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是星期日。
早晨的灿烂阳光透过粉红色窗帘照进来的时候,她醒了。烟雾从卧室内弥漫到了客厅里,与被窗帘过滤了的水彩般的阳光互融成淡淡的紫雾。
她起身后并没拉开窗帘,也没推开窗子放放空气。从昨天,连这个“家”里的空气也是与她不相干的了!她不能忍耐污浊的空气,但她宁肯到外面去“吐故纳新”。她为自己做的一件小事如果同时也使那头雄海狗获益,她也宁肯与他共受危害也绝不做!
昨天她虽然回来得很晚,但并非始终和王志松在一起。他的母亲一直病着,他四点多钟就跟她分手了。以后的五个多小时,她是独自坐在江边的一张长椅上,望着滔滔的江水度过的。
他昨天告诉她,他已写信通知了本连的所有男女返城知青,今天在江边聚合,包括徐淑芳在内。他太想念他们了,至今为止,据他了解,他仍是他们之中唯一有了工作的人。他要拿出一个月的工资,让大家聚在一起痛痛快快地玩一天。他请求她也去。她因为他通知了徐淑芳,因为她不属于北大荒返城知青,除了他和徐淑芳,她不认识他的那些知青伙伴,本不愿去。但他的请求那么恳切,她不忍拒绝,答应了。她已不再嫉妒徐淑芳,而且同情她,想念她了。中学时,她们的关系是友好的。徐淑芳是不认为她轻浮的极少数的几个女同学之一。
她在浴室里洗了脸,梳理了头发,对着镜子注视着自己,觉得脸色太苍白了。她怕他看到自己这种脸色心中难过,淡淡地化妆了一番。镜中的面容,显得端庄文雅,神色焕发了。她希望自己今天格外有魅力地出现在他面前。她要为她苦恋了整整十四年的人而变得更美。
时间还太早。她不愿在这个空气污浊的家里多待一分钟,穿上外衣毫不留盼地走出了家门。如果可能,她但愿今晚不必再回到这个舒适的墓穴来。
“我等着你!我会常去探监!”
她不禁又想到了他昨天对她说的这句话。这句话今天使她内心仍像昨天当面听到一样感动万分。从此她的命运她的美将有了如愿以偿的归宿和依附了。让穿着政治法衣的法官们审判她吧!如果他们的审判也代表着历史授予他们的公正的权力,如果真有充分的证据证明她在那场大型武斗中枪杀了某个人,她一定低头认罪服法,绝不替自己辩护半句,也不需要辩护律师。因为最有资格充当她的辩护律师的不是人而是历史。如果历史在法律审判她的时候保持缄默,那么她除了认罪服法还有什么话说?她将在法庭上向死者及死者的家属表示忏悔,同时她也一定要在法庭上申明一句,不是替自己辩护,而是申明,仅仅一句——“当年我是以为自己像巴黎公社的女战士捍卫公社一样,在捍卫着无产阶级的革命路线!”在法庭上她绝不表示羞惭!某种罪过使人忏悔,但绝不能使人感到羞惭!让历史在她面前感到羞惭吧!它不仅欺骗了她愚弄了她,不仅在她美好的肉体上留下两处永难平复的伤疤,而且使她沦为一头雄海狗的玩物十一年之久!
这样的历史是可耻的历史!
