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我的贼奶奶

5.瓜娃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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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子里冷冷清清,奶奶盘腿独自坐在屋檐下面的小桌边,却不见瓜娃。

“瓜娃呢?”芹菜问道。

“不知道,回来就没有人。”奶奶回答,声音幽幽地、涩涩地,没有了往日的自信,发干发涩的声音透出隐隐的不安。

芹菜也不再多话,回到自己的屋里,片刻出来已经换了家居衣裳,然后就跑到灶间烧水,呼达呼达的风箱声总算给院子增添了一丝人气儿。我把包袱交给奶奶,然后也回到了我和瓜娃住的房间。屋子里乱得一塌糊涂,汗腥气和近似于烟气又不像烟气的味道混合在一起冲鼻子,炕上的被褥我敢肯定从我们走了以后就没有叠过,地上的灰土能踩出脚印来,炕上的浮尘稍一动弹就飞扬起来呛得人嗓子眼痒痒。我自己并不是一个整洁的人,然而,我们的屋子脏乱成这副样子,仍然令我心烦意乱。

我想动手收拾一下,起码晚上能够睡人,却又放弃了收拾屋子的打算,面对如此脏乱的局面,我实在无从下手。我从屋里出来,奶奶仍旧坐在那儿,黑黝黝的就像一尊塑像。芹菜端来了茶壶茶杯,用刚刚烧好的水给奶奶沏茶,奶奶吩咐我:“去洗一下,把你们的猪窝收拾一下。”我转身刚要服从命令,奶奶却又说:“去看看院门,是从外头锁着,还是从里头上着。”

显然,奶奶刚才回来进门的时候,也不是从大门进来的。我连忙跑到院门口看了看,院门是从外面锁上的。我告诉了奶奶,奶奶纳闷:“你们猜想瓜娃能到哪里去呢?”

我和芹菜面面相觑,谁也回答不上来。虽然我们住在城里,可是由于种种原因,跟别的人基本上没有什么交往,基本的生活方式是深居简出,要说玩伴,从童年到现在,除了芹菜、瓜娃还有我,也没有别的玩伴。

芹菜说:“会不会是王先声派他出去干啥去了?”

奶奶没吱声,我估计有这种可能性:“不行我到公署去问问?”

奶奶制止了我:“胡说呢,我们回来的事情现在不能叫他们知道,等你爹把东西还回来了我们才能见人。”

瓜娃令我们提心吊胆,我们又仔细察看了家里,除了脏乱差以外,也看不出什么异常。话说回来,脏乱差才是正常,奶奶和我们都不在,只有瓜娃自己在家,他要是能把家里收拾利索了反而不正常。

“三娃,芹菜,你们都睡去。”奶奶吩咐。

芹菜叫奶奶也去睡:“瓜娃肯定没事跑出去逛了,一个大小伙子,又是特派员公署的人,还能出啥事?”芹菜用我的道理劝慰奶奶。

奶奶说你们先睡,我再坐一会儿。回到屋里,我硬着头皮忍着嗑呛用笤帚把炕扫了几下,又把瓜娃没叠的被子推到一边,手上在忙碌,思想却集中带瓜娃身上。在回家以前,我设想过跟瓜娃见面时的各种情景,比方说他热泪盈眶啊、欢喜雀跃啊,看到奶奶给他买的吃食、衣料满脸憨笑啊……也许回到家里瓜娃会鼓着脸生气,不搭理我们,我猜想,他即便生气不搭理我们,也是绷出来的,过不了多久,就会旧态复萌,雨过天晴,恢复往常的样子。然而,我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回到家里他竟然会不在,尤其是在晚上,这就更加令人不安。

刚刚躺到炕上,就听到院门哐啷啷响,我一激灵连忙爬起来,接着就听到奶奶问话的声音:“瓜娃,你到哪去了?咋这么晚了才回来。”

我连忙套上衣服跑出去,瓜娃穿着军服,手里拎着帽子,看上去好像走路热了:“奶奶,你们回来了?”

