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我的贼奶奶

3.签订聘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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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和奶奶一起,成了王先声的部下,至于职衔,奶奶是国防部保密局驻华北特派员公署少校调查员,我们三个也都成了少尉稽查员。王先声他们办事还真的挺像那么回事儿,我们签了聘约之后,立刻给我们每人发了两套制服,一双皮鞋,说好宣誓之后还要发枪。想到能堂堂正正的拥有一支枪,我对于浪漫江湖、浪迹天涯、漂泊四方、劫富济贫的梦幻憧憬烟消云散了。

那天我爹和奶奶说了好一阵话,说的什么我一句也没有听到。我知道的是,我爹当天夜里就又跑了,跑的时候连我都没告诉,第二天一大早醒来,我才知道我爹又走了。吃过早饭,奶奶就带着我们去了王先声的特派员公署,和王先声签了聘约。

我们签的聘约很正规,聘约的上头印着国民党的那种青天白日徽章,条款除了受聘的职衔、薪水等等之外,还有誓词,要忠诚党国,完成任务,保守机密云云。如此轻易地就成了党国官员,当时真有些如梦如幻的晕头转向,现在说来好像小孩子过家家。签约以后,王先声召集了他的属下,然后在一个大屋子里,要我们对着一面墙宣誓,墙上两边挂着青天白日满地红的旗,中间是一个穿着累里累赘身上挂满绳子穗穗的秃子画像,王先声告诉我们那个瘦瘦的秃子就是蒋委员长。然后就领着我们,奶奶、我还有瓜娃、芹菜,举起右手宣誓,旁边站满了他的属下,一个个毕恭毕敬,但我总觉得他们是在看热闹、看大戏。

这一切都弄完了之后,王先声又让李云君给我们安排工作,倒也真没有杀人放火的事情,就是让我们每天按时上班,不论刮风下雨,每天一大早八点之前一定要到特派员公署呆着,如果有什么活,再具体安排。奶奶试探着问李云君,能不能预支一个月的薪水,李云君让我们等着,她要去请示王先声,结果很不错,奶奶可以预支一个月,我们三个必须要等到足月了再发。

回家的路上,奶奶和我们注意查看了一下,围困我们的岗哨都已经撤了。一切就像在做梦,昨天还在家里愁吃愁喝,转眼之间就有了丰厚的薪水和固定的收成,我们都高兴坏了,奶奶也高兴得要命,让我们洗洗,穿上发的制服,她要带我们上街逛去,逛够了下馆子,下完馆子看戏去。奶奶的日程安排把我们乐翻了,芹菜麻利的跑回了自己的屋子,我和瓜娃占据了灶房,大家都把自己洗涮干净,然后穿上了王先声发给我们的制服。实话实说,穿上国民党的咔叽布军官制服,登上国民党的大皮靴,我和瓜娃顿时变得精神十足。奶奶和芹菜穿上了国民党军人的女装,也立刻变得英气逼人,唯一不妥的是她们的皮鞋是高跟的,两个人都说这鞋穿着硌脚得很,却又舍不得换下来,觉得换下来就不配套了。

走在街上,碰到了保安团和宪兵队的家伙们,还会给我们立正敬礼,我们也不会那一套把式,奶奶就跟人家客气:“罢了罢了。”我们自己都看不懂我们肩膀上的牌牌、胸口上的杠杠是什么意思,后来才知道那就是军衔,有了那东西,当兵的和比我们官小的见了我们就得立正敬礼。

奶奶说:“多日子没有这么敞亮了,咱们到过去住的街道转转走。”

我们一向唯奶奶之命是从,当下便跟了奶奶坐上了人力车,去我们家和芹菜、瓜娃家当邻居时候的老住处怀旧。到了那条老街,我们下车,步行在那条青石板铺就的街道上,想起日本人统治时期,在这里发生过的一切,真有些恍若隔世的感觉,由不得感慨万分。尤其是瓜娃和芹菜,可能想起了去世已久的父母,两个人都闷闷地,眼眶里也是水汪汪的。街口有卖粽子醪糟的,奶奶让小摊贩给我们每人弄一碗醪糟两个粽子。摊贩战战兢兢,给我们弄好了,我们吃过了付钱的时候,他竟然不敢伸手来接,我们这才蓦然想到,是我们身上这层老虎皮把他给吓着了。

