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条游船,并排着静静地泊在江边,像一把展开的扇子,寂寞地随着江流微微起伏。
他说:“我们再等一会儿吧!”
她顺从地点了点头。
他们站在江边,望着通江街马路口,等了长久的“一会儿”——近一小时。
这段时间内,他一句话没说。
她理解他的心情。既不问什么,也不表示急躁。如果他还要等一小时,她毫无怨言地陪他等。今天我完全是属于他的,她想。
他彻底失望了,终于苦笑着对她说:“小茵,只有我和你在一起,你更高兴是吗?”
“是。”她知道他所希望的并非如此,替他感到难过,但还是装出高兴的样子笑了笑。
“我们上船吧。”
“我去退掉七张船票。”
“不。让七张船票代表我那些知青伙伴,就当他们和我们在同一条船上。”
他们上了一条船。他操起双桨,熟练地划着,游船渐渐离开江岸。
她坐在船头,几乎是用欣赏的目光瞧着他。中学时代的男同学如今变成了男子汉。他的脸棱角分明,呈现着令人感到几分凛峻的英气。这是时间和生活对当年的冰球队长那种少年的高傲提炼的结果。她觉得她当年还是一个少女的时候,想象之中他成为一个堂堂男子汉的模样,正是如今他这个模样。他的双臂那么有力,划桨的姿态潇洒利落。游船驶得很快,十几分钟后到了江心。
“你今天刮脸了?”
“为你刮的。”
“你比昨天年轻多了。”
“我希望在你面前显得又年轻又英俊。”
“从昨天到今天,你说的好几句话都使我感动得想哭。”
“我说一万句使你感动的话,也还是顶不上你爱我十四年。”
“你知我现在心里想什么?”
“你想划一会儿?”
“我想吻你。”
“唱支歌吧?”
“十一年了,我没有唱过歌。”
“今天为我唱,唱‘在那里’!”
“在哪里?”
“在那里,我听到了大海在歌唱,在那里,我闻到过豆蔻花儿香。我曾到过遥远的南洋,遇到一位马来亚的姑娘……”
“歌词真好,可惜我不会唱。”
“那么唱你会唱的吧!”
她凝眸沉思一会儿,轻声唱了起来:
让我们**起双桨,
小船儿推开波浪,
海面倒映着美丽的白塔,
四周环绕着绿树红墙。
小船儿轻轻飘**在水中,
迎面吹来了凉爽的风……
“别唱这歌!”他突然大声打断她。
“可是你说过的,你要陪我一块儿回去。”她不无委屈地瞧着他。
回去?如果我真能陪你回去,我宁可少活十年!他苍凉地想。
她又说:“少女时代,我最爱唱这支歌!”
“原谅我,咱们一块儿唱!”他内疚了。
于是他们一块儿唱:
红领巾迎着太阳,
阳光洒在海面上。
水中鱼儿望着我们,
悄悄地听我们一块儿歌唱……
另一条游船与他们的游船对驶而过。船上有六七个小伙子,其中一个朝他们喊:“红领巾,为什么不向叔叔们敬队礼呀?”其余的一阵哄笑。
他们仿佛没听见。
他们怀着淡淡的感伤唱着逝去了的美好年华。
做完了一天的功课,
我们来尽情欢乐。
我问你亲爱的伙伴,
谁给我们安排下幸福的生活?
…………
我问你亲爱的伙伴,
谁给我们安排下……
她忽然双手捂住脸,悲伤地哭了。
他停了桨,说:“别哭。我不是在陪你回去吗?”
她边哭边说:“我真傻……我明知道……永远也回不去……可却……那么想重新回……去……”
“我爱你!”
