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二趟去,没有见到鸡鳖子,也不知道鸡鳖子离开了,还是没有出面见我。我把奶奶的话转告了茶铺老板,茶铺老板只说知道了,别的啥也不说。不过,茶铺老板的效率倒是很高,当天晚上,他的伙计就来给奶奶送茶叶,奶奶接过伙计送来的茶叶嗅了嗅,对伙计说:“下一回你们老板再送这样的烂茶叶,就别来。”
伙计愣怔片刻,无奈地笑笑:“奶奶,送茶叶就是个由头么,老板让我给你说,组织上让你对王先声回两句话,第一条:你师弟跟你没有联系,一口咬定你听说他死了。第二条,到华北剿总取东西的事情你答应下来,取来的东西先交给组织上。”
奶奶不高兴了:“就凭你送这烂茶叶,我凭啥要听你们的?组织上是谁?我不认得。”
伙计彻底尴尬了,茫然无措:“奶奶,我回去就这么回话?”
奶奶说:“你爱咋回话就咋回话,干我屁事。你看你送来的这烂茶叶,你那个组织上是不是跟洪铁柱一样,穷酸小抠抠?”
奶奶在那儿为难小伙计,芹菜在一旁抿着嘴乐,我有点不忍心,不管怎么说,我每次去茶铺的时候,这个小伙计对我的招呼还是很热情周到的,人也老实憨厚,我便对小伙计说:“你回去给你们老板说,奶奶都知道了,就这话。”
小伙计看看我,又看看奶奶,奶奶皱着眉头看着手里的茶叶包嘟囔:“这是啥么,扔了可惜,喝了堵嗓子,”抬眼看到小伙计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的尴尬,总算是给了个能让小伙计回话的话:“回去就这么说,还有,给你们老板说,求人办事,心要实在,不要拿一个铜板都不值得烂茶叶蒙人,当我是傻瓜啊。”
小伙计如遇大赦,连连点头,忙不迭地跑了。奶奶转手把茶叶递给芹菜:“明天带到公署去,给国民党泡了喝。”
奶奶不识字,所以“组织上”跟她联络、传递消息不能用字纸之类的方式,更没有什么暗号、密码之类的手段,一切都是面对面的口述交代,这种方式就是你给我传话我给你传话,这样也有好处,就是面对面什么都能讲清楚,包括奶奶的不满和抱怨,另外还有一个好处就是不会留下纸张字迹之类的证据,万一出个什么事儿,一口咬定死不认账,谁也没办法。奶奶天生就是一个自由自在惯了的人,现在到了王先声手下上班,已经被拘束得很不舒服,现在又要帮着我爹替组织上扛活,而且是白扛活不拿工钱,心情自然很不爽,拿组织上派来联络的小伙计撒气也属正常。
尽管组织上给奶奶送的茶叶很差,奶奶很不满意,却仍然按照组织的指示,答应王先声替他跑一趟北平,到剿总司令部取东西。可是,王先声却又告诉奶奶,去剿总司令部取东西,不能让剿总司令部知道,万一被剿总司令部抓住了,也不能说是特派员公署的人:“你千万不能说是我的手下,你就是说了,我也不会承认。”
奶奶问他:“那要是人家把我给枪毙了呢?”
王先声呵呵笑:“你就说你是共产党,他们绝对不会枪毙你。再说了,我们也会借口审问你把你要回来,没有生命危险。”
奶奶明白了:“你说的好听,叫我到北平剿总司令部取东西,实际上是叫我去偷么。”
王先声半真半假:“人尽其才么,再说了,严格意义上说,也不应该叫偷,拿别人的东西是偷,拿自家的东西怎么能叫偷呢。”
奶奶知道,吃人家的饭,跟人家转,既然到人家手底下挣钱,人家安排或也不能不去,而且就连“组织上”都让奶奶去,奶奶无论如何是不能拒绝了:“那成呢,你说,在啥地方,取啥东西?”
