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秀娟首先打破沉默,对严晓东说:“你也该结束光棍汉的生活了,你究竟想找个什么样的老婆才称心如意啊?”两盅酒使她的脸微红了。
“漂亮的!”严晓东回答得很干脆。
秀娟哈哈大笑:“那并不难找哇!如今漂亮姐有的是嘛!热闹大街上走着,一眼望过去,准能发现好几个!”
晓东又自斟自饮了一盅,正色道:“漂亮的,是第一条,首要的一条。不找个漂亮的,我不白趁十四万元了?漂亮的摆在第一条,我是总结了教训的!上赶着给我介绍对象的不少!人家问我:‘晓东啊,你要找个什么样的?’我说:‘只要心眼好,善良,品行端正,不缺鼻子不少眼就行呗!’人家给我引荐了一个姑娘,不缺鼻子不少眼,可那形象也太困难了点儿。要是结了婚,一张双人床她得占三分之二!我还不得天天夜里往地上掉?见过面后人家问我:‘你中意不中意啊?’我说:‘这我能中意吗?’人家说:‘可是按照你亲口讲的条件介绍的呀!姑娘心眼好,心眼儿好极了好极了!姑娘善良,善良得赛过菩萨!姑娘品行端正,绝对的品行端正从不跟男人眉来眼去的……’我心想,眉来眼去的还不叫男人发毛?不成,人家还对我一肚子不满。再有人问我:‘晓东啊,你要找个什么样的?’我还是那么回答,人家又引荐来了一位。心眼好极了好极了,善良得没比没比的,品行端端正正端端正正,不少鼻子不少眼,连颗牙也不少!可雄狮鼻子!一个女人长那种鼻子够呛不够呛?人家还告诉我那是福相!她的福!会是我严晓东的福吗?如今什么什么事儿不都时兴反思吗?我想也反思反思吧!反思的结果是,我想通了,干吗我那么虚伪呀?哪个男人找老婆不想找个漂亮的?漂亮老婆对面坐着,也比对面坐着个其貌不扬的老婆看着顺眼啊!所以呢,我如今是把漂亮的摆在第一条,摆在首位……”
晓东这番话,使守义也忍俊不禁哈哈大笑。
秀娟却故作认真,又问:“第二条呢?”
晓东相当严肃地说:“第二条嘛,我可与别的男人不一样了。现如今讲究什么‘精神生活’,我反这个潮流!我要找一个对‘精神生活’没啥要求的。你们想啊,我那十四万元钱,在现如今只能保证一种富裕的物质生活。精神生活是拿钱买不来的呀!精神生活那靠教养。钱能买到教养吗!比如她喜欢音乐,我可以买高档组合音响,但我没工夫陪她听啊,买卖还做不做了?我这买卖不像工人上班下班有钟点,我没钟点。做成一桩买卖,那得一门心思扑上去。我也可以买钢琴,但她不能一有空儿就在家里叮叮咚,我的耳朵受不了。看电影,我要看惊险的,恐怖的,打斗的,闹剧的,她如果要看什么艺术片,文学片,我俩就不能进一个影院。一言以蔽之吧,我不是知识分子,不是文人雅士。对什么艺术也不讲究欣赏,也没兴趣欣赏。我需要的是娱乐、消遣。所以呢,我要找的老婆,对‘精神生活’必得向我靠拢,迁就我一点儿。不然的话,我倒没什么,她不是就会感到精神空虚了吗?她可以贪玩,但不能浪漫。你们知道我这人一点儿也不浪漫。我不浪她浪,那能和谐吗?她甚至可以轻佻一点儿,但千万别**,我可不能忍受绿帽子。她文化不能太高,最好是不喜欢看小说的。喜欢看武侠小说那行,那跟我兴趣一致。但一定得是不喜欢看爱情小说的,尤其得是不喜欢看琼瑶小说的。现如今满大街各个书摊上摆的一本本尽是琼瑶的爱情小说!女的看了都幻想着找个丈夫、遇到个情人是他妈的什么‘白马王子’,哪儿那么多‘白马王子’?若是找了那么一个,好吃懒做,挥霍着我的血汗钱,听着组合音响,弹着钢琴,整天瞧着我这张中间凹两边翘的倭瓜脸,心里思想着某个‘白马王子’可能正给她写了一封缠缠绵绵的情书寄在半道儿上,不是他妈的闹猴儿戏吗?”
