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离去了,撇下他孤零零地在新居。他从这间屋转到那间屋,在席梦思**四仰八叉地躺一会儿,在阳台上朝下面的街道望了一会儿,打开电视机看了几分钟,从冰箱里拿出瓶汽水喝了两口,听了一盘录音带。邓丽君在国内早已落红了。李谷一销声匿迹了。苏小明和朱明瑛据说是都到国外深造去了。眼下在这座城市最流行的是薛什么和张什么。这两位是何许人?他不知道。也听腻了他们唱的“请到我身边”和“告诉我”,听第三遍的时候就腻歪透了。他不想到他们身边,他们也根本不会高兴他出现在他们身边。如果他们高兴,那他得拎着一个皮包,皮包内装满了钞票,并且一开口就声明诚心诚意地将皮包奉送给他们。他这么想。他更没什么可告诉他们的。尽管他们哼哼唧唧地没完没了地唱告诉我告诉我告诉我……仿佛没人告诉他们点儿什么他们就不能活了似的。然而他得买他们的录音带。为自己,更主要的是为那些熟悉他或想与他结交的人。他已然成为这些人经常的谈资。他得保证他们谈论起他的时候都觉得挺自豪,他明白自己不过就是一个走运的“倒爷”。他不在乎别人实事求是地看待他,但那些人在乎。很在乎。他们需要他的钱,更需要他是个值得他们结交值得他们称兄道弟值得他们经常谈论的“人物”,而非一般的一个走运的“倒爷”。他们因需要他的钱而更需要他是一个“人物”。花一个“人物”的钱和花一个“倒爷”的钱对他们是大不相同。
比如他请他们吃饭(他得经常想到这一点),他们会对他们的朋友说:“今天严晓东请了我!”
“哪个严晓东?”
“怎么,你不认识?就是晚报上介绍过的那个‘服装大王’啊!”
“噢……”
这一声“噢”中,得流露出敬意。
他们要的就是听到这一声“噢”时那种引以为荣的感觉。
归根到底,他是为了自己真正成为一个“人物”而非一个走运的“倒爷”做着种种的努力。或曰“拼搏”。这对于他太不容易了,太吃力了……
他又在海绵沙发上架着二郎腿坐了一会儿,望着“波琪儿”出神。
他并不觉得维纳斯有多么多么美。“波琪儿”算不算世界名画他根本不清楚。伟大的女奴——他和母亲一样百思不得其解。这幅油画,也并非出自名家之手。作这幅画的,不过是话剧团的一位四十来岁的美工。他要求人家给他画一幅世界名画,人家就给他画了这幅“波琪儿”。既然人家画了,他就没理由怀疑“波琪儿”不是世界名画。人家要五百,他多给了三百。即使不是世界名画,冲八百元这个价儿,也算世界名画了。客厅挂一幅八百元的油画,在这座艺术传统并不久长的城市,不是个“人物”,也算个“人物”了。人家见他大方,后来又主动给他画了两幅“抽象派”的。一幅是——白画布正中有一个黑点。他看不出所以然,“欣赏”了半天,还是看不出所以然,只好发问:“画的什么?”
“象征上帝的独一无二和上帝爱心的始终如一。”
“那幅呢?”
那幅白画布正中有两个半重叠的黑点。
“是结合的象征。是最初被逐到尘世中来的亚当和夏娃。是创世纪的**男人和女人。”
“想多少钱卖给我?”
“一回生,二回熟。上帝要你二百五,亚当和夏娃要你两个二百五。”
多一个黑点,多一个二百五。尽管都是神圣的点,尽管人家视他为财神爷,那也索价太高了啊!
可是据说对方被认为是很有天才的人。他当时忽然明白了一个道理——某时候某些人之被捧为天才,就正如某种虫子被称为百足一样,并非因为这种虫子果真有一百只脚,而是因为大多数人只能用眼睛数到十几。
他毫不考虑地回答:“算了吧,我讨厌黑点,喜欢红点!”
