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班对于我们这些散漫惯了的人来说,是既新鲜又苦恼的事儿。新鲜的是从此生活就像进入了一个新的轨道,在这个轨道上,每天定时起床,定时吃饭,定时到固定的地方,然后定时回家。苦恼的就是这种时间、空间的固化有时候让我们的生活就像磨道里的驴,长期这么转悠下去,估计我们几个都会变傻。
特派员公署内部好像有挺多部门,我和瓜娃、芹菜属于行动部门,直接上司就是李云君。头三个月,按照李云君的安排,我们三个必须接受一系列的培训,内容包括组织纪律训导、队列操练、擒拿格斗、跟踪反跟踪,还有我们最喜欢的课程:射击。
李云君虽然是我们的顶头上司,可是大多数动态培训,例如跟踪与反跟踪、队列操练、擒拿格斗、射击等等,都不是她教我们。她只管给我们上组织纪律训导,讲那些为党国效忠、绝对服从命令、严格保守机密、防谍反谍的意义等等一些大道理。
奶奶比较特殊,没有给她安排具体的部门,也没有给她安排具体的活,说是上班,其实就是呆着。有时候我和瓜娃、芹菜还会被安排值班,晚上到特派员公署守夜,守一夜白天可以回家睡一整天。奶奶不用值班,我问过她,上班干什么,奶奶说有的时候跟李云君瞎扯,有的时候就坐着喝茶:“狗日给国民党当官的日子舒坦得很,难怪人人都爱当官。”我觉得奶奶好象对现在的日子挺满意。
有的时候王先声也会出现在我们上班的地点,手指上夹着一根烟,溜溜达达跟我们扯一些闲皮寡淡没什么意义的话。有一次他貌似无意地问过我我爹现在干什么,我差点说溜嘴,告诉他我爹现在还当共产党,话到嘴边,奶奶的警告提醒了我,奶奶曾经专门告诫我们,凡是国民党的人问起我爹,统一口径就说我爹死了,埋在了北山坡的乱葬岗子上。
“我爹死了,听说埋在被山坡的乱葬岗子上。”我按照奶奶的叮嘱给王先声说。
王先声却对我说了一句令我大吃一惊的话:“说不定你爹还活着,哪一天就来找你了,到时候给我约约见一面,好歹也是老熟人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应付他,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已经知道了我爹的情况,还是随便说说。回家以后,我把王先声跟我说的话告诉了奶奶,这也是奶奶吩咐过的,我们上班的时候,长官或者教官说了什么话,我们是怎么对答的,回家以后一定要向她原原本本的说一遍。我把王先声跟我聊天的情况说了之后,奶奶沉吟片刻,又是那种眼珠子咕噜噜转的神态,然后让我马上去老住处街口那家茶铺,把这个过程给老板聊一聊。
我还没明白,马上就要吃饭了,也舍不得走,怕耽误饭口:“给他说啥?他又不管我的吃喝。”
奶奶立刻横眉立眼:“我叫你去你就去,哪那么多事情?当了国民党的小喽啰就不听我的了?”