守义和秀娟听他说得虽然逗乐,却也不无道理,很实际,很客观,强忍住笑做严肃状。
“第三条,她得关心国家大事,养成听广播读报纸的习惯。她得有敏感的政治头脑,她得有准确理解政策的水平,她得有军犬一样的鼻子……”
“鼻子?”秀娟大惑。
“鼻子?”守义指着自己的鼻子。
“对,鼻子。不是雄狮鼻,是军犬一样的鼻子!”晓东特别强调,接着侃侃而谈,“朝空气嗅一嗅,就准知道政策是不是要变了,可能怎么变,提醒我早做应付准备。现如今我觉得我的政治头脑越来越不够用了。现如今洋政策,土政策,土洋结合的政策,中央的政策,地方的政策太多了!而且这个政策那个政策就常常大不一样,就往往对立着!这个政策管着你,那个政策也管着你。你有时候根本搞不明白你究竟该听谁的?究竟该服谁管?不该服谁管?稍有闪失,像我这样的,一无靠山,二无父母撑腰,不拿我开刀,拿谁开刀?落到那种地步,有谁替我奔走呼号,八方活动?你们以为我每天夜晚都高枕无忧吗?”
突然地,一个人从厨房一步跨将出来,怒吼道:“你们喝醉了,就都甭喝了!”
三人吃一惊,看时,却是守义他老父亲。也不知老头儿什么时候进屋待在小厨房里的,他们谁也没注意到。
老头儿今天本想凑凑热闹,知道晓东来,陪他喝两盅。严晓东的话,败坏了老头儿的好情绪。他跨至桌前,将酒瓶抓起,不瞪别人,专瞪着儿子,大声说:“在姓姚的家里可以批评共产党,不许嘲笑共产党!”
守义妈急忙从厨房迈出,责备老伴道:“你这是干什么?孩子们也没嘲笑共产党呀!再说,这也不是你家嘛!”
“不是我家?”老头儿拿酒瓶朝儿子一指,“他若改姓,我才管不着!”怒冲冲带着酒瓶走了。
秀娟脸上就有些挂不住。
守义妈跺下脚,恨恨地说:“你们别理他!大娘再给你们瓶好酒,不次于五粮液的……”
“大娘,我们不喝白酒了……”晓东离座将老太太往厨房扶。
“哼,怪老头儿……”
晓东看着守义笑笑:“没想到老共给了点儿言论自由,却还要受你父亲限制!”
守义讪讪地说:“他是党员嘛,所以听不惯啊!”
“党员?你父亲……党员!什么时候?”
“你别大惊小怪,跟你父亲一块儿入的。”
“我,我父亲也入了?”
“你不知道?”
“操,这事儿!没跟我讲过啊!”
“他俩退休的时候,老厂长与他俩谈了一次话。对他俩说:‘你们都是厂里的优秀工人,大半辈子贡献给厂里了。这个厂我没管理好,使你们如今还住着日本老板时期的破房子。我对不起你们,你们有什么请求,只要我能办到的,只管提。’我爸说:‘厂里的难处我们知道,没什么请求。’你爸也说:‘没什么请求。’老厂长又问他俩:‘你们还信不信共产党了?’我爸想想,说:‘那还得信共产党啊,中国也没第二个党能领导得了哇!’你爸想想,也说:‘我们这一辈子,横竖快活完了。我们信过,也不信过,现在是又信又不信。不过共产党如果真有魄力挽回民心,我们还信!’老厂长就说:‘好!那我介绍你们入党,也不枉你们给共产党做了大半辈子优秀工人!’厂党委一讨论,都认为你爸和我爸这样的老工人,早够共产党员的标准了!他们退休那一天,批准他们入党了……”
“是……这样……”晓东瞅瞅守义,瞅瞅秀娟,自言自语,“我以后当着我父亲的面说话得预先考虑考虑了,惹他发火他会揍我……”
“晓东,你前几天遇到姚玉慧,我前几天却遇到徐淑芳。”守义扭转话题。
秀娟将喝白酒的小酒盅换了喝啤酒的玻璃杯,开了两瓶啤酒,于是三人接着喝啤酒。
严晓东像喝凉开水似的,一口气儿喝光一杯,用手背抹了一下嘴唇:“她还一个人?”