除了这句,他再找不到别的能安慰她的话。
当他们的船到达对岸时,岸上有一对中年夫妻请求他们将船转让。当父亲的怀中抱着一个女孩儿。妻子焦急地向他们诉说,孩子不知为什么大量流鼻血,已经昏迷不醒。她一边说,一边从钱包里掏出几十块钱往他手中塞,他拒绝接受。
他们将船转让了。她还写给那当父亲的一个出租汽车站的电话号码和一个人名,并告诉说:“这人是出租汽车站的调度,你们就在江畔那个公用电话亭打电话好了。我叫吴茵。你们说是我的朋友,这人一定会尽快派出一辆车来接你们去医院的!”
望着游船划回江那边,他们才转身朝一片小树林走去。
虽然是星期天,虽然租到游船的人很多,但大多数游船迷恋着风平浪静的江流,像滑冰爱好者们迷恋冰场一样,划着游船在江面往来。靠在江这岸的只有四五条游船,分散地拴在定船桩上,像四五只互不理睬的喜欢孤独的卧羊。它们的主人全是钓鱼的,隐蔽到什么不受干扰的地方垂钓打坐去了。
江这岸是另一个世界。一个无人的,春意勃发的,触目皆绿的,静谧的世界。
小树林中更加静谧。是片杂树林,有挺拔的白杨,枝杈任性生长的榆树,柔“发”及腰的柳树,还有桑树,还有“飞刀”树,还有一些他们叫不出名的树。连鸟的啼声也听不到,鸟儿不知为什么竟不光顾这片小树林。林中的青草一寸多高了,嫩绿的草尖,鹅黄的根茎,如同冬季某些人家里水栽的蒜苗。清新的空气中弥漫着深春植物的香蒿般的沁人心脾的馥芳。明媚而和煦的阳光,避过各种各样的树冠,温暖地照耀在林中,照耀在他们身上。
他们互相凝视着,感到自己在对方面前毫无原因地显得拘谨了,羞怯了。
他们互相凝视了一会儿,都渐渐微笑了。
她说:“我已经把它们扔到江里去了。”
他问:“什么?”
“船票。”
“你真狠心,‘他们’之中一半人不会游泳啊!”
“‘他们’淹不死的。咱们的船刚刚离岸我就偷偷请‘他们’下船了!我不希望有你那种感觉,好像无数的影子都和我们在一起似的,今天我要和你一个人在一起。”
“我也希望和你一个人在一起。只是预先通知了他们,他们却一个也不来,我感到被冷落了!”
“为了我,高兴起来好吗?想想我在船上对你说过一句什么话?”
他便握住她的一只手,将她轻轻拉入怀中,紧紧拥抱着。
他们的双唇久久地久久地吻在一起。
他们的双唇终于恋恋不舍地分开了。
他们在一片草地上并肩坐下。他们握在一起的手依然互相握着,他们依然脸对着脸,他们的目光依然彼此凝视,他们的心灵依然陶醉在久久亲吻的那一心魂迷**的时刻。
她说:“我苦恋了你整整十四年,今天才……”
他握住她的双手:“听着,谁阻止你成为我的妻子,谁就是我王志松不共戴天的仇敌!”
“今天,我已经向法院寄出了离婚起诉。”
“不管法律如何判决,咱们的命从今以后要牢牢地拴在一起!”
“今天晚上我就要搬到报社去住。”
“每天晚上我都要到报社陪你度过几小时!”
“有了你的爱,你不在我身边,我也不会感到孤独了!”
“有一件事,我必须预先告诉你。我……有个儿子……”
“是……你和她的?”
“不。我和她之间从来也没有过那种事。那孩子,是一个上海女知青在大返城中抛弃的。是我们北大荒知青的后代!我将他抱回了家,要将他当成自己的儿子一样抚养!”
“那就让我做他的亲妈妈吧!”
“我们永远也不能让他知道被抛弃的身世!”
“志松,我也要告诉你我的身世。”
“你?”
