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我的贼奶奶

8.新婚燕尔

字体:16+-

早上我难得睡到了自然醒,奶奶或者芹菜都没有像以往那样一大早就吵吵嚷嚷的吆喝我起床。窗户纸让太阳晒得透亮,院子里静悄悄地,放在往常,即使奶奶和芹菜不叫我起床,也会在院子里练功闹出些动静来。我昨晚上洗澡的水桶还扔在地当腰,想到奶奶如果看到昨晚上的洗澡水还沤着,肯定会骂我,我连忙起床,这才发现自己**,也才联想起奶奶昨晚上让我今天从里到外换上新衣裳的指示。

昨天下午,奶奶就已经把包着里外三新的衣裳包袱放到了我的炕上,我连忙解开包袱往身上套新衣裳。这个时候我才发现,除了衬衣、棉裤、棉袄、罩衣之外,还有一条红裤衩。我还从来没有穿过红裤衩,当时我以为奶奶弄错了,把给芹菜或者她自己的买的裤衩塞进了我的衣服包里,可是除了这条裤衩又没有别的可穿,我只好把那条红裤衩套上,好在还算合适。穿好衣服,第一件事情就是赶紧把隔夜的洗澡水倒了,天已冷,如果像以往把水直接倒在门口院子里,肯定会结冰,肯定会爱奶奶一通臭骂,也肯定会被逼铲冰。联想到这一切可能的后果,我决定还是费力点,把这一桶脏水拎出院外,倒到公厕里去。

从外面回来又是一桩怪事惊住了我:我和瓜娃使用的被褥就像一堆破烂扔在门口的侧旁。刚才出去的时候没有见到奶奶和芹菜,按照常规,这个时候她们不但练完功,而且连早饭都已经吃过了,可是院子里静悄悄的没有她们的身影。

怔了片刻稍微想想,我也就明白了,除了奶奶没人会一大早把我们的被褥扔出来。我先回到灶房把桶放下,然后才回我的屋查看究竟。刚到门口就听到屋里刷拉拉笤帚响,刚刚进屋一股呛鼻的粉尘味道扑面而来,奶奶用包巾把脑袋和脸包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两只眼睛,正站在炕上清扫,地上还扔着一个扫把,一个簸箕,簸箕里盛满了垃圾、灰土。簸箕的旁边,还有一个脸盆,盆子的水里浸着一块抹布。

我连忙去抢奶奶手里的笤帚:“奶奶,我来,你咋突然想起给我打扫房子来了。”

奶奶立刻呵斥我:“赶紧出去,新衣裳弄脏了,馍馍在锅里热着呢,赶紧去吃。”

奶奶表现太好了,这实在令我忐忑。因为,我们的屋子她是从来不会帮我们打扫的,偶尔进来一趟,就骂一次:“狗窝、猪圈。”今天可真是三伏天下雪,三九天开花,百年难遇的怪事情。

“去啊,赶紧吃饭,吃饱了过来帮我。”

“芹菜呢?你们吃了没有?”

奶奶说她们俩已经吃过了:“你别管我们了,赶紧去吃饭。”

服从对奶奶来说是最好的回应,我担心再啰嗦她烦了骂我,连忙跑到灶房去吃饭,经过院子的时候我还喊了一声芹菜,芹菜没有吱声,也弄不清她是不在还是不想回应。

灶房里也干干净净,炉子压上了暗火,锅上盖着盖子,一缕缕热腾腾的蒸汽盘旋而上,馒头和小米粥的香气令人馋涎欲滴。旁边的案板上还放着一碟咸菜,咸菜里滴了香麻油。我一气吃了三个馒头,喝了两碗小米粥,一碟香油咸菜更是吃了个一干二净。吃饱喝足,明知躲不过奶奶的驱使,我仍然在灶房里磨蹭,期望奶奶能自己把活干完,那样就用不着我帮忙。我估计,如果我去帮奶奶干活,尤其是帮奶奶收拾我们的屋子,难忍的唠叨和詈骂我肯定躲不了。

奶奶好像隔着院子也能猜到我的心思,隔着原子喊我:“三娃子,吃井绳还是吞辘轳呢?赶紧过来,帮我收拾啊。”

我无奈,如果再耽误一会儿,奶奶八成会过来揪我,我只好跑过去帮忙。刚刚一进屋,我的眼前一亮,用窗明几净形容有点过,可是我们过去那个黑黢黢、脏兮兮的“猪窝”也确实洁净了许多,地面扫得干干净净,炕上铺上了新被褥,炕桌搬到了炕头,桌上的煤油灯换成了带灯罩的气死风灯。屋里的光线也变得明亮、清澈了许多,原来奶奶把旧窗户纸都撕了下来:“我抹膙子,你往上贴。”

