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我们精神已经松懈,打定主意要投降,而且商量好把责任推给共产党的时候,空中突然两道绿光闪过,就像两颗彗星从脑袋上划过,然后从绿光着地的方向传来了轰隆隆的爆炸声。外门顿时乱成一片,能听到士兵们纷乱的议论声,还有枪声,一个声音下了命令:“赶紧过去,是傅长官家的方向,赶紧过去保卫傅长官。”
接着外面传来了纷纷踏踏的脚步声,周承甫大声嚷嚷:“不要乱,不要乱,防止声东击西……”
就在这刹那间,奶奶已经发动,揪了我和芹菜一把:“赶紧跑,不要怕,他们不会打我们,要抓活的呢。”
我和芹菜跟着奶奶跃出墙外,街道上乱哄哄的,士兵们有的朝南跑,那边就是我们走财神的那幢房子。有的士兵朝东跑,那边是绿光升起的地方。奶奶带头,直截了当的就冲向了把守街口的士兵堆里,我们也知道对方一心要抓活的,不会轻易放枪,放枪也不会着实朝我们要命处打,便放手放脚的朝外面跑。跑到士兵们跟前,士兵们看到我们都呆住了,我们自己都忘了我和奶奶还是鬼怪打扮,士兵们看到我们发呆惊吓也算是正常的。
就在这同时,又有两道绿光从附近升起,滑过上空落到了街对面,然后响起了两声爆炸声。怪力乱神再次发挥作用,而且是双重作用,我和奶奶的鬼装吓着了士兵,空中绿色的光和爆炸声更是吓着了士兵,士兵心神涣散、惊慌失措,奶奶则既用观音指消除士兵握抢的能力,又不停地朝近处的士兵脸上吹气制造吸人魂魄的恐怖。我也学着奶奶,跟谁近了就朝谁脸上吹气,心急火燎,不管不顾吐沫星子带着口臭一股脑地朝士兵的脸上喷,士兵们真的懵了,有的甚至捂着脸蹲到地上躲避鬼朝脸上吹气。
冲出了士兵的包围,我们腿快如飞地奔逃。要论逃跑的速度,我估计奶奶和芹菜天下无双,以我的腿力,虽然在瓜娃、芹菜之下,跟普通人比却能算作飞毛腿了。腿再快,却比不过汽车轮子,我们刚刚跑出新市区,后面就有几辆汽车追赶上来。
后面的汽车越追越近,周承甫也在上面,不停用高音大喇叭冲我们喊话:“洪女士,你们跑不掉的,四周都是国军,长官司令部已经下达了通缉令,你们最好的出路就是投降……”
奶奶不愧是逃跑的高手,我只顾跟着跑,脑子里已经没有思路、想法,奶奶却瞅准机会,一拐弯从路上跑到了农田里,然后从农田中直接趟了过去。汽车无法在农田里行驶,追赶的人们没了办法,只好从汽车上跳下来步行追赶我们。比腿脚,没有谁能比得过我,更别说奶奶和芹菜了。追赶的士兵们开始放枪,我估计他们是得到了射杀我们的命令,枪弹在我们四周掠过,有几发子弹的灼热烤疼了我的耳朵和头皮。
前面是树林,奶奶的目标显然是要跑进树林躲避他们的抓捕,可是树林距离我们有将近一里路远,如果他们仍然坚持抓活的,我们大有希望逃脱。可是他们现在已经开枪,不等我们跑到树林,八成我们都得中弹。
“趴下,趴下……”奶奶招呼我们,我和芹菜连忙爬到了地上,收割过的秋麦茬就像一刃刃小刀子,割得皮肤生疼。趴下了,却仍然没法行动,剩下的就是等待,等待士兵们活捉我们。我们三个人都有枪,但是一点举枪反抗的意识都没有,并不是我们怕死,而是从来没有想过为了帮王先声干活搭上自己的命,或者拿别人的命换奖金。似乎国民党兵的想法跟我不谋而合,他们竟然也不敢贸然扑过来抓我们,可能也怕中了我们的枪。就在这时,对面的树林里突然爆出一片弹雨朝我们身后的士兵泼洒过去,国民党士兵们跟我们一样,立刻齐刷刷地爬到了地上。
“快跑,腰弓些。”奶奶一声吒喝,起身就跑,我和芹菜也紧紧跟随,对于我们来说,跑过一里路也就是吐口痰的功夫,然而,令我们诧异的是,我们跑进了树林,却并没有见到人的影子,似乎刚才那一片弹雨是树林子自己发射出去的。
“谁在一直帮我们呢?”连芹菜都忍不住问。
“我爹!”
“洪铁柱那狗日的。”
我和奶奶的判断是一致的。奶奶进一步分析:“刚才空中扔过去的绿莹莹的光亮就是鬼明子,可能你爹把鬼明子绑在手雷上一块扔的,他把国民党兵的注意力吸引了,好让我们跑。”
连芹菜都非常认可这个判断:“就是的,可是,洪三爹为啥不等着跟我们会合呢?”
