的。”奶奶气恨恨地骂着,手指抓掐着我的肩膀,疼得我差点喊出来。

“你骂谁呢?掐我干啥?”

“骂你爹呢,狗日的,那天晚上,就是我们到东亚会社踩盘子的时候,遇上的三只眼,你还记得不?”

我当然记得,那天晚上,那个三只眼动作敏捷,反应如电,奶奶跟他也勉强打了个平手:“是我爹,就是他。”

奶奶喃喃骂:“狗日的,平常在我面前装得懒得很,你看他用的清风步了没有?”

我当然看到了,也正是因为我看到了他的清风步,才猛然想起,那天晚上在东亚会社的三只眼,其实使出来的也是奶奶常用的清风步,只不过跟奶奶比起来,他的清风步刚猛一些,也许当时专门做了掩饰,而且我们一点也没往我爹身上想,这才被他瞒过了。

奶奶又说:“狗日的其实功夫一点都没有落下,你看他用的观音指了没有?”

我当然看到了,他的观音指跟奶奶相比,没有奶奶那份潇洒、轻灵、曼妙,看上去甚至有些笨拙、僵硬,但是力道更猛,所以,他把人家的枪夺了以后,王先声、周承甫和李云君都忍不住捂着手腕龇牙咧嘴,李云君还骂了起来:“你干吗你,这么野蛮,你还是中国人吗?”反倒好像她很有理,我爹很非礼一样。

日本官儿宫本目瞪口呆,两个把门的日本兵也目瞪口呆,日本人和中国人不同,见到真比自己强的人,马上表现出由衷地敬佩:“洪先生,我从来没有想到中国人还真有这么神秘的武功,过去我一直认为那都是中国人自己吹嘘的,敬佩,敬佩。”这段话是二串子翻译过来的。

我爹瞪了他一眼:“你现在不是考虑中国武功的时候,而是考虑尽快向八路军缴械投降的问题,否则,八路军将会视你们的行为为拒绝投降,现在如果八路军对你们发起进攻,你们不会有抵抗的意志了吧?”

王先声到底老道得多,惊惧过去之后,和颜悦色:“洪先生,我们都是中国人,何必剑拔弩张,有什么事情不好商量嘛?”

我爹却没理他们,仍然对日本官儿说:“我们还有人埋伏在你们这里,你相信吗?”

宫本闻言一惊,四下张望,讪笑着说:“不会吧,洪先生故弄玄虚。”

我爹冲顶棚喊了一声:“师姐,三娃子,你们现身吧。”

我惊着了,万万没想到我爹已经察觉了我和奶奶藏在顶棚上,奶奶也没有料想得到,骂了一句:“狗日的装傻装了个扎实。”到了这个时候,我和奶奶也没必要再藏着躲着了,奶奶一脚跺烂了顶棚,率先跳了下去,顺便露了一手她的轻功,就如一叶飞蝶飘然降落在宫本面前的桌上,把宫本吓得朝后一仰,如果不是二串子及时扶了一把,肯定要摔个大仰八叉。

我只好随着奶奶朝下面跳,我就笨了许多,加上胳膊上着夹板,落脚点也没瞄准,差点磕在桌角上,多亏奶奶不露声色揪了我一把,我才没有狼狈不堪的摔到地上。

王先声看到我和奶奶,又是大吃一惊:“洪、洪、洪女士,你、你们也来了。”

奶奶直截了当:“你把芹菜还给我,不然我就叫柱子灭了你们。”

李云君这个女人一向就有点二兮兮的劲儿,说话做事也拔尖莽撞,当下嘴一撇眼一乜斜:“人说话做事要讲个良心,没见过你们这样的,好心好意帮你们,到头来反咬一口,倒好像谁把你们的芹菜给绑架了一样。”

奶奶追问:“你咋帮我们了?”

