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间:梁晓声小说精选集(套装共10册)

第二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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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晓东家已经不在住了三十余年的那个大杂院内了,搬到了全市每一户人家都十分向往的地处文明中心的南岗区。在中山路一百七十五号那幢外观相当漂亮的乳白色的大楼内,他和老父亲老母亲拥有三室一厅。而据说够资格居住在这幢楼内的大多数是局级干部。他用三万元买到了这种资格。

搬家前,父亲说这张桌子是正宗八仙桌,那个箱子是樟木的,一些破东烂西是过日子用得着绝不能缺少的。母亲跟父亲的主张一致,反反复复跟他叨咕——破家值万贯。

搬家那一天,他买了两张戏票,安排老父亲老母亲坐出租小汽车去看《窦娥冤》。散场后,老父亲搀着哭红了双眼的老母亲走出剧院,他早已坐在另一辆出租小汽车里等待着了。

老父亲车一开动就打起呼噜来。

老母亲问:“儿啊,这是往哪儿去?”

他说:“甭问,到地方你就知道是哪儿了。”

司机抿嘴暗笑。司机是他哥们儿。

小汽车开到那幢乳白色的大楼前停稳,他们下了车,司机对他扬了扬手,将车开走了。

母亲奇怪地问:“司机怎么把咱们丢在这儿不管啦?”

他说:“这儿是咱们家门口啊!”

父亲转向四面望望,狐疑地问:“家门口?才一场戏工夫你就把个家搬了过来?”

他更正道:“半场戏的工夫。我去接你们的时候,窦娥她爸还没出场呢!”说罢,率先而入。

上了三楼,他从兜里掏出钥匙,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打开房门。

老父亲老母亲站在门外,见到橘黄色的布纹塑料贴墙纸将满室映衬得富丽堂皇,拼木地面图案美观,组合家具漆光闪亮。百宝架上,一尊唐三彩马神姿伟俊。一尊陶瓷雄鹰双翅飞展……还能见到一角厚厚的地毯……他们不敢贸然而入。

母亲说:“儿啊,不兴这么逗弄爸妈玩!这……这到底是谁家?”

他倚着门框,两根手指捏着钥匙链,两眼得意地瞧着母亲,悠**着钥匙,一字一顿清清楚楚地说:“这、是、咱、家!”

“这怎么是咱家?咱家怎么能是这样的?你,你小子搞的什么名堂!”老父亲仿佛感到在被儿子耍弄,涨红了脸,脖子也粗了。

“这就是咱家。咱家怎么就不能是这样的?你们住不惯这样的家是不是?你们不想住这样的家是不是?”他的语调中流露出了儿子对老子的怜悯的挖苦。父亲的话使他听了极不顺耳。

老母亲瞧了他一阵子,又朝室内瞧了一阵子,好像偷窥别人的家似的,责备道:“搬家也不跟爸妈打声招呼!”

“跟你们打招呼?跟你们打招呼这新家就不定是什么样子啦!”他说着走入室内。

老母亲终于也跟了进来。

老父亲又向室内望了望,追问道:“咱家那些东西呢?嗯?怎么一件也没搬过来?嗯?!”仿佛那些破东烂西没搬过来,他便绝不承认这儿是家,绝不入门。

“淘汰了!”

他已开了录音机,伴着迪斯科不灵活地扭动着僵硬而粗壮的腰身。尚未中年,他却过早地发胖了。

“什么?”老父亲不懂“淘汰”这个词儿。

“淘汰了!”他大声重复,继续进行减肥。

“胡说!又不是些活物往哪儿逃?!”

“都不要了!该扔的扔了!能送人的送人了!”

“你、你、你!好你个败家的小子哇!我和你妈守着那些东西过了一辈子,你就扔了!你就送人了!你如今趁了几个钱,你烧包到什么地步哇!”