瓜娃的表现跟我设想见面时的情形都不一样,见到我们,并没有我想象的情感的大起大落,他显得很平静,无论是说话的口气还是站立的姿势。

我喊了他一声:“瓜娃,你上哪去了?我们都担心的了不得。”

瓜娃扭头对我说:“有啥好担心的,没事出去逛了一逛。”

奶奶却没有再追问,说了声:“早些睡吧。”起身回了她自己的屋子。我拽着瓜娃回了我们的屋子,油灯下,我才看清楚,瓜娃确实瘦了,脸色也不好:“咋才这几天,就把你饿成怂了?”我的语气里带着调侃。

瓜娃摸了摸自己的脸,对我说:“你也瘦了,好像比我还瘦。”他边说边脱衣裳,“睡吧,困了,有话明天再说。”听他这么说话,我都有点怀疑,眼前这人还是不是过去的瓜娃了。那会儿,我万万没想到,就在我们离开的不到十天里,瓜娃身上发生了那么巨大的变化。

夜里睡梦中,好像瓜娃出去过一趟,我估摸他是上厕所去了,也就没有在意。清晨起来,瓜娃还睡着,奶奶和芹菜已经在院里练功了,芹菜朝我们的屋子叫了一声:“瓜娃,起床了,再不起来就没饭了。”

奇怪的是,过去瓜娃如果听到“没饭了”三个字,马上就会一骨碌爬起来,抢到我前面去洗漱,生怕晚了真的没有早饭了。今天他却仍然睡着,一直到我扒拉他:“瓜娃,起来,你不还要去上班么。”他才懒洋洋的爬起来,白天看得更清楚,瓜娃的脸色蜡黄蜡黄的,过去的圆脸也能看到骨棱了。

瓜娃的变化奶奶当然发觉,肯定地说,奶奶应该比我更加敏感:“瓜娃,你咋了?身体不舒服?”奶奶直接问他的是身体是不是有了毛病,这也就意味着,奶奶已经排除了瓜娃因为吃不好而消瘦、脸色不好的因素。

瓜娃埋头吃饭,嘟囔了一句:“好着呢,没有不舒服。”

奶奶盯着瓜娃:“瓜娃,你把头抬起来,看着我。”

瓜娃不耐地抬起头:“看啥呢,好着呢。”

奶奶不吱声了,脸色阴沉,似乎那一刻她也跟瓜娃一样有了毛病:“你一会到了特派员公署,不要跟他们说我们已经回来了,芹菜,去,把给瓜娃买的吃货拿来,”又对瓜娃说:“你今天中午回来一趟,下午告个假,我领你去做两身衣裳,布料都买好了。”

芹菜把奶奶给瓜娃买的糖果点心拿了出来,奇怪的事情再一次发生了,放在以前,瓜娃看到这些吃食,肯定会兴高采烈,可能连班都不会去上了,一心扑在糖果点心上。可是现在他却仅仅说了一声:“好,先放着,等我回来了再吃。”对于奶奶说要给他做新衣裳,也没有表现出任何兴奋,说她急着上班,跑回屋里套上军服,急匆匆地跑了。

整个上午,奶奶的那张白脸就像刚刚刨平了的桦木板一样僵硬,整个上午奶奶坐卧不宁,一会在院子里转悠就像被关在笼子里的狼,一会坐在屋檐下眼珠子定定地活象入定的老僧,还爬到房顶上呆了好长时间,芹菜好心爬到房上陪她,却被她给骂了下来。整个上午,我和芹菜噤若寒蝉,奶奶进入这种状态不是好征兆,随时都会发作,我和芹菜都不想当靶子炮灰。芹菜刻苦的练观音指,在院子里飘来飘去东戳一下西指一下,我练了一阵蹬云腿 ,实在累了,就跑回屋里把那本《管窥》拿出来,坐到院子里假装阅读。

奶奶不识字,对识字的人很是看重,最喜欢我做的事情就是读书,只要我捧本书看,不管是什么书,哪怕是连环画,她也会放任,不会催逼我去练功。奶奶从房顶上下来,已经到了做午饭的时间,她却一点做饭的意思都没有,芹菜只好自己动手,为了表现好一些,她主动请示奶奶:“奶奶,中午你想吃啥?”