三十六岁的他,只有初一文化的他,至今并未能对艺术培养起怎样雅的趣味,没那份儿闲情逸致。有空儿他爱看金庸和梁羽生的武侠小说。他从武侠小说里感受英雄主义——当然不是所谓革命的。《倚天屠龙记》《侠女恩仇记》《射雕英雄传》《雪山飞狐传》……见到就买。可是他得将书架上摆满一列列托尔斯泰、雨果、巴尔扎克、罗曼·罗兰、司汤达等等文学大师的小说,有的还是精装本。也是见到就买。他更得将什么《第三次浪潮》《爱与死的痛苦》《论存在主义》、弗洛伊德的系列书籍摆放在书架上最显眼的位置。以便某一天某一报社的某一记者又来采访他时,可以有根据地介绍他目前在看哪些书。而金庸和梁羽生是要被压在褥子底下的。几位热心的哥们儿正在促成报社对他进行一次“全方位的”“开放式的”采访,他不能辜负了他们。他们的热心是为他,归根到底还是为他们自己。
他差不多有三年没进过电影院门,却常常在晚上八九点以后去光顾某些半公开的一时说非法被查封一时又说合法被允许的放映录像的场所。为的是寻求到一点儿消遣,一点儿刺激。那些场所尽是些肮脏的地方。有些在潮湿的地下室。光顾那些地方的多半是小贩、青工、开口闭口互称“哥们儿”和“姐们儿”的社会的一群。他们的欣赏趣味超脱不了三个字:黄、惊、打。他们是一个松散的联盟,一个层次,一个社会圈子。
社会圈子形形色色。分高档的、中档的、低档的。仔细考察,许多人都是生活在不同的社会圈子里。脱离了形形色色的圈子,许多人便没法儿存在。他也是属于不依赖于一个圈子便没法儿存在的人。一个人的“独立自主”在今天,在中国,得有资格,得有条件。他还没那资格,也没那条件。钱并不能使一个人在今天在中国“独立自主”。何况他不是百万富翁,肯定这辈子也不会是;肯定这辈子也没条件没资格“独立自主”;肯定这辈子到死都得依赖于某一个圈子。想到这一点他便觉得悲哀。
高档圈子他向往,也钻进去过。高档圈子里他无论如何也获得不到丝毫敬意。钱帮不上他的忙。他豪爽地挥霍钞票,仍感到自己比别人卑下,仍被别人视为丑角。不用谁暗示他,他自动退缩出来了。他明白了,他从骨头里就不可能属于这种圈子。这种圈子是极度文明的,连不要脸都是文明的。
低档的圈子里又有着太暴露的无耻、荒唐、堕落、疯狂。在这种圈子里他只要慷慨,倒是能颇受尊重。但他自己又无论如何也不习惯不适应这种圈子的乌烟瘴气。在这种圈子里,贪婪就是贪婪,丑恶就是丑恶,凶狠就是凶狠,不要脸就是不要脸。开诚布公地不要脸,襟怀坦白地不要脸,直截了当直言不讳地不要脸,不给文明留半点儿面子。
“大哥哎,你也该考虑考虑个人问题啦,三十五六啦!”
酒后,那个绰号叫“秦川次郎”的小子,打了一串响亮的饱嗝,一本正经地对他说。
是在谁家?他已记不得了。好像就是“秦川次郎”家,又好像不是。“秦川次郎”是结了婚的人,那一天他并没见到“弟妹”,而且“秦川次郎”家也不会住在郊区。
他喝醉了。没醉到瘫软如泥的地步也差不多了。“秦川次郎”好酒量。能陪他喝到这份儿上的人他服。
录音机开着。“秦川次郎”的“外甥女”,一个二十来岁的俊模俊样的姑娘,在迪斯科音乐中扭着丰满的腰肢,扭得好看。那一天聚在一起的没外人,就他们三个。“秦川次郎”将那姑娘介绍给他时说:“我外甥女。你叫她小婉吧!”
他当然不相信她是“秦川次郎”的外甥女。
“小舅,你别问人家不该问的!严大哥还用得着你操这份儿心吗?说不定有多少女人排队候选呢!”
小婉醉眼乜斜地瞧着他。一张嫩脸白中透粉,粉中透红,嘴角挂着天真无邪的笑意。
他说:“我喝多了……”想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却不能够,仿佛她那款款扭动的身体对他的眼睛产生巨大的磁力。
“没事儿,在这儿随便,你想怎么就怎么。到**躺会儿吧!”