老父亲终于也闯入了房间,左瞧瞧,右看看,没发现一件旧东西,因而似乎对这新居内的一切一切都瞧着不顺眼,看着来气。

当儿子的自以为扭得潇洒,一边更加来劲儿地晃肩摆胯,一边轻描淡写地纠正父亲的话:“不是趁了几个钱,是趁十四万还多!不是烧包,是实现家庭现代化!”

老父亲张了张嘴,干瞪眼吐不出一个字。

老母亲双手抚摸着塑料贴墙纸,也埋怨道:“都扔啦?都送人啦?那口大箱子不是挺好的吗?那可是樟木的呢!”

他烦了。停止了怪模怪样的扭动,关了录音机。从冰箱内取出一桶啤酒,啪地开了封,一饮而光,用手背抹抹嘴,打了个响亮的嗝,抢白道:“您那口宝贝箱子,只有盖儿上一块窄板是樟木的,四帮都朽了,三个角都被耗子嗑穿了!”

老父亲望望老母亲,老母亲望望老父亲,这才无话可说,默默参观新居。大概他们连做梦都不曾梦到会在如此这般的新居度过晚年了却残生。他们的脸上虽然没明显地表露出什么,他们混沌干涸的老眼却渐渐闪烁出了年轻人那种熠熠的光芒。他们身临其境,面对现实,似乎还怀疑自己可能在梦幻里,有没有这等福分。他们通情达理地意识到了。再斥责什么埋怨什么絮叨什么未免太矫情太扫儿子的兴也太辜负今天这个好日子了!是好日子啊!乔迁之喜嘛!乔迁之喜是如今诸喜中的头等大喜啊!胜过嫁娶之喜,胜过得子之喜。倘无房间,则该娶的娶不进,该嫁的嫁不出;儿子孙子也就难以喜气洋洋地出世,出世了也从小受委屈。老父亲老母亲甚至觉着刚才那些斥责的话、埋怨的话不但大扫了儿子的兴,也必大伤了儿子的心。他们严姓这个一向穷困的家靠谁改天换地辞旧迎新的?还不是靠晓东这么个儿子!儿子为什么把他们老两口接到这令人羡慕的富贵荣华的新居来一块儿住着?还不是想尽一片孝子之心?儿子是个好儿子啊!儿子是个能人啊!几年前还待业呢!想买盒烟还得避开父亲暗地里红脸低眉吞吞吐吐朝妈讨零钱呢!这一晃才几年呀!儿子已成全市除了市长好像他数第二的人物!积攒了十几万元不说,还买下了如此这般一个在他们看来非但富丽堂皇简直太腐化太奢侈的家!儿子的名字还上过报,被宣称为“经营有方的个体户典型”。这样的荣耀并不比十几年前的“毛著标兵”逊色啊!

老母亲抽巴干瘪的嘴角终于浮现出了一抹笑意,皱纹道道的脸上却已挂着串串泪珠。

那口大箱子失去了也就失去了吧!儿子没说错,的确只有箱盖上的一块窄板是樟木的。的确四帮都朽了。的确三个角被耗子嗑穿了。不过它陪伴了她与老伴多年,是他们成亲时她娘家的陪嫁,她对它有了种特殊的恋恋不舍的古怪感情而已。她自己也明白说它是口樟木箱子实在抬举它了,不过是自欺欺人地高兴那么认为罢了。

老父亲脸上的神态却格外庄重,俨然一位接收单位的全权代表极端认真负责地视察质量标准。倒剪双手在儿子的引导之下从这个房间踱入那个房间,又从那个房间踱入这个房间。儿子的皮鞋在地毯上横行竖过,直来直去,他的双脚却谨慎地绕着地毯边儿走,走过后还禁不住扭回头瞧瞧是否踩下了肮脏的脚印。幸亏他的鞋底儿很干净,否则他也许会无从下脚。

老母亲的鞋底儿也很干净,但她早已脱掉了两只鞋,穿着袜子在地毯上蹑蹑踯躅。

“爸,这大房间你和妈住,那小房间我住。当中那间做会客室,吃饭在方厅。垃圾什么的从门外那个铁板遮着的口倒,下边是垃圾箱,每天有专人清理……”

