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多少人满腹牢骚,不管多少人怨气冲天,公正论之,一九八六年对于中国人来说还是怪不错的一年——这一年中国消费了数字惊人的生日蛋糕。糕点厂的生日蛋糕越做越大价钱越来越令人咋舌,然而常常供不应求。过生日普遍地买生日蛋糕送生日蛋糕,且要买上好的送上好的,足见普遍的中国人日子在朝好的方面过渡。
曲秀娟为自己买了一盒十六元多的生日蛋糕。守义妈没说贵,守义没批评她太铺张,她自己还后悔买小了。
儿子打开盒盖看了一看,摇摇头说:“妈你就给自己买这一种啊?我们同学过生日,买的还是带鲜红樱桃的哪!”
严晓东弥补了曲秀娟那点儿遗憾,拎来了一盒更大的,外加一瓶茅台。
守义仔细研究商标,问:“不是冒牌货拿来糊弄我吧?”
“什么话!”严晓东从他手中夺下酒瓶子,往圆桌中间一放说,“我是要陪你喝的,难道我还糊弄自己不成?”
守义妈正在厨房拌凉菜,听了他们的话,两手是油走进屋,拿起那瓶酒说:“听人讲这茅台是名酒,以前却连瓶儿也没见识过!敢情这酒瓶儿和其他的酒瓶儿还就是不一样。一会儿我也得抿几口……”
话没说完,油手一滑,茅台就往地上掉。
守义“哎呀”一声,急忙便接,哪里来得及!啪的一声掉在地上,眼睁睁见它碎了。
顿时,满屋弥散香冽的酒气。
“妈,你看你,也不小心点儿!”守义顿足埋怨。
“我……”老太太竟蹲下身双手去捧油漆砖地上的酒液。茅台啊!
晓东心里也不免觉得扫兴,不过一点儿没表示出来,反而哈哈笑了,搀起守义妈说:“大娘,别心疼!您千万别心疼!今天这瓶儿,就算先请您闻闻味儿,过几天我再送一瓶儿给您喝!”
老太太讷讷地说:“我岂不是没喝茅台的福分吗,我岂不是没喝茅台的福分吗……”
秀娟也从厨房走进屋,问晓东:“大哥,你多少钱一瓶买的?”
晓东打着哈哈说:“不贵,不贵,我是从内部搞的,才九十元一瓶。”
秀娟吐了下舌头,操起拖把拖尽酒液。
晓东又打趣道:“弟妹,你两天内甭涮拖把。这酒味不但好闻,还杀菌呢!”
秀娟笑道:“大哥如今真不愧是阔佬了,尽说财大气粗的话!”转脸又对守义妈说,“妈,您凉菜还没拌好呢!”
“大娘您拌凉菜去,您拌凉菜去。我就爱吃您拌的凉菜!还是多放芥末,少放酱油。”晓东一边说,一边往厨房推守义妈。还亏他这么嘻嘻哈哈的,才将守义妈从尴尬中解救出来。
老太太进了厨房,晓东落座在沙发上,习惯地架起二郎腿,点燃支烟,吸了一口,悠悠地吐出,问守义:“又一个半月没照面儿了,近来怎么样?”完全是一副老首长对当年的小勤务兵说话那种口气。
在守义家,只有在守义家,严晓东才能找到一种优越的自我感觉。守义妈敬着他,守义敬着他,小曲敬着他,他自己更加敬自己。倒不因为他成了阔佬,因为他和守义的情谊。也只有在这个家庭,他才能感到如今世上还有钱所不能取代所打不倒的情谊存在。在城市,在八十年代,人寻找到这种亲情太不容易了。观念的嬗变远比金钱对人的摆布更放肆。这是古老文明对所谓当代意识付出的代价之一,也是当代人面临的痛苦之一,当代人只有乞灵于那样一句话——“习惯成自然”。人类在自己的心路历程中什么都能习惯,这乃是上帝赋予人类的最宝贵的本能。人类在不甘于习惯时的一切努力一切作为,即或最崇高的努力和最伟大的作为,所换取到的,最终仍是并且必然是接受另一种新的观念。
某些人无缘无故地恨他,希望他哪一天以哪一种罪名锒铛入狱,被从南岗区那幢局级干部的住宅中驱赶出来,家产充公,十四万存款没收。他果真有那么一天的话,他们会拍手称快的。他太知道这一点太清楚这一点了。一想到某些人无缘无故恨他,他就悲伤,就喝酒。无缘无故的恨,他不知怎么去消除。
只有守义全家不把他当“二道贩子”看待。他们从不问他买卖方面的事儿,一次也没有当着他的面说过“缺钱花”或“手头儿紧”之类的话。他明白,这一家人家,是极其珍重他和他们的情谊的,唯恐“钱”这个字玷污了他和他们的情谊。这情谊不仅是他和守义在北大荒十一年中结下的,更是在他和守义共同经历过的那段艰难的待业时期深化的。他那个社会圈子使他认为,“情谊”两个字现如今已带有了极浓厚的商品色彩,是可以到处买进和卖出的。倘标价,则应分“内部价格”“外部价格”“批发价格”“零售价格”“议价”“黑价”“处理价”“试销价”。像自由市场的菜价似的,一天一个价。所以他极看重自己在姚守义家感受到的这份儿情谊,这份儿情谊乃是他过去的经历过去的生活对他的一点儿遗赠。
在他自己家里也莫如在守义家里愉快。母亲常用不安的话告诫他:“儿啊,你千万别做下什么犯法的事儿呀!”父亲则常用老牧羊犬看一只狼狗崽子那种怀疑的眼光看他,似乎早已从他身上嗅出了杂种的气味儿。而他却没有任何办法能使父亲对他完全放心,相信他是一个好儿子。
“什么怎么样?”守义反问,陪他吸烟。
“工作,生活,各方各面呗!”他喜欢扮演关怀者的角色,这种角色使他对做人充满实实在在的自信。
“还好。”守义淡淡地回答。
“碰到什么难事的话只管对我说,不对我说你还对谁说?”