奶奶把一页页雪白的窗户纸摞在炕桌上,窗户纸旁边放着一碗浆糊,她正在用手指头沾了浆糊往窗棂上抹:“小心些,不要贴歪了。”

她这是要干嘛?心里怀着疑惑,我却没有问,这也是多年跟奶奶生活养成的习惯:她让我干嘛,我尽管干,如果要问为什么,她可没那份耐心回答,说一声:“让你干你就干,老问啥。”算是好的,如果她心烦或者情绪低潮,挨顿骂是必然的,我最怕的还是不但挨骂,还取消你干活的资格:“算了,滚远点,用不着你。”如果是单纯取消干活的资格我倒落得清闲,关键的难过还是不但取消资格,而且这件事情会成为接下来很长一段日子她用来诉苦、絮叨、斥骂我的根源。

我按照奶奶的要求,小心翼翼地把一张张抹上了浆糊的窗纸贴上去。完工了,窗户焕然一新,连带着我的屋子也焕然一新,过去昏暗、陈旧的屋子顿时亮堂堂、明晃晃,就像过年穿上了新衣裳。我从来没有想过,小小的窗户纸竟然会给房子带来这么大的变化。配合炕上崭新的被褥,我忍不住说出了声:“奶奶,这一拾掇,就成了新房了。”

奶奶咯咯笑了:“狗日的还明白着呢,来,再把这贴到窗户上。”

我看到她让我贴的东西更是大吃一惊:几张红艳艳的双喜。难道她真的要把这间房子变成新房?我的念头还没有落实,脑袋上就挨了一记:“楞啥呢?赶紧贴上,糨子干了。”奶奶把抹上了浆糊的喜字递给我:“贴到窗户上。”

我实在忍不住,边往窗户上贴喜字边追问了一句:“奶奶,你这是给谁弄的?我住到哪去呢?”

我问的是实在话,我以为奶奶可能给她什么关系户收拾一间新房供人家成亲用,那么,我住什么地方自然就应该成为问题。

奶奶指挥我:“门上也要贴,你问这话是真的不知道还是装傻?”

我莫名其妙:“我装啥傻?你把房子给旁人当了新房,我自然不能跟人家两口子住在一起了。”

奶奶说:“别人我也认不得,别人也不值得我操这份心,这是给你和芹菜收拾的。”

我惊呆了,虽然我和芹菜的感情已经得到了奶奶的认可,可是真的结婚成家在我的概念中还是遥远的未来,或者说,我还根本没有现实到能够想象我们拜天地成家的程度。

“奶奶,你、你、你……我、我、我爹……”我语无伦次,我想说的话很多,想问的问题很多,可是最直接的问题就是你这是不是闹着玩的?我爹知不知道?另外,还有芹菜愿不愿意……等等问题一下涌到我的嘴边,结果话说出来就像断了线的项链,穿在上面的字句乱成了零碎。

奶奶说:“去北平的路上,我说的话你忘了?”

我说没忘,奶奶接着说:“奶奶啥时候说话不算数过?”看到我手里拎着红喜字忘了给门上贴,奶奶又训了我一句:“杵在地上当橛子呢?赶紧贴到门上,糨子干了。”我连忙往门上贴喜字,奶奶接着说:“现在的世事乱成了这个样子,共产党说共产党胜了,国民党说国民党胜了,不管谁胜了谁败了,老百姓能不能活到明个都靠天爷呢。稍微一个不小心,人就不知道变成啥了。”说到这里,奶奶长叹了一声:“唉,瓜娃多好个娃娃,一转眼就叫人家给毁了,想起来也怪我,当时我要是坚持把瓜娃也领上,瓜娃就不会叫人毁成大烟鬼,我对不起瓜娃的爹妈啊。”

奶奶说着说着眼圈红了,还撩起衣襟在眼睛上拭了一把。这让我大惊失色,因为我从小到大,没有见过奶奶伤心到掉泪的程度。

我连忙宽慰她:“奶奶,这不怪你,都是姓王的太歹毒了,再说了,瓜娃我们能找到,等找到了,给他戒烟。”