我只好去给茶铺老板倒腾闲话,临出门,奶奶不知道又想到了什么,叫芹菜:“芹菜,你跟上,相互有个照应,还有,你听他给老板子说的话跟给我说的话一样不一样。”
芹菜欣然答应,我的心情立刻由阴转晴,心想,早知道芹菜跟我一起去,我也不至于因为跑趟腿那么犯难。有了芹菜陪同,原来心中的苦差顿时就变成了美差。我们俩一路走着,我问芹菜要不要坐车,芹菜说坐车也是人的腿走,我们自己走也是人的腿走,何必坐车。芹菜情感上很难接受自己坐在车上让车夫拉着跑,却没有深想,如果所有人都像她这样儿,车夫不都得饿死。我心里这么想,却没敢说出口,现在,不论芹菜说什么,我都觉得对,都应该服从。
一路上,距离我们原来居住的老街越近,芹菜的话也就越多了,似乎她不再是家里那根芹菜,而换成了另外一个人。瓜娃和我提及芹菜的时候,需要用到量词的时候,一般用的根而不是个。她指点着街景,给我说着过去:“你还记得不,你们家原来住的地方豁进去了一块,就像缩了回去,我们老在那个豁子凹凹的地方过家家玩。”
说起小时候过家家的事儿,我的脸有点烧呼呼地感觉。那会儿,我和芹菜专职扮演父母,瓜娃专职扮演儿子,有一次奶奶把我憋在家里不让出来,瓜娃趁机扮了一回丈夫,就被胡来他们给欺辱了一通。那件事儿芹菜还记得:“我从小就有点怕奶奶,你不知道,那一回你帮我和瓜娃打了胡来,奶奶晚上到我们家,把我妈我爹还有我给骂得呀,”芹菜说到这儿,忽然笑了起来:“奶奶走了以后,你猜我爹说啥?”没等我猜,她就把答案告诉了我:“我爹说,奶奶像头母老虎。”
我说:“那也怪你和瓜娃太没义气了,我帮你们打架,你们自己倒跑了,奶奶还跑到瓜娃家里骂了一通,过后还说不准我跟你们俩玩,你们俩是不讲义气的孬货。”
芹菜咯咯笑:“瓜娃怎么回事我不知道,其实我并不是怕,而是羞得很,让胡来那么欺辱,当时你顶了上去,我唯一的想头就是赶紧躲开这场羞辱。”
我相信芹菜的话,后来很多事情证明,芹菜绝对不是一个胆怯怕事的女孩儿,关键时刻,她能豁出命来:“那你现在还怕奶奶?”
芹菜想了想说:“也不是单纯的害怕,是又爱又敬又怕。”
我明白了:“原来如此,我说你在家里怎么不说话,还假装不理我,是怕奶奶?”
芹菜脸红了,没吱声,我跟她并排走着,忍不住不时瞟她一眼。当了国民党之后,她不再梳辫子了,剪了短头发,看上去特别精神,脖子和面颊上有细细的绒毛,夕阳温暖的光彩映得她面颊红扑扑的就像一颗熟透了的桃子,让人产生咬一口的冲动:“芹菜,你跟小时候一点也不一样了。”
芹菜斜睨我一眼:“有啥不一样了,还不是我么。”
我说:“好看得很。”
芹菜的脸又红了,可能怕我发现她的脸红,把脸别了过去,假装看旁边的街道,却突然揪住了我的胳膊:“三娃哥,你看那个人。”
我顺她的眼神看过去,一个穿着短褂、带着毡帽的人,挑着担子,跟我们平行走在街的对过:“那不是鸡鳖子吗?”
我认了出来,芹菜证实了我:“就是,他怎么在这里?”
我们都有些紧张,因为不知道鸡鳖子现在的身份到底是什么,如果他是共产党,这样大摇大摆的在街上走,那他未免也太大胆了。或许他现在啥也不是,就在海宛城当老百姓干些寻常应声糊口呢。当然,也不排除他跟我们一样当了国民党,由于我们当国民党的过程属于半强迫性质,就有点像抓壮丁,所以,我们以为谁都能像我们一样当上国民党的特务。
“咱们走慢些,看他上哪去。”芹菜挽住了我的胳膊,我们俩又有点像小时候过家家一样,装成了两口子。虽然我明白这是假装的,可是心脏却不由自主地别别乱跳,脸也火辣辣地像是被火烤。
芹菜察觉了我的异样:“三娃哥,你咋了?哆嗦啥?”
我含糊其辞:“没有啊,谁哆嗦了。”
蓦地芹菜似乎也醒悟了什么,挽着我的胳膊松开了,随即却又更紧地挽住了我:“你咋了?不愿意让我挽着你?”
