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路思绪纷杂地回到了厂里。
曲秀娟一见劈头便问:“淑芳,你究竟干了些什么?!”这话问得咄咄逼人而又唐突,她不知秀娟是从何谈起,一时愣住了。
“审计局来人找我调查你的问题,这是为什么?”
“为什么?”
“我正在问你哪!他们问我何时调入厂里的?谁把我调入厂里的?谁任命我当副厂长的?工资多少?有多大权?我和你的关系如何?我们是怎样分配权力的?是以什么原则发奖金的?对你在行使职权方面或经济来源方面有没有过什么疑点?等等,等等!还要求我向你保密!这一切都是为什么?啊?为什么啊?”
“为什么?……为什么?”她只有自言自语的份儿。
突然她叫嚷起来:“为什么?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一概不知道!不知道是谁,抓住了我什么把柄!不知道首先是哪些方面,以什么名义暗中审查我!不知道哪些人,到底要把我怎么样!也不知道我自己犯了什么错误!不知道!不知道!”她连连拍了几下桌子。
笔筒中,那只爬到竿顶的小乌龟受到震动,倏地顺着控制线绳滑落,被笔筒一口吞了。
曲秀娟一时呆住了,怔怔地望了她许久,缓缓走至她跟前,将双手轻搭在她肩头,凝视着她说:“淑芳,别生气……我才不信他们会从你身上搞出什么名堂,只不过把我弄糊涂了。”
她低下头,发出一声呜咽。然而并未哭,眼中亦无泪。她猛地扬起头说:“吃饭去!”
…………
那天夜里,守门的老赵头儿发现一个人影在厂内徘徊,这儿站站,那儿站站,姗姗走向车间,如同幽灵。
他起了疑心,披件衣服跟踪着,接近了猛喝一声:“谁?!”举起手电,一道光束射将过去。徐淑芳被光束射得以臂掩目。
“原来是厂长啊,怎么还没睡?”
“睡不着,散散步……”她搪塞着。
“咱们这厂,如今是越来越体面啦!满院的花儿,满院的香气,我可不真成了老秋翁嘛!你看这夜来香偷偷地开得多娇美!厂长,我替你掐一把拿屋里插着?”老头儿说着就欲掐花。
“别,掐了多可惜!”她赶忙加以制止。
这一时刻,她内心里充满了爱,不惟是对那偷偷地开得娇美无比、馨香四溢的夜来香,而是对整个厂的情感。
她觉得她自己早已是它的一部分,而它之对于自己同样重要。
“我不走……”她喃喃地对自己说,然而那听来是动摇着的固执。
“那你就在这儿闻吧,别凉着。”老赵头儿嘟哝着离开了。
夜来香似乎将整个夜都熏香了,月光将她变了形的长长的身影投在地上。
事情势态发展得急剧而严峻,超出她的料想。
第二天上午,她的办公室里来了两位不速之客。领头的是一位年近五十的精瘦女人,另外一位,是显得很结实的青年人。
“徐厂长在吗?”精瘦女人的眼光停在徐淑芳脸上。
“我就是。你们是……”
“我们是市审计局派来的,这是我们的介绍信。”说完从提包里拿出介绍信交到徐淑芳手中。
徐淑芳一边看介绍信,一边思忖,脸上很平静:“好,请坐。”看罢,为他们沏茶。“哟,还是龙井茶。我们不喝。”精瘦女人的嘴角漾起一丝冷笑。
“我自己喝。”徐淑芳点燃一支香烟,用睥睨的目光望着蜷坐在长沙发中的两个男女。
精瘦女人从提包里拿出小本,迎着徐淑芳的目光说:“徐厂长,我们审计局最近收到一些反映你问题的群众来信,有的是由报社转来的。这些问题写得都很具体,领导上让我们来和你核实一下,希望你能如实回答我们的问题。”
“我不是早就洗耳恭听了吗?有什么话直说吧!”
精瘦女人和那位男青年交换了一下目光,年轻男人摊开本子准备记录。
精瘦女人干咳了一下说:“第一个问题,你是怎么成为党员的?”
“怎么?审计局也过问党组织的事吗?”徐淑芳确实有些惊讶不解了。
“不,这个问题和我们下面要问的有关,请回答好了!”