她一边走,一边想着。
江畔的租船亭前排着不少人。她怕他来时,游船已被租光,就以记者的身份,编了个理由,优先替他租下了八条游船。他昨天说全连的知青伙伴都到齐的话,三十二个人。正好四个人一条船。几个排在后面的人当她拿着船票离开时对她横眉竖目,一个流里流气的小伙子低声骂了她一句什么。她却没生气,能预先为他租下了船,她感到非常高兴。
爱情乃是人生诸事业中最重要的事业,是其他事业的阶梯,其他事业皆攀此阶梯而达到某种高度。这一事业的成败,可使有天才的人成为伟人,也可使有天才的人成为庸人。那些有天才的人无一不深刻理解这一点。黑格尔成为哲学伟人,马克思成为革命导师,谁能否认他们在爱情方面的幸福对他们的事业所起到的任何因素都无法代替的作用?而康德和安徒生如果也曾获得过幸福的爱情的话,他们在各自的事业方面能够达到的高度,将必定比今人所承认的高度更高十倍。
从昨天起她心中就只存在一种至高无上的事业了——她要做她从少女时代就一片痴情爱恋着的那个男人的妻子!任什么力量再也不能阻止她完成这一事业了。她相信自己只有在完成了这一事业之后,在成为一个有爱情的女人之后,才能成为一名更优秀的记者……
她想起了不久前她曾采访过一位刚刚死去了丈夫的三十四岁的女建筑师。她希望对方能够说出一句铿锵有力的话。
她启发对方:“你的丈夫虽然永远离开了你,但你周围还有你的同事,你还有你的事业,你的生活渐渐还会充实起来,你将更加热爱你的事业,你心中还装着四化……”
她万没料到对方顿时表示出了非常强烈的愤怒:“我的丈夫死了!丈夫!我跟他共同生活了整整十一年(和她与那头雄海狗共同生活的时间相等)!我爱他,现在我失去了他!可是你,还有其他的一些人,却在对我大谈什么同事之间的友谊、事业心、四化!这一切能代替我的丈夫吗?能吗?你还是个女人!”对方打开了房门,毫不客气地对她说,“请出去吧,记者同志!我不愿故作刚强!我不愿虚伪地表示崇高!我失去的是丈夫不是一双靴子!”
那是她第一次采访失败。她羞于对任何人讲起这次采访中遭到的驱逐。
现在她才明白,那位三十四岁的女建筑师,当时为什么会对她表示出那么强烈的愤怒。
在我们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究竟有多少家庭是以爱情为最基本的建筑材料构成的?在我们这个十亿人口的大国,究竟有多少夫妻彼此相爱到难分难离的程度?又究竟有多少彼此倾心相爱的男人和女人由于社会的“原则”和命运的乖蹇不能成为夫妻?又究竟有多少感情淡漠的男人和女人由于社会的“原则”的威慑和对乖蹇命运的屈服而甘亦不甘、怨亦不怨地浮度终生?爱情的诗意被社会的“原则”统治了几千年啊!政治的,阶级的,“革命”利益的乃至所谓“党性”立场的种种内容,都被像老太太絮褥子一样总嫌不够厚实地絮进爱情的美丽荷包中。于是在我们这个社会主义共和国诞生的时候,年轻女性做半百将军的妻子是“革命”需要。五十年代知识女性嫁给目不识丁的工人或农民,是“与工农相结合”的楷模。六十年代被政治热忱统治了精神世界的姑娘追求“学习毛著标兵”之类是光荣的选择。七十年代她们倾慕“反潮流英雄”成了时髦。八十年代她们嫁给金钱,嫁给地位,嫁给某种虚荣,嫁到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以外去,实在是符合惯性定律的。
人道,人性,爱,当某一天我们将这些字用金液书写在我们共和国的法典和旗帜之上的时候,我们的人民才能自觉地迈入一个真正文明的时代并享受到真正的文明。因为这些字乃是人类全部语言中最美好的语言,全部词汇中最美好的词汇。人,在一切物质之中,在一切物质之上,那么人道,人性,爱,也必在人类的一切原则之上!科学、文化、艺术、制止战争的战争,人类的一切伟大的建设与合理的摧毁,难道不是为了更普遍的人们更普遍地获得人道、人性和爱的乐园吗?人道乃是人类尊重生命的道德,人性乃是人类尊重人的情感的悟性。爱乃是人的其他任何事业都无法取代的幸福。歪曲人道的哲学是伪哲学。阉割人性的理论是谬论。不管是用政治的、阶级的或革命的冠冕堂皇的词句注解爱情或贬低爱情的说教,尽是胡诌八扯!
