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我的贼奶奶

8.答谢犒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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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睡得很早,这也是踩盘子的惯例,睡到夜里十二点以后,就起身出发。奶奶告诉我们,这个院子有门道,平平常常一个院子,既有明岗也有暗哨证明这里绝非等闲之处。我们不知道他们暗哨的部署情况,所以出门的时候一定要格外小心。奶奶采取的是声东击西的老套子,尽管这是老套子,却非常实用,屡试不爽。原因也很简单,不管是真是假,守夜的人都不敢当成假的不过去查看。

奶奶动用了鬼明子,晃燃了一根鬼明子,然后甩手扔向了东边的房子。鬼明子携带着一道幽幽的绿光在空中划出一个弧形,落到了东面几幢房子的后面,紧接着就听到踢里嗵咙的跑动声,奶奶稍等片刻,然后潜出了屋门,我和芹菜俩紧跟着她,奶奶做了个手势,让我把门原关上,然后出溜一下就上了房顶。芹菜同情地看了我一眼,然后也上了房顶,我自知没有那个本事像她们一样窜上去,就踩着窗台扒着房檐朝上爬,费力地攀上了屋顶。

芹菜伏在屋顶上,看着我笑,牙齿在夜色中仍然泛出洁白,奶奶伏在她的旁边,低声骂了一句:“比猪还笨。”

我们失算了,从屋顶上看过去,到处都是屋顶,根本弄不清我们现在的位置,甚至连方向都辨别不清。这时我们才意识到,这里是北平,不是海宛,要找到王先声纸条上的地址,别说三更半夜,就是大白天,恐怕也得四处打听个一溜十三遭才能有个眉目。

“三娃,我们现在在哪里呢?”奶奶问我。

我说:“在北平。”

“放屁,我知道在北平,在北平的哪里呢?”

我说:“在盲肠胡同十六军的接待站啊。”

奶奶无奈叹了一声:“狗日的跟我一样糊涂。”

话不投机半句多,我不认为我的回答有什么不妥,奶奶却骂我,我也赌气不再吭声。

芹菜调和道:“我觉得好像进城了以后,顺着皇宫前面的路一直往南走的。”

那会儿,我们并不知道我们走的其实就是前门大街,而我们所住的那个十六军的接待站就在前门大街西面的胡同区里。王先声交给奶奶的纸条,奶奶不识字,自然也不知道上面写的什么,可是又好面子,不说自己不识字,回家以后让我和芹菜给她念,才知道上面写着:新北平和平道十六町三十号。

奶奶和我当时都以为所谓的“新北平”是对北平光复以后的称呼,此时此刻,站在十六军接待站的屋顶上,才恍然以北平的规模,我们要找到这个和平道十六町三十号,尤其在这深更半夜,就等于瞎子摸象、大海捞针。

奶奶在屋顶坐了下来,四周黑黢黢的,夜风徐徐吹来,带着几分凉意,从不远处的街道上,传来嗡嗡嘤嘤的夜声,更反衬得这座宅院静谧。

我有点冷了,也开始困了,便催促奶奶:“咋弄呢?我们总不能在这房顶上过夜吧?”

奶奶站了起来,拍拍屁股上的浮土:“既然出来了,就到跟前转一下,熟悉一下。”这也是我们的习惯,每到一个新住处,都要对四周的环境进行周密的打探,尤其要关注可能被别人利用的通道和可以被自己利用的去路。

我们从房顶上下来,落脚地已经是宅院的外面,奶奶稍微辨别了一下方向:“我记得我们是从那头过来的,那头应该是东边。”

刘一芒开车时从东边拐弯进来的,奶奶说得没错,到了这里以后,原地掉头我们下的车,据此我判断:“这可能是个死胡同,西边出不去。”

奶奶嗯了一声,却仍然向西边走,我和芹菜连忙跟了上去。胡同里静悄悄地,一株槐树依傍着旁边的院墙张开了巨伞一样的树冠,晚开的槐花散发出腻人的香味,芹菜抽抽鼻子:“真香。”

拐个弯,前面没路了,胡同到此为止,果不其然,这是一条死胡同,难怪叫盲肠胡同,也难怪刘一芒要给汽车掉头。堵住正面的不是围墙,而是一幢大杂院,奶奶骂道:“当初也不知道这家院子是啥人修的,竟然当路修房子,这家人保险霸道得很。”

大杂院里传出了狗吠,很快,四周的狗就像搞联防一样,相互呼应,纷纷汪汪了起来。没了路,又惊动了狗,谁也弄不清狗会不会和人再结成联防,把警察或者当兵的叫来,奶奶只好带着我们回头:“今晚上就这样了,明天打听一下再说。”

到了我们住的那幢宅院外面,我们依然从房顶上进去,回屋以后,奶奶忽然问我和芹菜:“你们觉得刘一芒那人咋样?”