“秦川次郎”说着,将他从沙发上扶起,架到了床边。
小婉停止扭动,爬上床帮着“小舅”,安置他平躺在床。
“小舅”吩咐“外甥女”:“你去煮咖啡。”
她便像只猫似的蹦下床,进入厨房煮咖啡去了。
“大哥,你觉得我这外甥女怎么样?”
“秦川次郎”坐在床边,盯着他的眼睛。
“好……”他感到头沉重得像石头。
“秦川次郎”笑了。秦川是那冒牌日侨的姓名。这个炎黄子孙巴不得自己真是日本种。
后来“秦川次郎”就离开了房间。
后来小婉就走入了房间,一手端着带把的瓷茶杯,一手捏着钢精勺,轻轻地坐在她“小舅”坐过的地方,缓缓搅动着咖啡,那双涂过眼圈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瞅着他。
后来她就用钢精勺一勺一勺喂他喝光了那杯咖啡。
后来她就开始脱衣服,眼睛仍一眨不眨地瞅着他。
“你小舅……”
“他才不是我小舅呢,王八蛋走了!”
“门……”
“插了!”
那一天之前,间接的这方面很局限的生活经验告诉他,一个二十来岁的姑娘在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面前一件件脱光自己的衣服,倘不是非常之圣洁的事情,必然是非常之屈辱的事情。
小婉纠正了他的错误。
他从她脸上既未看出丝毫圣洁的表情,也未看出丝毫屈辱的表情,甚至连半点儿**的表情也没有。如果她的举动她的神色是**的,他内心里也不会感到那么强烈的震惊。
她像在澡堂子里似的。使他猜测她当着各种年龄的男人的面脱光衣服的次数,绝不可能比洗澡的次数少。
而她那张俊模俊样的脸又是那么天真那么纯洁!
她瞅着他的那种目光,如同瞅着一个未满月的男婴。她那种目光倒令他觉得无比羞愧。
她那**裸的身体是那么优美,白皙的肌肤光润似蜡。
“那王八蛋说你还没跟一个女人搞过,我不信。哪个男人会白有你那么多钱?”
“……”
“他怂恿我迷住你,嫁给你……”
“……”
“我可不是那些眼浅的小妞。我看出来了,你这种男人不会娶我这种女人的。咱俩不是一路人,没缘分……”
“……”
“我不在乎你娶不娶我,给我钱就行。别人一次给二十三十,也有给十五块的,那得看面子了。你得比别人多给,因为你趁钱……”
“……”
“再说咱俩今天刚认识,谈不上什么面子不面子的。往后有了交情,你会知道我不敲男人竹杠……”
“……”
这些话,她说得推心置腹。诚挚得令人感动,坦率得使任何一个男人听了都将认为自己是一个伪君子。
她一边说着,一边替他解衣扣,解裤带,脱鞋,脱袜子……
她从容不迫地摆好枕头,展开被子,盖在她和他身上,依偎着他躺下了……
“小指头怎么掉的?”
“钱咬的。”
“钱咬人?”
“有时还吃人。”
他们总共就说了这么四句话。说完这么四句话就干那件事。那件某些男人谈起来津津乐道,眉飞色舞,心猿意马想入非非的事,那件如同美轮美奂的工艺品一样陈列于他观念的最高层次上的事,在他头脑中留下的却不过是一堆又破碎又连贯的粗野的急躁的笨拙的忙乱的不顾羞耻的丑态迭出的滑稽可笑的记忆。那情形像小猫第一次捉到一只大耗子。于他是这样,于她则不同。她显然要比他老练得多,经验丰富得多。从始至终,她极不严肃。而不知为什么,他认为这是件应该相当严肃地进行的事。尽管他的动作是很有损风雅有失体统的,但他的态度无论如何也不能说不严肃。可能正因为他的态度过于严肃,她哧哧笑个不停。她的笑带有对他的毫不掩饰的嘲谑意味,使他惭愧至极亦恼火透顶。不错,她好比一只大耗子,一只大白耗子。镇定地从容地根本不当回事儿地随随便便地招架着他。从经验这方面讲,按理她有不容推卸的义务指导他,言传身带,主动配合。可她不。她似乎从他粗野的急躁的笨拙的忙乱的不顾羞耻的丑态迭出的滑稽可笑的复加很严肃的攻击中获得某种远远大于**体验的开心。结果仅仅如此倒还则罢了,留下小猫和大耗子的印象毕竟可算为一种幽默的童话般的印象。然而结果,不,后果要令人沮丧得多,动摇了他对女人的信仰。那信仰原本是挺虔诚的。“不知女人何味”——所有了解他或自以为了解他的哥们儿、朋友,都曾用这句包含着怜悯的话揶揄过他调侃过他。他将那些破碎而又连贯的记忆重新排列组合颠三倒四地剪辑起来,形成了对女人的新的思维简单的认识。
“他妈的……女人!究竟能给男人什么快慰呢?呸!”甚至连结婚的念头也灰暗了。
“秦川次郎”还不肯轻易放过他,义愤填膺地指责他:“你玩了小婉没有?”