王先声说:“说是剿匪司令部,其实是一个人家,具体住址在这里,”说着交给奶奶一个纸条,“你到了那儿之后,一切就都要靠你的真本事了。你要找到他们家存放保险柜的地方,然后把保险柜打开,里面的文字材料不管是什么东西,统统拿走。”
“要是有银钱呢?”奶奶这么问一声是有道理的,因为这一回毕竟不是自家走财神,拿什么不拿什么自己就做得了主,这一回事给人家办事,自然要打问清楚。
王先声说:“有银钱就一块拿了,银钱归你,材料归我。”
奶奶又问:“你刚才说等于是拿自家的东西,既然是你自家的东西,为啥不自己去正大光明的取回来,何必要我去偷偷摸摸呢。”
王先声说:“我说的自家,是大自家,是党国,我们同为党国的人,自然都是自家的东西,只是有一些只能做不宜说的原因在里头,不好明着来。”
“那……”奶奶还要追问,王先声打断了她,显然王先声已经受不了奶奶的絮叨:“好了,你啥都别问了,该怎么做我已经给你说清楚了,你一定要竭尽全力完成党国交给你的第一项任务。”
奶奶说:“做这个事情,我一个人做不成,要把那三个娃娃带上。”
王先声提出了条件:“你最多只能带两个。”
奶奶明白了,要留一个人质,王先声这是防她一跑了之不再回来。
留下来当人质的瓜娃是最佳人选,我是必然要去的,奶奶还要靠我帮她开锁,尤其是真的找到保险柜的话,开锁就更离不开我。芹菜是一个女孩儿,把她留给王先声奶奶不放心,我们都走了让她一个人在家呆着也不放心。瓜娃是男的,知道的事情又少,留在家里还能看门。于是,奶奶带着我和芹菜,用一堆馒头和两块大洋安抚了哭哭咧咧的瓜娃,带着应用的物事,搭乘从海宛到北平的火车出发了。
我们这还是头一次坐火车,到处都在打仗,逃难的、逃荒的、逃命的人在车厢里挤得就像“装满屎拉不出来的肚子”,这是奶奶说的。人挨人、人挤人,人和人之间没有缝隙,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行李架、过道、甚至连厕所里,都被人塞得满满的,车厢里弥漫着呛鼻的体臭、屁臭和口臭,而这所有种类的臭味又集合成了浓浓的粘臭,那种臭可以附着在皮肤上,深入到身体里,奶奶有些紧张,她嗅嗅自己的胳膊,又嗅嗅自己的腋窝,下了决心:“不成,在这里挤到北平,一辈子味道都散不尽,别人还以为我们天生就是臭胎呢。”奶奶说的臭胎,就是天生有体臭的那种人。奶奶是个有轻微洁癖的人,想到自己可能沾染上这种臭味难以洗去,她就紧张得发抖,厌恶得想吐。
尽管车厢里就像“装满屎拉不出来的肚子”,我和芹菜仍然被新鲜感支配,透过一个个脑袋、胳膊、肩膀头之间的缝隙,挣扎着眺望车外的景致。火车呼哧呼哧牛喘,铁轨咯噔咯噔的呻吟,远处的山峦就像稀薄淡墨点染的国画随着我们一起前行,近处的树木、电杆却像农夫镰下的稻谷,齐刷刷地倒向后方。芹菜被人挤得紧紧贴在我的身上,这是我们俩第一次零距离接触,弹性柔软的躯体,淡淡的发香,令我迷醉。没有任何邪念、没有任何欲求,纯粹的亲近、保护她的单纯目的,让我不知不觉中用手臂拢住了她,以便她站得更稳,能够更加专心的欣赏车窗外的景色。
奶奶却实在受不了了,下了决心:“走,往后头走。”
方才上车的时候,我们看到后面的车厢冷清清的没有几个人,就想上那节车厢,上了车才看到车厢外面有兵站岗,把我们赶了下来,我们只好重新再往前面的车厢上挤。奶奶这个时候想起了后面没有人挤的车厢,就要转移到那节车厢上去。虽然我觉得要坐那节车厢不太现实,因为那节车厢外面有兵站岗,肯定不是让一般乘客进入的车厢,可是一来我对奶奶已经服从惯了,二来也奢望奶奶能有什么办法让我们坐上那节不挤的车厢,三来即使当兵的不让我们进那节车厢,火车正开着他们也不可能把我们扔下去,大不了再挤回来,我们损失不了什么,所以,我也就跟着奶奶开始行动。
我们行囊简单,奶奶和芹菜什么都没有拿,一个包袱由我背着,跟以往出去走财神不同的是,我和芹菜带了手枪,这是王先声要求的:“把家伙带上,防个万一,遇到紧急情况尽管开枪。”我估计他说这话,是担心我们拘泥于“做净活”不下杀手,被别人抓住,显然,他对我们了解得很清楚。
