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桶乜斜支书一眼:“一点规矩都没有,在党内,还只能在西山村的党内,你是支书,在董事会里,你就是个普通董事,我才是董事长,董事长是干啥的?就是管董事的,再跟我闹就换掉你。”
支书气得脸红脖子粗,有村长按着,也真怕水桶耍二百五真的把自己给换了,别过脸去假装没听见。按照企业章程,董事长还真有要求换董事的权利,如果董事会不按照董事长的要求更换董事,董事长有权拒绝召集董事会。董事平常也就是个摆设,可是每年一万块的董事车马费还是有足够**力的,就冲这一万块钱的车马费,支书也舍不得董事这个位子。
水桶说:“老叶啊,我的意见和想法最先给你说的,你当时用闲话绕我,今天开会的目的就是要散伙,我不干了,撤股,你们谁爱干谁干。”
大家就眸子瞠瞠地盯着老叶看,在大家心目中都认定老叶才是工厂的真正权威人士。无论是技术开发,还是生产管理,靠的就是老叶,老叶的意见,对工厂的前景某种意义上说比水桶更重要。如果老叶也支持水桶,这个厂就算彻底没戏了。好在,大家都相信老叶对这个厂无论是感情还是利益,都不会同意水桶的意见,所以都看着他,等着看他能有什么有力的理由来否定水桶。
老叶却说出来一句令所有人大为惊诧、大为失望的话来“我支持水桶,这个厂子的确不能再这样办下去了。”
水桶自己都愣了,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老叶竟然会支持自己把厂子给停了:“你说啥?”水桶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也更不相信老叶说的是真话,追问了一句。
“我支持你,这个厂子不能再这么办下去了,这一回听懂了没有?”
水桶点头,其他几个人,包括洪永生和肉菜,异口同声问了一句:“为什么?”
叶青春没有直接回答,却转了话题:“不过我要郑重声明的一点是,我发明的一滴香绝对不是害人的化工原料,我是用稻米的壳子提炼出来的高效率香料,就跟鸡精、味精那些东西一个道理。”
水桶呵呵冷笑:“老叶啊,你别骗人害人了,谁不知道一滴香是有害的,人吃了会长癌,报纸、广播、电视上都这么说着呢。”
叶青春激动起来,站起身,手忙脚乱的从大皮包里翻找着什么,找到了,是用塑料夹子夹得整整齐齐的一摞纸张,然后用力把文件夹子拍到了桌上:“干你老庄水桶,我不能允许你污蔑我的人品和智商,你知道我为什么来晚了?我就是到市里拿这个东西去了。”
叶青春极少粗口骂人,有时候也会说一两声“干你老”,也大都是开玩笑、表亲近的意思,像今天这样面红耳赤破口骂娘,却也是稀罕事儿。
水桶也被他骂愣了,叶青春又把拍到桌上的文件夹拿起来扔给水桶:“你自己看,这是什么?”
水桶翻开塑料夹,里面夹着的纸张都有红印,一看就是那种政府机关的公文,文头上写着“关于高浓缩广泛性食品调料添加剂的鉴定结论书”,上面写着高浓缩广泛性食品调料添加剂经过卫生检疫和有害毒性检验,确认为天然粮食加工提炼制品,未发现对人体有害的物质云云。
第二份文件的内容和第一份文件基本相同,水桶再看看落款和红印,第一份文件盖印的是鹭门市卫生检疫局,第二份文件盖印的鹭门市技术监督局。水桶有些茫然:“这是什么意思?”
叶青春有点得意:“什么意思?我的一滴香经过了卫生和食品安全检验。”
水桶仍然不太相信,在他的印象中,叶青春是一只老奸巨猾的老狐狸,他完全有可能为了维持自己的利益,假造出这些东西来:“这上面说的是……”文件上说的产品名称水桶一下还说不出来,照着文件念:“高浓缩广泛性食品调料添加剂,又不是你的一滴香。”
叶青春哭笑不得:“水桶啊水桶,你好赖也有一张初中毕业证,这么点常识都没有?什么一滴香,那是老百姓乱叫,高浓缩广泛性食品调料添加剂是正式的名字。”
水桶明白了,叶青春实际上还是不愿意把厂子给停了,他这是要证明自己研究的产品合法、无毒、无害:“可是我们还在生产再生地购油,那东西你也敢说是无毒无害的?”