不但把街口的小摊贩吓着了,就连街口的茶铺老板也让我们吓得够呛。想起那一回到胡球来家里走财神,我爹曾经在这个茶铺坐过点,我正想着给奶奶说一声,进去看看,奶奶却已经朝那个小茶铺走了过去。茶铺老板还是原来那个人,穿一件不干不净的大衫坐在柜台后面看书,猛然见到我们三个穿着国民党军服的人闯了进来,慌忙起身,把柜台上的茶壶茶碗都拨拉到了地上,摔得稀里哗啦一阵乱响。

“你这是干啥呢?进来喝口茶,就把你吓成那个样子了。”奶奶坐到了茶桌旁。

老板这才认清我们四个人中间有两个是女的,愣怔片刻,马上朝后面嚷嚷:“来客了,上茶来。”

片刻过后,一个伙计从后面急匆匆的跑了出来,我认了一下,伙计却不是原来那个了。

我问老板:“你还认得我不?”

老板上上下下打量了我一阵,摇摇头:“不认得了,记不起来了,人岁数大了,记性不好。”

我提示他:“那一年……”

奶奶打断了我:“话那么多干啥呢?喝茶,把嗓子润一润,吃饭去。”

伙计手忙脚乱的把茶壶提来,又上了几样茶点,我们坐在临窗的桌旁,观看着街道上的景致。已近黄昏时分,街道被斜阳的光刻画得有棱有角,街道看上去就像金箔铺成的。奶奶没像我们观街景,不时盯着老板看,老板让奶奶盯得很不自在,不过,茶上得倒很好,这从奶奶啜吸茶水而没有挑刺儿可以证明。

瓜娃和芹菜的情绪一直不好,怀旧对于他们来说,有些残酷。想到这一点,我提示奶奶该走了,我们肚子都饿了。奶奶的样子很惬意,我以为她会再呆一会儿,她却听了我的话,站起身对老板说:“今天没带钱,下一回补上。”

老板连忙点头:“好说,好说,洪师姐慢走。”

出了门,我忽然想到这个老板怎么突然冒出来一句“洪师姐”?

我问奶奶:“你认得这个茶铺老板?”

奶奶说,那一回跟你爹他们到胡球来家走财神,不是来过么?

可是,随即又有一个问题堵上我的心头:“奶奶,那你咋不给人家茶钱呢?”如果奶奶跟他认识,即便是不认识,奶奶现在有钱,按照奶奶的脾气,应该不至于不顾面子,白喝人家的茶不给钱。

奶奶不以为然:“那能有几个钱?钱这东西,能不花就尽量不花,该花的多少也得花。”

奶奶这么一说,我又觉得她说的挺有道理,也符合她的一贯风格。比方说看戏,那是她最喜欢的事儿,却也是她最舍不得花钱的事儿,她的道理是:又没吃又没喝,就是看看听听,过后多不了一片肉、落不下一件衣,何必花钱?

今天我们到海宛城挺出名的馆子“一勺烩”吃了传说中的一勺烩,瓜娃吃得满脸大汗,我认定这就是所谓的痛快淋漓。我却并没有觉得有什么特别的好,不过就是把丸子、青菜、排骨、粉条、豆腐等等乱七八糟的东西炖在一起,其形其状跟现代人吃的东北乱炖一回事儿。

吃饱喝足,我们又去了戏园子,这段时间家里经济危机,奶奶囊中羞涩,加上戏院老板的警告和被胡球来围困,我们再也没来过戏园子。现在,凭我们身上这套国民党军服,守门的就没敢问我们要票。我们三个簇拥着奶奶,倒也刚好符合身份:我们三个都是尉官,奶奶是校官。不知道怎么回事儿,我看着奶奶总想笑,她的脸板得就像一张白纸,很做作的想显得傲慢、高档。也许是脚底下的高跟鞋作怪,奶奶有点不会走路了,她的身子挺得笔直,却不会走军人的那种步子,腿脚抬得很不合适,不是抬高了就是抬低了,上戏园子的台阶时,一脚蹬空险些闪了腰,多亏芹菜在旁边一把扶住:“奶奶,小心。”奶奶马上呵斥她:“叫长官。”芹菜连忙说:“长官,小心些。”说完了,却又抿着嘴乐。