奶奶心烦意乱:“问啥呢?你能把啥做熟我就吃啥。”

芹菜朝我吐吐舌头,钻进了灶房,我也跑到灶房帮她拉风箱:“芹菜,奶奶这是咋了?”在风箱的声音掩盖下,我问芹菜。

芹菜朝外面看了看,这才回答:“熬煎么,东西让你爹拿走了,万一王先声过来要,交不出来,咋办呢?还有瓜娃也不知道咋了,你觉得没有,瓜娃好像变了一个人。”

我相信我爹非常明白那些从傅长官家里偷来的文件资料的分量,一定会尽快给奶奶送回来。真正的问题是瓜娃,也许是直觉,也许是在一起呆长了有了心灵感应,瓜娃的变化让我忐忑不安,我想,奶奶之所以一上午都坐卧不宁,心神不定,肯定也是担心瓜娃的变化。

芹菜做饭的水平不过关,中午说是要给我们做打卤面,面条擀得像劈柴棍,卤子做的就是酱油汤,她还要表现,又炒了一个酸菜肉,一个土豆丝,酸菜和肉炖得既看不出酸菜也看不出肉,土豆丝活像板凳腿,吃到嘴里一股生豆气。放在往常,奶奶肯定得唠叨,可是今天中午奶奶啥话不说,埋头吃饭,饭在嘴里搅和,全靠面汤往下冲。我和芹菜都知道,奶奶心里不爽,不是因为芹菜的饭做得差而不爽,是因为瓜娃中午并没有按照奶奶的吩咐回家来吃饭。

对于瓜娃没有按照奶奶的吩咐中午回家吃饭,奶奶只是轻描淡写的说了一句:“家里的饭瓜娃不想吃了。”这句话听在我的耳中如雷轰顶,芹菜也明显地怔了一怔,奶奶话里透露出来的失望和冷然就像锥子,刺得人心疼。

说实话,芹菜做的饭,我吃着也很艰难,不在东西好坏,完全不是饭食的味道。我不敢表现对这难吃的饭食一丝丝的抵触,我做出狼吞虎咽的样子,芹菜看到我吃得猛,还一个劲给我加,真把我给难为坏了。

刚刚撂下饭碗,就有人敲门,我以为瓜娃回来了,急忙跑过去开门,奶奶把我拦住了:“谁啊?”她朝门外问了一声。

门外传来了此时此刻我们最怕听到的话:“洪女士,回来了怎么也不去点个卯啊?”是王先声。

奶奶对我和芹菜吩咐:“一会王先声问啥你们都不要说话,由我来答对他。”

我和芹菜虽然对整件事情的原委并不是非常清楚,却隐隐约约能感受到事情的重大,所以连忙点头,芹菜索性一头钻进灶间借刷碗洗锅躲开了王先声。奶奶让我去开门,我过去开了门,王先声和李云君站在门外,还有两个脖子上挎着卡宾枪的士兵跟在他们身后。王先声和李云君进来了,两个士兵没有进来,守在我们家门口。

“洪女士,回来了怎么不露面,躲在家里干嘛啊。”同样的话又由李云君重复了一遍。

奶奶并没有回答他们的问话,所问非所答的反问:“我们昨晚上刚刚回来,你们咋知道的?”

王先声也没有回答奶奶的问题,也是所问非所答的接着他自己的思路往下问:“东西搞到了吗?”

奶奶执拗地追问:“谁给你们说我们回来了?”

王先声这一回总算从循环往复,只要有耐心就可以永无穷尽的话圈里跳了出来:“还用谁说?你站在我面前不就是回来了吗?”

奶奶让王先声噎得倒咽唾沫,眨巴眨巴眼睛才说:“我是问,你咋知道我们回来的。”

李云君插话:“就凭洪女士的名头,出来进去的还愁没人知道吗?”

王先声瞪了李云君一眼,显然是不愿意她打乱话头:“洪女士,东西呢?”

奶奶反问他:“啥东西?”