我们跟着奶奶艰难的朝后面挪动,那是一场体力、毅力和智力的综合考验。人体组成的墙壁比钢筋水泥墙壁更加难以突破,人体具有主动性抵抗、反弹,不像钢筋水泥只能被动的承受。我们的努力不但遭到了坚强的抵抗,还引来了四周的呵斥和谩骂,我们挣扎得大汗淋漓、气喘吁吁,最终不能不承认,就这样想朝外面硬挤,纯属徒劳。奶奶急眼了,顾不得众目睽睽,跃身飘飞起来,两臂张开,手担在行李架上,脚蜻蜓点水般从人脑袋上点过,从后下方看过去,姿势不太美观,就像一只螃蟹从车厢的上空飞快地掠过,但是却非常有效,眨眼之间,她已经挪到了车厢尽头。
芹菜也没有问题,她跟奶奶的身手相当,只不过更加轻巧一些,她没有像奶奶那样拿别人的脑袋垫脚,而是四肢全部悬挂在行李架上,也不知道怎么搞的,就像蝴蝶在空中飞翔一样,紧跟在奶奶的身后很快也飞到了车厢的尽头。
我成了最大的问题,功夫不行,身上又背着三个人的行囊,跳起来之后,却没本事像奶奶和芹菜那样轻飘飘地从人头顶掠过。我只能笨拙地用两手在行李架上撑着自己,然后两臂替换着朝车厢尽头挪动,脚底下不时得踩踏别人的脑袋做支点,以缓解手臂的疲劳,于是,我经过的一路,招来的是怒不可遏的詈骂,甚至还有人伸出手来拽我的脚,也不知道哪一个手快的,把我的一只鞋揪了下去,还有人揪住了我的裤腿不撒手,嚷嚷着要把我拽下来揍死。我用力缩腿,裤腿被硬硬撕了下去,结果,等我走到车厢尽头,下身的裤子变成了裤衩,脚上的鞋也只剩了一只。到了车厢尽头,降落的时候脚底下都是人,没有地方落脚,我只好硬把自己从人丛中插下去,只插进去半截,上半截被卡在半空中,活像一根冒出地面的大萝卜。
我们要通过三个车厢才能到达最后那节车厢,奶奶和芹菜都好说,尽管她们的行动也很出格,可是不扰民。我却没法做到不扰民又能顺利到达,最可怜的是,我被卡在半空着,不但动不了,还得忍受四周的谩骂,不知道是谁,趁机还狠狠地扭我的大腿根泄愤。我疼极了,顾不上反抗,也没法反抗,我动了众怒,人人都在骂我,也不知道有多少只手受到启发一起伸出来掐我,也不知哪个缺德家伙竟然在我的小便上狠狠抓了一把,我吃疼不住,哀哀叫唤着拼尽全力,抓住车厢顶部的横梁,再次将自己从人丛中拔出来,双臂支撑着车厢墙壁,总算进入了另外一节车厢,然后故技重施,再抓着两旁的行李架脚踩别人的脑袋朝后面挪动。这功夫我抽空朝前面张望一眼,奶奶和芹菜早已经消失不见,看来她们顺利地进入了下一节车厢。
挪到车厢中间,我实在没力气了,两臂酸得活像泡进了醋缸的面团,脚踩在别人的脑袋上力道也越来越大,我只好攀上行李架,想歇歇,行李架上却塞满了行李,根本没有空间让我歇息。无奈之下,我只好再次降落,再一次把自己变成冒出地面的大萝卜。接受了卡在半空任人宰割的教训,我努力蠕动,就像一条想钻进地面的蚯蚓,对四周的谩骂和推搡我假装充耳不闻、麻痹不仁,脚底下终于接触了地板。
人似乎对于自己同等高度的东西更加能够容忍一些,我站到了地板上,虽然是从四周的人从中硬挤出来的,多少具有侵占的性质,人们却没有了刚才的愤怒和勇气再度向我发难。我歇息了一阵,试着再度向车厢尾部挤,却不得不马上放弃,还是老样子,人们用无声的反弹抵抗着我,我无法逾越半步。空中仍然是我唯一的通道,我只好再度向上发展,挣脱了四周人体的羁绊,攀上了行李架,仍然还是老方法,两臂支撑着行李架,两脚尽量轻一点的踩在脚下的人头上,拼了老命的朝车厢的尽头挪动。
当我大汗淋漓、疲惫万分、狼狈不堪的出现在最尾部的车厢接头处时,站岗的卫兵被我这个不速之客惊着了,黑洞洞的枪口立刻对向了我,接着卫兵们又都一个个乐不可支、哈哈大笑起来。我被他们笑得莫名其妙,不管他们为什么要笑,我最着急的还是跟奶奶、芹菜会合,我忙不迭地向卫兵打听:“你们见到两个女人没有?一个年长一些,有四十来岁,一个年轻一些,有十八九岁。”
卫兵中一个年长些的,可能是他们的头儿,反问我:“你干嘛的?怎么这副德行?”