叶青春小心翼翼把文件装进皮包,不屑地冲水桶咧了咧嘴:“你也有脸说,地沟油是谁卖出去的?我光负责生产,都是你给弄出去的,害人也是你在害,旁人谁给花莲别墅食品街卖过一两地沟油?”
水桶语塞,叶青春又说了一句:“诺贝尔研究出来炸药,看你怎么用,可以炸山修路,也可以打仗杀人,你能怪炸药吗?只能怪用炸药的人。”
水桶强词夺理:“不管是谁卖出去的,钱你们都没少分,现在全都怪到我一个人头上,那好,你们把钱都退了,我也不卖了。”
他们俩在这你来我往的争论不休,其他人谁也不好插嘴,在一旁傻愣愣地干看着。这个时候村长抽空查了一句话:“那我们今后不做地沟油了,光做老叶发明的那个什么高浓缩……”
叶青春教他:“高浓缩广泛性食品调料添加剂,咳,算了,你们说太费劲,今后就叫稻香精,别再叫一滴香了。”
“对,今后我们光生产稻香精,不生产地沟油还不行吗?”
水桶也开始转脑筋,如果真的像叶青春说的,他发明的稻香精无毒无害,倒是可以继续生产,赚钱对谁来说都不是坏事,眼睁睁看着钱不赚,对谁都是挺残酷的事儿。他正要响应一下村长的建议,叶青春又说了:“地沟油就跟炸药的道理一样,不是地沟油本身坏,而是看人把它用在什么地方。你给人吃,就是缺德干坏事,你卖给化工厂做油基,就是干好事。今后不给那些餐馆酒楼供货了,全都卖给化工厂,如果还是不放心,就请政府监督部门监督我们的销售渠道,这样就是化废为宝了。”
洪永生说了一句:“卖给化工厂利润可就薄得多了。”
他这句话引来的是一片骂声:“干你老,还想着利润呢。”
肉菜看到他成了斗争焦点,气得狠狠踹了他一脚,洪永成缩在椅子上不敢再吱声了。
这次董事会最终还是开成了,会议作出了三项决议:其一,西山化工有限公司齐心协力继续办下去,招收几名学化学的大学生,做老叶的助手,加强稻谷、茶叶芳香调味剂的研发生产。其二,今后工厂生产的地沟再生油一律不再卖给有可能给人食用的商家,只卖给生产化工原料的化工厂家,并且主动向市里有关部门报备,接受有关部门对于地沟再生油销售去路的监督。其三,水桶立刻恢复资金的正常流动,三天内要把流动资金支付到账。
第三条最现实,也最重要,是村长、支书找水桶要达到的主要目的。目的达到了,村长、支书兴奋不已,给每人要了一杯咖啡,两个人抢着买单。水桶却暗暗发愁,因为真正掌握财权的是韭菜,能不能说服韭菜出钱,他心里没底。
9、回到家里已经是深夜,晚上喝咖啡,水桶睡不着,就想跟韭菜把荒废许久的夫妻功课演习一番。韭菜强烈反抗:“你是驴啊?就是驴也讲究个季节,现在绝对不能做这事。”
水桶妈没回村,住在家里,虽然住得宽敞,说话声音大了也难免隔墙有耳,韭菜的声音压得很低,态度却非常坚决。
水桶火烧火燎急不可耐,韭菜一句话吓住了他:“你想把你儿子给搞死啊?”
水桶愣了:“什么儿子?”
韭菜说:“我今天不是已经告诉你们了,我怀上了。”
水桶不信:“乱讲,你前些日子不是戴环了吗?”