“我的父亲并非我的亲父亲,我至今不知我的亲父亲是谁。妈妈病故之前,才向父亲忏悔。我是她和另一个男人的女儿,但她没说出那个男人的姓名。这件事,对父亲感情上的刺激太大了!父亲比母亲更爱我。他万万也没有想到,从小在他怀抱里长大的女儿,竟不是他的亲生女儿!可是他只有我这么一个女儿。他爱我,我又使他恨母亲。他在感情上离不开我,在心理上又难以承认我是他的女儿。母亲活着的时候,我始终难以理解,父母之间的感情为什么那样冷漠。母亲去世后,我不明白父亲为什么有时疼爱我,有时却厌弃我。我到了安徽农村以后,父亲才在一封信中将这一切都告诉了我……父亲在信中写了许多忏悔的词句。他说他从此再也不会厌弃我了……因为除了我,他再也没有第二个儿女……那天刮大风,天昏地暗的,我一边看信一边哭……后来我返城了,他觉得他幸福极了,因为他从此不用挂念我了……后来我结婚了,他高兴地对我说,他死了也瞑目了……有一天我忍受不了内心的痛苦,我跑回家,将我的不幸全部向他倾诉了……我流着泪跪在他面前说:‘爸爸,救救我吧!’我真糊涂,父亲有什么能力救我呢?他当时呆得像一个石头人……几天后他疯了……父亲没救得了我,我反而害了父亲……他如今已经在精神病院度过三年了!我可怜他。答应我,等我们成了夫妻后,只要我们的住房条件稍好一点儿,我们就把他从精神病院接出来,让他和我们一块儿度过晚年,我要用一个女儿对父亲的爱,医治母亲在他心头造成的创伤。你答应我吗?”
“我答应你,我也要像一个儿子一样照料他!”
她又情不自禁地扑在他怀中了。
他说:“我们坐在长椅上的时候,你不是说真想在我怀中睡一会儿吗?你就睡吧,你可以一直睡到日落黄昏!”他吻了她一下,抚摸着她的脸颊。
她便微微闭上了双眼。
小树林静谧得仿佛在做着美好的仲春之梦。
“这儿多静啊!”她闭着眼睛喃喃地说。
他又轻轻吻了她一下。
“我真想要……”她握住他的一只手,将他的手紧贴在自己脸颊上。
“要什么?”
“要你……”
“你不是正在我怀里吗?”
“所以我这时刻真想要……你……”
她的脸红得像朵玫瑰。
他终于明白了她的话,他对她的爱顿时充满了他的整个心!
她此刻说的话使他想起了她昨天对他说的话:“那你救我吧,我再也忍受不下去了!”
“不会有人到这里来的,十一年了,我和那头雄海狗睡在一张席梦思**,他还在床四周镶满了镜子,他还骗我服下从外国人那里搞来的印度**……这里多美好,这里多宁静,就让这片青草当我们的床吧!我想要……我想在这里要你!……真的……我们为什么不?”
她说这番话时,睁开了眼睛。她的眼睛是那么明亮,她的目光是那么坦率地仰视着他,她的双眸闪动着炽热的情焰,她的语调却是那么平静,她的表情却是那么圣洁。她一点儿都不为自己的话感到羞耻。
她在默默地乞求着,真挚地期待着。
他突然将头埋在她怀中,更紧更紧地拥抱着她……
“多么动人的情形啊!”忽然有一个人大声说,并拍了几下手掌。
他抬起头来,见是她的“丈夫”站在他们跟前,脖子上吊着一架照相机,大而胖的脸盘上呈现着矜持的微笑,仿佛是从地底下钻出来的。
“夏娃在求欢,而亚当却哭了!”
她依旧偎在他怀中,一动也没动,挑战地瞪着她所仇恨的这个男人。
“你们可以改变姿态了,我已经为你们拍下了刚才的镜头!完全可以做《圣经》的彩色插图!”
他们站了起来。
“你摔碎了一架照相机,可是我又借到了一架。我还是有点儿先见之明的,料到会有如此动人的情形。”那雄海狗般的男人得意扬扬地对她说。随后瞧着他说:“这里多美好,这里多宁静,你为什么不满足夏娃的欲望呢?我可是很想为你们拍一张伊甸园中偷尝‘禁果’的纪念照呀!”