奶奶说:“不管咋说,我对不起瓜娃爹妈,已经对不起一个了,不能再对不起你们。你们现在都大了,能成家立业就赶紧,我也算是把你们送到站了,不然再出个叉头,我更没法给师傅师娘交代。”一转眼,奶奶看到我仍然拎着喜字站在门口,又训我:“给你说赶紧赶紧,看看,已经干了,又得重新刷浆糊。”

果然,手上红喜字上刷的浆糊已经干了,奶奶抢过去又在上面刷了一些浆糊,索性不再用我,亲手把喜字贴到了门上,然后说:“你跟芹菜的事情我一手做主了,芹菜的爹娘都不在了,我就是她的爹娘,你爹也不知道跑哪去了,我也是你的爹娘,吃过午饭就拜堂。”

我这才彻底明白,从昨天夜里到现在,奶奶所作的一切都是给我们拜堂做准备。

“芹菜呢?”我问道。

“守娘家窝窝呢,从现在开始,一直到拜堂,你不能再见芹菜。”

“那我干啥呢?”

“你出去买两根红洋蜡,昨天忘了,赶紧去,回来吃中午饭,吃完了睡一觉,晚上就拜堂。”奶奶塞给我两块大洋,临出门又叮咛我:“零钱想吃啥买一些,晚上在洞房里填牙缝。”

那天我一上午往外跑了好几趟,红洋蜡买回来,奶奶又说忘了买鞭炮,我跑出去买了鞭炮回来,奶奶又说忘了买烧酒、洋糖,等到我买齐了,腿也快跑断了。过后我回想那天的种种情景,恍然奶奶为什么会那么忙乱,因为奶奶自己也都没有跟人拜过堂,因为奶奶自己也实在是高兴激动,所以,她也有些乱套,结果就是我不停地跑到外面买东买西。

午饭奶奶让我自己在灶房吃,她盛了饭菜端到她的屋里跟芹菜一起吃:“吃完把锅碗扔这就成了,你抓紧时间睡一觉,等到天黑就拜堂。”

那是一个非常简单的结婚仪式,堂屋里的桌上供着我爹娘和芹菜爹娘的牌位,桌上点燃了两根红蜡烛,几个碟子里盛着糖果,那是供给我和芹菜爹娘的。正面的墙上贴着一个大大的红喜字,虽然没有亲朋好友、贺喜宾客,但是这满堂红色倒也令人觉得喜气洋洋。奶奶也换了一身新衣服,上身是蓝底碎花的大襟褂子,下身是一条黑裤子,脚上穿着上一回从北平内联升买回来的黑布鞋,鞋尖上缀着一朵牡丹。

“从现在开始也不能跟芹菜说话,记住了,一直到进了洞房,才能说话。”奶奶唠叨着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讲究和忌讳,带着我去了她的屋子。

芹菜穿着红底蓝碎花的衣裳,腿上是一条翠绿的裤子,我还认得,这正是在北平瑞蚨祥买的甩货。当时买的时候芹菜不太喜欢,说是太俗艳,是奶奶坚持要买的。现在我才明白,她当时坚持买这身衣裳就是要在今天用。芹菜的头上还顶着一幅红盖头,红盖头当时并没有买,可能是回到海宛以后,奶奶才置办的,也许是家里以前就有的。

芹菜低头盘腿坐在炕上,她的头发已经用一根银簪子在后脑勺上盘成了髻,髻上还插了一朵红绢花。奶奶叫我跟她一边一个搀扶着芹菜,把她领到了堂屋,然后又让我和芹菜一边一个站在两旁,她自己先到了供奉着我和芹菜父母牌位的桌前,恭恭敬敬地跪了下来:“师傅、师娘,芹菜爹娘,你们都不在了,我在这里给你们跪下。三娃和芹菜今天就要成亲,我代你们做主,希望你们能保佑他们一生平安,一生快活,多生娃娃,死者为大,我在这给你叩头,请你们祝福两个孩子恩恩爱爱白头到老。”

奶奶说完,恭恭敬敬地叩了三个头,然后站起来把我和芹菜领到了桌前:“给你们的爹娘跪下。”

我和芹菜乖乖地跪下,我们俩跪下之后,奶奶的角色马上由家长变换为婚礼司仪,她站在一边下达指令:“给你们的爹娘磕三个头。”

我便和芹菜给桌上的牌位磕了三个头。

“转回身来,给天地磕三个头。”

我和芹菜便转回身来,面朝外又磕了三个头,奶奶又命令我们:“面对面夫妻对拜。”