韭菜说:“我那是骗你的,那天我从医院检查回来,还没决定要不要,就给你那么说,现在我决定要了,就给你说实话,你要是不怕把你儿子搞死,你就来。”
水桶无论如何不敢来了:“真的?”
韭菜从枕头底下掏出一张医院的化验单:“是不是真的你自己看。”
水桶不懂得那些乱七八糟医学术语:“这是啥意思?妊娠反应阳性是不是说你怀的就是男娃娃?”
韭菜杵了他脑门子一指头:“不学无术,妊娠反应阳性就是怀孕了,阴性就是没怀孕。”
水桶如潮的热血消退了,老老实实缩回自己的被子里:“那就算了。”
韭菜本来已经困了,水桶回来的时候韭菜昏昏欲睡,水桶回来这么一折腾,睡意全消,马上开始审问董事会的情况。水桶原原本本汇报了一番,最后问到了那个关键问题:“款打不打?”
韭菜的回答让他松了一口气:“当然得打,你们定的那几条还算有点人味。再说了,我们封账也就是卡一卡他们,人家要是认真起来,把我们告上法庭,也是麻烦,终究那些钱不是我们自家的。”
水桶放心了,对西山村和企业都有了交待,自己也坚守了信用,缩进被窝抚摸韭菜的肚子,韭菜扒拉的手:“干啥,还想坏?”
水桶讪笑:“没有,没有,我是摸摸我儿子。”
韭菜说:“我喜欢女儿,不喜欢儿子。女儿打扮起来好看,儿子秃小子还淘气,女儿跟爸妈亲,儿子长大就不认爹娘了。”
水桶睡意上来,喃喃地说:“儿子女儿都行,儿子就叫油桶,水比油贵,儿子应该比老子还有钱。女儿就叫芹菜,芹菜比韭菜贵,女儿应该比老妈有钱……”说着说着就睡着了。
水桶万万没想到的是第二天早晨起来,韭菜又变卦了。吃早饭的时候水桶就发现韭菜有点怪怪的,眼神发直,嘴里的吃食嚼过来嚼过去把嘴当成了搅拌机。一看那副样子,水桶就知道她在走神想事儿。水桶阿妈把韭菜当成了饭桶,茶叶蛋、包子、稀饭一个劲给韭菜填,一边添一边唠叨:你现在是一个嘴喂两个人,一定要多吃,吃好,大人有劲,娃娃有劲,都有劲了生的时候才能顺当。
韭菜有一搭没一搭的应付,把放在面前的食物一扫而空,水桶阿妈高兴得眼睛眯成了脚趾缝,水桶却发现韭菜进食完全是机械性的,就如患了贪食症。
水桶提示她:“吃过饭就办款去吧。”
韭菜就像忽然梦觉:“你说什么?办什么款?”
“今天不是要给厂里转款吗?”
韭菜放下了汤匙和筷子:“今天不能转。”
“为什么?”
韭菜说:“我刚在就一直在想,你们昨天会议商定的那些事情是今后不再做那些害人的事情,可是,你们过去做过了的呢?”
水桶说:“过去是过去,要向前看么,今后不做了就行了。”
韭菜说:“人在做,天在看,做过的坏事人会忘,天不忘,说不定啥时候就会降灾到我们和我们孩子身上。”
水桶阿妈在一旁给韭菜敲鼓帮腔:“水桶曖,韭菜说得对,你们过去做的那些事太缺德了,我到庙里烧香都怕怕的,怕佛爷怪罪。”水桶阿妈信佛,每个月十五都要去庙里烧香,用香烛贿赂佛爷保佑他们家大小平安、一生幸福。
韭菜顺着婆婆的话提升理论层面:“妈说得对,这种事情干过了,佛爷肯定要怪罪,你以为现在不做了,做过的就没事了?你知不知道香港台湾还有外国的那些大富翁为什么都要到处捐款、作慈善呢?就是因为他们过去做的坏事太多了,现在要行善积德,怕的就是老天爷降罪惩罚他们和他们家人。”
水桶嗤之以鼻:“乱讲,人家有钱是什么罪过?”
