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我的贼奶奶

4.回到小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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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日的王先声跟洪铁柱没有一个好东西,这是哄着憨狗咬狮子么,狗日的把我们往火坑里推呢。”奶奶听到我们稀里糊涂的被派来跑到傅作义家里撬保险柜偷东西,本能的反应就是大骂一通:“狗日的鸡鳖子你也不是好东西,你咋知道我们的下落的?”

鸡鳖子委屈极了:“洪师姐,你咋一篙打落一船人呢,给你说实话,要不是我跟洪科长冒死接应你们,你们这阵早就进了情报处的审问室了,你们保险按照王先声的谎话,说你们是共产党派来的,那你们就把大事坏了。”

奶奶追问:“洪科长是个啥东西?”

鸡鳖子解释:“洪科长就是你师弟洪铁柱么,他现在是共产党平津前委特工委敌工科长,我就是他的部下。”

“平津前委是个啥东西?特工委又是个啥东西?”奶奶口气里已经没了气恼,更多的是好奇。

鸡鳖子却不再说了:“算了,给你说也说不清楚,回头让洪科长自己给你说,我现在的任务就是赶紧把你们送到天津,你们在从天津绕道回去,到哪里,洪科长说已经给你们安排好了。”

奶奶说:“哦,他叫我们……”

鸡鳖子打断了她:“他咋给你们安排的,你不要给我说,任何人都不能说,记死,打死都不能说。”鸡鳖子用鞭子猛抽马儿,似乎跟马儿有仇,“这一路洪科长都安排好了,你们只要跟上走就成了,还有,万一叫国民党捉了,一口咬定是王先声叫你们干的,只要是王先声派来的就不会死。千万不敢说是共产党,记死,你们要是说共产党叫你们干的,肯定要杀头,你不想三娃子跟芹菜姑娘陪着你挨枪子吧?”

奶奶的脑子确实无法马上消化如此复杂的情势,喃喃自语:“王先声说我们只要招了是共产党,就不会死,你又说只要我们说是王先声派去的,就不会死,到底是啥意思么?”

鸡鳖子这个时候说了一句令我们极为震撼的话:“你要是把事情推到共产党身上,不要说国民党要杀你,就连洪科长都要杀你。”

说我爹会杀奶奶,连我都觉得荒谬,那简直是匪夷所思的事情,然而,鸡鳖子的郑重其事,又让我不能不把他的话当作真事儿。

马车跑了几十里,马累得口吐白沫,任鸡鳖子怎么用鞭子抽,车子的都无法加速,鸡鳖子跳下车,跟着马车跑,他是为了减轻车子的重量。又跑了一阵,来到一个村落,马车停在村头打麦场一个比一宅院子还要大的麦草垛跟前,鸡鳖子招呼我:“三娃子,下来帮忙。”

地上扔着木叉,鸡鳖子拾起一柄木叉扔给我:“把草垛拆了。”

他自己也拿了一柄木叉跟我将麦草从垛上拆卸下来,奶奶和芹菜跳下车,奶奶问:“你这是想把我们三个藏到麦草垛里头吗?”

鸡鳖子不搭理奶奶,闷头干活,奶奶提醒了我,我也算是明白了,鸡鳖子肯定是想先把我们埋到麦草垛里藏起来。我的木叉磕到了坚硬的石头或者是铁器,力道反弹震得我胳膊生疼。我抽出木叉,木叉只剩下一根齿:“鸡鳖子,这下面是啥东西?”

鸡鳖子不吭声,继续闷头把麦草捆叉下来扔到一旁,我换了一把木叉帮他,很快奇迹就出现了:麦草垛里面竟然藏着一辆汽车,一辆刘一芒驾驶的那种美三零吉普车。

更让人惊讶的奇迹继续出现:鸡鳖子上车,把车发动着,车子哼哼着好像刚睡醒的大猪,从麦草垛里钻了出来。

鸡鳖子冲我们喊:“赶紧上车。”

我们三个连忙上车,鸡鳖子挂档加油,汽车立刻疯张倒势的朝东边疾驶而去。那个年头,能开车会开车绝对是值得炫耀,令人羡慕尊敬的本事,土哈哈的鸡鳖子竟然能够将美国人的汽车开得飞快,马上令我对他有了刮目相看的新感觉,就连奶奶都不再骂他:“鸡鳖子,你还啥都会干啊。”