“个人申请、党员介绍、支部通过、上级批准。我就这么成为党员的。”
“介绍人是谁?”
“我厂原先的会计,周德启。”
“他现在何处?”
“被判刑了。”
“什么罪?”
“贪污。”
“噢……”精瘦女人又和那位年轻人交换了一下会意的目光,年轻人遂又往记录本上写。
“据反映,会计被捕前几天你还把他留在厂里好酒好肉款待,有这事吗?”
“实有其事。”
“为什么?”
“我已发现了他的问题,怕他自杀。”
“他贪污了那么多钱,你身为厂长说包庇重了点,但你一直把他视为亲信,起码是纵容犯罪。”
徐淑芳掐灭烟蒂,有些恼火地说:“的确,身为厂长我没能及时发现他贪污,给厂里带来经济损失,我有不容推卸的责任,我多次在党内外做过检查,并引以为深刻教训,这是失察,却不是纵容,你们混淆了这两个概念。”
“现在请你回答第二个问题。你指使会计,就是这个会计吧?从本厂资金中支付给一位姓马的两万元钱?”
“对。您所说的姓马的是我厂原副厂长。这件事与会计无关,是我的决定。”
“为什么要支付给她那么大数目一笔钱?”
“不是支付给她,是支付给她的家属。这个厂是用她和我本人当年转卖自己城市户口的钱为基金办起来的。”
“多少钱?”
“她一万,我一万。”
“那为什么要支付给她的家属两万?”
“包括利息。”
对方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显然心中暗暗计算,猝不及防地说:“利息没那么多吧?连五千都不到。”
她镇定地回答:“我认为对于这一笔钱理应偿还高利。”
“你代她的家属签的收据?”
“您掌握的情况很准确。”
“她的家属为何不签收据?”
“那么一大笔钱,不敢签。”
“而你敢。”
“对。我是厂长嘛!”
“照你刚才的说法,这个厂还欠着你一万元呢?”
“当然。”
“不想要了?”
“暂时不想,工资够花。”
“你工资多少?”
“二百五十元。”
“这相当于一个局级干部的工资了!”
“没横向比较过。”
“你的工人们平均工资多少?”
“各种福利费、奖金加在一起,平均每人一百六七十元。”
“你也没和他们比较过?”
“比较过,觉得我拿的工资实在不算高。”
“你这么认为?”
“我对这个厂的贡献不是我的任何一位工人所能相比的。”
“有什么根据,或者有什么人能够证明,你本人和原先那位马副厂长当年转卖自己城市户口的两万元,是全部作为建厂基金了呢?”
“我证明她,她证明我。”
“到哪儿去找她核实。”
“她死了。”
“死了?”
“死了。”
“没有什么当年的账目可做参考吗?”
“当年创业只我们两个人,我们一商量,便决定了钱怎么花,立账是以后的事。当年我们是两个什么都不太懂,凭着股热忱干起来再说的女人。”
“那,这件事……等于没有证据、没有证人了?”
“怀疑者是会这么认为的。”
“嗯?!你这是什么意思?”两个人同时瞪着徐淑芳。精瘦女人极为不满地说:“徐厂长,我们来是为了核实情况,你不要有抵触情绪,这无助于澄清事实解决问题嘛!”
徐淑芳微微一笑,说:“谈不上什么抵触情绪,事实即是这样!”
“这个问题我们还会调查的。下面再问第三个问题,你有没有利用职权之便搞了一些不正之风?”
“什么不正之风?请讲具体点儿!”徐淑芳不由得激动了起来。
精瘦女人翻了翻手中的本子,说:“据群众揭发,你搞请客送礼,笼络人心;巧立名目,滥发奖金;独断专行,刚愎自用;排除异己,打击有高等学历的技术人员,栽培亲信,任用无专业技能的人把持设计科。你是不是把一位设计科长赶走了?”
“行了!”徐淑芳从这后句话里听出点儿端倪来,在他们向她提问中,她心里就琢磨这个“群众”是谁?现在她明白了,这个“群众”果然是被她送瘟神般送走的原设计科长,他被轰走时,不是恶狠狠地瞪着她说“你会后悔的”吗?他果然向她身上泼污水了。
“我想请问一下,这位写材料的‘群众’是谁?”