韭菜振振有词:“马无夜草不肥,人无横财不富,横财怎么来?钱怎么偏偏往你口袋里跑,不往那些穷人口袋里跑?都是靠做见不得人的事情弄来的,你还记不记得上初中学过的政治经济学上讲过,原始积累都是沾满血腥的。”
水桶从来就不是一个好学生,上学时的功课本身就没学好,从学校出来以后,别的差生是把学过的东西还给了老师,他是连老师都没还,转眼就扔到了马路边上的垃圾箱里。韭菜此时跟他提及初中时候的政治经济课,水桶根本记不得那门课是干什么的,记不得,就没法辨别韭菜的话有没有道理,只好请教韭菜:“那你说怎么办?”
韭菜说:“你问妈怎么办,妈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水桶阿妈说:“给庙里捐吧。”
水桶马上反对:“不给,捐给庙里根本到不了菩萨手里,都肥了那些和尚,你没见那些和尚出来,一个个肥头大耳,脑满肠肥,戴名表、开名车,手机比我的都高级,我才不做供养和尚的傻瓜。有钱,宁可给孤儿院,给红十字会,给养老院,也不给庙里养和尚。”
水桶阿妈马上说:“那就给孤儿院、养老院捐钱,也是一样的行善事,菩萨会记下的。”
韭菜连连点头:“好,那就按妈说得办。”
三个人难得达成了一致,韭菜便回屋去换衣裳打扮自己准备出门,水桶阿妈趁韭菜不再跟前抓紧时机叮嘱水桶:“水桶曖,现在不能碰韭菜了,韭菜有身孕,小心伤了胎气。”
水桶想起了昨晚跟韭菜在**发生的小冲突,怀疑老娘听到了,脸红脖子粗地质问:“妈,你是不是偷听我们说话了?”
阿妈拍了他一巴掌:“乱讲,娘怎么能那么没成色,想听也听不到,你们的门跟村里的不同,一关就跟保险柜一样,啥都听不见。我是给你提个醒,怕你不懂世情,由着性子来,伤了我们庄家的后人。你给我个保证,从现在起不碰韭菜。”
水桶尴尬极了,这种事情的确不好对外人保证,即使是自己的老娘,也不好讨论这种事情。水桶觉得阿妈管得有点太宽,尴尬中有了几分气恼,正要顶撞阿妈几句,韭菜装扮好处来:“好了,走吧,转款去。”
水桶连忙跟着走,总算从阿妈制造的难堪中摆脱出来。到了银行,韭菜先把这两个月欠的应付款转帐支付。应给工人付的工钱开了支票随身带着,然后水桶驾车,两个人朝西山村奔去。
路上韭菜叮嘱水桶:“到了村里,先不急着把钱给他们,我还有话要讲。”
水桶答应了:“你讲,你现在越来越像领导了。”
韭菜咯咯笑:“像领导不等于是领导,我对自己清楚得很,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我有分寸。我可不是有的演员,演过毛主席就真以为自己是毛主席,演过邓小平就真以为自己是邓小平了。”
车子进了西山村,村里静悄悄的,阿妈在城里呆着,水桶没有像以往那样把车子停在自家门口摆设,直接把车驶到了村委会。到了村委会,水桶却没有停车,又把车拐向了工厂所在的土围子大仓库,他想看看工厂现在怎么个情况。
工厂的确停工了,没有了往日的喧哗热闹,也没有了往日经常停在厂门外送货拉货的汽车,水桶看到这个情景,心里也竟然有些失落、伤感,难怪村长、支书还有村里的乡亲们那么心焦,这个厂子自己没有少费心思,跟叶青春、洪永生、肉菜他们一起磕磕绊绊干到今天,真的不容易。当时自己一股气嚷嚷要停产,却没有想到,这等于是自己亲手掐死自己的孩子,现在看到工厂奄奄一息,真像看到自己的孩子生了大病躺在病**。
韭菜是个敏感的人,发现水桶的情绪低沉,马上警醒他:“水桶,别多想,从今往后,厂子走上正轨,不再干那种害人的事情,前途会好的,比过去还好。”
水桶点头,没敢停车下车,他怕讨薪的工人把自己围住,也怕自己看到厂里的冷清难过,便掉转车头,又把车驶向了村委会。到了村委后外面,水桶和韭菜愣住了,村长、支书带了一帮乡亲候在那里。
水桶问韭菜:“怎么办?”