奶奶眼珠子咕噜噜乱转,却没有得出什么有价值的思想成果:“狗日的洪铁柱一向就是藏头露尾鬼鬼道道的,”接着朝树林里骂了两声:“狗日的洪铁柱,等我见了你再算账。”骂完,奶奶朝我跟芹菜撒气:“赶紧走,还等着国民党给你们送酒席来吗?”
我们连忙继续逃跑,这个时候也顾不上辨别方向路径,奶奶朝哪跑我们就跟着,跑着跑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把国民党兵给扔远了。跑到了一座小山包上,奶奶说歇一阵,我们就坐到了山岗上休息。芹菜朝山背后指画,她的嗓子彻底哑了,我们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山坡下面有几幢农屋,奶奶说走,弄些吃的去,我们就朝那几幢小农屋走去。
这个小小的村落炊烟袅袅,空气中能嗅到柴草燃烧的焦香,我们走近的时候,不知谁家的狗儿吠叫起来。逃跑的紧张和慌乱,被这难得的沉静松弛下来,这个时候我们才恍然,不知不觉间已经到了晌午时分。村头一家农户的院落看着比较齐整,奶奶便到这家敲门。应门的是狗儿汪汪汪地吠叫,既像是欢迎,又像是恐吓,到底表达什么含义,完全看人的心境。农村的院门白天一般都不会拴上,这家也一样,狗儿的吠叫惊动了主人,一个老婆婆拉开了虚掩着的院门,一眼看到奶奶,惊得倒退两步,多亏是大白天,如果是晚上,估计这个老婆婆也会吓得昏过去。
自己的装扮会吓着人,我和奶奶已经习惯了,奶奶马上送给老婆婆一个笑脸:“婶子,别怕,我是人,不是鬼。”
老婆婆哆嗦着嘟囔:“大白天的,吓唬人干啥呢。”
奶奶说:“我们是逃难的,路上折腾成这个样子了,晌午了,能不能叫我们歇歇脚,吃些喝些?”
老婆婆很善良:“唉,兵荒马乱的,到处都是逃难的可怜人,农家人也没啥好吃的,只要你们不嫌弃,就跟我们一起吃吧。”
我们进了院子,老婆婆冲灶房嚷了一声:“他媳妇,来了三个客,多做些。”
灶房里一个女人答应着,从旁边的厢房里踱出来一个老汉,看到我和奶奶照例也惊了一惊,却没有老婆婆那么震撼:“你们这是咋了?咋这样子打扮?”
奶奶说:“晚上走路怕遇上坏人,就作成这个样子,坏人见了就躲了。”
老汉呵呵笑:“你这办法好,赶紧洗洗去,看上怪怪地瘆人呢。”
老汉在这里说,老婆婆已经从院中的井里绞水了,我不是没有眼色的人,连忙过去接过辘轳替换老婆婆。绞了两桶水,倒在井旁边的木槽里,奶奶先洗。毛巾、胰子之类随身要用的东西都让奶奶给清理了,只好用老婆婆提供的皂角草草洗一下。洗过了,老婆婆递过她们家用的擦脸布巾,奶奶嫌脏,声称自己洗脸不习惯用毛巾、布之类的东西擦,就那么晾着。
芹菜虽然没有像我和奶奶那样在脸上抹吐沫黄泥,经过一夜半晌的奔波,却也是灰头土脸,洗过之后,也学着奶奶晾干。
总算轮到我了,我又绞了一桶水,稀里哗啦洗了个痛快,我没像奶奶她们那样嫌人家脏,接过老婆婆递过来的擦脸布,擦干净了脸上的水渍。
农家的午餐很简单,一笸箩杂面窝头随便吃,每人一大碗疙瘩汤,下饭的是蒜拌苦苦菜、酸白菜,可能是为了待客,桌上还放了一盘腊肉,黑乎乎油腻腻的看上去不干不净,我们都吃。看到只有老两口和他们的儿媳妇,奶奶问他儿子呢,老汉说儿子带着孙子借口看丈母娘,到外面躲壮丁去了:“现在过几天就拉一回壮丁,村里年轻人不是被拉走了,就是跑到外头躲去了,唉,这世道啥时候才能叫人安安稳稳的种地么。”
或许我们奔忙了一整夜,又奔逃了一晌午,一个个都饿坏了,虽然农家伙食简陋粗糙,可是却觉得格外可口,吃饱喝足,困劲就上来了,老婆婆看出我们困倦,就张罗着留我们在他们家睡,奶奶却掏出两块大洋给人家:“婶子,大爷,实不相瞒,我们还得跑路,麻烦你们有不穿的旧衣裳,给我们每人找一身,我们路上也好有个换洗的。”
那会儿农村人基本上见不到大洋,他们所能花用的都是很不值钱的金元券。老婆婆和老汉看到奶奶出手这么大方,反倒吓住了,迟疑着不敢接,奶奶把大洋强塞到老婆婆手里:“婶子,别担心,我们不是强盗,家里原也有些家底,要不是打仗,我们也不会跑出来逃难。”