李云君说:“那天晚上深更半夜,芹菜一个女孩儿闯到我们那儿,也不敲门,直接就从墙头上翻了下来,我们巡夜的差点开枪打了她。听她说你们遭难了,我们王组长连忙就召集人让她带路跑到你们那儿救你们,到了那儿,见到满院子尸首,才知道你们把强盗都给灭了,我们这才放了心带着芹菜回去了。”

她说的这个经过跟我的猜想差不多,奶奶显然也认可了她的说法,有点强词夺理的说:“既然事情过去了,你们咋不把芹菜送回来,今天晚上还要拿芹菜跟柱子做交易呢。”

王先声插话:“不是我们不送还给你,你也不想想,你们神龙见头不见尾的,今天住这儿,明天住那儿,我们到哪找你们呢?”

奶奶继续强词夺理:“不管你们现在说的多好,我都要马上见到芹菜,要是芹菜少一根头发,我跟你们同归于尽呢,对啊不三娃?”

我连忙肯定:“对着呢,我也跟他们同归于尽。”

我们在这边吵了个一塌糊涂,二串子眼见着日本人大势已去,也就没有心思尽心尽意翻译给日本人听我们说些什么,宫本就像傻了一样,嘴半张着,眼里满是惶惑和疑虑。

我不知道怎么着,忽然觉得有点害羞,日本人都说了,谁能保证他们和他们眷属的人身安全,就投降给谁,可是我们中国人却在这里自己跟自己争了个没完没了,正像奶奶说的,就像狗争热屎一样。

王先声这个时候又把话头拉了回去:“洪先生,你说你是八路军的代表,也罢,就算我们放弃了受降,你们准备什么时候受降呢?就你们西山上那一杆子人马就来接受日本人投降,就算我们中国人自己不嫌丢人,日本人可能都嫌丢人呢。”

我爹说:“我只是八路军的代表,来给宫本下通令的,八路军一个团明天就会赶到,受降这么大的事情,当然由八路军正规部队办。倒是我要问你一句,你们国军啥时候能赶过来受降啊?总不能让海宛城的老百姓再等八年吧?日本宣布投降已经半个多月了,海宛城还在日本人的手里,你们一口一个国民政府,一口一个国军,你们自己好意思吗?”

我再次惊诧,我爹的风格是说短句,虽然偶尔也会说出一长串话来,可是能说出这么振振有词、有条有理的一长段话,我还真是头一次耳闻目睹,脑袋又有些犯迷糊,觉得眼前这个人好像不是我爹,却又明明就是我爹。

王先声惊着了:“什么,你说明天八路军一个团就会到海宛城来?”

我爹说:“共产党八路军从来不吹牛说谎,你给个准信,你们国民政府的国军,啥时候能来?据我所知,方圆一千里之内,就没有你们国军,不能就由你们几个行动组的人来接受投降吧?”

王先声不吭气了,周承甫和李云君也不吭气了,三个人手里都没了枪,干站在那儿看上去尴尬极了。奶奶连忙说:“叫日本人缴枪投降是好事情,咱们都是中国人,不要像狗争热屎一样叫日本人笑话,就算进馆子吃饭,也得有个先来后到么,谁先来的日本人就归谁么。”

到了这个时候,王先声他们也不好再说什么,当场动硬的又没有那个本事,我都替他们害臊,不知道他们该怎么下台。我爹对二串子说:“你给宫本说,我们已经商量好了,明天下午八路军正式接受他们的无条件投降。”

二串子给宫本翻译了一遍,宫本连连点头,啥话不说,一个劲喊“哈依”,二串子对我爹说:“宫本先生同意。”

我爹就让宫本在他刚刚拿的那张纸上签字画押,宫本签上了名字,又盖上了印章,双手捧给我爹,我爹接过来看了看,又吹了两口气,我估计他是想把刚刚签字的墨渍和印泥吹干,但是那个姿势却很土、很傻,我觉得这样的人才像我爹。

王先声叹息一声说:“洪先生,既然说定了,我们就走了。”

我爹把他们的枪还给了他们:“可是你们先动的枪,不要怪我们。”

王先声脸红得像煮熟了的螃蟹,转身就朝外走,奶奶急忙跟上:“王先声,王先声,我跟你去领芹菜。”王先声说走就走么,嚷嚷啥呢,谁还能把你的芹菜给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