我说我是跟那两个女人一路的,刚刚赶过来,她们比我先到这里的。
那人说:“你问的是两个会飞的女人吧?就你这德行,还跟人家是一路的?是不是也想混着坐头等车厢?给你说,滚远点,没你的座了。”
既然是搭上话了,就不怕他们混不讲理的开枪,而且,他们的口吻也告诉我,奶奶和芹菜他们都见了,而且被命名为会飞的女人,那她们俩就肯定不会有什么危险,现在的问题应该比较简单,只要我能跟她们会面一切就都清楚了:“老总,我跟她们确实是一路的,她们现在在哪呢?”
卫兵一共有四个,弄不清他们在这儿到底是给特定的达官贵人站岗,还是专门守卫这节车厢,而不管是谁坐在里面。四个人上下打量我,其中一个说:“你对着镜子照照,我们要是让你这副摸样进了头等车厢,我们就得被送上前线挨枪子去,你还是哪来哪去吧,谢谢我们不难为你吧。”
我真的不知道我到底是什么样儿,只知道我的一只鞋没了,裤腿也没了,应该不会有特别不堪的其他弊端了。车厢的门上有玻璃,虽然不能像镜子把人照得那么清晰,却也能够看清人影儿,我对着门上的玻璃看了看自己,不由大骇。玻璃里的我,下身套着没了裤腿变成了裤衩的裤子,上身的衣裳袖筒从肩部裂开,虽然没有掉下来,却像猪大肠拉拉洒洒的勉强套套在胳膊上,脚上剩下来的那只鞋不知何时没了,说不清跟它的原配一样是被人拽掉了,还是自己掉了。这一切都无所谓,狼狈点而已,最骇人的是,我的脸上竟然像长了红色胎记一样,左脸上有三个横道,右脸上赫然是一个娃字,两边脸上的字合在一起竟然是我的名字:三娃。
一个人的脸上长出了字,难怪门口的卫兵先是惊讶,后来失笑了。我本能地用袖筒擦拭着我的脸,脸都擦红了,字迹似乎也隐去了,然而,片刻脸上擦出来的红色退去,字的痕迹马上又清晰可辨了。最初的惊讶过去之后,那几个卫兵开始假模假式的履行职责,驱赶我回到别的车厢呆着去,貌似领头的那个还吓唬我说,不回去就把我从火车上扔下去。
跟奶奶和芹菜失散,加上脸上这莫名其妙出现的字迹,令我的大脑混乱一片,那几个卫兵狐假虎威的样儿极为叫人来气,我把邪火撒在了他们身上,那个领头的年长的卫兵凑过来动手推我,我顺水推舟将他拨拉到车门跟前,然后又顺手摘了他肩膀上的枪:“狗日的敢乱动老子要你的命。”
跟奶奶和芹菜、瓜娃相比,我的确技不如人。可是跟这几个大兵相比,我就是功夫高手。几个动作就让那几个卫兵忙乱了,他们本能地举起枪又一次把黑洞洞的枪口朝向了我,我连忙用刚刚被我推到车门口的卫兵当作了挡箭牌,护在我的身前:“开枪啊,打啊,谁不开枪谁就是狗日的。”
在奶奶的严格管教下,我骂人的本事很差,翻来覆去就是“狗日的”,别的脏话不会骂,也骂不出口。我想起来,我也有枪,可是手里按住了那个卫兵,就腾不出手来掏枪,只好把那个卫兵往前推,一直到他的胸口抵住了枪口:“狗日的知道我是干啥的?”我想起了自己的身份,“我是中央特派员公署的,你们敢对我这个样子。”
我控制住的卫兵最紧张,一个劲对另外几个卫兵嚷嚷:“把枪放下,把枪放下,小心走火,小心走火。”这个时候又对我告饶:“兄弟,别闹了,都是爹生娘养的,别真的死上一口,没死在战场上,死在火车上,不是更冤么。”
我追问他们:“看到两个女人没有?一个四十岁左右,一个十七八岁的,对了,就是你们说得会飞的女人,她们在哪?”
卫兵这才告诉我:“她们俩跟长官在车厢里泡茶喝呢。”
我说我跟她们是一起的,你们拦着我不让我找她们,想干什么?卫兵苦着脸说,不是他们不让我进去,长官说了,把闲人放进去就要我们上战场呢。我说我不是闲人,跟她们是一起的,赶紧让我进去。
卫兵连忙点头应承:“好好好,你进去,把人放开。”
我提防他们趁我不备攻击我,拧着我手里卫兵的胳膊,朝车厢走过去,然而,我走到门前,正要转身去开门的时候,后脑勺上遭到了重重一击,我立刻失去了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