鸡鳖子就像变了一个人,一脸的严肃:“车后头有衣裳,你们换上,还有,路上遇上查问的,不要说话,我一个人应付。”

车上的衣服都是国民党军队的服装,我和奶奶、芹菜在颠簸的车里东倒西歪,费了好大的牛劲才算是换上了。吉普车一路东行,路上不时可以看到国民党党军队的阵地,坦克、大炮的炮筒子就像冬天脱了枝叶的树干,又像熄了火的烟囱,一群群、一片片傻愣愣地朝天撅着。一路基本上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有的岗哨要停下来查验证件,有的岗哨看到军车就挥手放行。鸡鳖子不知道从哪搞到的、也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手里拿了一张特别通行证,每到关卡,掏出来亮一下,就能过关。

车子开到一处兵营,拐了进去,奶奶警惕性高:“你干啥呢?”她问话的口气就能听得出来,她是担心鸡鳖子把我们给卖了。

鸡鳖子说:“车要加油,人要吃饭。”

奶奶嘟囔:“这狗日的世道咋乱成这了,共产党跑到国民党的军营里加油吃饭,国民党特务偷国民党长官的保险柜子,国民党怕是真要丢天下了。”

鸡鳖子回头“嘘”了一声,奶奶勉强嘟囔了一句:“狗日的,我又不是驴马,朝我嘘啥呢。”说归说,奶奶还是比较懂事的,知道在这种地方乱说话,搞不好是要付代价的,便保持缄默,不再絮叨了。

鸡鳖子跟一个军官嘀咕了一阵,军官便大声命令一个小兵给鸡鳖子的车加油:“加满,再带上一个油桶。”小兵“是是是”地答应着,转身跑了。

我们跟着军官进了一个大房子,里面摆着长条桌,此时没到吃饭时间,房间里空空****,军官安排我们在桌头坐下,然后对鸡鳖子说:“吃啥呢?”

鸡鳖子说不论吃啥,快些。奶奶说炒两个菜,娃们好几天没有像样的吃了。军官看鸡鳖子,意思很明白:听谁的?

鸡鳖子说:“那就炒两个菜,还是要快些。”

军官看了看奶奶,转身到里间屋去安排了。奶奶问鸡鳖子:“你捣啥鬼呢?咋跟国民党这么好?”

鸡鳖子坐到我旁边,对奶奶说:“再过些日子,国民党就都成了共产党了。”

奶奶不屑:“说梦话呢,你跟洪铁柱一样,说话嘴里能跑船,鱼找鱼虾找虾,乌龟生来爱王八,你们难怪能在一起混,都是同一类。”

我知道奶奶因为这一次行动不但糟了风险,险些投降令一辈子的英名扫地而气恼、郁闷,而且一路上都有三只眼更是令她憋火。做我们这种事情极为忌讳三只眼,我们这一回本来做暗事的,却偏偏一而再再而三的让别人躲在一旁盯着帮,明明知道有三只眼,却无可奈何,心里确实窝囊透顶,所以对鸡鳖子既没有好脸色,也没有好话头。我从桌下揪了揪鸡鳖子的衣襟,让他不要跟奶奶一般见识,小心把奶奶惹翻了做出他收拾不的事情来。

鸡鳖子握了握我的手,意思是他明白我的意思,对奶奶堆了笑脸:“洪师姐,说实话,这一回的事情,也就亏了是你,换做任何一个人,都别想全身而退。其实,洪科长跟我们还是担心你们的安全,绝对没有别的意思。”

奶奶“哼”了一声,表达了对鸡鳖子的话并不买账的意思,不过也再没有骂他。片刻,一个套着白围裙的国民党兵端了两个大盆上来,一盆是面糊糊,一盆是大馒头。另外还有两个大盘子,一盘猪肉炖萝卜块,另一盘是萝卜片炒猪肉,奶奶笑了:“狗日的,这就是你们炒的两个菜?”