王先声有点急了:“就是我叫你去取的东西啊。”

奶奶说:“没取上。”

王先声自然不信:“据我所知,洪女士已经得手了。”

奶奶说:“你还好意思说呢,你叫我去的是啥地方?龙潭虎穴,我能活着跑回来就是命大,你还要东西,我没本事从龙潭虎穴里取东西,为了你的东西把我的命搭上不值当。”

王先声嘿嘿冷笑:“洪女士,你现在可不是普通老百姓了,你是党国的军人,拿着党国的薪水,军人没有完成任务不但差旅费不能报销,还要受军法处置,欺骗长官那就罪加一等更要严惩的。”

奶奶不屑地哼了一声说:“我取不来那有啥办法?你们干脆把我抓了,该处置就处置。”

李云君忍不住又插嘴:“行了,你别装了,你干的事情把半边天都震塌了,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赶紧把东西给特派员。”

我们都心知肚明,在北平闹出那么大的事情,凭着王先声他们的能力,不可能不知道我们已经得手了,根本瞒不住人家。奶奶耍赖,原因很简单:东西不在她手里,交不出东西,索性就耍赖。王先声和李云君要东西,奶奶借口没有取上不给,两下里僵到了那儿,站在院子中间,活像收租的房东和没钱的房客。

“云君,你马上安排人把这个院子看守起来,不准任何人出入。”王先声耐不住了,对李云君下了命令。

李云君对奶奶说:“你这是何苦呢,是不是又把东西给别人换钱了?你这个人一向就是这样,在江湖上不讲信用,在政府里不讲法纪,算特派员看错人了。”

李云君说完,转身朝外面走,奶奶叫住了她:“别急,我有个条件。”

王先声问:“啥条件?”

奶奶说你们告诉我怎么知道我们回来的,我就把东西给你们,反正我要那些东西也没用。

王先声说:“你不是说你没有取上东西么?实话告诉你,你取东西的时候我们就差亲眼看你表演了,你还想赖帐。”

奶奶说你是不是不想要东西了?不然为啥东拉西扯就是不给我说你们咋知道我们回来的?

王先声这才说:“你以为特派员公署对你们会放任不管吗?说实话,你们此次北平之行从始至终都在我们的监护之中,什么叫监护懂不懂?既要监督又要保护,没有我们的监护,你想你做了那么大的案子能从刀丛里跑出来吗?”

王先声这话没法听,因为到底是不是真的没法判断,如果是真的,那么我们被人家围困没法逃脱的时候,我爹就没必要冒险用鬼明子加手雷拯救我们了。如果是他瞎编的,那么,我们一回来他就得知消息追上门来,就有问题了,问题是:谁告诉他的。

这些属于简单逻辑就能推断明白的道理奶奶当然也想到了:“算了,你也不要费那么大的周章,东西不在我身上。”

李云君马上大惊小怪起来:“你看你看,我就说么,你保险又把东西给别人卖钱了,你知道你卖的是啥东西吗?这一回你就等着给自己收尸吧,谁也救不了你。”

王先声也是神色大变:“你把东西交给谁了?”语气狞厉,手本能地摸向了腰间,那副样子好像随时就要拔枪毙了奶奶。

奶奶说:“要是你,你能把那么重要的东西随身带着,放在家里吗?那不是给自己作祸么。我放在一个稳妥的地方了,等这一两天我歇过来了就去拿。”

王先声可能对奶奶也实在是无奈,也可能对奶奶取的东西实在难舍,最终还是答应了奶奶:“那好,明天早上,我亲自跟你去取东西,明天这个时候之前,我必须看到东西,不然你就等着军法处置。”

说完,王先声走了,奶奶示意我跟出去看看,我跟了出去,王先声吩咐两个士兵:“你们就在这里守着,任何人不准出入。”

王先声走了,奶奶急得乱转:“你爹这狗日的,总是给我惹麻烦,说是尽快把东西送过来,这都啥时候了,还不送过来,你叫我拿啥答对姓王的么。”奶奶忽然想起什么:“三娃子,刚才姓王的是不是说差旅费不给报销了?”

我苦笑:“奶奶,我们这一趟走来的钱一百个差旅费也够了,你还顾得上算那个帐。”

奶奶说:“你不懂,过日子就是要能省则省,能挣就挣。还有,你赶紧跟芹菜再去一趟茶铺子,就给老板说,叫你爹赶紧把东西还回来。”

我连忙和芹菜一起出门,可是却被把门的士兵堵了回来,人家说,上峰有令,任何人不准出入。奶奶说笨蛋,前门不叫走,你们不会从后面走?我就和芹菜爬墙上房,绕到院子后面,总算跑了出来。