她坐在一张长椅上,头脑中产生了这些连自己也认为过分偏激的思想。苦恋了十四年的一颗女人的心啊!被一头雄海狗囚禁了十一年的一个女人的灵魂啊!她企望着获得真正的如愿以偿的爱情像爬行在沙漠中奄奄待毙的人渴望获得一滴水啊!一个二十八岁的做一个她所仇恨的男人的“妻子”的女人,她企望着爱情的到来是如同被全托在一个冷酷的幼儿园里的孩子企望妈妈一样啊!人们,你们谁也无权谴责她的思想大逆不道!
天空格外晴朗,阳光和煦暖人,没有风,江岸的柳树新芽碧绿,垂丝不摇不动。四月里难得有这样的好天气。松花江过了春汛,变得温柔了,姗姗地流向远方。江面无浪,均匀细碎的鳞波,在明媚的日照下如抖动的蓝绸般闪耀着水光。江面也比前些日子开阔了,但对岸的种种景物却可以望得清楚。已经有许多游船划行在江中了,有的顺流而下,有的斜渡对岸。漫步在江畔的换了春装的男女青年,一个个显得都那么神采奕奕。
无论每一个人的命运如何,无论每一个家庭的状况如何,生活本身永远是美好的,城市本身也将被建设得更加美好。可能就在这一天里有一百个人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死了。可能有五百个或六百个或更多的人在为一百个人的死亡而痛不欲生。但在这里,在江畔,更多更多的人享受着春光,体会着生活的美好。这就是城市。
她看了一眼手表,差十分八点,聚合的时间是八点半。她忽然想到了在这四十分钟内足够做完一件重大的事。
她拉开小挎包,取出钢笔和采访本,撕下无字的一页,将小挎包放在膝上,垫着采访本,拔下笔帽,想了片刻,写下了这样几行字:
市人民法院:
我——晚报记者吴茵,郑重向法院提出与我的丈夫——市商业局副局长周长伟的离婚起诉。我的离婚理由,将在法庭上陈述,此不赘申。从即日始,我不再承认他是我的丈夫。
她停下了笔。这些字还没写满一页纸,她觉得似乎对法律有点儿不敬;还想再写几句,起码写满一页纸,但又觉得最主要的已经写了。既然离婚在中外法典上都算是“案”,何况她和他在本市都是颇有知名度的人物,他也必定会不肯善罢甘休地和她打这场“官司”,开庭审理是免不了的。那么就在法庭上控诉那头雄海狗吧,何必在这页纸上跟法律多啰唆什么!言简意赅。这是她当了多年记者弄成的职业习惯。于是她在这页纸的下方用大大的字体签上了自己的姓名。
吴茵——市法院对这个名字是不陌生的。
用从晚报记者采访本上扯下来的一页纸写离婚起诉,我是本市第一人,她这样想。严肃的法律对写在手纸上的起诉也应同样重视。
天空这么晴朗,阳光这么和煦,环境这么美好,四周的人们这么可亲,在此时此地做完了将决定她今后生活和命运的重大事情,她感到轻松。不远处就有一个邮亭,她站起身走到那里,买了信封和邮票,伏在邮亭的小窗台上填写邮址。坐在邮亭内的那个四十多岁的女人,瞥见她在信封上写下的不寻常的字,用猜谜一样的目光瞧着她粘好封口,贴好邮票。
“几点取信?”
“上午九点一次,下午三点一次。”
“那么今天肯定能寄到了?”
“肯定能寄到。不过法院离这儿才两站路,你要送去不是会收到得更快吗?”
“有些地方能少去一次就少去一次吧!”她对那女人笑笑,将信封塞入了邮箱。
她的“事业”从今天起开始了。纵然全社会都因此与她为敌,她也要决心将这一“事业”进行到底。她的决心坚如磐石。她知道那头雄海狗在本市的势力之广大,她也预见到他会动员各类人物纠合起各种势力围剿她。那些人物和那些势力甚至可能左右法律,对她做出极不公正的极不利的宣判。但是她现在不顾一切不怕一切了。她想象着,当她站在法庭上的时候,即使从法官到每一个听众都成为她的对立面,只要他——她苦恋了十四年的那个男人在场,只要他的眼睛望着她,她就能够用沉默镇定地接受任何宣判,用微笑蔑视一切!