芹菜说还可以吧,看样子不是坏……芹菜及时把“坏人”两个字咽回了肚子,如果说出口,奶奶又得再重复一遍官府中人不能用好人坏人评论的话儿。

我说表面上好像没有啥心机,也可能就是周承甫派来的招呼我们的。奶奶沉吟道:“既可能是单单招呼我们,也可能心里明白着呢。周承甫绝不可能是单单招呼我们,我们跟他没有那份交情,也不能帮他升官发财,他没有必要对我们这么周到,可是他们到底要干啥呢?”

奶奶让我们各自回房睡觉,自己却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泡起茶来,芹菜招呼她睡觉,她有点不耐烦:“你睡你的,我再坐一会。”

我那个年纪的人,睡下了没人叫一般不会主动起来,刘一芒把我扒拉醒来的时候,睡意朦胧中刚刚睁开眼睛我竟然没有认出他来,他把胡子给刮了:“咋这样看我呢?不认得了?赶紧起来吃饭。”

我觉得他是一个很有诚信的人,昨晚上说了今早上要过来招呼我们吃早饭,果然一大早就赶了过来,而我还在睡懒觉,这让我觉得挺不好意思,连忙说了一句估计他爱听的话赠送给他:“我真的认不出你了,胡子一刮,你看上去还不到二十岁。”

这话说得夸张了,他刮了胡子,比昨天确实年轻了一些,不过怎么看也超过了三十岁。也许这个人属于那种天生自来旧的种类,据说这种人二十岁和六十岁的差别都不会多大,就像出土的古董,不管过了多久,样子都差不到哪去。话出口,我自己都觉得有点肉麻,太虚假,他却很受用:“就是么,我就说了,我才二十五岁么。”

奶奶和芹菜比我勤快,早就已经起床,早就已经洗涮完毕,芹菜在练功,奶奶在一旁压腿。院子里静悄悄地,如果不是亲眼所见真难以相信这里到处都有哨兵。早饭和昨晚上的晚餐一样,都由士兵端到我们的房间。早上吃的比较简单,有豆浆油条,也有稀饭包子,还有煮鸡蛋和北平特产驴打滚。麻油牛肉干、蒜拌香椿、青椒皮蛋、榨菜肉丝、小葱豆腐几样小菜摆在桌上,红白绿黄看上去十分惹眼。刘一芒倒是一点也不吃亏,陪着我们一起就坐,然后放开肚皮狂吃。我这才想到,这人一大早饿着肚子赶那么远的路,不但为了照顾我们吃喝,他自己也要吃。

吃饭的时候,奶奶假作不经意间问道:“这北平咋还分个新北平、旧北平呢?”

刘一芒说:“洪女士你真是问到人了,换个别人还真能叫你给问住,真的,不骗你。”

“咋了?别人都不知道啥叫新北平?我不信。”奶奶故意这么说。

刘一芒用军装袖子抹抹嘴,又把手在屁股后面抹了一把,我暗笑,这种动作如果是我或者我爹,肯定又得挨奶奶一通臭骂,这顿饭都别想吃消停了。奶奶自然不会教训刘一芒 ,却也皱了皱眉头,我猜,她心里一定在骂:“狗日的真窝囊。”

“新北平的叫法比较少,一般人都说新市区,真的,不骗你。日本人占了北平以后,担心他们日本人被中国人给同化了,就在老城外的东面,专门建了日侨区,街道、房子都是按照日本的格式建的。整整建了三年,大部分街道房子都建好了,抗战胜利了,日本人投降了,这片日侨区也就荒废了。那里连街道的名称都是日本的式的,街道不叫街叫道,地方也不叫区叫町,真的,不骗你。对了,现在我们剿总司令部就安在那里,你问这干嘛呢?”