鸡鳖子饿坏了,一手夹了两个大馒头,一手将猪肉炖萝卜拖到自己眼前,狼吞虎咽起来:“这就不错了,再晚来两天,连肉星星都别想见上,国民党的粮道都断了。”

我也很饿,见了猪肉也很馋,连忙将另一盘萝卜炖猪肉拉到自己跟前,大啖起来。奶奶和芹菜保持了文明进食的好习惯,捏了馒头慢慢朝嘴里送,我和鸡鳖子飞快地喂饱肚子,当兵的却又送上来一盘炒鸡蛋,还说了一句:是新鲜的,刚刚从附近村里抢来的,被长官没受了,就给你们炒了。我和鸡鳖子每人抄了一筷头,硬填进嘴里,算是没吃亏的意思。

吃饱喝足,鸡鳖子带着我们立刻出发,过了廊坊却又掉头往北走,奶奶问他:“你不是说到天津么?”

鸡鳖子说:“那是说个大致的方向,天津马上就要打仗了,你要往炮弹枪子底下钻吗?”奶奶不吱声了。

这一路鸡鳖子基本上再没有停车,我们坐在摇摇晃晃的车上,一会睡着了,一会又惊醒了,惊醒了再睡着,大脑中一片混沌,想着就叫人犯糊涂:共产党开着国民党的车,拉着国民党的人,吃着国民党的伙食,加着国民党的油,千方百计躲避国民党,这一切搞得我们稀里糊涂,也弄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干嘛的,怎么会麻烦共产党和国民党两家合伙照应。

一直到了半夜,鸡鳖子把车停在了荒郊野外,我们再一次惊醒,奶奶问他:“到了?”

鸡鳖子说加油。然后就把国民党军官给我们带的一大桶油又加进了邮箱,然后踢了两脚轮胎说:“这一箱油该够了。”

奶奶说不够也不怕,反正有国民党给你供呢。鸡鳖子上车以后说:“那也得看人呢,有的国民党给,有的国民党不给,不管给不给,这一箱油要是再不够,我就给油箱里溺一泡,我就不信到不了。”

车子又在路上摇晃起来,很快我们就又被晃进了梦乡。再次醒来,睁眼看看,已经黎明,西周的景物轮廓已经能够看清,张眼四面看看,景致挺熟悉,原来我们已经到了武胜驿。

鸡鳖子让我们下车,奶奶问他:“你不跟我们了?”

鸡鳖子说:“不用跟了,洪科长说到哪去你知道。”

奶奶说那也好,你自己走,路上小心些。鸡鳖子从车里探出头来:“我也不走,我到镇里那家顺风旅馆睡一觉去,把人都困成怂了,你们没事就不要管我了,要是有事就到顺风旅馆叫我。”

鸡鳖子开车摇摇晃晃的走了,我们就跟着奶奶朝杨叔叔家里走。远远就望见杨叔叔站在他们家门前的路口伸脖子张望着,看到我们三个,连忙跑过来迎接:“师姐,你们可算到了,把人急死了。”说着,伸手过来接我们的包袱,奶奶拦住了他:“洪铁柱呢?”

杨叔叔悄声说:“一直在等你们呢。”

我们跟着杨叔叔到了他们家,一进门就见我爹蹲在屋檐下面冒烟,奶奶没理他,直接进了原来她住过的屋子。我爹也没跟进去,对我和芹菜说:“赶紧洗洗去,洗了吃饭,吃完饭好好睡一觉。”

我曾经在杨叔叔家养过伤,对杨叔家很熟悉,带着芹菜到他们家灶房洗脸,脑子里刚刚闪过杨婶,杨婶就出现了:“把水舀出来洗。”

芹菜答应着,却笑了:“谁还能在缸里洗。”

我说:“这是我爹干的事,把杨婶恶心出毛病来了。”

芹菜呵呵笑:“洪三爹不会吧,”想了想又说:“也可能。”

就在我和芹菜洗脸的时候,院里却已经打不可开交,原来,我爹跟着奶奶进屋,朝奶奶要“东西”,奶奶二话不说,劈头盖脸就开打。我爹当然不敢还手,只能撤退,退到了院里,奶奶也跟了出来边打边骂:“好你个洪铁柱,一路上你就搞鬼,狗日的还在三娃身上脸上写字呢,显你的功夫吗?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姓王的叫我们干啥?一路上你给我们当三只眼,狗日的今天我饶不了你。想要东西,门都没有,你给我把话说明白了……”