“我能碰到什么难事儿?”守义微微一笑。
“没跟小曲吵架吧?”
“吵是免不了的,两口子嘛。我们吵纯粹是闹着玩,吵过我哄哄她,就更亲爱了!”
这话使他心里顿生嫉妒。他非常希望自己能有个好老婆。气气她,再哄哄她,那是一种何等的乐趣?钱多了,乐趣少了。他不明白自己的生活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富足而贫乏。要命的是他更不明白怎么改变自己目前的生活,好像问题并非出在钱上嘛!他叹了口气。
守义妈和秀娟一人端着两只盘子进屋,守义便掐灭了烟,将圆桌挪到屋地中间。
秀娟放下盘子,说:“守义,你陪晓东先吃着吧!”
守义妈说:“秀娟,你也陪着吧。今天是你生日嘛,晓东是为你来的!”
秀娟笑笑,首先落座。
守义问晓东:“你先来啤酒,还是先来白酒?”
晓东说:“先来白酒,啤酒那是解渴的。”
守义又问秀娟:“白酒你行吗?”
秀娟笑笑:“行!”
“晓东,大娘听说这五粮液也是好酒。亲戚送给你大爷的,你大爷想找你爸喝。我呢,藏起来了,就是为你留的!”守义妈说着,弯腰从柜底下寻出一瓶五粮液,替他们开了瓶。
守义斟满三盅酒,秀娟第一个举起来,注视着晓东说:“我和守义,论亲戚,不少,论朋友,只两个,一个叫王志松,一个叫严晓东。王志松自打结婚后,就再没来过。你严晓东呢,是拿棒子也打不走的自己人!我曲秀娟活了三十三岁,第一次做了七荤八素像模像样地过生日。几年前我能想到自己会有如今这个小家庭吗?知足者常乐。我对生活知足。今天咱们不谈国事,只谈家事,不扯政治,只叙友情。咱们干了!”
晓东说:“对,不谈国事,只叙友情!”
守义说:“咱们这一代啊,聚一块堆,专爱谈国事,专爱扯政治,好像都有可能当上中央委员似的!我看出一个中央委员就是咱们这一代的光荣啦!”
严晓东放下酒盅,拿起筷子刚欲夹凉菜,忽然想到了什么,用筷子点着姚守义问:“你猜我前几天遇到谁了?”
“徐淑芳?”
晓东摇头。
“志松?”
晓东又摇头。
秀娟性急地说:“别卖关子!”
“姚玉慧!”
“姚玉慧?”守义将刚拿起的筷子轻轻放下,说,“自从一九八〇年返城待业知青‘五一’大游行之后,我就再没见过她一面,都快把她彻底忘记了。你在哪儿遇见她的?”
“公共汽车上。”
“她在什么单位?”
“不知道。”
“结婚了没有?”
“不知道。”
“你们总得谈了些什么吧?”
晓东耸耸肩:“什么也没谈。”
“这怎么可能呢?遇见了,连句话都没说?”守义疑惑了。
“就是连句话都没说。我在通达街上了9路公共汽车后,见车厢中部有个女人怎么那么面熟啊,猛地认出来了,不是我们当年的营教导员嘛!她发现我盯着她看,却好像没认出我,把身子转了。我想挤过去跟她说话,挤不过去。我以为自己认错了人,可明明是她呀!车到了一站,我赶紧跳下去,从中门又上了车。我挤到她身旁,叫了声:‘教导员!’可她一点儿没反应,往窗外看。我想,今天真见了鬼啦!难道世界上有第二个姚玉慧?难道我严晓东真变得使她根本认不出来了?我不就是比过去胖了点儿吗?你装不认识我,我也只好装不认识你啦!你不就是市长的女儿嘛!”