她寄出了那封信,好像终于割断了一根系成死扣的鞋带,脱下了一双肮脏的鞋子。脱不掉的鞋子只有割断鞋带。对系住命运的死扣像小女孩儿翻绳花那样去对付是女性的软弱。
他说:“我等着你,我会常去探监!”
他的话是她割断那系成死扣的鞋带的刀!
十一年了,她脱不下一双肮脏的鞋!
从今天起,她脱掉了!
从今天起,我就不再回那个舒适的墓穴般的“家”!我要住到报社办公室去!不管主编将对我如何看法!不管主任将多么幸灾乐祸!不管同事们将如何议论如何猜三测四!不管从报社到社会将对她传播些什么飞短流长!
“同志……”有人叫她。
她站住了,面前站着一男一女两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那小伙子看去挺文静,姑娘看去很单纯。
“同志,能不能请您替我们拍一张合影?”姑娘有点儿不好意思地问。
她点了一下头,微笑了。
今天她愿满足各种陌生人的各种请求,只要她能做到,只要请求她做的事非坏事非恶事。
她接过照相机后,那小伙子腼腆地说:“我们装的是彩卷呀,可请您拍得认真点啊!”
“信不过我?我是记者。”
她为了使他们相信,还朝他们亮出了记者证。
他们也高兴地笑了。他们的笑容中流露着敬意和友好。
你们真年轻!你们多幸福!你们才二十来岁,可你们已在相爱!从你们身旁走过的每一个行人都一眼就能看出你们是一对情侣,人人都感到这是自然而又美好的事情。生活对你们多么恩宠!
她内心里对他们充满了羡慕。
她像一位专职摄影师,选择最佳角度,最有特点的背景,指示他们摆出最优美的姿势,鼓励他们表现出他们之间的最真挚的亲爱,为他们拍了一张又一张,直至将胶卷拍完。
她还给他们照相机时,姑娘向她伸出了一只手:“我们一见如故!请告诉我您的姓名好吗?我真想和一位记者交朋友!我叫袁丽娜,二十二岁,刚参加工作,国际旅行社的服务员。我们准备后天就结婚!我的爸爸妈妈和他的爸爸妈妈都反对我们结婚,说我们还是孩子!但我们觉得我们都是大人了!都有资格当丈夫和妻子了!”真是位爽朗的有个性的姑娘!说起话来节奏又快语调又悦耳。
她很喜欢这姑娘。
她握住了姑娘的手,犹豫一下,亲切地回答:“我叫吴茵。我也高兴和你们认识!”
“后天你能参加我们的婚礼吗?”姑娘握住她的手不放。
她又犹豫一下,说:“如果有一天社会上许多人都认为我是一个坏女人,你们会后悔邀请我参加了你们的婚礼吗?”
“不会的。我相信在我结婚前两天认识的新朋友肯定是个非常好的女人!”
“那么我一定去参加你们的婚礼!”
姑娘这才放开她的手,在她的采访本上,用她的笔留下了地址。
“我和她一样真心诚意地欢迎你参加我们的婚礼!”
那小伙子也腼腆地和她握了一下手。
他们告别了她走远后,她一转身,见王志松站在身旁,穿着一身洗得干干净净的半新不旧的衣服,显得朴素而精神。
他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
“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你……今天比昨天还美……”
“成为你的妻子之后,我会更美的。”
“我觉得自己配不上你了。”
“今天别说傻话。”
“他们是谁?”
“我刚刚认识的一对小恋人。他们后天结婚,邀请我去参加他们的婚礼,我要你陪我去!”
“只要你为我请两个小时假……”
“我一定陪你去!”
她感激地微笑了。
他却不笑。
他说:“我越来越感到对不起你!”
