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我的贼奶奶

6.获得胜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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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宛城沸腾了,海宛城疯狂了,那是我长这么大头一次看到海宛城的老百姓竟然会那么忘我狂欢。城里所有的大街上都贴满了庆祝抗战胜利的标语,工农商学、男女老少,一连几天举着各式各样的旗子标语在大街上流连忘返。游行的绕着城里几条大道转了多少圈也没有人喊累,喊口号的嗓子嘶哑了也没有人歇歇嗓子。那几天里,你走在街上,饿了随时就能从路旁的饭铺里要吃的,渴了随时就能从任何一个街旁的摊子、住家里要来凉茶,这一切都是免费的。

我至今忘不了,那天中午,日本鬼子在海宛城外集合,一大队八路军穿着破衣烂衫,手里的枪炮倒都擦得锃明雪亮,威风凛凛地站在城门外头,等着日本人缴械投降。日本人列队出城,走到双方中间的空场上,就把手里的枪放到地上,枪炮整整齐齐堆成了摞。然后宫本,这个时候我才知道他是海宛城的日本驻军司令,也就是海宛城最大的官,带着一群日本官兵,面对八路军站得笔直。宫本走出队列,向八路军一个当官的毕恭毕敬鞠躬敬礼,然后双手捧着一把指挥刀和一面日本膏药旗,交给了八路军当官的。

八路军当官的命令他们原回驻地,等待遣返,宫本“哈依、哈依”地应答着。我爹一直站在八路军当官的身后,却不知道他手下的鸡鳖子、鸡冠子跑哪去了。

这会儿二串子又发挥了作用,站在八路军当官的身边充当翻译,八路军当官的说一句,他便翻译一句。过后,八路军认为二串子表现不错,而且日本话和中国话说得都很地道,竟然吸收他当了八路军的文化教员。

奶奶带着我还有芹菜、瓜娃没事就跑到街上看热闹,晚上就跑到戏园子看戏,戏园子老板对奶奶照旧非常热情,只要我们去了,必定安排在包厢里,必定上茶和各式好吃的茶点,那段日子,我觉得生活美坏了,天天这个样子才像个样子。王先声倒没说谎,芹菜在他们那里好吃好喝,养得又白又胖,奶奶逼着她加强练功减肥:“鸡肥了不下蛋,人胖了就变懒,你当王先声是对你好啊?那是毁你呢。”

我觉得王先声并没有想毁了芹菜,芹菜也说人家没对她有半点不好的地方,胖只怪她自己饭量好。说到王先声,奇怪的是八路军进城以后,王先声他们就不见影了。老百姓最恨日本人和汉奸,日本人整天躲在兵营里街上见不到,军营外面还有八路军站岗,老百姓想报仇雪恨也够不着。汉奸就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过去在汉奸队里当差的没有被八路军抓住的纷纷逃窜,如果在街上被老百姓碰到,马上会被蜂拥而来的人群给捶打成一滩烂肉。胡球来一家老少也不知道跑到什么地方去了,日本刚刚宣布投降,他们家一家老少就带了细软跑的无影无踪了,据说,他们家有收音机那种东西,能够收听到几千里以外的话,他们最早听到日本投降的消息,便立刻动身逃跑了。

汉奸们不是投降就是逃窜,这都好理解,让人费解的是王先声那伙人也消失的无影无踪了。知道他们没影了的还是芹菜,芹菜逃出去没有换洗衣裳,李云君还算不错,就拿出她的衣裳给芹菜换洗。芹菜被奶奶领回来以后,奶奶又重新给她做了几身换洗衣裳,她就去给李云君还衣服,奶奶还让她给李云君带了一条花裙子,算作答谢人家。

奶奶不放心,让我和瓜娃两个人陪着芹菜去,还一再叮嘱我们,现在我爹是八路军的人了,装也的装出个懂礼貌的文明人样子,去了不能胡说八道,谢完人家就走。王先声他们住的地方我们三个都很熟,到了那个地方以后,怎么敲门也没有人应声,我们以为他们都出去了,家里没人,只好返回。奶奶当时还纳闷,以王先声他们的声势,即便他们出去办什么事情,住处也不可能一个人都不留。过了几天,我们又去了一趟,仍然没人,我们三个都在不乏好奇之心的年龄,我们想起了奶奶的话,是啊,王先声他们即便出去办事,家里也不可能一个人都不留,于是我们决定不再假惺惺冒充有礼貌的文明人,翻墙进去看看。

