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市长本人在因“一中事件”欲了难了,在因被拘捕的三十几名返城待业知青而瞻前顾后、优柔寡断的时候,他们正被刑警队员看管着,每天跟一批等待接受法律判决的流氓歹徒、小偷、盗窃犯、诈骗犯、贪污犯一块儿在一处建筑工地上干活呢。一个多月以来,没有任何方面提审过他们。市与省的司法部门,拒绝受理此“案”,显然对他们持同情态度。市委曾派过一个三人“调查”组,向他们进行过“调查”。名曰“调查”,实则“谈判”。
——你们想不想早日获得自由!
他们当然都表示——想。
——你们能否保证以后再不聚众闹事,扰乱社会治安?
他们也都表示——能。
“调查”组的三个成员很高兴,没预料“谈判”如此顺利,不辱使命,当场说:“你们每人写一份保证书,或者共同写一份保证书,你们就自由了!”
他们却说——他们也有条件:第一,在报上公开披露“师资培训班”的内幕,向社会澄清“一中事件”的真相。第二,向他们和当天参加考试的返城待业知青及全体二十余万返城待业知青赔礼道歉。第三,保证今后不再发生类似的愚弄他们的事。
“调查”组的三名成员这才意识到自己高兴得太早了,都不免阴沉下脸,回答无权接受他们这些“苛刻的条件”。
“那就派有权接受条件的人来进行谈判吧!”
“苛刻的条件?难道愚弄了我们一场,想一不澄清真相,二不赔礼道歉吗?!难道以为我们是好愚弄的吗?!”
“不答应这三个条件,我们宁可不要自由!”
“没有工作,我们的自由算是个屁!”
“我们等待着发落!我们有耐心,看究竟能把我们怎样发落!”
他们全体愤慨起来。
“谈判”破裂。他们撇下三名市委“调查”组成员,扬扬长长地干活去了!
他们也有他们的尊严,他们要向社会证明他们的尊严是不可辱的,他们要在城市争回他们的尊严。共同的命运将他们团结在一起了,他们并不感到孤独无援,他们知道他们并不孤立。每天都有他们认识的或不认识的返城待业知青来看望他们。告诉他们二十余万没有忘记他们三十几个,他们觉得他们成了二十余万的一面旗帜。
他们甘愿做这面旗帜!
他们是坚定地要同城市,要同他们的命运抗争到底了!
这是盲目的挑战,这是必然的盲目,这是合理的必然,这是历史一步步演算出的社会方程的“根”。
就在这一代人同历史,同城市,同社会,同他们的命运对峙的情况下,一种势力,一种“**”中形成,“**”后巩固的势力,一种似有似无的势力,正密谋着如何挽救他们的危机。
而一种政治势力在挽救危机的时候,往往是要借助无辜者的鲜血的……
“郭立强,你弟弟看你来了!”
郭立强挑起一担砖正要上跳板,听到姚守义的喊声,蹲身放下了担子。
“在哪儿?”
“那儿!”
不远处,弟弟正望着他。
他大步朝弟弟走了过去。
一名持枪看押他们的公安局的刑警队员拦住了他:“干什么去?”
他不理睬那个刑警队员,继续朝弟弟走去。
他走到弟弟跟前,苦笑了一下,说:“我们正干活呢!”那口气仿佛他终于有了正式工作,是一名建筑工人了。
弟弟用阴郁的目光瞧着他,半天没开口。
他又说:“以前我在类似的情况下看过你,今天轮到你来看我了!”
弟弟还是不开口。
“你何必到这种地方来看我呢!”他因为辜负了弟弟对自己那么大的希望,感到很内疚。
弟弟仍不开口。
“这幢楼三个月后就能完工。”他有意扭转话题,仰起脸望着大楼,其实是在避开弟弟的目光。
“他们打你了?”弟弟终于开口了。
他下意识地用手轻轻摸一下左眼眶,又苦笑了:“因为那天在考场上我打了人家一拳啊!”
“疼吗?”
“不疼。”
“眼眶都青了!”
“我那天把人家一拳打昏了,所以人家打我的时候我没还手,要不打不到我眼眶上。”
弟弟的双眼中渐渐盈满了眼泪。
“别眼泪汪汪的,你曾经挨过的打不是比我惨得多吗?”
弟弟垂下了头,眼泪滴落在沙土中。
“立伟,你看着我,我要对你说几句要紧的话。”
“你说吧,我听着就是。”
弟弟不抬头。
“你要把她当嫂子对待!”
“……”
“她已经是你的嫂子了!”
弟弟渐渐抬起头,默默地望着他,不说话。
“我要求你从今以后尊敬她!”
弟弟眼中仍噙着眼泪,点了一下头。
“你回去吧!告诉她别替我担心。”
“她想一块儿来,可是孩子没人照看……”
“孩子?”
“就是我亲眼看到过的那孩子……我一直怀疑是她的,可不是。是你们一个北大荒返城知青的孩子……”
“男孩儿女孩儿?”
“男孩儿。她说你会同意抚养的……”
“她说对了。你呢?能喜欢一个不是亲侄子的侄子吗?”
“哥,只要你喜欢那孩子,我就也喜欢那孩子!”