奶奶含糊其辞:“我来的时候听别人说的,说那个地方好玩。”

刘一芒又抹了一把嘴,把抹过嘴的手在屁股上抹了一下:“好玩啥啊,真的,不骗你。日本人建好了,还没顾得上享受,就投降了,谁还能去?街道上都长草了,到现在也没有老百姓住在那,真的,不骗你。现在傅长官的剿总司令部驻在那里,到处都是部队,没有老百姓,真的,不骗你,那地方真没啥好玩的。”

也不知道是真的还是装的,奶奶流露出了佩服的神情:“你知道的真多,你咋那么有学问呢。”

刘一芒得意了:“嘿嘿,真的,不骗你,我们是情报处的,一到北平,第一件事情就是熟悉北平的地理社情,真的,不骗你,别看我到北平时间不长,肯定比大多数老北平人还熟悉北平,真的,不骗你。”

奶奶又说:“我才不信好好一个城区没有老百姓住,光是当兵的住,吃啥呢?喝啥呢?你老是不骗我,我觉得你说那里不好玩就是骗我呢。”奶奶说这话的时候,撇着嘴,摇着头,满脸都是不相信三个字。

刘一芒 急了:“真的,不骗你,那真没啥好玩的,到处都是军队,没有老百姓,不信我带你过去看,真的,不骗你。”

奶奶欲擒故纵:“算了,不麻烦你了,我们有空自己过去看看就行了。”

我觉得刘一芒好像都快哭了:“你看你就是不相信人,这样,你们要是吃过饭没啥事,我开车带你们去看,真的,不骗你,你们去了就知道我这个人从来不骗人。”

芹菜抿着嘴憋笑,憋得很痛苦,在桌子底下用力掐我,靠掐我来转移笑点。我对奶奶佩服坏了,几句话就把刘一芒给套了,这个功夫肯定来自于她的看人本事,我想,如果刘一芒不是这种带点傻气并且执拗的让别人相信他的个性,恐怕也不会轻易上奶奶的套。

奶奶却还继续放绳套,问我和芹菜:“你们两个吃过饭有啥事情没有?”

我们俩连忙摇头:“没事,没啥事。”

奶奶说:“那咱们就跟刘长官看看日本人修的新市区去。”

吃过饭,我们三个人又上了刘一芒的吉普车,他开着车顺着前门大街朝北走,到了前门跟前,向右转,然后一路向东,出了北京老城,一路向东北方向开去。沿途有很多国民党的军队,既有步行的东来西往,也有马拉、车拉的大炮堵在路上,大炮的外面罩着墨绿的帆布,我们刚开始都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刘一芒 得意洋洋的告诉我们:“那都是大炮,美国造的,一炸一大片,共军还想占北平,真的,不骗你,门都没有。”

坐了他的军用吉普车,一路畅通无阻,车子驶过了一条巴掌宽的小河,刘一芒又告诉我们说这条河就是护城河:“真的,不骗你。”

奶奶又开始不屑:“这巴掌宽的一道沟,一迈腿就过来了,能护啥城,净胡说呢。”

刘一芒马上脸红脖子粗的赌咒发誓:“真的,不骗你,这就是护城河,只是这一段比较窄,可能是后来日本人修新城给填了,真的,不骗你。”

我有点不忍心,奶奶其实她自己也啥都不知道,就拿着刘一芒开涮,连忙对刘一芒说:“我相信,这就是护城河。”

刘一芒现场拿我做了证明,对奶奶说:“你看,他都知道,我就说么,真的,不骗你。”

奶奶呵呵笑:“你们都说可能就是吧,反正我也不知道是不是。”

说话间车子走进了一片挺怪异的地方,这里的房子屋顶也都是起脊的,不过跟中国起脊的房子不同,这里的房脊特别陡,我估计就是奶奶的功夫,也很难在上面行走。街道上既没有商店开门也没有老百姓过往,冷冷清清,有些地段的路上还长满了蒿草,有人的地方,来来往往的除了军人还是军人。

“你们看,这就是你们说的新城,真的,不骗你,就是这个样子,没有老百姓,都是军事机关,真的,不骗你,你们看,那就是剿总司令部,真的,不骗你。”