她说:“又一句傻话。”
他还是没笑,和她并肩向聚合的地点走去——从防洪纪念塔左侧数起第六张长椅。
那张长椅上已占据了一对情人。
他们在长椅的另一端坐了下去。
她微笑着问那一对:“不至于使你们讨厌吧?”
那一对不乐意地睥睨了他们一眼,双双离去。
她对他眨了眨眼睛,用一只手捂着嘴笑,笑得像个淘气的小女孩儿那么顽皮。
他说:“吴茵,你回去了。”
她问:“回哪儿去了?”
“你又回到少女时代了。”
她不笑了,沉默了,她抓住了他的一只手,深情地注视着他。
许久,她才低声说:“我们一块儿回去吧!我要你陪我回去!”
“我陪你回去!”
“我要你以后叫我小茵!”
“小茵……”
“我爱你!”
“小茵,我乞求你对我说一句话。”
“再也不许你对我说‘乞求’一类的话。”
“你对我说一句你恨我吧!”
“我求你……”
“……”
他用另一只手抓住了她的另一只手,她感到他那只手在发抖。他们彼此紧紧抓住对方的一只手。
“如果你说一句你恨我,我内心会安宁些。”
“……”
“如果你不说,我在你面前会永远怀着深深的忏悔,这可能会像阴影一样笼罩着我们以后的幸福……”
“……”
“说吧……难道你不肯真正宽恕我?”
“……”她的嘴唇颤抖着。
“小茵!”
“我……”
他流出了眼泪。
“我……”
“你为什么就不肯对我说一句恨我的话啊!”
“我……”
“我恨我自己!”
“我……爱你……”她终于说出了一句整话。
他再也不能控制住自己的感情,一下子将她拥抱在自己怀里。
她偎在他怀里,又喃喃地说:“我爱你……”
几个行人对他们公然的“有伤风化”的亲爱侧目而视,表现卫道者的义务。
他们对此不屑理会。
他想:所有的人都他妈的围观我们,我们也要面不改色地这样坐在一起,这样拥抱在一起!
她在他怀里翻转了身子,仰视着他,柔声问:“你知道我此刻心里感到多么幸福吗?”
他还是说那句话:“我恨我自……”
她抬起一手捂住了他的嘴,并擦去了他脸上的两行泪痕。
“我真想在你怀里做一个梦……”她脸上浮现出了一种痴情的微笑。
他便用一只手轻轻抚闭了她的眼睛。
“请问现在几点了?”
他们慢慢分开,回头看去——那个人是严晓东。
“你什么时候到的?”他站了起来,脸红了。
她也认出了严晓东,脸也红了。
严晓东淡淡地说:“我像个保镖似的,在你们身后站了五分多钟了。你们还要继续下去的话,我就再到别处溜达溜达。天气挺不错!”
他说:“是啊,天气很好!”
她说:“你也别再当保镖了,坐下吧!”
严晓东绕过长椅,在王志松身旁坐下了。
王志松问严晓东:“我让你通知的几个人,都通知到了?”
严晓东回答:“不辱使命。”
“那为什么除了你自己,别人还都不来?”
“这是我预料之中的事。”
“难道返城后连见我王志松一面都不愿意了?”
“那倒不是。除了你自己,大家都还没工作,谁有心思玩乐一天?就算是都聚在一块了,谁又能真正高兴得起来?”
王志松低头不语了。
严晓东反问:“你自己通知的那些人都怎么说?”
“都说争取来。”
“争取来?”严晓东耸了一下肩膀,“那就是含蓄地告诉你——不来!”
“我们再等等看。”
“你们愿意等,”严晓东又耸了一下肩膀,“那我就陪你们等!”
他不对王志松说“你”,而说“你们”,使王志松听出了他的话中包含着某种讥讽的意味。但是王志松不明白好朋友为什么今天会对自己怀有这种情绪,他又低头不语了。
吴茵也听出了严晓东话中包含的某种讥讽意味。她以女性的和记者的双重敏感判断出了严晓东心里在怎么想。
“我到报刊亭去买本杂志……”她走开了。
两个好朋友一时彼此无言。
王志松首先打破沉默:“你也替我通知她了?”