“你有点儿遗憾?”他冷冷地问。
“有那么点儿。我是位摄影艺术爱好者。”
“那就多拍几张吧!”他又将她揽在怀中,吻她。
“好极啦!”那雄海狗般的男人又拍了一张。
“现在,请可爱的夏娃离开一会儿,让我和亚当谈谈行吗?”那雄海狗般的男人彬彬有礼地问她。
她忍受不了这种羞辱,一转身想走开。
“别走!”王志松低声说。
“让咱俩当着她面谈灵魂道德和肉体罪恶的问题?小伙子,就算作为一个情人,你也太过分了吧?”
王志松向“摄影艺术爱好者”跨近一步,朝那张大而胖的脸盘上猛击一拳!
“摄影艺术爱好者”被击倒在地,鼻孔里顿时流出鲜血来。
“现在你才应该说‘太过分了’!”
“摄影艺术爱好者”刚刚爬起,第二拳比第一拳的力量更凶猛,他又倒在地上了。
当年的中学冰球队队长叉开双腿站在商业局副局长跟前,对方刚要爬起来时,便从容不迫地击出一拳,拳拳击在那张大而胖的脸盘上。数拳之后,商业局副局长鼻青脸肿,满面鲜血了。
对方趴着再不敢爬起,照相机也甩在地上。
王志松不慌不忙地捡起照相机,说:“我和你有同样的爱好,让我也为你这位摄影艺术爱好者拍一张纪念照吧!我的摄影水平一点儿都不比你差!”
他拍完后,对方才慢慢跪了起来。他将照相机挂在对方脖子上,冷笑道:“是架好相机,因此我舍不得毁了它!你的摄影杰作随你愿意洗印多少张都可以,但是必须寄给我一张!我叫王志松,这个名字你要记住了。我是铁路机修段的工人!”
对方终于有机会站起来了,掏出手绢畏惧地擦着脸上的血迹,不敢瞧他。
“还有什么可谈的吗?”
“我……不……”
“局长大人不想和我这个工人谈谈灵魂道德和肉体罪恶的问题了?那我和我妻子走了!”
他拉着她的一只手,朝林外散步似的走去。
“她是我的!”那雄海狗般的男人叫嚷。
他站住了,转身怒视着对方:“你敢再说一遍?”
“我……我不能失去她……”
“我不再失去她!”他用宣告的凛然语调说。说完,拉着她的手继续往林外走。
他们走出了小树林,那雄海狗般的男人也跟出了小树林,尾随在他们身后,可怜巴巴地说:“让我们谈谈条件吧!让我再和她生活两年,两年!两年后她不会变老,我们和平离婚,我保证把她让给你!我就这么样失去她,我……我没法儿再活下去了呀!”他泪流满面,卑下地哭泣着。
王志松猝然转身,又凶猛地将他一拳击倒了。他爬起来时,鼻孔里又流血了。他又掏出手绢擦,不敢再步步尾随他们了。
他们走到江边,江边正泊着一条小船。
划船的小伙子招徕地对他们说:“过江?请上我的船吧,又快又稳,二十分钟保证你们到达对岸!”
他们就上了那条船。船小而破旧,显然不是船站的游船。
小伙子并不马上划船,却对他们说:“请二位稍候一会儿,这船还能坐下四五个人呢!当着真人不说假话,我是个返城待业知青,开江后才靠划这条船能挣几个钱。船是借的,要给船主钱。被船站的人发现了,还要罚款。一次多渡几个人,能多挣个三毛四毛的!我这两条胳膊都划酸了,兜里不到两块钱呢!去了要给船主的,我今天还挣不到一块钱啊!二位多包涵吧!”
他说:“等多久我们今天都坐定你这条船了!”
“多谢多谢!”小伙子感激地朝他抱了抱拳。
“北大荒返城的?”