儿子好像一位陪同参观的介绍员,指东讲东,指西道西,上三下四,左五右六,一明二白地交代着,不厌其烦有问必答,耐心可嘉。

老母亲穿着袜子踱往镶玻璃的阳台。那里光线更充足,几十盆花有的吊在空中,有的摆在水磨石案上,有的放在地下。君子兰蟹爪莲金橘石榴假桃花茶花红的紫的白的深绿浅绿墨绿,赏心悦目,馥香扑鼻。老母亲爱花。原先那个家阴暗潮湿没地方搁盆花也根本养不活一盆花。这新居有着一个理想的花廊,遂了她生活中的一大愿望。她欢喜得眉开眼笑乐得合不拢嘴,闻闻这朵嗅嗅那株,端详这边欣赏那面,不愿离开。

“那东西,给我从客厅搬出去!”老父亲指着维纳斯厉声道。“那东西”三尺多高。

“她就是该摆在客厅的嘛!”儿子的胳膊往“那东西”肩上一搭,手正放在“那东西”最突出的部位。

老父亲看在眼里,气在心里——儿子的举动太下流啊!

“老子不许!”

老父亲吼了起来。他认为“那东西”是个**物。尽管是石膏的,残废;但对男人们肯定具有非常之厉害的**性;尤其对儿子这类三十五六了还打光棍的男人。

他吼过之后,研究地审视着儿子的脸,不无几分痛心地想,好端端一个儿子大概早已被**坏了吧?

儿子的脸刮得青溜溜的,看不出什么很明显的灵魂堕落的迹象,绝顶的自信中透露着未必真实的狡黠和精明。

他知道他的家族的血统是太缺少狡黠和精明了。

他摇了摇头,还叹了口气,一时不能得出结论:这种血统的改变可喜抑或可忧?

“你瞧不顺眼,摆我屋。”儿子说着,从墙角抱起维纳斯,走向自己屋。一双手不抱别处,专抱在胸部,捂住了两只雪白的**!小手指还在奶窝抚摸着。

“王八蛋!”他恨恨地骂了一句。

“晓东怎么啦?”老伴儿在阳台上懵懵懂懂地问。

他并非只骂儿子,还骂生产“那东西”的工厂。如此**物也可以成批成批地生产出来卖钱吗?将有多少好端端的男人心思会大大地坏了呢?偌大国家就没个人考虑到这一层吗?对我们的共和国怀有深切责任感的老公民联想到了那场叫作“清除精神污染”的运动。退了休的他被街道委员会封为“清污”组长,挨家挨户查的就是有没有维纳斯之类。几辈子居住在小胡同低矮屋顶下的老百姓家里,肮脏的墙上也赶时兴地挂着电影美人儿挂历,却没见谁家摆着三尺多高的维纳斯。那条胡同的老百姓还都没条件“资产阶级”起来,不失为共和国的一些好老百姓。报纸、广播、电视大造了一气儿声势,似乎要彻底“清除”一通,却没“清除”得怎样,虎头蛇尾不了了之。唉唉,共产党啊,共产党啊,“说得到做得到”的气魄哪儿去了呢?“**”固然不好,可毛主席他老人家那等气魄谁个能比?共产党内就再出不了一个有毛主席那等气魄的人物了吗?连一场小小的运动都虎头蛇尾不了了之,往后老百姓还听你们的号召?听个鬼!老公民联想甚多,不仅忧国,而且深切地忧党了。

他一抬头,目光又被陈列架上方的一幅镶在大框子里的油画勾住了——一个赤条精光的女人横卧在红毯上。红白相衬,连块遮羞布也不覆盖。一手持柄孔雀翎的羽扇,从高处媚眼盈盈地瞥着他浪笑。其实他一进屋就发现了这幅油画,不过眼花,一片阳光照耀在画上,使他没看出画上究竟是什么。

维纳斯胯以下毕竟还围着布!尽管眼瞅着就要滑落似的。这**比维纳斯更其不要脸啊!并且维纳斯低着头,也不笑。这赤条精光的**媚眼盈盈地瞥着人浪笑!