到了茶铺,我把奶奶的话传达给了老板,老板说让我们先回去,他马上想办法联系我爹,让我爹把东西送回来。我和芹菜往回走,走到了院子外,突然想起大门已经被士兵把守住了,根本不可能从大门进去,就又绕到了后面,然而,后院也有士兵站岗了,肯定是王先声他们回去以后又加派了人手,把我们家给围了。

靠这些人想堵截住我们回家的路那是不可能的,我和芹菜从另外一条街上房,然后从房上朝我们家迂回接近,到了我们家房顶上,很轻松地就从房上跳了下去。奶奶正在做饭,这让我和芹菜松了一口气,证明奶奶并没有因为交不出货而太过烦恼。到了晚饭时间,瓜娃仍然没有回来,奶奶让我去找,却又想起院子被王先声封锁包围了,叹了口气说算了,该回来自然会回来,不回来找也找不回来。

晚饭吃得很沉闷,瓜娃的位置空着,就像我们的脏腑那一个位置也空着一样,空落落地难受。奶奶埋头吃饭,啃馒头喝稀粥一声不吱,我和芹菜也搞不清她是郁闷中还是思考中,都不敢说话,三个人坐在小饭桌前,只能听到吧嗒嘴咀嚼的声音。

吃过晚饭,奶奶坐在屋檐下喝茶,月光铺到院子里白花花地活象地上撒了面粉。我怕奶奶找茬拿我撒气,躲在屋里,躲也躲不过去,奶奶叫我:“三娃,你过来我问你话。”

我出去站在门口:“干啥?”

奶奶说:“你觉得瓜娃是不是有啥毛病呢?昨晚上回来那么晚,今天到这个时候了还不回来,脸色形容都有些怪,会不会出啥事情了?”

我安慰她:“不会吧,可能这些天我们都不在,心里有些不舒坦。”

奶奶又问我:“你觉得会是谁,给姓王的说我们回来了的事情?”

我还没有认真想过这个问题,所以只能应付她:“王先声不是说他们一直在监护我们吗。”

奶奶“呸”了一口:“他的话你也信,真要是监护,我们的事情还能办得那么险?他还能等到我们回来才要东西?他那是根本就没有想到我们真能把东西拿上,过后才追过来要的。”

我想起了我爹,我爹不就是一直在监护我们,所以他就把我们堵到了武胜驿就要东西吗?换做王先声,肯定也会这么做,奶奶说得有道理:“那倒也是,不过反正东西当初就答应给他取的,我爹拿回来给他就是了。”

奶奶却又把话头拉回到瓜娃身上:“你说会不会是瓜娃说漏了嘴?”

我的心突然别别乱跳,奶奶说的完全有可能,虽然奶奶说得很委婉“说漏了嘴”,但是不能不承认,也存在并非说漏了嘴的可能。这话我不能出口,甚至不能在心里久留,我连忙说:“不会,我们又不是来无影去无踪的鬼神,怕是别人看见了给王先声说了,也可能王先声本来就安排人盯我们呢,我们没有觉察罢了。”

那天晚上,瓜娃仍然是很晚才回家,奇怪的是,外面的士兵并没有阻拦他。他喝酒了,满身酒气,我问他外面当兵的怎么没有阻拦他,他说胡说八道,哪有什么当兵的。我连忙出去看看,果然,不知道啥时候,那些守候在我们家门前的士兵都撤了。

我回到屋里,奶奶也跟了进来,瓜娃衣服都没有脱就躺到了炕上,奶奶一把将他拽了起来:“起来,到哪喝酒去了?”

瓜娃嘟嘟囔囔:“跟同事去喝的,我困了,睡呀。”

奶奶抽了他一巴掌:“狗日的现在还学会喝酒了,啥时候学会抽大烟你就彻底学成了。”

瓜娃也不知道是真的还是装的,低头耷脑似乎已经进入睡眠状态,奶奶无奈,摔下他转身出去,我告诉奶奶,外面的士兵都已经撤了,奶奶说了声:“狗日的欲擒故纵呢,对啊不?”