我和芹菜跑出来看热闹,我爹嘿嘿笑着,躲避着奶奶的追打,杨叔叔也不出手拉架,跟我们一样看热闹。唯有杨婶非常淡定,就像没看见、没听见一样,把饭桌摆到了院里,然后一样样的把饭菜端到桌上:“师姐,别闹了,娃们都洗过了,你也洗一把,吃饭。”

奶奶似乎对杨婶还比较认可,停止了追打:“洪铁柱,吃过饭你给我说明白。”

我爹连忙说:“一定能说明白,师姐你别生气,先吃饭,先吃饭。”

奶奶到灶房洗脸,杨婶仍然忘不了那一句叮嘱:“把水舀出来洗。”我由不得担心,杨婶真让我爹在水缸里洗脸洗手的行为给坐下毛病了。

吃饭的时候,我爹对奶奶说:“师姐,姓王的叫你做这事情背后有大阴谋。”

奶奶反问他:“你知道有大阴谋为啥还叫我们去?”

我爹说:“那个时候我也没有掌握他的阴谋,一直到你们从傅作义家里出来,我才明白,他是要把脏栽到共产党身上,破坏北平和平谈判啊。”

奶奶愣了:“啥和平谈判?”

我爹解释:“我们共产党正在跟傅作义谈判,北平那么一座历史文化古城,你说要是打起仗来,老百姓的性命财产还有城市不是都毁了?所以,共产党跟傅作义商量,两下里不打了,和平解放。”

奶奶说:“这是好事情么,王先声为啥要破坏呢?他咋破坏了?”

我爹说:“刚开始,我也不知道他是叫你去傅作义住的地方做事,还以为他们是要监视哪个杂牌军的上层。为了防止他们掌握情况害人,我不是专门叮嘱你拿回来的文件资料一定要先给我们看过以后再给他吗?一直到你们开始动手了,我们才知道,他这一次派你们去竟然是傅作义的住宅,联想起你给我说过,姓王的叫你们要是失手了,就说自己的共产党的人,我这才明白,他的目的是两个:既要通过从傅作义家里偷保险柜来监视傅作义的动向,又可以放风出去说你们是共产党派去的人,你想,共产党一边跟傅作义谈判,一边派人到他们家里偷文件档案,傅作义还能跟共产党谈判吗?”

奶奶惊呆了,眼睛瞪得溜圆,停止了咀嚼,嘴角上还残留着馍馍渣:“事情这么大啊?难怪鸡鳖子说我们把半个天给捅塌了。”

我爹接着说:“一路上其实都有我们的人暗中保护你们呢,我在车上不敢露面,如果敌人发现了我,那就更有借口把脏栽到共产党身上了。”

奶奶气消了:“我不懂你们共产党和国民党的事情,我光知道不打仗老百姓就能过安生日子,狗日的王先声这是拿我当猴耍呢,我不给他干了。”

我爹说:“你现在不是给他干,是给老百姓干呢,北平要是能和平解放,你就功德无量。你赶紧把从傅家取来的东西给我,我看过了再商量下一步咋弄呢。”

奶奶回屋,把包着保险柜里所有纸张文件的包袱一股脑递给了我爹:“你都拿去,看完了该咋办我等你的消息。”

我爹高兴坏了,大嘴咧得就像瓢:“好,好,好,我尽快,尽快。”

奶奶起身叫我和芹菜:“三娃,芹菜,咱们走。”

我爹惊问:“你们走哪里去呢?”

奶奶说:“出来这么多天了,瓜娃一个人留在家里我不放心,我回去了。”

我爹说:“你不能回去,就在这里等我的消息。”

奶奶说:“瓜娃一个人在家里,也不知道咋样了,隔得远了没办法,现在就一揸远了,我实在等不及了,你有啥事情回家里说。”

我爹问奶奶:“你回去了,姓王的找你你咋说呢?”

奶奶说:“那你就抓紧快一些么,瓜娃一个人丢在家里这么多天,你难道就放心吗?”