我的胳膊上夹板还没有卸掉,芹菜不好意思冒犯恩人,这个光荣就落到了瓜娃身上。瓜娃真不含糊,稍稍后退两步,然后加速奔跑两步,竟然在墙头上根本就没有落脚,直接就蹦进了院子。说实话,那一刻我倒真的挺羡慕瓜娃,这人虽然脑子木,可是干啥执着,练功的时候从来不耍奸溜滑,就那一腿蹬云腿 ,无论是用来上房揭瓦还是用来踢人踹人,都能得心应手、随心所欲。

瓜娃从里面打开了院门:“怪得很,好像没有人。”

芹菜说:“废话,有人还从墙上进来干啥。”

瓜娃说的没人,和芹菜理解的没人完全是两回事儿,瓜娃说的是彻底没人了,芹菜理解的是暂时没人了。院子里的所有房门都敞开着,屋子里面空无一物,就好像刚刚被洪水冲过。我估计王先声他们走的时候不会把家具都拉走,估计他们走后,这里已经过了贼手。我们三个四处转了转,白白在身上沾了些陈旧的灰土,只好回家乡奶奶报告。

日本人投降了,胡球来是汉奸,一家人除了逃跑也没别的出路。王先声他们不管怎么说也算是抗日的,竟然也随着消失,这就令人奇怪。奶奶还到戏园子找老板打听过,戏园子老板矢口否认王先声是他的上司,说王先声是戏园子的股东之一而已,现在王先声到哪去了,他也不知道。

王先声跑了就跑了,反正我们不欠他的,他也不欠我们的,虽然我们通过他赚了五根金条,可是他肯定赚得更多,我爹说,他们把西药偷到黑市上,至少能赚五十根金条。不管他们能赚多少,至少我们落下了五根金条,那五根金条,在我们的观念中,就是一座金山。然而,让黑老鸹为之丢命的那五根金条我们也没有守得住。

那天我们从王先声那儿回来,刚刚到院子外面,就听到奶奶在大声骂人,我们没敢马上进去,站在院门外窃听。就听奶奶骂道:“狗日的撒谎撂屁能得很,你现在到底是人还是鬼,我分不清,你今后再不准回家。”

正常情况下,骂人的人和挨骂的人之间,一定会有双向交流,挨骂的人即便不回骂,起码也会辩解、述说或者认错。而我们家院子里完全是在上演独角戏,只能听见奶奶骂人,却听不到回嘴的声音,不管是回骂还是辩解或者是认错,一概没有,听上去就好像奶奶在自言自语过骂人的瘾呢。我却马上认定,我爹回来了,只有我爹和奶奶之间,会上演这种一方愤愤詈骂,一方沉默不语的戏码。

只听见奶奶追问:“那一回,我在洋行里踩盘子的时候,跟我交手的是不是你?”

总算听到了回应,是两声尴尬的呵呵,果然是我爹,他用这种方式承认某件事情是常有的,我甚至能想象得出配合那两声“呵呵”,他脸上现出的不尴不尬的笑容。

“你作死呢?万一谁失个手,伤了谁,咋办呢?”

又是两声“呵呵”,这代表的意思跟前面的两声“呵呵”又有所不同,这两声“呵呵”代表的是不会、不可能等等表否定的意思。

奶奶又追问:“你说实话,你到底是拉了杆子还是真的是共产党、八路军?”

“嗯。”就这一个字,我爹终于第一次向奶奶承认他是共产党八路军了。

奶奶怒了:“狗日的洪铁柱,你还是个人吗?当了八路军又不是啥丢人的事情,你瞒了我这么长时间,怕我把你出卖给日本人吗?你穿开裆裤的时候我还给你擦过屎把过尿呢,你把我看成啥人了?”

奶奶的詈骂除了愤怒,还能听到伤心和委屈,这我能够理解,亲人之间,最难忍受的不就是不信任和欺骗吗?

我爹说:“不是我不信你,是组织上有纪律,上不告父母,下不告妻子,必须告诉的时候,也要经过组织批准。”

这个时候瓜娃冒了一句:“洪三爹,你真的是八路军?”还没等我拦他,他已经跑了进去。

我其实并不想在这个时候进去,一来不爱听奶奶和我爹呛呛,二来也想听听他们到底会说些什么。瓜娃子冲了进去,我和芹菜叶只好随着进去。

院子里,跟我想象的情景一样,我爹蹲在屋檐下面的台阶上抽旱烟,鸡鳖子和鸡冠子远远地坐在灶房门口,在他俩面前,放着一个箩筐,里面露出了一个鸡脑袋东张西望着。奶奶看到我们回来,问了一声王先声他们在没在?我们告诉她那里已经没人了,不知道搬到哪去了。奶奶也就没有再问,反倒是我爹追问了详细:“他们走了,留啥东西了没有?”

