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间:梁晓声小说精选集(套装共10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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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起来了,八年前全省文艺大会演期间,我就听你唱过歌,唱的是歌剧《白毛女》中杨白劳的选段,对不对?后来,为了把你调到省歌舞团,我曾亲笔给你们兵团总部写过信。不过我那时太天真了,我还一边参加演出一边继续接受改造,那封信当然也如泥牛入海,有去无回!”老歌唱家又朗声大笑了。他指指团长办公室里的沙发,对刘大文说,“坐嘛!我耽误不了你多长时间,要跟你谈的,不过三言两语而已。第一,从今天起,不,从现在起,你就是省歌舞团的歌唱演员了!也不是一般的歌唱演员,是主要歌唱演员,是台柱子。听明白了?”

刘大文听明白了。因为听明白了,才觉得“明白”中混合着太多的不“明白”。半小时前,他还是一个返城待业知青。此时此刻他真可谓“摇身一变”,成了省歌舞团的“台柱子”!“明白”得近乎荒谬。不“明白”得不想“明白”过来。这情形好比一个男子苦恋着一个对其冷若冰霜的女人,而当这男子的心绝望到和那女人一样冷若冰霜的时候,她突然出现在他面前,信誓旦旦地对他说:“我整个儿的心都在爱着你,非你不嫁,听明白了?”然后就张开双臂拥抱他,然后就含情脉脉地长吻他……

老歌唱家见他似明白非明白,郑重地说:“你别以为我在跟你开玩笑!我不是爱开这种玩笑的人。一切手续都由我安排人来办,你不必分心。我放你五天假,五天后,你找我报到,开始参加排练。你要练好三到五首歌,排练时间只有半个月了,半个月后,随团进京,为庆祝‘五一’劳动节向首都人民汇报演出,听明白了?”

“听明白了。”

“我怎么瞧你好像什么都没听明白?”

“听明白了。”

“重复一遍。”老歌唱家越看刘大文那种样子,越觉得有严肃认真的必要。

“从今天起,不,从现在起,我就是本团的歌唱演员了。还是主要歌唱演员,还是台柱子。我不应该以为您在跟我开玩笑,您不是爱开这种玩笑的人。一切手续,都由您安排人来办,我不必分心。您放我五天假。五天后,我找您报到,开始参加排练。我要练好三到五首歌。排练时间只有半个月了,半个月后,随团进京,为庆祝‘五一’劳动节向首都人民汇报演出……”

老歌唱家盯着刘大文的脸瞅了半天,迷惑地问:“你怎么了?”

“我怎么了?”刘大文也迷惑地反问。

“你的记忆力简直使我吃惊!”

“这使您对我的印象不佳了吗?”

“那倒不是!但是为什么……”老歌唱家不知为什么自己会说出“为什么”三个字。这场谈话中根本不存在任何应提出质询的“为什么”。面前这个即将成为省歌舞团台柱子的返城待业知青,忽然使他觉得有什么不对头的地方。他没能“但是”下去,却补充道:“对了,你来找我报到的时候,要带给我一份身体健康证明。”他认为补充这一点很重要。

“是。带给您一份身体健康证明。”

“你的头脑没得过什么病吧?比如精神方面,没受过什么打击或刺激吧?”

“这方面的健康证明,我可以开出十张来,报到的时候带给您。”

“噢,不必,不必十张,一张足矣。你还有什么想要对我提出的问题吗?”

“有人对我说城市不需要歌唱家。”

“什么人?什么人说这种话?”

“我们街道的待业知青办公室负责人。”

“你把他当成一个聋子就是了。”

“我返城之后不久,到这里来过一次,某位好像也是个头头的人对我说,一座城市有一位真正的歌唱家就不算少了。我要唱一首歌给他听,他说他没工夫听……”

“我会调查出他是谁,并且当面告诉他,他的话是屁话。他肯定有工夫听。”

“如果我今天没有勇气在青年宫剧场外……与您分庭抗礼呢?”

“那……可能将是你的遗憾。”

“如果您今天没听到我的歌声呢?”

“那……可能还是你的遗憾。”

“如果您今天虽然听到了我的歌声,却根本不屑于见识一下我这个无礼的小人物是谁,或者虽然见识了我,却当众挖苦我讽刺我呢?”

“那……那可就实在太遗憾了!是你的遗憾,也是我的遗憾,是省歌舞团的遗憾。”

老歌唱家挽着刘大文的手臂踱出了办公室,一边往饭厅走一边说:“至于健康证明,那就免了吧!”

他抽出手臂说:“我不能在这儿吃!”

“为什么?”

“我想早点儿回到家里把我的幸运告诉她。”

“谁?”

“我妻子!”

“是这样,理解,我很理解。你稍等一下!”老歌唱家转身离去。一会儿回来了,重新挽着他的手臂,将他送出大楼。

楼前停着那辆刘大文坐过的小汽车。

老歌唱家替他打开了车门……

一千个吻!当然应该是一千个吻!我的“小女孩儿”我的至亲至爱的最好的“好小女孩儿”,我的命也是你的命!我们的命早已连在一起成为一个命了!让我们感激别人的同时,也感激我们的命吧!他那只习惯于插在衣兜里的右手,又仿佛轻轻握住了什么温柔的纤秀的小东西……

他真想叫司机停住车,跳下车往“家”跑。他觉得小汽车的速度还没他跑得快。

在离“家”三条街的横马路上,车被红灯拦住了。

“我下车!”他钻出车,撩开长腿往家跑!

他一直跑进院子,跑到“家”门前,见“家”门大敞大开,“家”里一片凌乱,他的“小女孩儿”不在他们的“小匣子”里。

他想她准是在妹妹妹夫的屋里哄两个孩子玩呢!不过太不应该将“家”门大敞大开,虽然他们的“小匣子”里没什么会丢失的东西,但温暖却是宝贵的。

他关上“家”门,返身疾步走到父母和妹妹妹夫住的屋里,一脚门内,一脚门外,便兴冲冲地叫了一声:“小眉!”

妹妹妹夫住的外屋没人。

父亲母亲住的里屋也没人。

他有点儿奇怪了。走出屋,在院里高叫:“小眉!小眉!……”

她一向是不带着孩子们到邻居家串门的呀!父亲母亲又到哪儿去了呢?

一位邻居大婶闻声从自家走出来,见是他,急切地说:“大文呀大文,你可闯了祸啦!你那小爱人她煤气中毒了呀!俩孩子都在我家,你赶快去医院吧!可能是静安医院!”

“煤气中毒?”他一时对这四个字没有反应过来。

“天哪!别犯傻了!还问什么劲呀!”

他的第一个反应是那女人所看不见的,他插在衣兜里的右手一下子握紧了……

在静安医院抢救室外,他看到他的老父亲和老母亲抱头痛哭。

“妈,爸,小眉她在哪儿?在哪儿?……”他不要她一千个吻了,他要马上看到她怎么样了,他要向她低头认罪:不该在头一天晚上骗她服下三片安眠药,不该往炉子里加煤,不该将她封闭在他们的“小匣子”里,应该早就想到敲打烟筒……

老母亲泪如洗面,望着他,捶胸顿足地说:“我的儿呀儿呀,是你……你把她……害死了呀!”

“不!她在哪儿?在哪儿?!”他要往抢救室里冲。

一个护士从抢救室出来,用背靠住抢救室的门,阻挡他冲进去,司空见惯地说:“你们别在这儿哭了好不好?你们已经影响里边做手术了!人死如灯灭,哭有什么用?她已送到停尸房去了……”

他身体摇晃了一下,像棵被从根部锯断的树似的倒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