这会儿,连我自己都感觉到我紧张得哆嗦,脑壳子里就像盛满了沸腾的开水,嘴上也不知道怎么就冒出来一句平时打死我也不敢、不好意思说出来的话:“咋不愿意?你有本事就一辈子都挽着我。”
芹菜掐了我一把,我以为她要骂我,她却说:“一辈子就一辈子。”
那一刹那,血液似乎全部冲到了颅顶,芹菜在我心目中再也不是那个若即若离的梦境,而是实实在在跟我贴在一起的、这个世上跟我最亲、最近的人儿:“我也要一辈子对你好,不让你受气,给你买花衣裳,挣的钱全都给你,有好吃的也都给你吃……”我语无伦次,头昏脑涨,将那一刹那拥上我心头的一切自以为是好的话儿一股脑的塞给了芹菜。
芹菜笑了:“你当我们还是小时候过家家呢,给你,”她塞给了我一双鞋垫,上面是用彩色丝线一针针绣出来的万字符,“我自己绣的,一直想给你,没机会。”
我想问问她,为什么在家里的时候对我老是不远不近、不冷不热、若即若离的,可是,手里的这双鞋垫,似乎已经给了我答案,我没必要再问任何问题,一切答案都在这双鞋垫上了。我仔细端详着鞋垫上那一个个编织在一起的万字符,神奇的万字符,四平八稳、环环相扣,象征着大海祥云、吉祥德行,既是祝福,也是要求。而此刻,在我的眼中,万字符就像鞋垫上缀满了我们用纸折迭的风车,引起了我对童年时期的诸多怀想……
“哎,鸡鳖子呢?”芹菜将我从往日的追想中拉回了现实。果然,我们俩一分神,刚刚还在街对面跟我们同向行走的鸡鳖子不见了。
黄昏已经降临,正是街上过往行人的高峰时期,满大街的人中,要想找到鸡鳖子那瘦小的身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想到奶奶的吩咐,我和芹菜也不再在鸡鳖子身上花功夫,加快步伐朝那个茶铺子赶去。
茶铺老板这一次记住了我:“来了?还是穿老百姓的衣裳看着顺眼。”
上一次我们和奶奶光临此处,兴致勃勃又有几分好奇、好玩的心情下,穿了国民党的军服过来,把老板吓了一跳,这一回我和芹菜来都穿着便服,自己觉得并没有穿军服好看,老板却认为比军服好看。
“伙计,上茶。”老板朝伙计吆喝。我的肚子已经咕嘟嘟叫唤,空肚子哪有心思喝茶,可是,奶奶吩咐我要原原本本把王先声对我说的话转告给这个老板,又不能转身就走,只好忍着饥饿坐下。好在伙计上茶的同时,还上了几味茶点,我连忙往肚子里填,芹菜在桌子下面揪了我一把,脸上还做了个表情,意思很明白,提示我别太跌价,讲究点风度。这个小小的动作,过去她不论是惧奶奶还是少女的羞涩本能,都绝对不会做这类充满了亲昵的提点。然而,经过下午的同行,我们之间就像一场春风拂过,心里绽放了满树的鲜花,我和她之间有了过去从未呈现过的默契和亲昵。
我只好放下手里的茶点,给老板汇报正事。我给老板说的时候,没头没尾,表达很有点突兀,因为奶奶并没有教我该怎么说,所以我一张口就原话直说:“今天王先声问我爹的事情,我说我爹死了,他就说……”
好怪的是,王老板对我这没头没脑的话一点也没有流露出惊讶,更没有听不明白的意思,啥话不说,蹙着眉头仔细地听着,我说完了,他仅仅问了一句:“再没有别的了?”
我说没了,就这些,奶奶让我告诉你一声。
这个时候从柜台后面的旮旯里冒出一个脑袋:“王先声问没有问瓜娃和芹菜?他们怎么说的?”