“对。城市的弃儿!”
“几师的?”
“二师的。你也是?”
“我也是。”
“看样子你是有工作的了?”
“接我父亲的班。”
“真羡慕你。我不收你们钱了!”
“正因为我也是返城知青,我们更不能白坐你的船。”他从兜里掏出钱包,抽出十块钱递给小伙子。
“算啦算啦,我找不开!”小伙子不肯接。
“我并没让你找钱!”他郑重地说。
“那怎么行!”小伙子脸倏地红了。
“你收下吧,他是诚心诚意的!”她替他这样说。
小伙子犹豫着。
“北大荒有句话:见面分一半!我们是弟兄。都姓一个姓——姓北!”
“哥们儿,既然你说出这么仗义的话,我不收下辜负你一片心了!”
小伙子大大方方地接过了钱。
她附耳悄声对他说:“爱你!你是我的男子汉!你刚才要是怕他,我又会绝望的!”
他轻轻握了一下她的手。
这一握使她感到胜过任何语言的表白。
这时,那鼻青脸肿的“摄影艺术爱好者”来到了江边。他见他们已经坐在了船上,不待划船的小伙子和他打招呼,也上了这条船。他仍想和他们谈谈,他打算把两年的条件降低为一年。这头雄海狗的的确确是离不开她,不能失去她。她是他所酷爱的玩偶,他摆弄惯了她美好的肉体。她是他的政治野心的粘连物,因为占有她,他才觉得自己的种种政治野心和官场计谋是有趣的。失去了她,他会感到自己失去了双重的存在价值。他的种种政治野心也将随之萎缩,他也将失掉周旋于官场的“才智”。十一年来,他是将她那美好的肉体视为维持他生命旺盛的营养滋补剂的。十一年来,这雄海狗般的男人如同一条水蛭,牢牢地吸附在她那美好的肉体上,吮嘬着她的生命她的血液,因为占有她而意识到自己各方面都是个春风得意的男人!他是既害怕失去她,又害怕她向法律控告他当年占有她的卑鄙手段,从而败露他“文革”中更多更大的罪恶,使他落入恢恢法网之中。但是王志松咄咄的目光和凶猛的拳头,使他一声不敢吭。他还暗暗怀着一线希望,幻想到达了对岸,她毕竟不至于公然跟他从此走了而不回家。不管采取文的或武的手段,对付她一个人要容易得多。当年他对她进行“审讯”的档案他还私自保留着呢!他不信她不重新乖乖就范!
“三位坐稳当,咱们开船了!”划船的小伙子说着,用一支桨把船从岸边支开了。
王志松和吴茵坐在船中位,他们手仍握在一起。
鼻青脸肿的“爱好”摄影艺术的商业局副局长坐在船头。他那海狗般的肥胖的身体大约有八十公斤以上,使船头吃水很深。“**”中本市发生过大大小小近百次能给人们留下印象的武斗,他却没损伤过一根毫毛。自打出娘胎以来,他脸上没挨过拳头。如今成了本市官场上足以呼风唤雨的人物,一张脸却几乎被一个返城的野小子拳击得五官错位,而且还公然夺走他心爱的尤物!他是真恨不得从背后扑过去,把那野小子推入江中淹死!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杂种,过了“清查运动”,看我周某人怎么整治你!王志松——这个名字,他是一辈子也忘不掉的!爱与恨,爱是难以割断的,恨是容易泯灭的。一般人的仇恨,好比拳击场上的两个拳击手,一方将另一方击倒在地,那恨也就画了句号了。深仇大恨,结果了仇人的性命,那恨也就完成了促使行为的使命。这个人不,他恨一个仇人的情感是与爱一个女人的情感同样不论怎样发泄都难以满足的。他不会产生杀人的念头。杀人对他来说是太简单太寻常的报复。他惯于的报复行为是摆布他所仇恨的人的命运,将他所仇恨的人的命运放在平底锅上翻来翻去地文火煎烤。所以他想把王志松推入江中淹死的念头,不过是一时的冲动的恨的一闪念而已。如果他和王志松不是在一条船上,不是在江中,而是行走在马路上,一辆汽车猛驶过来,他准会拉王志松一把,避免王志松被轧死。王志松如果真被轧死了,他会像恨王志松一样恨那个司机!