韭菜反问他:“什么怎么办?”
水桶说:“今天可是送上门来了,看样子没有个交代难以脱身了。”
韭菜说:“大不了把钱留给他们,然后一拍两散,谁能把谁怎么着?我们是按照董事会的决定来送钱的,他们应该不会把我们怎么样。”
水桶停了车,还是有些胆怯,不知道该不该下去,还是索性掉头逃跑:“韭菜,你先别下车,我下去看,要是情形不对,我们就走。”
韭菜点点头:“你别灭火,走的时候方便。”
水桶下车,让他没想到的是,迎接他的并不是围攻和争吵,而是热烈的掌声。村长、支书迎上前来,水桶还没明白过来,两只手已经被村长、支书一人一只老过去握在手里不放:“热烈欢迎董事长,”转眼瞅见车里还有韭菜,就又加了一句:“热烈欢迎董事长夫人。”
水桶反倒让他们给闹得不好意思:“村长,支书,你们这是干啥?又不是外人。”
支书松开水桶的手,跑过去给韭菜拉开车门,还学着市里领导司机的模样,用手掌挡着车门上边,怕磕着韭菜的脑袋:“欢迎韭菜,好多日子没见了。”
韭菜下车,支书搀扶,韭菜怕他趁机吃豆腐,甩开他的胖手:“别动手啊,我又不是七老八十动弹不了了。”
在村长和支书的引导下,在乡亲们的簇拥下,水桶和韭菜被迎进了村委会贵宾室。坐定之后,照例开始泡茶,上茶点,今日里上的茶点格外丰富,就像把村头小卖店给搬过来了。
“今天董事长莅临视察,乡亲们都高兴得了不得,都觉得我们的工厂有希望了。”支书搓着双手,就像面对了市长、书记般露出几分局促、紧张。村长紧张兮兮的贼眼也不时瞟向韭菜,沏茶的时候手抖得不行,茶汁溅到了杯外。他知道,钱由韭菜掌控,过去每次该转帐过来的时候,都是韭菜亲力亲为,旁人不准插手。
他们这个样子让水桶挺不舒服,心里有点不是滋味,按辈分,村长是他的长辈,今天见了他这副战战兢兢的样子,不过就是担心睡过一夜,水桶变卦,说到底还是担心钱能不能落实。水桶饮了一杯茶,村长连忙又给斟满,水桶说:“村长,支书,你们放心,给工人的工钱我带过来了,厂里该付的帐款也已经都付了。”
水桶这么一说,村长、支书还有围观的乡亲都松了一口气,一群人紧绷的神经同时放松,释放出来的气息竟然能够让人感觉到就像房子的门窗突然打开了。
“那就给工人们发吧,还有管理人员的工资也应该发了。”支书有些急不可耐。
韭菜悠悠啜吸着芳香的村茶,放下茶杯:“等老叶他们来了再说,昨天你们开的董事会水桶回去给我说了,我很赞成,很拥护,可是还有一些些事情应该向各位领导汇报一下,请各位领导决定。”
她这么一说,村长和支书又开始惴惴不安,明白今天这钱不会轻易拿到,估计韭菜又有新花样、新难题。村长仗着自己年长、辈分高,试着劝韭菜:“韭菜啊,工厂欠工人两个月工资了,工人很有意见,有的要到市里去闹,有的要去找董事长,村里考虑到稳定大局,一直在做工人的工作。话说回来,工人也不容易,村里到厂子上班的人,哪一个不是扔下地里的活全身心的为工厂出力?外面来的工人就更不容易了,抛家舍业到咱这山沟沟里来,不就是为了挣几个工钱吗……”