突然冒出的脑袋和突然发出的声音把我吓了一跳,注目一看,竟然就是刚才在大街上露了一脸又悄然消逝的鸡鳖子。
我很久没有见过他了,算起来,自从国民党把共产党从海宛城赶走那一年到现在,已经有三四年了,我自己都感觉到自己长成了大人,他却一点没有变化,仍然是那张黑黢黢的瘦脸,那副猴里猴气的身板,难怪这么多年没见,在马路上还隔了一条街,芹菜都能一眼认出他来。
我对他说:“鸡鳖子,刚才我们就看见你在街上走,你倒跑到我们前头来了。”
他从柜台上翻过来:“真是你啊三娃,这是芹菜么,我刚在出去给店里上货,我咋没见你们俩?也可能见了,没认出来,你们现在都长成大人了,在街上碰到了不吱声不敢认。”显然,见到我们他也很高兴。
“鸡冠子、鸡屁股,还有鸡爪子他们呢?都回来了?”看到鸡鳖子,我想起了他们过去跟我爹一起假装土匪,每个人起了怪兮兮的鸡字头的名字,杀日本人,炸日本军火库,救被日本人抓去的街坊们,还有在打虎沟跟日本人面对面的打仗那些往事突然之间历历在目,心里油然升起了对他们亲近感。后来,他们守卫海宛城跟国民党打仗的时候,奶奶看管的严,八路军也不准老百姓到跟前去,我没看到他们和国民党打仗的样子。今天见到了他,便向他打听那几个鸡字头。
鸡鳖子坐到了桌边,我打听那几个鸡字头,他顿时蔫了,神情萧索、肃然,眼神投向了门外,但是脸上茫然、伤感的表情却告诉我,他实际上什么也没有看,硬要说他的视线有个落脚处,那也是内心的记忆和遥远的过往。他端起我的茶杯,啜吸了一口茶,然后才告诉我,鸡冠子和鸡爪子早在那一年守海宛城的时候就牺牲了,鸡屁股当时也受了重伤,被部队担架兵抬走之后,部队撤离,也失去了联系,现在也不知道是生是死。
“唉,我们刚开始其实就是土匪,你爹带着我们树了杆子,还都起了个代号,我们几个拜把子的时候,剁了一只公鸡喝鸡血酒,结果鸡爪子胆小不敢下刀子,刚刚把鸡脖子割破,鸡就跑了。鸡血酒也没有喝成,当时你爹说是天意,既然那只公鸡命不该绝,就不要再补刀子了。我说那只公鸡的命大,干脆我们几个就按照鸡字头立号算了。因为你爹是龙头,就没有用鸡字头。其实,当时你爹就已经入了共产党,我们都不知道。后来我们在省城抢洋行,杀日本人,砸了日本人的慰安所,成了日本人的死对头,你爹才给我们说了共产党的事情,从那以后我们就改编成了八路军海宛游击支队,你爹就是我们的支队长兼政委。”
也许很久没见,鸡鳖子动了怀旧之情,给我们说这些的时候,脸上一点过去那种油滑、诙谐的劲儿都没有了,神态很是凝重。老板似乎对他很尊重,我也弄不清他们俩谁的地位更高一些,能看出来的是,鸡鳖子跟我们聊天的时候,老板在一旁默默地听着,就像我们上学的时候听老师讲课。
“我那个时候跟鸡冠子相当于你爹的副手,鸡屁股和鸡爪子专门负责发展武装,我们五个人拉杆子,到抗战胜利的时候队伍已经发展到了两百多人,不过平时都是散在各处,防备日本人发觉我们。对外,我们一直假装土匪,也是为了迷惑日本人和汉奸。挂着土匪的名儿,我们却不能像真的土匪一样出去抢,所以我们的日子过得真苦啊,连山里的农民都不如,人家起码还能吃饱肚子,我们经常要挨饿。有的时候实在撑不下去了,你爹就回家,找你奶奶弄点钱。”
我想起了那一回抢的西药:“那一次我们抢日本人的西药可是值钱得很,你们难道就一点也没有落头?”