“玩了。”敢作敢当。对于这一个事实他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否认。
“那你到底打不打算和她结婚?”
“不。”在任何情况之下他的回答将永远都是这一个字。
“你是人吗?”冒牌日侨后裔拉开要和他动武的架势,但那握起的拳头举在半空中却又没胆量落在他身上。毕竟不是真日本种儿,缺乏大大的“武士道”精神。
“她是我外甥女!”
“是你妈也活该。”
“你你你……你赔偿一千元损失费算私了!”
“一分钱也休想从我这儿得到!我的损失谁赔偿?”
他真是觉得自己损失相当惨重,一种心理和伦理的损失。这是钱所赔偿不了的。
“等着看!我要告倒你!”
“请便!”
他内心里总归有些忐忑不安,他天生不是那类认为名誉不重要的人。他其实很害怕收到法庭的传票。玩弄女性,还怎么抬头见人啊!
他苦闷了许多天。
只有一个绝对信得过并且绝不会鄙视他的朋友可以商量商量应付的谋略——姚守义。
几经犹豫,他去找姚守义。
守义听他讲完,沉默良久才问:“那个……那个……她叫什么?”
“小婉。”
“小婉……名字怪好听的。被她攥着什么证据没有?”
“没有。”
“肯定没有?”
“肯定没有。”
“那个……那个什么次郎呢?”
“也没有。”
“他们都没攥着什么证据,那你怕什么!”
“我……”他尴尬地笑了。
“没有证据,他们要是真告了,你可以反控他们诬告嘛!”
守义三言两语,大大解除了他的不安。
“那,我预先托人蹚蹚法院方面的路子,上下打点打点,是不是就更放心了?”
“别,千万别。傻瓜蛋!那么一来,你就恰恰留把柄啦!你做买卖脑瓜转得挺快的,这种事儿怎么愚蠢到家呢?”
“我不是没经历过吗?”
“我经历过啦?这就叫社会!他人是地狱!买个小本儿记上。一天背三遍,免得今后再被坑蒙诈骗!”
“他人是地狱?谁说的?”
“你管谁说的干什么?反正有道理!尤其对你阁下应该当作警句!”
生活是很厉害的,生活真他妈的厉害!
