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要赶路,所以晚上我们出来的比以往干这种事情的时候早一些。顺着胡同来到了大街上,奶奶雇了一辆马车,说是要去新城区,车老板竟然不知道新城区在什么地方,奶奶只好让他把我们拉出城再说。到了城门口,却又遇到了难题,城门已关闭,根本就不允许人员出入了。
车老板已经把车停到了城门口,奶奶怕惹麻烦,只好让他把车再赶回去:“忘了拿证件了,晚上出不去,明天再说吧。”
刚刚离开城门,奶奶就让马车停下,我们下了车,奶奶付了车钱,打发了车老板,然后带着我跟芹菜顺着城墙根转悠。奶奶和芹菜要想攀上城墙越墙而过,应该不成问题,问题还是我,没法像她们那样翻墙。另外还有一个问题,就是城墙上有巡逻的士兵,夜里像我们这样的碰上了他们肯定二话不说就开枪,所以我们也不能从城墙上过。
城墙根下面到处都是垃圾,奶奶伏着身子沿着墙跟一路走,我知道,她是在找洞口,像这种老城墙,都有通雨水,或者不知道什么原因留下来的洞口,运气好的话,能找到那种洞口,就有希望爬出去。
芹菜闷闷地说:“不是有护城河么?护城河咋出去的?”
一句话提醒了我们,护城河虽然是在城墙外面,可是也有支流被引进了城圈内,成了内河,绕着皇宫流淌。奶奶站下大概判别了一下方向,然后离开城墙根朝南走,走了一阵子,看到城墙根下面有一个窝棚,里面还漏出了微弱的灯光,奶奶便走了过去。来到窝棚跟前,就嗅到了人的汗味,还传出了幼儿咿咿呀呀的声音。奶奶伏身在窝棚外面小声对里面问:“有人吗?”
里面孩子的咿呀声戛然而止,但是却能听到人紧张、恐惧时的剧烈喘息声,奶奶又问了一声:“有人吗?我们是过路的,打听个路程。”
里面有人闷闷地应声了:“深更半夜的,打问啥路呢?”
回话的很像海宛那边尾音很重的高梁腔,不是北京本地的卷舌头话。奶奶掀开窝棚的帘子钻了进去,我和芹菜没有进去,守在外面。窝棚非常简陋,就是用草席、木片架起来能够勉强遮风挡雨而已,奶奶在里面和他们对话我们在外面听得清清楚楚。
奶奶:“听你们口音也是海宛那边的?”
对方:“哦,我们是杨树叉子的。”
杨树叉子是海宛远郊的一个小镇,跟我们去过的武胜驿正好在海宛城的两头。
奶奶:“你们怎么到北平来了?”
对方:“逃难过来的,你们是干啥的?”
奶奶:“我们晚上想出城,身上没有证件,出不去,都是老乡,你们在这熟悉,能不能指条路?”接着,就能听见大洋磕碰的响声,奶奶肯定又用大洋收买人家了。
对方:“谢了,有路,有路,好走着呢,我带你们去。”
奶奶从窝棚里钻出来,后面跟着一个蓬头垢面的老头,从他的走姿看,却又不像老头,也许这人跟刘一芒一样,长相老,又没收拾。
那人看到我和芹菜,也不搭理,管自朝南边走,我们连忙在后面跟着。走了不远,就听见了轻轻的流水声,紧接着在我们眼前就出现了一道小河沟:“顺这条河沟往东走,不远就有洞口,能出去,就是脏得很。”
奶奶连忙道谢,那人也不废话,扭头朝回走。我们便沿着河沟朝东走。河沟两旁蒿草长得茂盛,足有半人多高,草梗子把河沿垫得坑洼不平,我们磕磕绊绊地走着,草丛里不时惊起夜宿的鸟雀,惊慌地扑楞着翅膀冲上夜空。走了一阵,终于来到了城墙根下面。夜色中,河沟里的水就像摔碎了的镜子,一直铺到了城墙下面。城墙下面,果然有一条黑幽幽的洞口,河沟里的水就是从那个洞口流出去的。
“下去探一下深浅。”奶奶这话肯定得由我来执行。我挽起裤腿,脱了鞋,正要下去,奶奶拦住了我:“把鞋穿上。”
我这才想到,万一河沟里有刺脚的东西,我光着脚就得受伤。我原把鞋穿上,然后小心翼翼的下到河沟里,沿着河沟钻进了洞口。洞口很狭窄,只能弯着腰,脸几乎要贴到水面上,脚底下是滑腻腻的河泥,刺鼻的腐臭让人喘不过气来。水粘糊糊的缠绕着身躯,我感觉不是在水中趟行,而是在稀粥、疙瘩汤里挣扎。身边,不时还有说不清道不明的生物游动,贴着我的身躯,油滑黏腻,令人毛骨悚然。我屏住呼吸,强迫自己抵御着难忍的恶心,弓着腰朝前面观望,前面能看到出口,出口外面的天光映在水面上,摇曳不止,活像水面上撒了一把碎银。我暗想,幸好洞口的高度和河水的深度还算合适,如果洞口再低一些,河水再深一些,要从这洞口里钻出城外,就得潜水了。想到要把脑袋埋进这粘稠恶臭的水中,我不寒而栗。
我朝奶奶和芹菜站立的岸边返回,脚下的河泥不但溜滑,而且粘稠,每走一步脚都会被粘连,拔起脚的时候,必须尽量弓起脚背撑住鞋帮,还要用脚趾紧紧钩住鞋底,这样才能避免脚上的鞋被粘稠的污泥脱掉。
奶奶和芹菜躬身站在河沟岸边,朝我招手,我过去告诉她们:“能过去,你们下来吧。”
奶奶说你先上来,我便费力的朝河沿上爬,脚下太滑,打了个趔趄,稍一分神,一只鞋就被河泥给抢走了。上了河沿,奶奶跟芹菜不约而同地用手在鼻子跟前猛扇:“咋这么臭?这味道不是河沟里的,是粪坑里的。”奶奶评论道。
芹菜也说:“太臭了,你咋能受得了。”
我说多亏这是个臭水沟,所以才没人来,也就没有封闭,要是干净水,洞口里早就被装上封闭栅栏了。
奶奶说:“算了,为了王先声钻到这臭水沟里泡,太不值得,明天再想办法。”
芹菜咯咯笑:“奶奶,三娃哥不是白泡这臭水沟了。”
奶奶抬手要疼爱我一下,她疼爱我的方式就是在我脑袋上拍一巴掌,这一回动作做了一半手就收了回去,并没有接触我的脑袋:“男人泡不泡臭水沟都是臭男人,女人不同,不能泡臭水。”
奶奶的决断牺牲了我的努力,我只能苦笑,没办法,谁让我是男的呢。返回的路上我算倒霉透了,不但身上臭不可闻,而且湿漉漉的衣服贴在身上非常寒冷,一只鞋也留给了那条臭水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