守义说:“市长一九八二年就换了,她父亲离休了。”
“离休了?那她姚玉慧更没什么了不起的了!当过知青教导员也算资本?这年头,谁还照顾这点儿情绪呀!你可以装不认识我严晓东,但我不能白在你身旁多乘一站路!我得让你心里知道我是认出了你的!你们猜我怎么着?我就哼歌。哼‘兵团战士胸有朝阳’!就算你姚玉慧真不认识我严晓东了,这首歌你总归不会忘吧?我一哼歌,车厢里许多人都朝我看,以为我不是个正经人,对身旁的女同志存什么不良企图!我才不在乎,哼我的!你们猜她怎么样?她干脆把眼睛闭上了!好像三天没睡觉的人乘车打瞌睡!我想巴结你怎么着呀?我严晓东返城待业那么艰难的时期也没巴结过谁!如今巴结你?如今巴结我的人倒不少!不就是因为几年没见了,在公共汽车上偶然一见,心里觉得亲,想凑你跟前说几句话嘛!我这个气呀!好,我还非叫你跟我说上几句话不可!我严晓东就这脾气!我他妈的不哼‘兵团战士胸有朝阳’啦!我踩她脚!我穿的是皮鞋。新买的,鞋底儿梆梆硬。她穿的是双布鞋,就是咱们上中学时女生们穿的那种,黑色的,快刷白了,如今买都没处买那样一双鞋,真不知她为什么还没扔!我的皮鞋就使劲儿踩在她的鞋面儿上!你们猜她怎么着?她不睁眼睛!她……她忍受着!她宁肯忍受着也不愿睁开眼睛认出我跟我说几句话!”
守义说:“不是她吧?”
晓东一拍桌子:“若不是她,还不骂我呀!”
秀娟瞅瞅晓东,瞅瞅守义,问:“就是你有一次跟我提起过的你们三营的教导员?”
守义点了点头,对晓东说:“接着讲啊!”
晓东却吸起烟来,吸了几口,说:“我这脾气,当时能不恼火吗?我想,敢情您在车上站久了,那只脚麻木了?踩得又使了股劲了。能不踩疼吗?可她还是忍受着,还是不睁眼。我觉得出她那只脚想挪动,可被我牢牢踩住了,她收不回去,不知为什么,我心里一下子酸溜溜的,并不是因为尴尬。你们想想,尴尬的其实不是我,是她呀!她装作不认识我这个当年的兵团战友,不愿睁开眼睛看见我,跟我说话,想必她心里……总有她的……什么……我忽然觉得她真可怜啊,忽然觉得我这不是明明在欺负她吗?我那只脚不由得放松了,不踩她了。过会儿,车又到站了。我拍了拍她的肩,就下车了。我也不明白我为什么要拍拍她的肩,她仍不睁开眼睛看我一下……车上的人都对我怒目而视……从那以后,我还总想到她。一想到她,心里就不是滋味……”
一时间,三人都沉默。
“她……她变化大吗?”守义郁郁地问。
“变化大。显老了,显老多了,也瘦多了。她当教导员的时候,浑身仿佛还总有那么一股英姿飒爽的劲儿,是吧?如今从她身上这股劲儿丝毫也看不出来了。剪短发,守义,就是大娘剪的那种短发。现如今,城市里三十多岁的女人哪有剪那种短发的呀!大热的天儿,穿一条黑长裤,一件白小褂。浑身上下,除了黑白两色,就没别的色彩啦!如今什么年头?讲流行色!讲女人四十一枝花儿!自由市场上那些三十多岁摆小摊的女人,一个个打扮得也比她鲜艳啊!有一部美国片子《蝴蝶梦》,你们都看过没有?对,她像《蝴蝶梦》中的那个女管家……”
秀娟将晓东的筷子递给他,抗议地说:“你嘴上积点儿德,别作践我们女同胞!”
晓东分辩道:“我不是作践她啊!我是同情她,可怜她。说心里话,我还真想找到她家门儿上去,问问她,有没有什么我严晓东能为她姚玉慧效劳的事儿。她若肯开诚布公,只要说出一个‘有’字,我严晓东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不瞒你们,我如今有了十四万!可十四万没给我带来太多的快活!我活得也够累的!你们信不?若我的十四万能使别人活得一辈子幸福,我双手奉献!你们信不?当然得是我心甘情愿给予的人!比如你,守义,要不?你说一个‘要’字,我不给你我是孙子!一万?拿去!两万?拿去!三万四万,晓东也舍得,拿去!可我知道你不会要,你清高。没什么情分的人我也不给,我犯得着吗?”
秀娟截断了他的话:“我看她也不会要你的钱。”
“谁?”
“姚玉慧呗。你替她赴汤蹈火对她也没什么意义……”秀娟目光中流露出只有女人对女人才可能的理解。
“是啊是啊,那当然。这一点我知道……”晓东嘟哝。
守义轻轻叹了口气。
“哎,你们怎么都不动筷子了?别尽说尽说的啊,吃菜啊,怎么也都不斟酒了?”守义妈又端上了一盘炒腰花。
守义便道:“咱们三个干一盅吧!”
于是他们干了一盅。一时间沉默。往常,他们扯到政治话题,曾高谈阔论,慷慨激昂,争辩不休过。姚玉慧不是政治,尽管她当年就是政治,但如今跟政治不沾边了,政治不需要她了。他们也不需要教导员教导他们的思想了,却希望她生活得好。看来生活和政治一样并不怎么宠爱她了。虽然他们都非多愁善感者,还是替一个受过他们尊敬的女人惆怅和忧郁,各自在心里虔诚祝祷她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