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間:梁曉聲小說精選集(套裝共10冊)

父親 父 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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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父親,我寫下這篇忠實的文字,為一個由農民成為工人階級的一員“樹碑立傳”,也為一個兒子保存將來獻給兒子的記憶……

小時候,父親在我心目中,是嚴厲的一家之主,絕對權威,靠出賣體力供我吃穿的人,恩人,令我懼怕的人。

父親板起臉,母親和我們弟兄四個,就忐忑不安,如對大風暴有感應的鳥兒。

父親難得心裏高興,表情開朗。

那時妹妹未降生,爺爺在世,老得無法行動了,整天躺在炕上咳嗽不止,但還很能吃。全家七口人高效率的消化係統,僅靠吮咂一個三級抹灰工的汗水。用母親的話說,全家天天都在“吃”父親。

父親是個剛強的山東漢子,從不抱怨生活,也不歎氣。父親板著臉任我們“吃”他。父親的生活原則——萬事不求人。鄰居說我們家:“房頂開門,屋地打井。”

我常常祈禱,希望父親也抱怨點什麽,也唉聲歎氣。因為我聽一位會算命的鄰居老太太說過這樣一句話:“人人胸中一口氣。”按照我的天真幼稚的想法,父親如果能唉聲歎氣,則會少發脾氣了。

父親就是不肯唉聲歎氣。

這大概是父親的“命”所決定的吧?真很不幸!我替父親感到不幸,也替全家感到不幸。但父親發脾氣的時候,我卻非常能諒解他,甚至同情他。一個人對自己的“命”是沒辦法的,別人對這個人的“命”也是沒辦法的。何況我們天天在“吃”父親,難道還不允許天天被我們“吃”的人對我們發點脾氣嗎?

父親第一次對我發脾氣,就給我留下了終生難忘的印象。一個慣於欺負弱小的大孩子,用碎玻璃在我剛穿到身上的新衣服背後劃了兩道口子。父親不容我分說,狠狠打了我一記耳光。我沒哭,沒敢哭,卻委屈極了,三天沒說話。在擁擠著七口人的不足十六平方米的空間內,生活絕不會因為四個孩子中的一個三天沒說話而變得異常的。全家都沒注意我三天沒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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