他看到他们靠得那么亲密,他们的手握在一起,他的心痛苦得**着,抽搐着。然而他坐得安安稳稳,不动声色,时不时地掏出变红的手绢,擦一擦仍从鼻孔里缓缓淌出来的血。
划船的小伙子不是只认“大团结”的傻瓜蛋。看出了坐在他船上的这二男一女之间本是认识却又不那么“团结”的。他也不再同王志松说话,生怕自己无意间说出不得体的话,惹恼了两个男人中的哪一个,使他们和自己或者他们互相之间在船上打斗起来,那他这条破旧的小船是担载不起的。他靠划私船摆渡挣钱是出于无奈而且冒险的,因为他不会游泳,船也划得并不熟练。
船到江心,王志松看出他划累了,主动说:“我替你划一会儿吧!”
“别。咱俩一调位我这船准失重!你要是把船划翻了,淹死一个我承担还是你承担?”
王志松听他这么说,只好稳坐不动。
因为小伙子划得越来越无力,这条船在江上行驶得斜度很大,至少与应该靠岸的地方相距一千米。
一艘“呼哈”号中型客船,穿过江桥桥洞,逆流驶了过来。他们乘坐的小船挡住了客轮的航道。客轮在江桥那面时,他们谁也没有注意。客轮一过江桥桥洞,距他们的小船便很近了。客轮连连鸣笛,划船的小伙子乱了手脚,双桨起落不齐,小船在江中打起转来。
“别慌,我来替你!”王志松说着站起身。可是他刚一站起,小船晃动不止,他赶快又坐了下去。
小伙子慌乱之中,落了一支桨。小船完全失控,顺流迎客轮漂行过去。
王志松来不及再多思考,对吴茵叮咛了一句:“坐稳,别怕!”迅速脱下外衣塞在她怀里,跌入江中。他想抓取到那支落水的桨,可是它已漂出十几米外,来不及了。他只好一边踩水一边推船。
吴茵抱着他的外衣,像当年替他抱着衣物在冰球场外看他比赛一样。虽然她不会游泳,虽然情形有些危险,她却一点儿也不惊慌,她很镇定地坐着。她知道他水性极好,相信他能够将小船推向岸边。
那划船的小伙子完全呆住了,连握在他手中的那一支桨也不发挥作用了。
坐在船头的她的“丈夫”,眼见客轮离小船越来越近,惊恐万状。实际上客轮已经减速,但是他在惊恐之下看不出来。
他突然站起指着那划船的小伙子破口大骂:“你他妈的手里还有一支桨,你倒是划呀!原来你他妈的是个根本不会划船的骗子!靠了岸我要……”
他那肥胖的身子一晃,倒下去了。八十公斤以上的重量猛砸在小船一侧,小船顿时底朝天!
在小船倾覆的瞬间,吴茵本能地叫了一声:“志松!”
王志松已在踩水时蹬掉了鞋。他听到了她的叫声,绕着扣翻的小船游了一圈,寻找着她。
他发现了她的头从水中往上一冒,立刻又没入水中,头发还飘在水面。
他朝她迅速游过去。
突然他的双腿在水中被两条手臂搂住了。那两条手臂死死搂住他的双腿,任他怎样挣扎也无济于事,他被坠入了水底。他在水中弯下腰,抓住那人的头发,朝那颗脑袋猛击一拳,那两条手臂才放开了他的双腿,但随即紧紧搂抱住了他的腰。他拼命蹬动双腿,仰游着浮出水面。他已经没有力量摆脱掉那个人了。他倒划双臂拖带着那个人向岸边仰游,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到了岸上才能摆脱掉这个人,才能再去救他的吴茵!