我连忙回应:“对着呢。”

奶奶转身离去时吩咐我:“明早上不要叫瓜娃,从明天开始不准他上班了。”

我回身进屋,瓜娃摊手摊脚的躺在炕上,占据了大部分炕面,我扒拉他让地方,他活象一滩烂泥,无奈,我只好像堆烂泥一样把他推到炕里手,然后帮着他脱了外衣,整个过程他都睡得像个死人。我并没有觉得异常,尽管我从他身上嗅到了一股陌生的味道,近似于纸烟,却又比纸烟更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芳香。我估计,我们不在期间,瓜娃可能闲得无聊,跟特派员公署的人瞎混,学会喝酒抽烟了。

我们那个年纪,脑袋挨着枕头便会立刻沉入睡乡,半夜里,我朦朦胧胧中似乎觉得瓜娃又跑出去了一趟,当时心里还动了一下念头:瓜娃现在毛病多了,每天晚上还要起夜呢。按照我的经验,睡觉的时候,即便憋了也是能忍则忍,睡觉是天大的事情,除非是即将尿炕,否则绝不会为了一泡屎尿半夜三更爬起来跑到外面蹲坑。念头一闪即逝,我随即又沉入到黑甜乡中。

这天晚上,还发生了一些别的事情,有些是我当时就知道的,例如瓜娃半夜出去,当时我认为他是去起夜方便了。有些是我后来才知道的,后来才知道的事情中,比较大的就是我爹临晨时分回来了。他回来以后悄没声地挤在我和瓜娃的炕上呼呼大睡,我一点也不知道。一直到早上被梦中的雷声震醒,才发现原来身边正在鼾声大作,我还以为是瓜娃,搥了他一杵子,他翻了个身面朝了我,我才愕然发觉,不是瓜娃,而是我爹。这个变化令我认为自己还在做梦,狠狠掐了我爹一把,他“哎吆”一声醒了,我才确定自己并没有做梦。

“爹,你啥时候回来的?瓜娃呢?”

我爹也迷迷糊糊:“天快亮才回来,瓜娃刚刚还在啊,咋没有了?可能出去尿尿了。”

我说你再睡一会,我给奶奶说一声,你再不回来,奶奶就急死了。我爹起身:“算了,眯一下就行了,我也不睡了,赶紧给你奶奶交差去。”

奶奶已经和芹菜起来准备早饭,我爹出门,我就竖起耳朵听着他挨骂,在这种情况下,奶奶骂他是意料中的,不骂他那才是意外。果不其然,我爹刚叫了一声“师姐”,奶奶破口大骂的声音就开始炸得人耳朵疼:“狗日的洪铁柱你要把人害死呢,丢屁撂谎的把东西拿上一走了之,叫人家盯在屁股后面朝我要,就像我欠了人家的债一样,你说你这个人啥时候能消消停停不再给我惹麻烦……”

芹菜吆喝我们起床吃饭:“都快起来洗脸吃饭了,晚了就没有了。”晚了就没有了是对付瓜娃最有效的手段。可惜,这一回用不着了,瓜娃早就跑得不知去向了。我知道芹菜是在打岔,为我爹开拓一条逃难的通道。我爹趁机一脑袋钻进灶房洗漱,我蓦然发现,我爹在家里却不会直接在水缸里洗脸,而是把水缸里的水舀到盆里,然后脑袋扎进盆里猛搓。

我问他:“爹哎,你咋不直接在水缸里洗呢?”

我爹说:“你还嫌你奶奶骂我不够吗?”

我又问他:“那你在杨叔家咋就在人家水缸里洗脸呢?”

我爹嘿嘿笑:“故意的,怕你杨婶把口头禅给忘了。”

洗罢脸,该吃饭了,却仍然不见瓜娃的面,奶奶让我到茅厕去找,我跑到茅厕外面喊他,茅厕里有人答应:“就我一个,没有别人。”却不是瓜娃,我还不太相信,跑进去查看了一番,一个家伙正蹲在坑上用劲,脸憋得通红,可能便秘了。没有瓜娃,那么瓜娃能去哪儿了呢?我当时仍然没有多想,还以为瓜娃已经便完回家了,跟我走了两叉。

回到家里,我问:“瓜娃回来了没有?”

奶奶和芹菜异口同声回答:“没有啊。”

一大清早,瓜娃就没了,这在瓜娃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奶奶正在摆放早饭,站在那里纳闷:“瓜娃一大早能到哪里去呢?”

