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之后,在火葬场,十几个返城知青几乎占领了整个候化室。他们有男有女,是来向袁眉的遗体告别的。他们一个个如同守护神围在她的遗体四周,从中午至下午,没有一个人说过一句话,都在默默地瞧着她那张美丽的脸。十几个死者越过她的编号被输入了地狱之门。
她仰躺在窄长的轮**,雪白的布单从颏下罩至脚下。她的脸经过了一番淡妆,显得更加秀丽婉雅了。她似乎并没死,似乎仍在睡着。
刘大文站立在她的轮床边,目光没有一刻离开过她那张美丽的脸。他握着她的手,也没有一刻放开过。她那只象牙雕成般的娟秀的小手,仿佛已被他的手握“活”了;不那么凉了,也不那么僵硬了。
又有一个死者越过她的编号被放到了输送带上,一个面容青黄枯槁的老太婆。短小的想必也是干瘪的身躯,被花团锦簇的绸缎被子严密地包裹着。将她放到输送带上的分明是她的两个儿子,他们那样子也分明是在不得已而尽着人之子的最后义务。
输送带是用节节钢辊组成的。它的中间部位闪闪发光,那是“物体”与金属摩擦的结果。而它的两侧,钢辊与钢辊的焊接处,呈现着肮脏机床所常见的一层污渍。
输送带运转了。老太婆的遗体像一件流水线上的产品,缓缓地被输往最后一道“工序”。
除了刘大文的目光依然凝视在妻那张显得愈加美丽的脸上,其他返城知青们都又一次默默地看着这一机械作业的过程。包裹着老太婆身躯的缎被,在“地狱之窗”卡住了一下,然而输送带并没有停止运转,那缎被和它所包裹的身躯,卡得卷了起来,如同弹棉机上的棉花由于机械故障堆积成了棉球。可能是操纵机械者发现这一小小“故障”后及时按了某一个按钮,“地狱之窗”迅速抬起,那花团锦簇的“棉球”一下子滚落在托尸板上,他们听到了一声闷响。托尸板——这钢的大手,凭着一根机械的神经,一“感觉”到托住了什么,转眼就将那花团似锦的“东西”连同自己塞到焚尸炉膛里去。熊熊火焰顿时从炉口喷出……
当那阵火焰渐渐熄落之后,有一个工作人员小心翼翼地对这些返城知青说:“我们……快下班了……”
他们谁也不回答什么,也不动。
那个工作人员向另外两个工作人员使眼色,他们便走过来欲从轮**抬起袁眉的身体。
三只有力的手同时将他们狠狠推开了。
他们愣愣地望着这些返城知青们。
一个悲哀的声音低低地说:“嫂夫人,让我们像当年那样……每个人……都……亲你一下吧……”
说话者首先哭了。
这些返城知青们,一个个两眼含着满眶悲泪,依次在那张无比美丽的脸上轻轻吻了一下。
几双手轻轻地轻轻地将她从轮**抬起,轻轻地轻轻地将她放到了输送带上。
输送带又运转起来了。刘大文还握着妻的那只手不放,他跟随着妻的身体,移动在输送带一侧。
她的面容进入了“地狱之窗”。
刘大文握住她的那只手不放。
输送带运转着。
她的身体一半在“窗口”内,一半在“窗口”外,微微地颤抖起来,就好像她知道外婆的死那一天夜里在他怀中哭时那样颤抖着。
“嫂夫人……”
“嫂夫人……”
“嫂夫人……”
返城知青们一个个失声恸哭。
刘大文不忍视妻的身体的那种颤抖,他心疼她,放开了她的手……
返城知青们立刻都扑向输送带,用他们的双手拼命朝后扳住输送带的节节钢辊……
输送带运转着,扭伤了他们许多人的手指……
一声微小的人体跌落的响声……
输送带停止了运转……
姑娘们几乎同时伏在输送带的钢辊上……
几个小伙子的拳头一下又一下地砸在钢辊上……
哭声一片……
火……
“地狱之门”的火……
“金嗓子”美丽的“小女孩儿”顷刻变成了碳化物……
那一天夜里,“金嗓子”独自一个人睡在他们——不,他的温暖而黑暗的“小匣子”里。
炉盖开着,外面的烟筒被一团破麻袋片堵塞着。他服了安眠药,怀中搂着妻的骨灰盒……
他在昏晕状态中听到了两个女儿的哭嚷声:
“妈妈!妈妈来……”
“我要跟妈妈睡……”
“我也要跟妈妈睡……”
他听着,听着,听着……
两行眼泪从他那闭着的双眼中渐渐溢了出来。
“我要跟妈妈睡……”
“我也要跟妈妈睡……”
他从昏晕状态中挣扎了起来,跌下“床”,爬到“小匣子”门口,推开了门……
五天后,一个穿着破旧得很不体面的兵团战士棉衣的人,怀中抱着一个美丽的小女孩儿,出现在四月的阳光温暖的大上海街头。
他抱着那个美丽的小女孩儿边走边问,在大上海街头走了许久,最后站立在一幢小小的花园洋房的美观的铁栅门外。门旁挂着一块牌子,上写:××区少年之家。
他问看门的老头儿:“李凤林是不是住在这里?”
老头儿打量了他一番,回答道:“他已经不在了。”
“他什么时候回来?”
“我说得很明白,他已经不在了。”
“……”
“喏,你没有看到那块牌子吗?他写下了遗书,将这幢花园洋房和十几万存款,捐献给区少年之家了……”
“……”
七天后,一辆小车开进了刘大文家住的胡同。
老歌唱家站在“小匣子”门外,一见开门的正是刘大文,劈头便问:“年轻人,你开我的玩笑吗?”
刘大文的双唇动了动,说:“对不起……”
“金嗓子”发出的是嘶哑的声音。
“你……你的嗓子?!”
“她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