我把王先声他们住处的情况给我爹详细说了一遍,我爹又问芹菜:“你在他们那里的时候,听没有听他们要走的话?”

芹菜摇头:“没有,他们说啥话都背我呢,我也有意不听他们说话。”

瓜娃子揪着我爹说:“洪三爹,我要跟你当八路去呢。”

奶奶拍了他一巴掌:“滚一边去,当啥八路呢,八路有啥好的?”

瓜娃子说:“打日本,救中国,给我爹我娘报仇。”

奶奶说:“你的仇已经报了,日本人投降了,打败了。你们几个赶紧洗手准备吃饭。”

我爹却对瓜娃说:“好娃娃,好好长,长大了洪三爹带你当八路军。”

我爹一句话又把奶奶的思路拽了回来:“我现在知道了,你们八路军就是一伙穷光蛋,那天日本人缴枪投降的时候,你看看你们八路军,穿的叫啥衣裳么,一个个灰突突的浑身大补丁,要不是有枪有炮,老百姓还当你们是逃难的呢。”

我爹笑了:“这才叫穷人的队伍么,这样的队伍才是能打日本的队伍么。”

奶奶“哼”了一声说:“要不是你盯上了我那几根金条,怕还不会认你是八路军吧?”

我爹嘿嘿笑:“那倒也不是,其实你心里早就清楚了,不然每一回我跟你筹款,你唠叨归唠叨,哪一回也没有叫我空手,你对抗战的支持我都给上级汇报了,上级还要给你挂匾呢,叫我替你回了,我知道你不是爱那一套的人。”

奶奶嘴上还硬:“我知道啥呢?我就是知道你们在山上吃不上喝不上,可怜你们呢。”嘴角却有了笑纹。

我爹跟奶奶混了半辈子,用奶奶的话说就是小的时候给他擦过屎把过尿,对奶奶的脾性了解透了,抓紧机会马上说:“不是我非要你的金条呢,那金条本身就是敌产,主动交给共产党八路军,还有奖励,也是支持八路军么。”

奶奶跟他讲理:“咋就成了敌产了?那你拿日本人的药赚的钱也同样是敌产,你交了没有?”

我爹苦着脸说:“我赚啥钱呢,当时就送给了部队,你还当我真的拿药去卖钱了?”

奶奶说:“不是我舍不得,你看看眼前这三个货,马上就都长大了,现在这世事,走财神也难得很,不给这几个货准备几个钱,再过两三年,该娶的要娶,该嫁的要嫁,成家立业,你给出钱吗?”

我爹说:“师姐,你刚才也说了,八路军就跟逃难的一样,穿烂些倒没有啥,可是马上冬天就到了,没有棉衣,部队就不光是逃难的,还会成冻死鬼,你就忍心看着把日本鬼子打跑了的八路军,一个个冻死在咱海宛城?”

奶奶沉吟未语,鸡鳖子却嚷嚷起来:“支队长,我把鸡杀了吧?给奶奶和娃娃改善一下。”

奶奶眼看着就要妥协了,我爹正眼巴巴地等着,让鸡鳖子这么一嗓子,把奶奶正在酝酿的情绪打断了:“杀了吧,清炖上,多少日子没吃过鸡了。”

我爹气坏了,训了鸡鳖子一句:“说话也不看看时机。”

那天晚饭,我们吃了蘑菇炖小鸡,还有一锅白米饭,奶奶还炒了鸡蛋、腊肉,我们吃得痛快淋漓,代价是,我爹临走的时候,终于把奶奶五根金条拿跑了。第二天,八路军的首长带了一堆人,敲锣打鼓给奶奶送了一个大红匾,匾上写着“拥军模范”四个大字,还给奶奶披红戴花,首长还牵了大马,请奶奶上马游街,奶奶拼命挣扎,总算逃过了游街的命运。过后,奶奶多少有点心疼地说:“狗日的,那这么一块木牌牌就把我的五根金条换走了。”

我也极为心疼,想到我跟奶奶为了那些西药,历经艰险,差点把命都搭上,却叫我爹一爪子都给捞走了,心里实在不舒服。过后好些日子,我爹回家我都不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