“还一个人。我问她为什么不结婚啊?她笑笑,说,碰不到合适的。我说,我帮你介绍?她说,行啊!她这人挺让我佩服。那几年她的境遇多惨啊,没被生活压垮,如今反而变得开朗乐观了!”
“你我都对不起她,有机会我们应该当面向她赎罪。”
守义明白晓东指的哪件事,忏悔地点点头。
秀娟也明白,教训地说:“你们当年浑不浑?啊?有你们那么做的吗?”
“浑。”严晓东又给自己倒满一杯酒,又像喝凉开水似的一口气儿喝光。
“哎,晓东,依你看,要是徐淑芳和刘大文……怎么样?”
“‘金嗓子’?你和他有来往?”
严晓东眼前浮现出一九八〇年二十余万返城知青“五一”冒雨大游行的情景,“金嗓子”倒退着走在队伍前面,奋力挥舞双臂指挥,用嘶哑了的声音反复领唱“兄弟们啊,姐妹们啊,不能再等待”……从那以后,再也没有任何一件事,能使他感到自己像当年那么重要,那么不可忽视。
他再也没有那么强大过。因为再也不可能将当年那二十余万人集合在一起。
“我见不着他,是‘大胡子’告诉我的。‘大胡子’现在是一个建筑队的队长,他在‘大胡子’手下当瓦工。他的嗓子太令人可惜了,要不坏如今准是位大歌星!”
晓东一边说,一边往三只杯里倒酒。
“来,咱们为徐淑芳和刘大文……”他举杯郑重站起。
“也为‘大胡子’!”姚守义随之站起。
“也为王志松和吴……”秀娟欲与晓东碰杯,晓东却闪开了杯。
她不解地望着姚守义。
姚守义明白缘由:严晓东有次经过铁路局,曾满怀感情去看望王志松,不料王志松竟对他相当冷淡,使他又尴尬又难过,一支烟没吸完便怫然而去……
“晓东,你甭多想,忘掉它!谁都有自己烦恼的时候,兴许那一天王志松心中不快,并不是故意冷淡你……”姚守义息事宁人地说。
“可我听到他在我背后对他的同事说:‘也不想想自己是干什么的,跑这儿哥们儿长哥们儿短!如今谁也不能拿过去的交情当通行证!’接着他给传达室打电话,嘱咐我再找他,就说他不在,或者正开会!”
严晓东怒形于色,气不打一处来。
“那是你误会了,兴许指的根本不是你……”姚守义继续维护着三人之间原先的友谊。
“你还莫如说我耳朵成问题!”严晓东使劲儿将杯往桌上一蹾,酒溅了一桌子。
“到底为什么事儿呀?”秀娟听得越发糊涂。
正这时,有人一步迈进了屋。不是别人,正是王志松。
王志松嗅嗅鼻子道:“好一股酒香!今天什么日子?你们聚一起喝的什么名酒?”
守义和秀娟慌忙起身让座。
“今天是秀娟生日,秀娟提议聚一聚。我知道你当了秘书后太忙,没敢劳你的驾,就只找来了晓东……”守义一边说,一边向严晓东使眼色。
严晓东坐着一动不动,也不看王志松一眼。
“晓东带了一瓶货真价实的茅台,结果让我们老太太失手摔碎了瓶子,我们谁也没喝上一口,跟你一样,光闻茅台酒味了!”秀娟生怕王志松因晓东那样子感到别扭,笑盈盈地打圆场。
“晓东,你不认识我了?还需要主人给咱俩介绍一番?”王志松大模大样地就落了座。
严晓东还是一句话也不说,还是一眼也不看王志松。
守义和秀娟那宝贝儿子跑进来嚷嚷:“爸,妈,志松大大也是坐小汽车来的!比严大大坐的那辆小汽车还高级!司机叔叔说是‘皇冠’!”