我爹只好说:“你们回去千万不能叫姓王的知道,一定要悄悄地,要是他知道了追着你要东西,你咋应付呢?”

奶奶已经一刻也呆不住了,急匆匆往外走,边走边说:“那就看你了,反正你要抓紧。”

我们跟着奶奶从杨叔家出来,经过街道的时候,奶奶看见有商铺就钻进去,买了洋糖、点心,还买了两丈洋漂白布:“你们跟上我到北平好的也吃了,该买的也买了,瓜娃在家里,本来想着给娃娃在北平买些东西,太紧张来不及了,这些东西回去就说说从北平买的,不然瓜娃心里不舒坦。”奶奶这样叮嘱我们。

奶奶跟爹说话的时候急不可耐要回家看瓜娃,可是真正往回走了,还是非常谨慎小心。其实,像她这种老江湖,即便没有我爹的提醒,也不会张扬。海宛城内外到处都弥漫着一股令人紧张不安的气氛,到处都能看到军队的阵地,地堡的洞口黑黢黢地就像贼眼瞠视着四野,远处的坦克、大炮就像随时准备扑上去噬人的怪兽,进城的通道都设了关卡,进出城的人都要经过严格的检查。

奶奶跟我们变了装束,把在车上换上的国民党的军服脱了,穿上了我们从老农家里要来的便服,奶奶还从地上抓了两把黄土,在自己和芹菜的脸上搓了两把,两个人的脸色顿时都蜡黄蜡黄的,年龄看上去大了十岁。临近关卡了,奶奶却又犹豫了:“不行,我们身上带的东西太扎眼了,万一被搜出来,麻烦就大了。”说着,奶奶带着我们又回头朝武胜驿的方向走。

刚走了不远,一辆吉普车疯张倒势的冲了过来,奶奶刚刚骂了一声:“狗日的狂啥呢……”车子停在了我们面前,里边坐着鸡鳖子,嬉皮笑脸的冲我们招手。我们连忙上车:“你不好好睡觉,咋又跑出来了。”

鸡鳖子说:“洪科长不放心你们,叫我送你们进城。”

奶奶说:“你们做事情都是鬼鬼祟祟的,早上为啥不跟我们一起去见柱子?”

鸡鳖子说:“师姐,你不明白,形势太复杂了,到处都是敌人,我们不能不小心谨慎。”

奶奶不屑地哼了一声说:“我看你跟敌人关系好得很,管吃管住还给你的破车加油呢,你还说人家是敌人。”

鸡鳖子嘿嘿笑:“这就是地下工作的特点么。”

我好奇地问:“啥叫地下工作?在地底下工作?”

鸡鳖子说:“就是暗地里,不叫别人发现。”

奶奶说:“跟我们走财神一个样。”

鸡鳖子听奶奶这么评价他的地下工作,明目张胆地苦笑不已,奶奶瞪了他一眼:“笑啥呢?你说有啥不一样?都怕别人知道么。”

多亏了鸡鳖子和他的破美三零吉普车,进城的关卡连鸡鳖子递过去的证件都没有打开看一眼,就放行了。奶奶嘟囔了一句:“国民党真的要完了,下面的人都支应差事呢,一路上没有见一个扎实干活的。”

鸡鳖子哈哈大笑:“师姐,你这话我爱听,你的眼力真好,国民党失了民心,连他们当兵的都不给他卖命了,你说他们还能混多长时间?”

鸡鳖子把我们拉到老街的茶铺后面:“洪师姐,你们就在这里下车,先到茶铺里把行头换了,等天黑了再回去。”

奶奶问他:“俗话说好事做到底,送人送到家,你把我们扔到这半路上算啥么。”

鸡鳖子说:“我得给人家还车去,茶铺里都安排好了,你们直接去就成。”说罢,鸡鳖子开着车一溜烟跑了,奶奶带着我们绕到茶铺子正门,走了进去。

老板见到我们,迎上来客气:“洪师姐,来了,辛苦了。”

奶奶没好气的说:“辛不苦,命苦,赶紧些要干啥呢快干。”

老板微微笑出了个无奈:“洪师姐就是个性急人,那好,到后面来。”