“这个嘛,你没有必要知道。我们要保护写揭发材料的群众的权益。”
“我敢肯定,他是被我赶走的原设计科长!”徐淑芳言语颇为自信,不容欺瞒。
两位调查人面面相觑,既不否认也不肯定。
徐淑芳平缓了一下语气说:“你们为什么不调查一下这位‘群众’的情况?如果愿意你们可找厂里任何人询问。”
“我们会了解的。现在我再问你一个问题,你和美籍华人陈先生是什么关系?”精瘦女人单刀直入,摆出一副审判者的神情。
此言突兀,徐淑芳为之一怒,她克制地说:“怎么,对此你们也有兴趣吗?”
“不是兴趣。是工作。是职责。”
尚方宝剑在手的语气。
“请问你们究竟代表什么?”
“上边。”
对方竖起一根枯瘦的手指,往上指了指。
“我还是不明白,‘上边’是什么意思?”
“应该让你明白的,我们自然会让你明白的。不需要你明白的,你没有必要明白。改革很混乱,一定得整顿。我们奉命行事,一个一个地整。先整这一类……”竖起小手指,“后整这一类……”竖起大拇指,“整个一清二楚,不整是不行的!”
对方口吻相当之威严,听来非常自信。好像有了他们的存在,世事从此界线分明,朗朗乾坤,澄清万里似的。
“也包括我和陈先生的关系吗?”
“当然。”
“那么让我悄悄告诉您……”她朝门口看一眼,故意装出一副门外有谁在偷听的样子,诡秘地隔着桌子向对方俯过身去。
对方也不由得向她俯过身来。
她的嘴几乎贴着对方的耳朵说:“我想和陈先生睡觉!”
对方如同被电击了一下,倏地躲避开她,意识到受了捉弄,脸气得煞白。
她表情烂漫地望着对方。
对方猛地站了起来:“今天就谈到这里!”
“欢迎再来!”
她坐着不动,只撩起目光,嘲笑地瞧着对方的脸。
此刻,她的抵触情绪已达到了挑战的地步。
那一男一女转身便走。
“我们厂里花开得正好,要不要折一束?”
“不——要!”
门砰地关上了。
徐淑芳怔怔地望着眼前烟灰缸中被水浸湿,渐渐变黄的烟蒂,心中亦如被一股腥黄的污水浸渍。
忽然,她伏在桌上,脸掩埋臂中。
门轻轻开了。
曲秀娟同情地望着她——她双肩耸动,在无声哭泣。
“淑芳……”
“……”
曲秀娟犹豫地站在那里,几经踟蹰,退了出去……
第二天,她被通告停职反省。
曲秀娟像母亲寻找走失了的孩子,找遍全厂,各处打电话,找不到她。问司机小李,小李也不知她的去向。
“你为什么不知道她在哪儿?”曲副厂长大发脾气。
“你又没让我看着她!”司机小李同样大发脾气,他也正为此事着急。
全厂乱了套,没谁还能安心工作。
姑娘们八个一帮、十个一伙,叽叽喳喳,都说厂长如果有个好歹,非把来调查的人挠成条不可!
“老秋翁”寸步不离曲秀娟,喋喋不休:“找哇!副厂长你下令找哇!全厂人都派出去!找遍全市!”
相比之下,曲秀娟倒显得异常冷静。她相信,徐淑芳既不会去死,也不至于发疯。如此这般的不公正如果压在她自己身上,她也是完全承受得了的。不就是停职反省吗?小菜儿一盘!咽得下去!她不过是想在徐淑芳需要安慰的时候,给予一些安慰罢了!倘徐淑芳真的被撤职了,副厂长她也不当了,仍去经营个体修鞋铺,当个自由民!这年头,会赚钱的自由民比当个小厂的厂长日子过得潇洒多了。
她欺骗姑娘们,说厂长已经找到了,是被陈先生父女请去了。
全厂人这才安心。但姑娘们仍替厂长愤愤不平,一边干活一边计议,有的说罢工,有的说去游行,还有的说去审计局闹去,就像上次去报社一样,七言八语,计议到下班,也没个结果。大家都窝着一口气。