而最不要脸的是儿子!将这一类**们不知从何处买回家来,摆着,挂着,就差没燃香秉烛供着她们!

“你小子过来!”

他又大吼一声,只觉一团怒火在胸中腾蹿,冲上脑门。太阳穴突突跳,周身血管都发胀。

儿子闻声踱过来,瞪着他不说话。意思是:又怎么啦,爸?

他抬臂一指油画:“那是啥?!”

儿子用天真纯洁得像三五岁小男孩儿般的语调回答:“波琪儿!”

在他听来,那种语调是故装的,隐含着嘲弄他的意味。

“啥?你敢再说一遍!”

“波琪儿。”

簸箕!居然当面回答他那赤条精光的女人是簸箕!

“你!你……”共和国的老公民,退了休的老工人,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社会主义的自由市场领域内的“服装大王”或曰走运小贩的老父亲,瞪着儿子跺了下脚说不出话来。

“你们爷儿俩干什么?”老伴离开花房般的阳台予以干涉了。

“你的好儿子!”当父亲的又抬起手臂,指着油画愤愤然道,“他说那上面画的是簸箕!我眼还没瞎!你看那是不是簸箕!”

当母亲的这时才发现那幅油画。她认为自己理所当然地应该站在老伴的立场,语气便不是调解的而是教诲的:“儿啊,从前咱家穷,可是个正经家庭。如今咱家依赖着你,富了。富了更得是个正经家庭,挂那么个女人画,家里来个客,坐沙发上,客瞅着她,她瞅着客,情形好吗?算怎么一档子事儿?你还欺你爸年老眼花……”

“簸箕!你咋不说那是把笤帚?”当父亲的痛心疾首。忧国忧党之情,转化为忧子之虑了。儿子从哪时起变得这等不正经了呢?钱,钱!是一个钱字将儿子引导坏了啊!唉唉!谁能说不是呢?

“是叫波琪儿嘛!伟大的女奴波琪儿!画上这么写的……”当儿子的悻悻地嘟哝。

“女奴不就是丫鬟吗?丫鬟还有伟大的?杨排风一根烧火棍闯天门阵,说书的也不过说她比男人勇猛,戏文里也没敢唱她半句伟大呀。我看那画的是个外国女子。只有外国男人才把丫鬟宠到这地步,还夸个丫鬟伟大!你如今要是专喜欢看……美人画什么的,挂幅演电影的,再不挂崔莺莺,挂林黛玉,都行。不强似挂这么一幅下流脏眼的画?”当母亲的论古道今,循循善诱。

当儿子的火了,顶撞母亲:“妈你懂什么?瞎喳喳!这是世界名画!”

世界名画——母亲确是不懂。缄口无言了。

父亲又忍不住梗着脖子吼起来:“有我和你妈活着,家里就不许挂世界名画!簸箕笤帚都不许挂!”

“八百元高价买的,就是为的挂在墙上看!”

“八百元?!……八……百……元?!”父亲两手颤抖,身体左右旋转,目光四处梭巡,看样子想摔什么砸什么发泄。

新居没件破旧东西可供一摔或一砸,连茶几上的烟灰缸都那么美观。卧头牛,牛背上盘腿坐着个吹笛子的牧童,玉石的,晶晶莹莹。父亲跨将过去,抓在手中,高高举起,看出价钱也便宜不了,轻轻地又放下。

父亲一把抓住母亲的手:“这地方是他花钱买的,是他的家。在他家,咱俩说话能算话吗?跟我走。看来还得回去住!”

母亲被父亲扯着,身不由己,脚下移动,目光哀求地望他。

他呆呆地站立着,紧闭着嘴,不肯说一句妥协的话。他许多方面都变了,却仍是倔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