我这是头一次到茶铺的后面,没想到门脸不大的茶铺后院倒挺大,宽敞的一个内四合院,厢房、正房齐齐整整。老板把我们带进了西厢房,从炕柜里掏出一包衣服:“行头都在这儿了,你们先歇歇,一会吃完饭换上,等天黑透了再回去。”

衣服虽然不是新的,可是也洗得干干净净,都是时下海宛城里适合穿的,穿这种衣裳,走在街上马上就能汇进人群里找不到。显然,这一切是经过事先精细设计的。吃过晚饭,换了行头,奶奶就转来转去的活像热锅上的蚂蚁,一刻也定不下来。

芹菜劝她坐一会:“奶奶,你别转了,反正过一会就到家了,瓜娃没事,大不了吃不好瘦一点,回头好好吃两天就补回来了。”

奶奶说:“你说怪不怪,越是到了家,越是着急,瓜娃不会有啥事吧?”

我也安慰她:“你说他能有啥事?一个男子汉,又是国民党特派员公署的少尉军官,谁还能把他怎么样?你就放心吧。”

天黑了下来,奶奶提起包袱就朝外走,按照惯例出门前她都会喊一声“三娃把东西拿上”,此番她自己提了包袱就走,证明她的心里确实很急。我连忙追上接过包袱挎在肩膀上,奶奶正要出门,茶铺老板却追了上来:“洪师姐,你一定要走,也不能这么走。”

奶奶回身问他:“咋了?要茶钱还是要饭钱呢?”

老板苦笑:“啥钱也不要,你们分开走,一起走目标显得很。”

奶奶接受了老板的意见:“那好,我先走,三娃你跟芹菜稍停一阵再回来。”

奶奶走了,不知道怎么回事,我的心里也急慌慌地,似乎有什么事情不妥,却又弄不准到底什么地方不妥,就像身上明明觉得痒痒,却无论如何也挠不到痒处,那个滋味很不好受。芹菜倒是气定神闲,稳稳当当地坐在靠窗的桌旁啜吸着茶水,看到我发急,她安慰我:“三娃哥,你消消停停坐一会儿,奶奶你还不放心吗?”

我不是不放心奶奶,在我心目中,这个世上就没有什么能难得住奶奶的事情,在奶奶面前,就没有什么过不去的沟沟坎坎,难受的是,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心神不定。

老板终于放我们出门了,我和芹菜难得单独相聚,过去,当我们俩在街上漫步的时候,内心里总是渴望这条路越长越好,永远走不到头才好,我们就这样一起在路上走一辈子也走不够。可是,今天也不知道怎么了,觉得这条路很长,恨不得马上跨越过去回到家里。过去在一起的时候并没有感觉瓜娃有多重要,此时此刻也许是受到奶奶不安情绪的感染,心里开始一直萦绕着瓜娃的样子,隐隐担心我们不在的这些日子瓜娃有什么事儿。

芹菜走路的本事比我强得多,表面上看上去她走得轻盈从容,实际上我基本上得小跑才能跟得上,有一阵儿,可能她内心里也着急,走得急了些,竟然把我给拉下几步。在大街上不敢跑起来,尤其是夜晚在大街上奔跑更容易引起别人的注意,芹菜停下步子等我:“三娃哥,你说瓜娃不会真的有啥事吧?”

显然,奶奶的不安和焦虑也感染了她,她也开始对瓜娃不放心了,我连忙安慰她:“不会,瓜娃并不傻,再说了,一个大小伙子能有啥事?大不了吃不好瘦了点。”

我们到了院外,看着这装墙壁已经斑驳陆离陈旧不堪的院落,亲切、温暖的感觉油然而起,虽然掰着手指头算算,我们来去不到十天,可是对于我们这些极少出远门的人来说,出门时候的新鲜、兴奋就像浮云,很快就会随风而散,而对家的依恋却会随着离家日久而日益深沉,最终积累成迫不及待的归心。我们没敢敲门,怕惊动了街坊邻居,还有说不定已经埋伏四周监视我们的王先声手下,我和芹菜绕到院落后面,从墙上翻了进去。

脚一落地,我和芹菜都愣住了,家里的情景跟我们想象的太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