严晓东明白“她”指的是谁,低声回答:“她明确告诉我她不来。”
“她还恨我?”
“对这一点我无可奉告。她丈夫也被公安局拘捕了,你想她会来玩乐吗?”
“为什么?”
“一中事件。”
“妈的!”
“说不定哪一天二十几万返城待业知青就全部聚合起来。玩乐都没心思,搞他妈的一次示威游行,可是个个都憋着这股情绪呢!到那时看看究竟谁怕谁!”
“你怎么知道会发生这种事?”
“因为我和他们一样还他妈的在待业!”
“晓东!你一定参与了组织这种事!告诉我实话!参与了没有?”
“我什么也不会告诉你的,你也别多问了!你已经不是返城待业知青了,何必再跟我们搅到一块儿,使自己受牵连?”
“我根本不会参与你们的示威游行!”
“那我更不能告诉你实话了!也许你会出卖我们吧?”
“你!……晓东,你们不能胡闹啊!”
严晓东猛地站了起来,愤慨地说:“胡闹?!我的理发工具在自由市场被没收了你知道不?因为我没有执照!罚款二十块!几十个脑袋我白剃了不算,还向我母亲要了十三块钱才凑足罚款!三十几个返城待业知青伙伴,至今被和流氓小偷押在一起,天天强迫劳动,难道我们就不管他们了吗?!守义的父母天天在为他流泪你知道不?可你,有了工作,又有了新欢,念头一生,就想召集大家陪你们玩乐一天!你他妈的和我们还有什么共同语言?!要是我把你的话告诉还在待业的返城知青们,他们谁见了你都要往你脸上吐唾沫!”
王志松盯着严晓东也缓缓站了起来,他突然给了好朋友一记耳光!
严晓东用一只手捂住了脸。许久,他才放下那只手,冷冷地说:“志松,我永远不会忘了你这一耳光的!从此以后,你将失去两个最好的朋友。”
听了严晓东的话,看着严晓东那种冷冷的样子,王志松心里一阵难过。严晓东对他的谴责是那么不公道那么严重地伤害了他的自尊心,否则就是别人将一把刀压在他脖子后,威逼着他,他的手掌也不会落在好朋友脸上!
他想念他们这些知青伙伴,他时时关心着他们的命运,他爱他们!可是连像晓东这样的好朋友都那么不理解甚至曲解了他的感情!
“晓东!”
他真想搂住好朋友哭一场!
“从今往后,你省略我姓的权力已经没有了!我也会牢记你是姓王的!”
这时,吴茵拿着一本杂志回来了。她看出了他们的神色都不对头,明白他们之间发生了不愉快,装作毫无觉察的样子说:“你们干吗都虎视眈眈地站着,像两个冷面杀手碰到了一块儿似的,要引人注意呀?”
严晓东横扫了她一眼,慢慢从兜里掏出一张十块的钱,伸直手臂朝她一递,脸上毫无表情,语调拒人千里地说:“记者小姐,还你钱!”
她没有料到他会这样对待自己,怔怔地瞧着王志松,一时不知怎样表示才好。
严晓东又说:“这叫一清二楚。”手臂仍那么笔直地伸着,脸上仍毫无表情,语调仍拒人千里。
“你会后悔的!”王志松替她接过了钱。
“多谢提醒!”
严晓东一转身大步走了。
她望着他的背影问:“你们怎么了?”
王志松恼怒地回答:“我们互相不理解了。”
“我已经预先租下了八条船。”
“也许只留一条船就够了。”
“为了我……我?”
他走到她跟前,握了一下她的手:“别这么想。我们结婚的时候,如果他们都有工作,都会来参加我们的婚礼,都会衷心祝福我们的!你信吗?”
“我信。”
他挽着她的手臂朝停船的地方走去。
“你怕吗?”
“怕什么?”
“碰见认识你的人。”
“我爱你,与别人何干?”
“我也爱你。”
他们互相凝视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