“我?……我们北大荒知青的后代,我要当亲儿子来抚养!”
“那我就是他的亲叔叔!”
“嫂子也有了,侄子也有了,我和她的工作,将来也会有的,你还眼泪汪汪的干什么?”
弟弟不由得笑了一下,擦去了脸上的泪痕。
“我该干活去了!”
“哥,我给你带来一条烟。”
“我们不缺烟。差不多天天有人给我们送烟来,都是返城待业知青送来的。”
“尽抽别人的烟多不好!”
“那给我吧。”
弟弟从平日上班装饭盒的布兜里取出一条烟,正要交给他,被另一只突然出现的手夺过去了。
一名刑警队的小队长站在他们身旁。
“大前门!还是带嘴的!”对方将那条烟在空中抛一下,接住,冷笑道,“没工作也抽这么好的烟?”
“给我。”郭立强克制地说。
“给你?没收啦!”对方将拿着烟的那只手朝身后一背。
“你敢!把烟给我哥哥!”郭立伟愤愤地嚷道。
对方的目光转向了郭立伟,故作诧异地说:“原来是你呀,当年的‘半导体’?久违了啊?我可真有点儿荣幸呢,如今又看管起你哥哥啦!”
“你……”
“你送我一条烟,我今天挺有造化是不是?”
被生活驯化了的野蛮性格,在郭立伟的血管里顿时奔突起来!他不能容忍这个穿蓝警服的人当着他哥哥的面侮辱他,同时当着他的面侮辱他的哥哥。如今他是将他们郭家兄弟俩的尊严看得比他们的生命还重要的!他双手在发抖,紧紧握起了拳头。
郭立强看出了对方是在有意激怒他们,他不能理解这个穿蓝警服的人为什么要这样做。
“你究竟想干什么?”他推开了弟弟,怒视着对方大声说,“把烟还给我!”
“还给你?”对方又将那条烟在空中抛了一下,“有谁能证明,这条烟是你们的,不是我的?”
“你王八蛋!”郭立伟骂了一句。
“好小子,满嘴喷粪!我要教训教训你!”对方说着,跨前一步,挥拳便打。
郭立强一把擒住了对方的腕子,说:“立伟,你别惹是生非了!快走吧!”
郭立伟不愿给哥哥找麻烦,恨恨地转身走了。
郭立强见弟弟走远,才放开对方的腕子。
“这条烟就算是送给你的吧!”他盯着对方说,“可你心里要明白,我不怕你!”
“你还识时务。”对方道,“你去把那铁锹拿起来!”口气是命令式的。
在离他们七八步远处,一把铁锹插在沙堆上。
郭立强不明白对方的用意,他迷惑着,没动。
“我叫你把那铁锹拿起来!”
他看出了对方分明是在向他继续挑衅,正因为看出了这一点,他隐忍着,努力压抑着恼怒。对方的挑衅究竟要达到什么目的,实现什么企图,却是他无从猜测的。
他转身向沙堆走去。
郭立强啊郭立强,你又怎么会知道,你今天注定了要成为一种政治势力预先策划的阴谋中的牺牲!因为你有一个当年被“专政”过的弟弟。
某种政治阴谋一旦选择了谁做牺牲,这个人就难以逃脱牺牲的下场!
当他走至沙堆前,将铁锹从沙中拔出来,握在手里的时候,听到了一声枪响。
他转过身,看见手枪拿在对方手中,枪口对准着自己,对方的脸冷酷无情。
他张了张嘴,要向对方发出质问,却觉得脚下的大地开始旋转。
他双手仍紧紧握着铁锹。
血,鲜红的血,一滴一滴滴在锹柄上,滴在他的双手上,滴在沙堆上。
他不是朝天开了一枪,他是朝我开了一枪呀!为什么?……
最后的疑问凝固在头脑中,成了对命运的迷惑不解的“遗”问。这个返城待业知青一下子栽倒在沙堆上,停止了呼吸。
郭立伟听到枪声,猛转过身。他见哥哥倒在沙堆上,一颠一颠地跑了回来,跑到沙堆前,将哥哥抱在怀中。
“哥,哥,哥!……”他一声比一声高地叫着。
哥哥的两眼瞪得很大,却失去了目光。
他想把铁锹从哥哥双手中抽出来,竟抽不动。
哥哥胸部涌出的血也染红了他的双手。
“哥呀哥!”他撕心裂肺地大叫一声,号啕恸哭。
三十几名被看管的返城待业知青,许多工人和十几名“蓝警服”都朝这里跑来。
人群围住了郭家兄弟。
在郭立伟的哭声中,人群渐渐分化。“蓝警服”们感到了事态的严峻性,站到了他们的小队长的身后,一个个将右手防范地按在手枪枪套上。
三十几名被看管的返城待业知青聚拢了,他们一步步逼向蓝警服们。
围住郭家兄弟的只剩下了工人们,他们同情地摇着头。
砰!
刑警小队长又朝天开了一枪。
他喝道:“谁再往前走一步就打死谁!他想用铁锹袭击我!他是咎由自取!我是正当防卫!”凛凛的语调中却暴露出了内心的胆怯和惊慌。
三十几名待业知青朝“蓝警服”们扑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