韭菜嫣然一笑打断了村长:“村长,你误会了,刚才水桶都已经说了今天要给工人发工资,包括管理人员的工资,还有今年董事们的车马费,都要发,不管怎么说,今年咱们厂子的效益好,就算效益不好,也不能亏了工人。水桶说出来的话,肯定就会兑现,你放心好了。”
支书插话:“就是,就是,董事长说话一向是算数的,那就先发吧,老叶和肉菜他们可能还要等一会才能到。”
韭菜不慌不忙品茶:“支书,村里的茶真好,”支书连忙说:“走的时候给你带些,带些。”韭菜又说:“忙也不在这一会儿,你们谁打电话催一催,话还是当着每个董事的面说清楚了好。”
村长和支书就忙不迭地给叶青春和肉菜、洪永生打电话,叶青春搭着肉菜的车来上班,说是已经到了村口。洪永生今天要去联系进货,没来,还在鹭门城里呢。
水桶也不知道韭菜要干啥,又不敢乱讲,怕两人话说到两叉去,只好呆在一旁饮茶吃茶点,旁人看上去倒好像他胸有成竹、讳莫如深,特派韭菜出面说事儿似的。
片刻,叶青春和肉菜喘吁吁地进来,先跟水桶打招呼,然后跟诸人打招呼,诸人心里有事,忐忑不安,打招呼的时候脸上都僵僵地硬挤出一丝笑模样,活像屋里屋外正在举办假面舞会。
等叶青春和肉菜坐下,韭菜又对外面喊:“乡亲们都进来,现在不是开董事会,我就是有几句话想说,大家都听听我说的对不对。”
韭菜这一招呼,侯在外面的乡亲呼啦啦进来,挤满了一屋子人。韭菜先把带过来的汇票交给肉菜:“肉菜,这是这两个月欠的工资,包括管理人员和董事会成员的车马费,这是我做的表,你先去核对一下有没有错的,错了也没关系,下个月多退少补。”
村里有个信用社,每个月的工资都是由韭菜带过来汇票和工资表,然后由肉菜具体发放。肉菜接过汇票和工资表,却不忙着去办:“刚才电话里说董事长有话要说,听完了再办也不迟。”
大家的眼睛就都朝水桶看,水桶也不知道韭菜要说什么,就说:“我不多说了,该说的由韭菜说吧。”
韭菜就说:“本来这话不该我说,可是我不说又没别人愿意说,那我今天就说说。”
乡亲们便起哄:“说,韭菜说,有什么话说到明处。”
韭菜站起来,又喝了一盅茶润润喉咙,这才说:“前段日子,水桶要关厂,跟乡亲们商量,乡亲们不答应,还动手打了我们水桶,”听到韭菜提这个话题,乡亲们都非常尴尬,有的连忙声明自己没有动手,有的沉默脸却红得像自己被人抽了耳光,韭菜接着说:“水桶没有疯,辛辛苦苦办起来的这么好的厂,为什么要关呢?因为这个厂生产的东西是害人的,不光天理难容,就是政府知道了,也会查封。再生地沟油想必大家都听说过,给你们吃,你们谁愿意吃?”