鸡鳖子苦笑:“我们弄的西药都是给八路军的,八路军哪有钱给我们?再说了,也不用给,我们本来就是八路军么。”他又抓起我的杯子啜吸了一口茶,这个时候老板才想起:“快给季先生弄一杯茶。”他把鸡鳖子叫“季先生”,我还以为是叫鸡先生。
伙计又上了一杯茶,却是给我的,我的杯子已经被鸡鳖子占用了,鸡鳖子这人真的太不讲究,我是绝对不会端着别人的茶杯和别人喝过的茶。
鸡鳖子看看伙计,咧咧嘴:“穷讲究,叫你在山里吃不上喝不上三天,你就啥讲究都没了。”
芹菜这个时候插了一句话:“鸡叔,你们应该都有自己的名字吧?”
鸡鳖子笑笑:“过去,装土匪是为了打日本,我们把自己的名字都扔了,谁在世上活一趟,连自己的名字都没有呢?现在他们几个都不在了,名字我也能给你说了,鸡冠子叫于惠国,鸡屁股叫李定川,鸡爪子名字叫王福禄。”
芹菜不知道为什么,眼里汪了两汪泪珠,然后向老板要了纸笔,把鸡鳖子说的那几个名字记了下来:“鸡叔,你自己呢?我要把你们的名字记下来。”
鸡鳖子苦笑着摇摇头:“我姓季,名字还不能说。”
芹菜说:“我过去对人的名字就不在意,就知道把我爹叫爹,把我娘叫娘,结果,我爹娘都叫日本人杀了,我连我爹娘的名字都不知道,我要是早些问清楚我爹我娘的名字,也不至于我爹我娘的灵牌上连个名字都没有。”说到这儿,芹菜抽泣了起来。
芹菜一哭,气氛就有些压抑,场面也有些冷,鸡鳖子却很快又恢复了正常:“对了,我刚才问你们的话你们还没有说呢,王先声问过你和瓜娃那些话没有?”
芹菜摇头:“没有问过我,应该也没有问过瓜娃,如果问过他,他不会不给我们说。”
鸡鳖子看看老板,老板马上识趣地叫上伙计离开了,鸡鳖子这才说:“回去给你奶奶说,组织上研究过了,王先声非要把你们拉到他那个特派员公署当特务,目的非常难测,你们一定要特别谨慎小心。”
我告诉他,我们本来就很小心,不过到现在还看不出来王先声有什么诡计。
鸡鳖子说:“从你今天说的情况来看,他们一定程度上掌握了你爹的情况,也有可能拉你们进去的目的就在你爹身上。不过这也不一定,不是组织意见,是我个人的看法。”
我很不习惯鸡鳖子一本正经做指示的样子,也很不习惯听他动不动组织上、组织上的说法,眼前这个鸡鳖子,跟我印象中那个鸡鳖子似乎根本就不是同一个人,可是,想想我爹,也就释然了,我爹在我和奶奶的印象中,一直是个窝窝囊囊、没什么出息的人,谁能想到他竟然是威名四杨的土匪大龙头,不,应该说是八路军的游击队长呢?我爹跟鸡鳖子其实都是一回事,表面上看是一个人,实际上是另一个人,这一点,就是鸡鳖子在给我一口一个组织上传达组织上的话时,我忽然间弄明白的。
那天我和芹菜回去的挺晚了,路上我们俩仍然没有坐人力车,步行在黑黢黢的街道上,对于我们来说是一种享受。我们说着话,有的话很空洞,比方说芹菜问我今天的月亮好看不,我说好看,其实那天晚上没有月亮。有的话很实际,比方说我问芹菜,是不是真的愿意跟我好,芹菜说其实她早就跟我好了,那会儿是好在心里,现在是心里和外面一样好。我们之间突然就有了怎么说也说不完的话题,过去一桩桩一件件往事,她在家里和父母一起生活的细节,我和奶奶还有我爹在一起生活的情景,都成了我们说不完,道不尽的话题。我们多绕了很多路,因为潜意识里,我们都希望今天的日子过的越慢越好,今天的路越长越好,最好永远没有尽头。