老婆婆接了大洋,便跑回屋子给我们每人找了一套衣裳,衣裳虽然都是农村人穿的简单的粗布衫裤,却也都洗得干干净净。我和奶奶还有芹菜就地把衣裳换了,旧衣裳奶奶却没有按照我想象的留给这家人,依旧用包袱包了,让我背上,然后就起身告辞:“我们还得赶路,谢谢你们了,还有,如果有人打听我们的下落,你们千万不要说见过我们,说了麻烦就大了。”
老婆婆和老汉连声答应着,还要把我们送出院子,奶奶拦住了他们:“不要出来,小心叫别人看见。”
奶奶先探头出去两头查看了一番,没有发现人,这才招呼我们出门急急的朝东走。到了村外地里,奶奶找了个坑洼处,让我把换下来的衣服埋了。
芹菜看到好好的衣服被埋到了土里,心疼得直咧嘴:“奶奶,我们不要了还不如送给刚才那家人呢。”
奶奶说:“你懂啥,送给他们,就是给他们和我们埋祸胎呢,万一叫人家查出来,他们一窝窝务农的,咋会有那么好的衣服呢?人家一问,他们保险要把我们供出来。”
掩埋好衣服,奶奶就带着我们就一路向东走,快到天黑的时候,我们总算上了大路,又沿着大路走了好一阵,才到了一个叫豁子驿的小镇,随便找了个小店填饱肚子,我和芹菜都困倦得睁不开眼睛了,走路也晃晃悠悠的。奶奶见我们俩实在撑不住了,就想找个地方歇一晚上。
小镇有两家小旅馆,奶奶不敢住,担心走漏了风声遭到围捕。适逢战乱,百姓就像受到惊吓的鸟雀四处乱飞,期望能够躲避战火,所以,镇内有很多房屋人去屋空。我们在镇上转了一圈,选择了一户门上挂锁的房子,打算进去休息一晚上。门上挂着锁,自然就应该由我去开锁,奶奶却嫌麻烦:“算了,从墙上直接过。”
我们正要翻墙头,一辆马车从镇外疾驶过来,来到我们跟前,车老板“吁”的一声,猛扯缰绳,驾辕的马咴律律嘶鸣着前蹄扬起,硬生生地停了下来,车轮被闸木勒得发出刺耳的尖叫:“洪师姐,三娃子,快上来。”
我们都愣了,注目看去,车老板脑袋上包着大汗巾,大汗巾外面还扣着一顶草帽,傍晚时分,根本看不清他的长相。可是他既然能把奶奶叫“洪师姐”,肯定也就知道我们的身份,奶奶趋过去查看:“谁啊?认错人了吧?”可能突然认出来车老板,奶奶跃上马车抽头就打:“狗日的你们这一伙藏头露尾鬼鬼祟祟的东西,洪铁柱呢?”
车老板的草帽被打掉在地上,脑袋上的包巾也滑落下来露出了脸,我惊讶了,竟然是鸡鳖子。我拽了芹菜一把,跳上马车:“鸡鳖子,咋是你?我爹呢?”
鸡鳖子用胳膊护着脑袋抵挡奶奶的巴掌,急慌慌的说:“好了,别打了,赶紧走。”说着,扬鞭催马,健马猛然发力,马车就像出膛的炮弹向前窜出,奶奶、我还有芹菜,一起被晃倒在车厢里:“狗日的你干啥呢?”奶奶愤愤詈骂。
鸡鳖子也不答话,赶着马车拼命飞奔,跑出了镇外,鸡鳖子才说:“你们都消停些,老老实实跟我走,闯了多大的祸你们知不知道?”
奶奶问他:“闯啥祸了?”
鸡鳖子抽了马儿一鞭子,然后回过头对奶奶说:“你们把半边天都捅塌了,还慢慢腾腾的想睡安稳觉呢,给你们说,你们能不能回到海宛我都不敢担保。”
不是鸡鳖子说出的内容,而是鸡鳖子说话的神态和语气把我们镇住了,想一想也是,至今为止,我们连我们去偷的那一家是什么人都不知道,这也是奶奶带着我走财神的头一遭:没有弄清财神身份就把人家给盗了。
奶奶过去给我说过,三种财神走不得:寺庙道观、官府牢狱、黑道山头。可是,我们这一次去的那家显然跟这走不得的三种都不搭界,可是,种种迹象表明,这一次财神走的确实不同凡响,一般的人家,即使是大官,也绝对不会因为家里进了贼,便动员那么大的军事力量来进行抓捕。
“你说我们把半边天给捅塌了,你咋知道的?”奶奶追问鸡鳖子。
鸡鳖子的回答令我们大惊失色:我们走财神的那一家,竟然是华北剿总司令傅作义傅长官的住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