跨戏园子的门槛时,奶奶的步子抬低了,叫门槛绊了一下,险些踒了脚,这一次芹菜不但及时扶住了她,还笑着说:“小心,长官。”奶奶自己也乐了。

戏园子老板可能得到了伙计的通报,急匆匆过来招呼:“长官光临,慢待……”奶奶呵呵笑,老板愣怔片刻才反应过来:“洪女士,你们这是……”

奶奶摆摆手:“别客气,我们现在成了公家人了,都在王先声手下,你跟我们都是一路了。”

戏园子老板也不知道是真的兴奋还是假装出来的,一个劲搓手,手没见搓红,脸倒红光满面:“洪女士从了王先声了?好啊,好啊。”

奶奶气得骂他:“会不会说话?不会说话吃料去。”

老板连忙解释:“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今后我跟洪女士都是王先声手下的人了。”

奶奶质问他:“你不是说你不是王先声的手下,他光是你这一个股东么?”

老板忙着吩咐伙计领我们去包厢,回过头来才对奶奶说:“那是抗战时期,日本人查得严,怕漏了风声,现在是党国的天下,我们又是一家子,就不怕说实话了。”至此为止,戏园子老板才算正式承认他们这个戏园子就是王先声他们的盘子。

奶奶扑哧一笑说:“老板子,不看在你老叫我们白看戏的份上,我真要扇你的脸呢,你今天要干啥么,说话老占我的便宜,谁跟你是一家子?”

老板呵呵讪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我们都是一路货了。”

奶奶苦笑,又骂了一句:“狗嘴吐不出象牙。”

说话间,老板陪我们到了包厢,照例又是茶水茶点。也许真的认为我们成了一家人、一路货,老板没有像以往那样安顿好了我们就自觉离去,却陪坐在一旁,跟我们聊起了家常,先是问我多大了,我说十八了。他就又问瓜娃和芹菜,瓜娃比我小一岁,芹菜比我小两岁,问清了我们的岁数,就开始夸赞我们,说我们是青年有为,自古英雄出少年,今后为党国效力,一定会成为党国俊杰,前途远大云云。

奶奶却打断了他:“老板,我问你啊,现在我们成了一路货,都是王先声的手下,你给我说说,王先声到底是干啥的?过去打日本的时候他就鬼鬼祟祟的,现在当了党国大官,咋还是鬼鬼祟祟的?”

老板子哈哈大笑:“洪女士,你是逗我呢还是真的?特派员过去的身份没有假,就是国民政府派到河北的行动组组长,也就是抗日先锋啊。王先声过去就一直属于国防部的,抗战胜利以后,军统归并到国防部保密局,特派员过去就是郑老板的部属,现在自然备受信任,那是要风有风要水有水,顺风顺水,我们在他的手下肯定前程无量啊。”

奶奶问他:“郑老板是谁啊?”

戏园子老愣住了:“你连郑老板是谁都不知道啊?难怪特派员招聘你们你们还推三阻四。郑老板就是现在国防部保密局的局长郑介民啊,权势比过去的戴笠可大多了。”

奶奶又问:“戴笠是谁啊?”

老板解释:“戴笠是军统的老板啊,抗战胜利死了,军统也就归并给了保密局啊。”

奶奶再问:“军统又是干啥的?”

老板崩溃了:“你连军统是干啥的都不知道啊?”

奶奶反问他:“你知道?”

老板张张嘴,咽了口唾沫:“就是中央军委调查统计局么。”

奶奶继续问:“中央军委是干啥的?调查啥呢?”

老板终于没耐心,也许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好了,洪女士,这些事情你慢慢就知道了,我还要去招呼场子,你们好好看戏。”

奶奶却挺执着:“你急啥呢,我还没问完呢,为啥抗战胜利戴笠就死了?咋死的?”

老板没回答,忙不迭地撤退:“你们好好看戏,好好看戏。”

那天晚上上演的是《空城记》,奶奶不喜欢,嫌光有男人没女人,也不耐听诸葛亮和司马懿两个人大段大段的唱白,便说第二天早上还要上班,带着我们早早的离开了戏园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