回到家里,奶奶急疯了一样的从房上跳下来,二话没说先抽了我两个大脖溜,问我为什么这么晚了才回来。我被揍并不是第一次,并没有觉得什么,芹菜却急了,跟奶奶呛呛:“奶奶,是你叫我们去的,到那里碰上鸡鳖子,多少年没见了,多说了会话,咋就打人呢。”
奶奶好象被芹菜惊着了,没有再接着打我,奶奶打我一般不会这么轻易罢手,才打两下就住手,所以我断定是芹菜把她惊着了:“芹菜,你咋了?”果然,奶奶也觉得芹菜的反应太反常了,过去,奶奶打我,芹菜不会当回事儿,有的时候还会当光景看,因为奶奶收拾我和瓜娃,太家常便饭了。
芹菜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反应有点失常,连忙说:“我们给奶奶办事,到现在连饭都没有吃呢,回来了奶奶还打人,我都饿极了。”
奶奶也惊讶:“你们还没有吃饭?到吃饭时间了,茶铺子老板没给你们弄些吃的?我就说么,你爹交往的那些人都是穷酸小气鬼。”
我说吃的倒是有,就是云片糕、绿豆糕那些茶食,当时吃了能顶饿,再加上光顾和鸡鳖子说话了,也没觉得太饿,一路走回来,就饿了。
奶奶又惊讶了:“你们没坐车?我给你们的钱呢?”
为什么不坐车,我回答不上来,芹菜解释:“舍不得,再说了,我们年轻腿快,坐车反而走得慢。”
奶奶是什么人,能让几句话轻易骗了,哼了一声说:“舍不得我相信,嫌坐车慢我不信,不管啥原因,先吃饭,吃了饭我还有事情给你们说。”
这时候我们才想起了瓜娃,问奶奶,奶奶说那个傻子已经睡了。吃饭的时候,我把鸡鳖子带的“组织上”的话给奶奶传达了。奶奶说,啥叫“组织上”,我没有组织,我就是我。可是,当我说到鸡冠子、鸡爪子、鸡屁股几个人都已经不在了的时候,奶奶的眼圈还是红了:“唉,我从来没就没想到过,你爹那么一个窝囊人,干得净是掉脑袋的事情,到现在也不消停。”
在我和芹菜两个人的情感世界没有建立起来之前,我没有我爹“不消停”的概念,也从来没有想过他的不消停会带给我们什么。现在,我和芹菜的情感沟通融汇成了幸福的甜蜜,就开始对我爹的“不消停”产生了不安,因为,我爹的不消停有可能损害到我和芹菜的平安,生活刚刚对我们绽开笑脸,生活刚刚对我们展示了缤纷的色彩,奶奶的话提醒了我,我爹的不消停,可能正是笼罩在我们头上的阴影。
果然,说到我爹,奶奶告诉了我们一个情理之中、意料之外的事情:王先声给她安排任务了,安排任务是情理之中的事情,我们都相信,王先声绝对不会白养活我们。意料之外的事王先声安排的任务非常奇怪,实际上是两件事情,其一,让奶奶跟我爹联系,他要跟我爹会一面,其二,他让奶奶到北平跑一趟,从驻在北平的华北剿总司部取些东西。
这两件事情,都要经过我爹,奶奶却不能告诉王先声要经过我爹,所以,她当时没敢直接答应王先声,尤其是王先声要会我爹的事儿,她说我爹已经死了,王先声说据他所知我爹并没有死。
奶奶假装诧异:“真的?”
王先声说不管什么时候,只要我爹什么时候回家的时候就约他会会:“洪铁柱总不会永远不要他这个儿子了吧?”这是王先声对奶奶说得话。
第二天一大早,奶奶又让我去茶铺子,把王先声的意思告诉茶铺老板。这一回,她没让芹菜监督我,使得我对这趟任务没了兴致。没兴致也得去,我现在知道了,那个茶铺子其实就是奶奶跟我爹联络的据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