返城之后,一晃七年了。他严晓东同生活进行了多少次严峻的较量啊!他希望自己仍是从前那个严晓东。他曾像一个顽强的战士固守堡垒一样固守过自己的人格和道德原则,结果他遍体鳞伤最终还是对生活让步了。有时他也觉得自己是一个胜利者,毕竟他手中有了十四万元,算得上返城知青中的一个人物了。哥们儿比他两条腿上的汗毛还多。工农商学兵,东西南北中,大经理小“老开”真港客假港崽儿机关人员领导干部剧团的团长串戏的票友电视台的“二把刀”导演专善于拉“赞助”的野班子的制片“分红”第一不知艺术第几的演员三教九流鸡鸣狗盗狡兔刁狐老马猾驴红男绿女舍命汉子玩世泼妇三十六行七十二业。比他年小的叫他“大哥”,比他年长的叫他“小弟”。没结婚的姑娘见了他“严兄”长“严兄”短,比祝英台对梁山伯叫得还亲。已婚的新妻小媳妇见了他“晓东”寒“晓东”暖,讨好他远胜过讨好自己丈夫。他不知他究竟联络着多少人或者反过来多少人在联络着他,攀附着他,巴结着他。不知这些人中哪些是真哥们儿,哪些是假朋友,哪些是正人君子,哪些属势利之徒。不知是自己处处事事离不开他们,需要利用他们或者是他们事事处处离不开自己,需要利用自己。这些人中的哪一个他想不再来往都办不到。他想从他的社交圈子、他的生活内容里摆脱他们,摈除他们也不可能。他有几册名片夹和一本厚厚的通讯录。好几次他将一批人的名片抽掉了撕碎了,将一批人的姓名住址电话号码从通讯录上划去了,心里宣布与他们彻底决裂。可他们仍拎着东西来探望他拜见他,虔虔诚诚地敬请他光临婚礼赴“得子”庆宴。关切地询问他为什么烦恼?何以闷闷不乐,遇到了哪种纠纷哪类棘手的麻烦,请他只管开门见山地说,他们愿效鞍前马后之劳,替他排忧解难。好像他们半点儿也看不出他多么烦他们。倒使他自己非常过意不去,怀疑自己误会了他们,错看了他们,将真哥们儿绝情地视为假朋友;于是内疚,于是惭愧,于是感动,于是来往如初。
他觉得自己像一只蜘蛛王,每时每刻在拉丝结网。经纬交织,重重相叠,组成八卦,排为六爻。许多人分明是心甘情愿地奋不顾身地前仆后继地憨皮赖脸地朝他的网上扑朝他的网上撞朝他的网上黏,扯住拽住揪住吊住一根网丝悠悠****打秋千,并非他施展什么伎俩诱使他们自投其网。他也清楚究竟为什么许许多多的人朝他的网上扑朝他的网上撞朝他的网上黏。他这张网是他的钱结成的,他们黏在他这张网上并无任何危险。他不“吃”他们,他们倒是能获得不少利益。这种利益从别人那里他们靠欺骗靠乞求也难以获得。
“大哥,这阵子我手头紧了。”
“要多少?”
“二百三百就行,手头一宽松就还你。”
“拿去!不会催你还!”
他不会催人家还,人家自然也便不会主动还。天长日久,人家似乎忘了,他也矢口不提。二百三百的,哥们儿之间,好意思提吗?
“老弟,我想买台日本进口的彩电,听说以后不再进口了!百货公司的朋友给我留着一台呢,钱凑不足,不能取货。再拖,人家就卖了!”
“还缺多少?”
“缺半数呢,五百吧!”
“今晚到我家取!”
半夜三更,电话铃响了。
“严兄啊,我是小娜呀!我的车里多坐了一位客,让交通警扣住啦!他认识你。我说是你朋友他不信。你电话里替我讲讲情吧!嘱咐他千万别没收我执照哇!”
急切切娇滴滴的女性的声音。小娜?小娜是谁?一时竟想不起来。
“喂,你谁?小张啊!这么晚了还值勤?够辛苦的!对,那是我干妹子!哪里哪里,一回生二回熟嘛!以后用车找她就是了!没问题,收你的钱像话嘛!听说你二哥升交警大队长啦?往后我那些开车的哥们儿全得仰仗他多多关照呀!哈哈,你二哥就是我二哥嘛!”
清晨睡着正香,电话铃又响了。懒得接,响个不停,不得不接。
“是我。您是白科长?商业局又要整顿市场?跟税务局联合行动?您放心,我严晓东又没干过偷税漏税的勾当!那倒也是,行,行,一切听您安排!在哪请?佳宾楼?好,好。五六百元够不够上下打点的?您的话对,花点钱,免得被找出什么差错!上午我就给您送钱去!一切拜托您啦!真谢谢您替我考虑得周周到到的!”
这类时刻,他的网又使他感到骄傲感到自豪。许许多多的人毕竟是众星捧月似的活跃在他周围呀!