芹菜半是自己猜测半是替瓜娃解脱:“可能昨晚上喝酒回来晚了,怕早上起来奶奶骂他,直接跑去上班了。”

这个解释有合理的成分,却也有很大的漏洞:瓜娃对于吃的贪婪,尤其是睡了一夜早起填空腹的早餐从来不会放过,仅仅是怕奶奶骂就放着早餐不吃一跑了之,从来不是瓜娃的风格。

我爹也纳闷:“这怂娃娃,我回来的时候他还睡得跟猪一样,咋一睁眼就没有了。”

奶奶说:“不管他了,一顿不吃饿不死,我们吃。”想起我爹的欠账马上又对我爹说:“东西呢?东西拿来你再吃饭。”

我爹已经坐到了饭桌旁,奶奶这一说,只好起来又返回屋里,拿了薄薄的一个包袱出来递给奶奶:“给。”包袱的形状告诉我,里面包的都是一些纸张材料。

奶奶接过来掂量掂量:“给你的时候一堆,还回来剩下不到七成,这要是钱你就吃了一大碗过水面。”

我爹嘿嘿一笑:“耽误不了给王先声交差就成了,要是大洋我一分钱都不刮。”

奶奶哂笑:“你刮得还少吗?”

我爹连忙告饶:“谢谢师姐,师姐对革命贡献大得很。”

吃饭间,奶奶不经意对我爹说起了瓜娃:“瓜娃从来没有跟我们离开过,这一次走得时间长了些,回来瓜娃变化大得很。”

我爹马上追问:“那方面的变化?”

奶奶说:“生分了,瘦了,脸色也不好,连着两晚上半夜三更才回来。”

我爹问我:“你跟瓜娃在一起,你觉得有啥变化?”

我说刚回来,也就是奶奶说的那些,别的方面也没有啥:“对了,我想起来了,好像晚上我睡着了以后,瓜娃出去过,我还当他上厕所去了。”

奶奶说:“只要半夜不拉肚子,就没有必要往外面的茅厕跑,光是尿一泡尿,你们两个货啥时候勤快的跑到外面去尿过?”

我爹突然起身:“算了,我吃饱了,还有事情,我走了,你们也小心些。”

我爹的举动让我们都有些紧张,奶奶问:“咋了?”

我爹说:“弄不清楚的情况最危险,我先走,你们也小心些,记住,一定要记住,万一王先声变脸,把你们往剿总司令部解送,你们要一口咬定是王先声派你们去的,绝对不能说是共产党。”

奶奶说,本来也是王先声叫我们去的,你放心,不不会往你们身上推,你赶紧走,我咋也觉得怪怪地,他们原来把我们的院子围了,后来又撤了,我当时就怀疑欲擒故纵,三娃子对啊不?我连忙说对着呢。

我爹说,这我就放心了,又对我和芹菜嘱咐了一遍:“死死记住,一定不能顺着王先声的话把事情往共产党身上推,要是把你们送到剿总司令部,不要怕,我们一定会把你们弄出来。”

我爹说罢转身就走,刚刚来到门口外面的枪就响了,紧接着还传来了呐喊声:“戒严了、戒严了,快走啊。”一听就是鸡鳖子那略带沙哑的声音。我们这也才知道,我爹并不是一个人回来的,外面还有他的援手。

外面又喊:“地不平天上走,地不平天上走……”

接着又有人乱嚷嚷起来:“快抓,共党的同党,站住,站住……”接着又是一通震耳欲聋的枪声,还有人的奔跑声。

我爹对奶奶说:“师姐说得对,敌人就是欲擒故纵,院门出不去了。”

奶奶说:“人家不是叫你天上走么?赶紧上房。”

我爹连忙使了个瓜娃最为熟练的蹬云腿,朝后面略略退了两步,然后猛然发力,两腿在屋子的墙上连蹬两下,人就已经上了房。可是,他刚刚上房,一顿子弹就把他撵了下来,我爹原跳回院里:“狗日的,压顶了,这是有备而来的。”

我爹话音未落,轰然一声爆响,院子的大门被炸开了,紧接着保安团、正规军一哄而入,把小小的院子挤了个严严实实,我爹、奶奶、芹菜的功夫再好,也无法从这人组成的丛林中脱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