一条游船划过来,将他和那个人救了上来。
那人正是那头雄海狗。他有海狗一样的肥胖身躯,却无海狗的游泳本领。
那头雄海狗像头死海狗般卧在游船上。
他第二次跃入水中,一边茫然地游着,一边寻找着吴茵。
江面上却再也寻找不到她的踪影。
“吴茵!吴茵!吴茵!……”他大声喊叫,一头潜入水底。
吴茵,我找遍这条江也要把你找到,救你上岸……
当他从水中冒出头换气时,一艘救生小艇绕着他的头兜了一圈,艇上一人手持话筒对他吼:“你老婆被救上岸了!你他妈的还在江中折腾什么?!一会儿让老子也救你呀!”
1 0
第二天的晚报,第四版,左下方,登载了这样一条报道——昨日下午二时许,松花江上不幸发生翻船事故,落水四人,淹毙一人。被淹毙者,是违反江上治安规定,摆渡私船载客的返城待业知青。江上治安部就此不幸事件严肃重申,凡摆渡私船载客者,船只一律没收,永不归还,并罚以重款。屡犯者将以违法罪拘捕……
不久,关于晚报“记者明星”的“桃色新闻”广为流传,成了本市许许多多人茶余饭后的闲谈资料。
普遍的市民们对于具有某种知名度的人,尤其对于具有某种知名度的女人的名誉的“败坏”,总是产生特殊兴趣的。这种兴趣与某些孩子喜欢拆散他们感到奇妙的玩具的兴趣一样。
…………
市法院驳回了吴茵的离婚起诉。
强大的社会舆论,“正义”和“道德”的呼吁之声从四面八方向她压来,也向报社压来。
报社每天接到无数次电话和无数封信,敦促报社对一个“品行败坏”的女记者进行制裁。
同事们的规劝,领导们的批评,她全置若罔闻,一意孤行。
记者部主任在一次党员会议上措辞激烈地大谈记者的“社会形象”问题和领导“用人不当”的“惨重教训”……
老主编“引咎”退职……
她被取消记者资格,贬到印刷厂当工人……
铁路局收到商业局盖有“党委”红章的公函,强烈要求铁路局严惩“第三者”。
机修段领导找王志松进行严肃谈话,警告他,第一,做检查,承认错误。第二,断绝与有夫之妇的一切来往。第三,向商业局周副局长赔礼道歉……
他说:“不!”
领导问:“你这样做对得起谁?你连你父亲也对不起!你想继续待业吗?”
他缓慢地从兜里掏出工作证,当着领导的面从工作证上撕下了自己的照片,脱了工作服,放在桌上,转身而去……
他在公用电话亭给她挂电话。
“是你?”
“是我。”
“我只是想听到你的声音……”
“我很好……你呢?”
“我再也不丢掉你!”
…………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他抱着儿子来到了徐淑芳家中。
“求你收下这个孩子。”
“谁的孩子?”
“我们北大荒返城知青的孩子。我本想做他的父亲,可是……我母亲……昨天……去世了……我又待业了,无法抚养他了……”
他仿佛老了十岁!
母亲,白发苍苍的老母亲,她那颗衰弱的心脏,无法承受儿子第二次沦为返城待业知青的现实……
徐淑芳默默从他怀中抱过了那孩子。
“我给他起的小名叫宁宁,如果你不喜欢,就另给他起个更好的名字吧!”
“我仍要叫他宁宁。”
“他爱蹬被子。”
“我不会让他着凉生病。”
“他还没落上城市户口。”
“他永远落不上户口,也是我们的儿子。”
“将来不能告诉他,他是个曾被遗弃的孩子。”
“不告诉。”
他在那孩子脸上轻轻吻了一下,心中说:“儿子,我的儿子,爸爸爱你!”
他转身欲走时,她终于叫了一声他的名字:“志松……”
“……”
“我们都不要被压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