曲秀娟便笑了:“这下我们家可算贵客光临了,第一遭门口停两辆小汽车!”
守义在儿子头上摸一下,也打趣道:“儿子,这是你的福气。有一个有钱的大大,还有一个有前程的大大!别往桌子跟前凑,玩去,玩去!”
严晓东却一把扯住那孩子,抱到膝上说:“不就是辆‘皇冠’吗?过几天大大租辆‘皇冠’,带你坐着痛痛快快地玩!”
守义替王志松倒满一杯啤酒。王志松喝了一口之后,盯着严晓东说:“我到你家找你,你父亲告诉我你在这儿,我就直奔这儿来了……”
严晓东还是不看他,不搭话。
“我找你有件急事儿,得向你这位财神爷借一笔钱……”
严晓东放开守义那宝贝儿子,端起酒杯默默地喝。
“晓东有点儿喝多了……”秀娟替王志松觉得难堪,继续打圆场。
守义则狠狠踩晓东的脚。
严晓东这才开口:“多少?”仍不看王志松,看自己的杯。
“一个数。”
“一千?”
“一万。”
“一万?”严晓东终于抬起头,仿佛听错了疑问地注视着王志松。
“对,一万。别人那儿我也能借到,但你是哥们儿,借你的仗义。”王志松说完,端起杯,但只是将杯凑到嘴边,想喝不喝的,两眼依旧盯着严晓东。
“你借?还是别人借?”
“何必问那么详细呢?”
“不明不白的,我不借。”
“好吧,既然你非想知道,我当着真人不说假话。为我们局里一个头儿借,他儿子出国,要多换些美金带出去……”
严晓东转动手中的杯,沉吟着。
守义和秀娟一齐瞧着他。王志松借的数目太大,而且是为别人借,夫妻俩觉得都不便多言。
王志松又说:“晓东,我可向我们头儿夸海口啦!”
严晓东微微扬起脸,仍沉吟着。他是在心里盘算,一下子能否拿出一万元钱。虽然他是个财神爷,但十四万存的是死期。
“先给你六千,三天后再给你四千……”他终于开口。
“我借一万,你先给我六千,你这不等于变相回绝了我吗?拿出一万对你还为难吗?”王志松期待地笑着,话中不无弦外之音。
“三天后还不成?也不至于那么急吧?”姚守义比严晓东更听出了王志松话中的隐含意味儿,替严晓东软中带刺地抢白一句。
他也觉得王志松是变了,变得说话也不阴不阳的了。
“不急我犯得着求他吗?”王志松不满地看了姚守义一眼,复盯着严晓东说,“借一万,还你一万二,怎么样?”
严晓东有几分违心,也真有几分为难。他冷冷地问:“那二千谁还?你,还是你们头儿?”
“那你就别管了,反正我王志松保你不白借!我绝不欠你情!”
“你当我是放高利贷的!”
“就算你放一次高利贷,我借一次高利贷,有何不可?各得其所嘛!我知道干你们这一行的,不见兔子不撒鹰,你也不必在我面前充义气……”
严晓东突然将杯中的剩酒朝王志松泼过去,一点儿没浪费,全泼在了王志松脸上。他猛地站起,手指着王志松,激怒得说不出话。
王志松呆若木鸡,一时忘了掏手绢擦脸。
守义妈端进一盘浇汁鱼,见状不禁愣住。
严晓东看了守义妈一眼,说:“大娘,您老多担待!”随即将脸转向王志松,愤慨慨道,“王志松,从今往后,我再认识你,我严晓东不是人养的!”
他一只狮子似的冲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