乡亲们羞赧苦笑,支吾作答:“谁也不吃,不吃……”
韭菜接着说:“水桶要关厂,就是不想做那种坏事情了,那种坏事情老天爷知道了是要记在帐上降灾的。水桶这么做都是为了乡亲们好,为了西山村好。”
村长、支书还有在场的乡亲们纷纷点头承认:“水桶是好人,大家都知道的。”
韭菜说:“昨天你们董事会决定了,今后不再作害人的事情,地沟油不再卖给黑心商家给人吃,还有叶教授研究的稻香精政府也承认是无毒无害的,”叶青春的准确职务是西山化工有限公司的总工程师,大多数员工称其为“叶总”,如水桶、洪永生、肉菜还有村长、支书这些人平常称其为“老叶”,只有韭菜不知道怎么回事,一直称其为“叶教授”,“叶老师”,老叶听着最为受用,对韭菜也最有好感,“可是你们忘了一件事情,做过的坏事情并不会因为你今后不做就等于你没有做过,老佛爷、老天爷都给记着呢,迟早还是要怪罪、惩罚我们的。”
山村里的农民,不管因为什么目的,做过什么,善良、敬畏天地的本性难移,听到韭菜这么危言耸听的渲染,大家都有些惴惴不安,因果报应是深入人心的民族观念,好人好报,恶人恶报,不是不报,时间没到,这些话都是村民们淳朴之心的组成要素,韭菜接着说:“昨天晚上我跟水桶、我婆婆一起商量,从现在开始要做善事,积阴德,公家的话叫作慈善。可是,过去的坏事是大家一起做的,也不是我们水桶一个人做的,责任不在我们水桶一个人身上,不能大家赚钱,坏事都有我们水桶承担对不对?”
村长、支书还有乡亲们连连点头,老叶进门一直没有说话,闷闷地喝茶、抽烟,这个时候突然站了起来:“韭菜,你说得非常有道理,乡亲们,你们知道香港台湾还有外国那些大资本家为什么热衷于做慈善吗?就是过去做了很多坏事、恶事,想用作慈善来赎罪。马克思说过,资本家的原始积累,每一厘钱上面都沾满了鲜血和罪行……”
水桶听到叶青春这么说,突然想笑,他真的有点怀疑,韭菜和叶青春这些话是事先商量好了的,忍住笑,水桶也一本正经地说:“就是,我们刚开始赚钱,也发生了不少血案。”
叶青春接着说:“韭菜,你说得有道理,你说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我相信你,支持你。”
叶青春带了头,中国人的从众心理控制了乡亲们,就连村长、支书也说:“是啊,谁说得有道理就听谁的。”
韭菜说:“这样,作慈善,也不是谁一个人的事情,所有人都应该,可是还有很多人没有那个条件。我想这件事情还不如集体做,每年我们拿出一定的利润,交给红十字会,由他们转交给孤儿院、养老院、希望工程……”
“好……好……好……”
韭菜话没说完,就引来了乡亲们一哄声地叫好,韭菜高兴了,激动了,白嫩的脸蛋涨得通红,就像马上就要下蛋的老母鸡:“具体数额,还请董事会决定,这个我不敢说。”
于是大家都看水桶,水桶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拿多少,试探着说:“这样成不成,每年从总利润里抽出百分之五作慈善。”
有些人觉得少,有些人觉得多,不管是不是董事会成员,在场的人纷纷扰扰,争论不休,村长跳出来表态:“都别争了,董事长说话了,就按董事长说得办,什么叫董事长?就是管董事的,什么叫董事?就是要懂人事,百分之五,我没意见。”
支书没什么原则,遇到这种事情一般都是随大流,村长这么说了,也不能落后,紧跟着表态:“百分之五,我也得听董事长的。”
于是,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当天晚上,村里摆了流水席,谁也说不清楚为什么要摆席,反正觉得高兴,酒席上,乡亲们轮着给董事长水桶敬酒,水桶受足了尊重和热情,也喝足了鹭门高粱,跟支书划拳,划着划着人就找不着了,支书也醉眼朦胧,端着酒杯到处找水桶,水桶却醉倒在桌子底下睡得香甜,等到韭菜找到他的时候,水桶身上,担着好几只黝黑的臭脚丫子,乡亲们酒喝高兴了,就甩掉拖鞋打赤脚,谁也没注意水桶睡在桌下,就拿董事长庄水桶做了垫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