他也常觉得自己不但像蜘蛛更像一条蚕。日日月月年年吐丝吐丝吐丝赚钱赚钱赚钱。像蜘蛛也罢像蚕也罢丝是从肛门拉出的也罢从口中吐出的也罢反正丝就是钱钱就是丝他一旦没钱了便既不像蜘蛛了也不像蚕了既没有一张韧性的网了也没有保护性的茧衣了。那当然会成为一个普普通通的人了。一个普普通通没他现在这么多钱的严晓东,过的将会是一种怎样的生活呢?他不愿朝这方面想,他不愿再变成这么一个严晓东。尽管那也许会在另一方面使他生活得比现在轻松些,尽管他已感到快被自己吐出的丝整个儿地一层层地严密地包缠起来了呼吸憋闷了胸膛窒息了。但他还是不愿做一个普普通通没他现在这么多钱的严晓东。或者说是没有足够的勇气与现在的自己令他厌恶了的自己分手。富足是一种负荷,穷困同样是一种负荷。前种负荷似乎使人丧失了许多生活的清心寡欲的乐趣,却又似乎使人获得许多奢侈的随心所欲的快感;后种负荷他曾亲身体验过,更会压死人的!
但更多的时候他暗暗承认自己是一个生活中的失败者。因为他的正直他的坦率他的光明磊落他的不卑不亢的品德和性格,一点一滴地被生活从他身上挤出去,仿佛挤压器挤压一只橙子。
“可是你何苦要去沾染那种女孩子的腥味儿呢?”守义像训斥自己没出息的弟弟似的训斥他,“你不是找不到老婆的男人嘛!你这家伙不正正经经地谈恋爱,偏偏拈花惹草!往后这种恶心人的事儿别找我来商议!”
“我,那天我喝醉了……”他只有用这句话替自己辩解。
听来是很有力的辩解。酒后无行,纵然法律也会宽恕些的。能骗得过好朋友,却骗不过自己。他那一天的确醉了,却没醉到不能阻止小婉当着他的面一件件脱光了衣服上床和他躺在一个被窝里的地步。如果他不乐意,一个二十来岁的姑娘是强奸不了他这个七尺汉子的。他内心里深深地悲哀自己已开始变得虚伪了。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虚伪了呢?那是他自己也无法知晓的。和小婉比起来,倒是小婉显得多么的真实!自己是怎么样的她便让他明白她是怎么样的。有言在先,直来直去,她不替自己的行为进行任何辩解,她是言行一致的。起码给他留下了这么个印象。谁又能说这么个印象不是个良好的印象呢?
“秦川次郎”没敢告他。非但没敢告,反而托人过了个话儿给他,要与他重结哥们儿情义,要请他去“佳宾楼”大“撮”一顿。
“他人是地狱”——牢记了姚守义这深刻的教导,他不赴宴。
冒牌的日侨后裔又亲自给他打了几次电话。他每次一听出是那小子,便将电话挂了。
他又去找姚守义,问该不该去?
“去!干吗不去?”守义不假思索就鼓励他去。
“要是……要是他设的圈套呢?”
“你是说,他会不会召集了一帮人,狠狠揍你一顿吧?他没那胆量!他若有那胆量,早打上你家门啦!”
“要是……要是小婉也去了呢?”
“她是孙二娘?你怕她?”
“我……我怎么好意思再见到她?”
“她若好意思,你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这样吧,我陪你去,给你保驾!再回一个条件,桌面儿上只字不许提那件事!瞧你垂头丧气的样儿!当年组织二十余万返城知青大游行的气魄哪去了?”
“好汉不提当年勇……”
掺杂着证明自己仍是好汉的意识,连守义的保驾也不需要了,他西装革履,租一辆“皇冠”小汽车“单刀赴会”。
“秦川次郎”并未请别人,还是小婉作陪。自然未提那件事儿。“秦川次郎”还是张口闭口“大哥”“大哥”叫得亲亲热热,小婉还是左一杯又一杯劝得殷殷勤勤。
酒肉穿肠过,“情义”心中留。他暗暗告诫着自己,也还是喝了个颠倒乾坤。
他要结账,“秦川次郎”岂肯?一向扮演吃客角色的“秦川次郎”,破例豪爽地甩出了八张“大团结”。
小婉从二楼像搀着自己的老父亲似的,一直将他搀到楼外,搀进了小汽车……
这一次比上一次喝得更多,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小汽车里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