现实证实了刘一芒的说法,他竟然有几分兴奋,好像自己的话得到了证明,是一件很值得夸耀的事情。奶奶从后面扒拉了我一下,我知道她是让我注意点,用我们的行话就是踩盘子,用刘一芒他们的话就是侦察。剿总司令部并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庞大,就是一座三层楼,与其他楼不同的是,楼顶上竖着很多杆子,刘一芒告诉我那些都是电台天线:“真的,不骗你,通过那些天线,傅长官能直接和蒋委员长说话,真的,不骗你。”

司令部的外面有一道围墙,围墙下面还堆了很多麻袋,麻袋后面能看到士兵的钢盔和机枪。院子大门口还有两座岗楼,几个荷枪实弹的士兵把守在门口,门口还有一根横栏,出来进去的人和车都要停下来查验证件。我注意看街道,果然,这里的街道牌子都是用两种字标识的,上面是中文,下面是日文。街道的名称也都是日式的,什么道啊、町啊之类的。刘一芒没敢在剿总司令部外面停车,将车从门外的街道直接开了过去,刚刚在街道的路口拐弯,我就看到这条街的街牌上写着“和平道”三个字。

我连忙说:“这条路好像人多一些,过去看看吧。”

刘一芒便把车开进了和平道,这条路和其他的路段不同,虽然人烟稀少,可是路上可以见到稀稀落落的百姓,有的手里提着盛着蔬菜的筐,从衣饰打扮上可以看出是佣人、厨子之类的下人。

“这里住的都是长官家眷,真的,不骗你。”刘一芒告诉我们。

我仔细查看着街道两旁屋舍的门牌,一个二层楼的院门外,标着“十六町三十号”。我回头给奶奶指了指,奶奶也透过车窗朝外面看,没说什么。

刘一芒却看见了我们的举动,马上说:“这座楼肯定是剿总的大官住的,真的,不骗你。你们看,外面有铁丝网,不知道通电了没有,虽然门口只有两个哨兵,里面肯定有暗哨,真的,不骗你。”

奶奶说:“管他呢,不过这些房子修得真好看,没有人住可惜了。”

在所谓的新城区转悠了半晌,刘一芒又想起了中午饭:“到中午该吃饭了,咱们回去吃饭吧,晚了怕没有好菜,真的,不骗你,接待站的厨子牛得很,过点了一般都不买账,真的,不骗你。”

顺利找到了地方,奶奶肯定心情极好,对刘一芒说:“这两老天麻烦你,今天中午我请客,你说,北平有啥是你想吃,一直舍不得花钱吃的东西?”

刘一芒挺高兴,却虚套套的客气:“算了,也没啥想吃的,还是回去吃吧,真的,不骗你,反正也不花钱,别浪费了。”

奶奶说:“咋叫浪费呢?你说我们来一趟北平,连个特色都没有吃上,不是等于白来么?说,想吃啥,我们也跟你沾个光,不然我们也不知道北平有啥好吃的。”

刘一芒马上说:“全聚德的烤鸭,东来顺的涮羊肉,我知道的就是这两样,真的,不骗你。其他的什么豌豆黄啊、驴打滚啊、卤煮火烧啊都是穷人点心,大街上摆摊卖的,真的,不骗你。”

奶奶马上说:“那好办,中午我们吃烤鸭,晚上吃东来顺涮火锅,就这么定了,你带我们去。”

刘一芒高兴了,换档加速,车子如飞的朝老城区返回,进了城圈子,却又还是老路,从前门楼子左拐沿着前门大街往南开,奶奶以为他还是要回十六军接待站吃不花钱的接待餐:“咋又回来了,说好了我请客吃烤鸭么。”

刘一芒连忙说:“烤鸭就要吃前门大街的,那里是老店,味道正宗,真的,不骗你。”

我们这才明白,原来烤鸭店距我们住的地方并不远。我们谁也没吃过烤鸭,即将享用的美食令人充满了期待,晚上将要去做的事情令人多少有些紧张,毕竟,那里是军事重地,而且是剿总的秘密机关,跟我们过去走财神抢点财物是两回事儿。我想,奶奶之所以今天破费,领着我们吃烤鸭、涮羊肉,既是答谢刘一芒 ,也是为晚上的事情犒劳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