执行这条指令出了点差头,芹菜的脑袋被盖头蒙着,可能转得晕了,弄不清方向,转的方向面朝墙背朝我,奶奶急了,冲过去把芹菜掰了过来:“咋这笨呢。”芹菜扑哧笑了,奶奶连忙捂住她的嘴巴:“不准出声,出声就把福气泄了。”然后再次下令:“夫妻相对磕头。”

我便跟芹菜两个人互相磕了三个头,这功夫奶奶自己转回到桌前,站在我爹娘和芹菜爹娘牌位的前面:“再转回身来,谢媒人、谢证人、谢亲人。”我差点笑出来,奶奶倒不含糊,一个人竟然身兼数职,把媒人、证婚人,还有所有亲朋好友都代表了。

我和芹菜忙不迭地给奶奶磕了三个头,奶奶受了,然后说起身,我们俩就站了起来,可能跪得时间久了,腿发僵发酸,我俩同时趔趄,奶奶眼疾手快,一手一个扶持住了我们:“笨蛋,就这么点时间都忍不了。”然后变戏法一样拎出一瓶酒,两个碗,给每个碗里倒了半碗酒:“新人喝交杯酒。”

我和芹菜接过碗,芹菜一手撩起盖头,一手端着酒碗往嘴边送,我则方便很多,一口就干了碗里的酒,奶奶抽了我脑门子一巴掌:“急啥呢,这么喝酒不算交杯酒,重来。”

芹菜听到奶奶这么说,就把酒碗停在嘴边不往下喝了,等着重喝。奶奶又给我倒了半碗酒,然后扯着我的胳膊绕过芹菜的后脖颈子,又扯着芹菜的胳膊绕过了我的后脖颈子,把我们俩的酒碗对到我们的嘴边:“好了,喝吧。”

我和芹菜以这种姿势喝酒非常艰难,虽然碗里的酒喝干了,却也闹了个沥沥拉拉胸前、衣襟上都沾满了酒渍。奶奶接过我的碗,斟满了酒,递还给我:“敬媒人一碗酒。”我连忙把酒碗双手捧给奶奶,奶奶接过去一干而净:“再敬证婚人一碗酒。”芹菜连忙把碗斟满,奶奶接过去又是一干而净。第三回我已经明白了路数,主动斟满酒碗,双手捧给奶奶:“敬亲朋好友一碗酒。”奶奶接过去还是一干而净。

三碗酒下去,奶奶面红耳赤,眼睛却泪汪汪地,芹菜有些不知所措:“奶奶,你咋了?啥事情惹你不高兴了?”

奶奶笑着说:“傻娃娃,今天是你们的大喜,奶奶高兴得了不得,从今天以后,你们两个就成家立业了,今后有没有奶奶,你们都能独立门户,相互依靠,奶奶高兴,高兴得不得了,我也算对得起师父师娘,对得起芹菜的爹娘了。”奶奶笑着,眼里的泪却顺着面颊往下流。

芹菜掏出手帕给奶奶拭泪:“既然高兴,奶奶就别哭啊。”

奶奶笑着,泪水却仍然流着:“奶奶没哭,这不是哭,是高兴。”

能够成婚,美梦成真,只是这美梦成真来得过于轻松、突兀,以至于我跟芹菜的兴奋、喜悦和激动就像飞速旋转的陀螺一样眼花缭乱、头晕目眩。所以,我们的行为也都有些不知所措的木讷和僵滞,自始至终我们俩都像舞台上的木偶,奶奶就是这场戏目的导演和牵线人。可是,奶奶伴着欣慰、兴奋笑容流淌的泪水,却让我们蓦然醒觉,对于奶奶来说,我们的生长、培育、成熟就是命运赋予她的重载,今天,就如长途跋涉的驿站,奶奶终于可以暂时放下这一直压在她肩头、心里的重载,歇一口气了。

这突兀而来的觉悟,让今天这巨大的喜悦突然有了沉重的悲情,芹菜抱着奶奶哭了起来,我也被感染得泪流满面。奶奶反过来安慰我们:“别哭,娃娃,别哭,今天是你们大喜的日子,不要哭。”

奶奶拍了我一巴掌:“笨蛋,哭啥哩,该高兴,该高兴,走,奶奶送你们入洞房去。”

奶奶一手牵着我,一手牵着芹菜,从堂屋出来,刚一出门,我们三个人都愣住了,瓜娃站在门外,鼻涕眼泪的就像患了重感冒,正满脸惊愕的看着我们。

奶奶惊问:“瓜娃?你啥时候回来的?站在这里干啥呢?”

瓜娃的回答令我们啼笑皆非:“我回来一阵了,奶奶,你们过家家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